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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不老尸霍伦河匿身  俏灵胎榆树林显影

李朝东乍惊之下手足无措,险些直接从巨树之上跌落,亏了老鞑爷喊他一嗓子,他这才薅住了绳索。李朝东几乎是撸着绳索从巨树上沉下,两只手掌禁不住那绳索磨刮,早已勒得血赤连浆。这边李朝东将将站稳,只见菜帮子已经栽下了那杨树大枝,李朝东不及多想,跃身抢步前去,“嘭”的一声沉闷,菜帮子直接把他砸翻在地!

李朝东顾不得满身疼痛,抡开菜帮子就喊:“老鞑爷!快放鬼头蛙——!”

此时,老鞑爷已然取出豢养鬼头蛙的圆笼,刚抄起水壶准备呷水,可那魃王好似先知先觉,猛地重撞过来,圆笼顿时支离破碎!那魃王也不管老鞑爷,直奔鬼头蛙杀去!未及触水的鬼头蛙显得体虚力弱,见魃王气势剽悍居然落荒而逃,就连飞行都有些跌跌撞撞!!

老鞑爷趁机攀下巨树,不等李朝东和菜帮子再问,扯着两人就跑。

李朝东见老鞑爷所行之方向与来路相背,忙问道:“老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老鞑爷呼呼直喘:“山后霍伦河!”

菜帮子又嚷嚷:“那鬼头蛙呢?您……不要它啦?”

老鞑爷满脸阴沉:“鬼头蛙已经没命了!先别管那么多了,到了霍伦河再做打算!”

老鞑爷话毕脚步忽而变得奇快。李朝东和菜帮子也不敢怠慢,紧黏着老鞑爷一跑就是大半个时辰。直至天泛暮色,眼见着一条大河拦住前路,老鞑爷方才命两人停下歇息。

李朝东的肺子都要跑炸了,折在河岸仰面不起。菜帮子也喘得满身燥热,见了河水直扑过去。老鞑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骂道:“犊子不要命了,等身子凉了再碰水!”

三人各自歇息停当。李朝东这才问起老鞑爷,为何筑巢之内又会出现一只魃王?老鞑爷告诉他,在蜜营这一门里头,最忌讳、最难对付的就是“对子王”。不过,这“对子王”是异象,非得占尽了天时地利方可成就。魃王每日必至十二筑巢之内享用王浆,十二巢一巢不落,可是到了丰年旺年,王浆满溢,魃王无需尽享十二巢便足以饱食。又因魃王每享王浆定当顺时针入筑巢,时间久了自然有一二巢轮空,这就给了金脚魃们机会。

金脚魃们趁机纷纷抢夺本巢王浆而食,以力大者占优,最后就变成其独享好处。那些败阵的金脚魃从此时便开始反水,即便魃王前来巡视它们也都设法欺骗,直到这力大者最终成为另一个魃王。

鬼头蛙可以对付一个魃王,却决计斗不过这“对子王”。幸而当时那“后来王”气候不成未敢出巢,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菜帮子说:“老鞑爷,我瞧那鬼头蛙忒怪,您是不是……给它下过蛊毒?”

老鞑爷哧了一声:“下你个大头鬼!知道我为啥带你们来这儿不?

这旮儿是鬼头蛙的地盘,魃王纵使有两个胆子也不敢追来。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鞑爷扬手指向不远处的河岸。菜帮子这才看到,在岸旁的树丛之下,十数只鬼头蛙正在掠水飞舞,湿身处偶尔还泛出一丝银光。只是这些鬼头蛙头小身瘦,远不及老鞑爷豢养的那只气派威武。菜帮子猜想,那只鬼头蛙定是经过老鞑爷精心照料。刚要去问,老鞑爷已经褪去身上衣物,跳入河中清洗起了黑浆。

老鞑爷向两人喊道:“两个犊子还愣着干啥!咋的,还嫌没臭够?”

