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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油壶鲁勇震獾子庙  老鞑爷胆行棺材阵

书接上文。说这胡子牛毛广真可谓是个奇人。但凡捞偏门的主儿,不说是胆似斗大,那也得揣上一两门看家的绝活儿。您比方说这贼,探囊取物全凭一个快字,别看就是一眨巴眼儿的事儿,道道可多了去了。技艺高超的贼,手上就跟抹了油,您就是身上挂它十七八个铃铛,他照样取了您的钱,那铃铛都不带响上一声。不过这“挂铃”在贼行里还只是小技。那成了精的“贼油子”,见到和尚脑瓜顶儿有颗痦子,他能把这颗痦子祛了再念上一段经,那和尚摸了一手血,愣是不知道谁干的。牛毛广没这两下子,他能干上土匪这行,靠的不是别的,是那鼻子下头一张嘴。

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瞎摸鼠子的崽子会打洞。牛毛广他爹是个货郎,穿街走巷跑营生糊口,除去价钱公道不说,买卖揽得住,倚着的就是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牛毛广打小得了他爹真传,可他无意商贾,嫌累,专门干起了掮客。可也是奇,人家就算心明眼清这小子投机取巧蒙钱,反倒还是笑眯眯地让他赚上一票儿,不为别的,就爱听他胡诌,比他妈听评书都过瘾。牛毛广这一得志可就收不住了,可这点本事饶哪乱使。瞧着人家过路小媳妇生得俊,擦着身边就开贫。没一会儿的工夫,那小媳妇就眼泪汪汪,男人也不要了,孩子也撇了,非要跟牛毛广海枯石烂,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旁的人哪里知道这小子都跟人家抡了些什么混账话。

牛毛广凭着这张嘴大杀四方,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可这小子到底不是省油的灯,早晚还是出事儿了。当地有一富户少爷,赌钱输得手紧,家中钱财把在老太爷手里,这少爷情急之下可就生起了歹心,盘算着把老太爷给弄死后独揽财权。主意是拿定了,但这少爷是个秧子,瞅见老太爷就腿肚子直转筋,愣是不敢下手。人怕出名猪怕壮。少爷彷徨之际想到了牛毛广这张嘴。牛毛广自然当仁不让。可怜那老太爷硬朗朗的精明强干,经他这一通鬼话,立马拿头生往桌子角上磕,直到断气了算。

牛毛广自是得了一大笔钱,官府不干了——这不是视法度如无物吗?抓!牛毛广闻听之下披了件褂子连夜逃走,不承想迷了路,被一伙拦路抢劫的胡子撞个正着。胡子们一看这小子身无分文,气得拉到草窠里就要剁掉他的脑袋。合着也该牛毛广命不当绝,胡子首脑一嗓子喝下了断头刀,拎他过来问及身世。

这下可到好,牛毛广又动起了嘴皮子,一通惊天地泣鬼神的说辞过后,只见这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胡子抱头痛哭,就跟死了爹娘外加姥姥,那叫一个惨烈,呼喊连天地恳求胡子首脑,无论如何也要放过牛毛广。

胡子首脑说:“那不能够。胡子界有胡子界的规矩,想要活命,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选一样,赢了,命可活有肉吃;输了,剁你脑袋吃肉。”

牛毛广说:“比嘴成不?”

胡子首脑说:“那不能够。文不成,武才成。”

牛毛广说:“那你看这个成不成?”

这小子二话不说就张嘴,可了劲儿地抻,最后把一张嘴抻得比炮筒子还圆,愣是把斗大的拳头塞到了里边儿,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直惊得胡子首脑眼珠子弹出两拃来长。牛毛广瞄着这架势,大摇大摆就准备开溜,哪承想这胡子首脑是个彪货,非要也来上这么一手,谁劝也不好使。好家伙,胡子首脑这一通折腾,把那脸抻得嘎嘣嘎嘣响,就跟放了鞭炮似的,那拳头倒是塞进去了,可再想扽却扽不出来了!胡子们顿时急了,抓起胡子首脑的头发,死乞白赖地硬薅硬拽,下巴都脱了臼,总算把那只拳头给倒腾了出来,可那胡子首脑却早已憋死了过去。胡子们六神无主,直嚷嚷:“大当家你不在了,谁给兄弟们掌舵啊!”——却也是巧了,那胡子首脑经胡子们摇来摇去,胳膊耷拉下来,一根手指正正当当、不偏不倚生生地冲向了牛毛广。

——您说这胡子首脑不是有病吗,斗的哪门子气性呢?咱们听着都恨不能帮他洗洗肠子,可人家愣是搭上性命也要拔份儿。再说这胡子们有了胡子首脑的“临终旨意”,非但饶了牛毛广不死,还真就把他推上了大当家的位置。他们发了毒誓:从此以后愿意跟着牛毛广上刀山、下油锅,有难他们当,有福可着牛毛广一个人尽享……哪儿说理去?

菜帮子听罢艳羡不已:“这牛毛广真是我