河水源自山溪,初入之下直凉得两人鸡皮疙瘩叠了一层又一层。虽说眼下是盛夏,但山中气温低加之又是傍晚时分,他们着实挺了一阵儿才适应过来。褪去满身恶臭的黑浆,李朝东神清气爽,竟不愿上岸,又从老鞑爷那里卷了一支漂河烟抽了起来。

这漂河烟早年在朝贡名单中也列有一笔,都说它是老太太来上一炮儿掉三个褶儿,卧床的瘫子也能翻筋斗,当然,这不过是民间的夸张说法,但总归确是消愁缓劲的好玩意儿假不了。牲丁们山中采捕往往要斗狠拼耐性,狠,自然是身子骨里带的;可这耐性,到底还是要靠漂河烟溜着。

李朝东嘬得正起劲儿,猛地感觉大脚趾一阵阵发麻,好似什么东西给咬住了!他吓得够呛,赶紧把腿撩出水面,眼见着大脚趾上多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活物来。这物一拃多长,正狠摆着尾巴,死乞白赖地裹含着他的脚趾不放。李朝东薅住它滑腻的身子,拽了几把才把它弄下来,正要给它撇进河里,却让老鞑爷给拦下了。

老鞑爷说:“这玩意可不能扔,不然咱们仨的晚饭就没着落咧!”

李朝东掐着这物,但见它模样奇丑,听说老鞑爷想吃它,不禁蹙了眉。

老鞑爷说:“咋的,看不上这瞎疙瘩鱼?听我的,这回吃上了包你想下一回,再整些!”

菜帮子闻听这“瞎疙瘩”能吃,他可不管这鱼好看赖看,反正肚子正叫得欢,于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就逮。

菜帮子水性极好,当年他们那伙人跟大院里的孩子茬架,练了好些回都没分出个胜的负的来,后来也不知哪个想出的馊主意,约好去永定河比试潜水。菜帮子平日里都是缩在后头的主儿,这回比水为怕丢份儿身先士卒,没承想一口气竟憋了七分半钟,给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傻了,都以为这小子翘辫子了——那阵儿永定河正传着一宗邪事儿,说是河里头有个“吸血漏斗”,专吸人血,吸完了再把河水注进被吸者的血管里放掉,这人还不死,上了岸逮着谁就跟谁换血,一个接一个直到换够了九百九十九个,“吸血漏斗”就会变成真正的人——那帮小玩闹心里直打鼓,正想挠丫子闪人,没想到菜帮子又钻出来了!

事后,小玩闹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永定河小霸王”。那伙人后来指着菜帮子这手没少争面子。要不就凭菜帮子那点出息,人家早就不带他玩了。

李朝东对“瞎疙瘩”没兴趣,笼了堆火烤身子,枯等老鞑爷和菜帮子。

没一会儿的工夫菜帮子上了岸,他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就浑身打起哆嗦。起初李朝东以为这小子给水激到了,可是填了两回烧柴他还是抖个没完。李朝东再看菜帮子的脸颊,青里泛着紫,紫里淤着灰,人色儿都没了。李朝东忙问他这是怎么了,菜帮子一言不发,只顾抱着肩膀死命地烤火。李朝东心里咯噔一下,他太了解菜帮子了,这小子平时就是个话痨,少说上半句,嘴旁边儿都能憋出俩火泡来,现下变成了这副德行,那只有一个可能:他给吓到了,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李朝东见问不出来,索性自己下河去弄个清楚,也学着菜帮子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可再回来的时候他也浑身打起寒战,比菜帮子还厉害。还是菜帮子先说了一句:“看到了?”

这回换作李朝东一言不发了!

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直到老鞑爷拎着一大串已经拾掇好的瞎疙瘩鱼坐在火堆旁。老鞑爷哼着小调儿烤鱼,不时瞄瞄两人,两人不言语他就不搭茬儿。到底还是李朝东挺不住了,他向老鞑爷问道:“您都……知道了?”

老鞑爷诡秘一笑:“鬼才不知道!”

李朝东悚然:“那……那您还敢吃这瞎疙瘩鱼!”

老鞑爷轻描淡写:“不就是几块人骨头嘛,亏你们还是北京来的,大惊小怪!”

菜帮子厉声地嚷:“几块?白花花的一片,您说几块!还有……那个花红柳绿的小媳妇儿是怎么回事?我看她可没死多久,身上的衣裳还都没糟旧。这荒山老沟几十里没人烟,谁会跑到这里来沉尸?”

老鞑爷瞪了菜帮子一眼:“你个犊子小点声!小心吵醒了她!”

老鞑爷这话一脱口,李朝东和菜帮子差点没背过气去!两人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河里铺着一层人骨烂骷髅,这也就罢了!上头还叠着一具花红柳绿的女尸,女尸就女尸吧,可这老鞑爷居然嚷嚷着……别吵醒了她!

李朝东和菜帮子纵然有天大的胆子,却也扛不住这种说辞,当即就要拔腿!

老鞑爷也不拦他们:“要走就别回来!两个犊子可听好喽,这条沟里还有更厉害的玩意儿呢!我要是你们就乖乖坐着,不然真把蝴蝶迷吵醒,神仙也帮不上忙!”

李朝东见老鞑爷越说越玄乎,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当作从没听过这些。他正左右为难之际,猛地斜了眼泛着些许亮光的河面,但见那里突然涌起了几个大泡。此时山寂林静,“咕噜噜”的水声分外清晰。李朝东败了。他说什么也不敢再挪动一下,拉住了菜帮子硬挺挺灰溜溜地又坐下身来。老鞑爷依旧气定神闲地烤制着那鱼。这时“咕噜噜”的水泡声冒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李朝东和菜帮子都要崩溃了!

还是老鞑爷叹息了一声,嚷道: “行啦行啦!过路的!吃完就走!”

扑通——仿佛劲鱼腾水,河面泛起了大团大团的涟漪,跟着就什么声响都没了。

李朝东和菜帮子双双闭起眼睛,再摸虚汗已经迸出一脑门子。他们面面相觑了几回,方才用眼神约好一并回望。河面平静如镜,一轮弯月映在水中,两人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老鞑爷把烤好的“瞎疙瘩”凑到他们近前:“两个犊子真的不吃?”

那鱼虽然透着喷香,直勾得他们两张肚皮咕咕乱叫,但两人委实不敢造次。老鞑爷也不客气,独自品尝起来,又取蜜匣涂抹金蜜,吃它个好不欢喜痛快!待总算挨到了老鞑爷吃罢烤鱼,李朝东冒出一句:“老鞑爷,这回……咱们该回家了吧?”

他们整点行装离开此地,傍着河岸鸟道逶迤行去。

李朝东和菜帮子脚底生风冲在前头,不时催促气定神闲的老鞑爷加快速度,可又不敢落下老鞑爷太远,生怕再遇到什么能吓掉半条命的玩意儿来。好歹转过了漫湾儿,举目回望再也看不到那处地方,两人这才把脚步放慢了些。

李朝东说:“老鞑爷,头了……您是在跟那个……花红柳绿……说话吗?”

老鞑爷站住了:“咋的,想跟她唠会儿?要不带你们回去?”

菜帮子赶忙拉住老鞑爷:“别!别!别!老鞑爷,您是亲爷爷,您就饶了我们哥俩儿吧!”

老鞑爷说:“蝴蝶迷也是苦命人。”

李朝东说:“蝴蝶迷?就是那个……花红柳绿?”

老鞑爷说:“罢了!反正路还远,两个犊子没胆跟她唠,那我跟你们叨扯叨扯……”

——说起这蝴蝶迷的故事,那还得往远了扯。清末,那是个动荡时代,到处打仗,连年兵燹弄得民不聊生,完了还旱。这人一活不下去,就会削尖了脑壳儿想法子,什么卖卖孩子典典妻,当当土匪帮个票砸个窑,不说是家常便饭那也是屡见不鲜。可那没儿没妻又胆小怕事的光棍汉咋办?路只有一条,铤而走险。周老癫儿就属这道号的。他听说去东北淘金子能挣着大钱,于是就跟着金把头从老家栖霞跑到了舒兰,跟霍伦河这儿挖金子。

霍伦河原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下辖的贡河。贡河不难理解,自然是牲丁们采捕的专用河道,贡山亦是如此。打牲乌拉总管衙门隶属内务府,不受当地驻防衙门节制。也就是说,地方虽用你的地方,但你没权力染指。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当地驻军不便越权捉拿偷金贼,打牲乌拉总管衙门又无兵员镇压,这口子可就开大了。

周老癫儿他们这伙人到处开矿,没日没夜地找金脉。但他实在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别的金夫都能拿到金,可他就是拿不到,齁老大的金块子摆着眼巴前儿,他愣是能给当成石头踢飞它,名副其实的大漏勺。所以人家背后都叫他“黄金漏子”,贬他这人命贱运穷。不消说,到了年底分红他当然是垫底儿的那个。人家拔了头筹的金夫逛窑子耍头牌,他连海台子野鸡都找不起,有时候甚至还得偷点金砂相抵嫖资。

周老癫儿一气之下可就走起了邪路。原来这小子天生“阴阳嗓”,梨园行的花旦穷十数年之功力方能练就的本领,他却手拿把掐娘胎自带。就因为这被一过路的落魄老道相中,老道愣说他天赋异禀,不入道门太上老君都得抹脖子加上吊,死活非要收他为徒。周老癫儿心道反正又不要我的钱,不过就磕仨头,就这么着学了两手龌龊不堪的法术。

周老癫儿动了歪念就用这半生不熟的把式驱獾拿金,然后再找些妓女为獾子补精气。金子倒是越拿越多,可那些妓女却让他糟践死了不少。他们这门不奉他物,奉獾。但是可有一样,为獾补精气切忌阴上生痣的女子,这事儿当年落魄老道没少跟周老癫儿念叨。可这周老癫儿拿金拿得手软,得意忘形,还真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要不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周老癫儿的把戏碰到蝴蝶迷算是到了头——为啥?偏偏这蝴蝶迷阴上就生了一痣!

这回周老癫儿非但驱獾不成,自己也给獾子咬得七窍流血身亡,连着几十号金夫也跟着倒霉,全都死绝户了。有那好心的同乡为他们入土安葬,头天埋了第二天再去看,只见坟地跟犁杖蹚过似的,不但尸首七零八落,上面还全是小牙印儿。再换块地方埋了,晚上去偷着看,才明白这是獾子干的。一群黑压压的獾子好似打了兴奋剂,拼了命地盗洞掘土,愣是不让这些人安生。实在没了招儿,最后只好沉尸河底算是消停了。

但那妓女蝴蝶迷却从此蔫了,接客非得用大烟泡顶上不可,否则一睡下去就是三五天不醒。有时候刚刚还是笑脸相迎,转过头去便又挠又咬。伤了的嫖客去瞧郎中,郎中一看那小牙印儿,直把人家当獾伤治!这可把老鸨子吓苶了,赶紧请了半仙儿又是舞剑画符又是喷火球子,但到底也没有起作用,蝴蝶迷还是大烟泡照抽,客照接,又挠又咬。

日子久了老鸨子彻底死心了,旁的妓女走人都要赎身钱,老鸨子倒搭银子给蝴蝶迷当路费。可她离开了窑子就往霍伦河来,绕着河岸兜了小三天,最后还是一头扎进了周老癫那伙人的沉尸处,死了。邪门的是,这蝴蝶迷的尸首就像有根绳给拴住了,任你山洪暴发都漂不走,还不烂,整个一活死人叠在那堆骨头上。就连身上那套花红柳绿的衣裳,几十年来都不曾褪一丝颜色,当初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老鞑爷说:“这事儿屯子里人人都知道,时间长了不拿她当个鲜儿。”

菜帮子还是抖了一个冷战:“老鞑爷,头了……水里咕噜冒泡儿到底怎么回事?”

老鞑爷调侃道:“那是蝴蝶迷瞄上你们两个棒小伙儿了!你们可不知道,这蝴蝶迷生前最稀罕身板硬实的棒小伙咧!所以啊,要是你们哪个大半夜瞅见花红柳绿啥的,可千万小心着点!保不准……她还就真的跟来了!”

菜帮子说:“老鞑爷!我没跟您开玩笑!我说正经的呢!”

菜帮子话音刚落,就发现李朝东突然停下了脚步。菜帮子偏脸正想催促他跟上,只见李朝东眼睛瞪得溜圆,一手扬向前方的榆树林。菜帮子赶紧望过去,十几米开外,一个穿戴花红柳绿的女子清清楚楚地站在树下,正向他们招手含笑。那女子唇红齿白,艳灿灿的手指甲在月光下还泛着一丝晶亮,俨然是那霍伦河里的不腐女尸……蝴……蝶……迷!!

“蝴蝶迷!老鞑爷!蝴蝶迷……真的跟来了! ”菜帮子都快变成“阴阳嗓”了。

“你才蝴蝶迷呢!蝴蝶迷有我长得好看吗? ”只见那女子脆声脆语地说道,然后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一把挎住老鞑爷的胳膊,“三爷爷,你可想死我啦!咋这么晚了才回来?”

老鞑爷斜了她一眼:“鬼妮子!谁让你穿成这样的,花里胡哨!”

那小妮子声声娇嗔:“屯子里不兴这么臭美,可放着不穿我馋得慌!”

原来,这小妮子并不是什么蝴蝶迷,她叫灵胎,是老鞑爷的孙女儿。虚惊一场,李朝东和菜帮子禁不住哑然失笑。菜帮子人来疯,灵胎性格开朗跟谁都自来熟,两人这一搭上茬儿可就叽喳起来了。菜帮子云山雾罩、大侃自己在北京拳打五湖英雄,脚踏四海好汉,怎么替朋友出头两肋插刀,拿砖头花人家脑袋,其实他一样也没干过。他又见灵胎满手的指甲红是用加了明矾的凤仙花染成的,直呼这样不好看,头脑发起热来乱许诺,非说赶明儿回了北京,一定给灵胎弄两瓶正儿八经的指甲油。灵胎也不落下风,一口一个帮子哥,一口一个朝东哥,声又脆嘴又甜,直叫得两人肋巴扇子都发酥,还没到窝棚三人就熟络起来。

这时灵胎才告诉他们,这趟她是跟李朝东三姨一起来探望老鞑爷的。她们晌午时候就到了,灵胎性子急,窝棚里待不住这才出来相迎。李朝东问她为什么会叫“灵胎”这样古怪的名字,灵胎咯咯直笑,非嚷着让李朝东猜猜看。李朝东猜不出。菜帮子咋咋呼呼:“难不成你是哪吒转世? ”灵胎故作乖张地“哼”了菜帮子一嘴,然后敞敞亮亮地把李朝东扯过来耳语了一番,菜帮子听不真切,急得抓耳挠腮。

菜帮子说:“合着你们俩穿起一条裤子啦!”

灵胎索性挎住了李朝东胳膊:“我就是要跟着朝东哥穿一条裤子,咋啦?”

菜帮子一看硬的不行立马换了打法,他直夸灵胎这身花红柳绿好看得要命。这一回正中了灵胎下怀,她饶过了菜帮子,讲明自己之所以叫“灵胎”,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能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灵胎生于阴历七月十五,东北民间有种迷信说法,盛传这个日子是“鬼日子”。在这天降生的婴儿,大抵非得佩戴银锁解邪,否则不过三周必夭折。灵胎出生以后,其父母依法行事,哪知夜里项上银锁尚在,清晨却不翼而飞,遍寻不见!虽也度过了三周之劫,但待灵胎六七岁间,夜里经常莫名起床枯坐,父母问起,她只说屋顶有人叫她。双亲惊讶之下忙去瞧屋顶,只见灵胎已不知何时端坐在房脊,对着空气有说有笑!非但如此,有一年屯中的乡亲齐聚商议农耕,正争论得不可开交,灵胎忽地跳上炕桌,大喊一声“种豆可收! ”那口气俨然犹如年迈之老妪。果然,是年屯子里户户家家豆藏满仓。自此,这“灵胎”的名字可就叫开了,倒是她原来的乳名却被乡民们忘得一干二净。

菜帮子听罢啧啧称奇,说:“老妹儿,那你帮哥问问那个声音,哥将来能不能发大财?”灵胎扑哧一笑:“你要敢把蝴蝶迷捞上岸,我这就告诉你!”菜帮子当即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咋呼一句了。话题转到蝴蝶迷身上,灵胎突然压低声音:“朝东哥,别听三爷爷的,他的话半真半假。”李朝东不解:“怎么,那个女尸不是蝴蝶迷?”灵胎声音压得更低:“反正三爷爷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有时候他特别怪,我怎么瞅都觉得他不像他,反正不知道为啥,就是别扭,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灵胎这句“他不像他”让李朝东吃惊不小。他顺着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思量,越琢磨越瘆人,不禁在心里打起了一个比喻:倘若有一朝自己的皮囊还是自己的,可是除此之外全变成了菜帮子,用菜帮子的思维逻辑处事,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别人是不是也会跟灵胎如出一辙,说自己不像自己呢?

李朝东正想得出神,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回了落脚窝棚。

见到了他三姨免不了寒暄一阵。李朝东又问及外边的“革命形势”,他三姨说形势一片大好,县里的革委会副主任刚来视察过,指示屯民一定要以“三项指示为纲”,实现“四个现代化”,用粮食武装自己,坚决打击一切与我为敌者及其走狗们的嚣张气焰……李朝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形势”有多好,就意味着他这个在逃犯的处境有多糟。兴凯湖那边也来过人了,不过他三姨让他放心,声称都已经给打发走了,只管安心待在山里就是。

送走了三姨和灵胎,菜帮子好说歹说才从老鞑爷那里要了两勺金蜜,抹在苞米饼子上吃完睡下了。李朝东戳在炕上睡不着,又琢磨起灵胎说的那句“他不像他”。夜里山风呼啸鬼嚎,刮得窝棚哗啦直响。不知怎的,李朝东朦朦胧胧间竟看到蝴蝶迷在眼前晃,又是扯着他去摸河底那堆白骨烂骷髅,又是露出那张布满獾牙的嘴巴冲着他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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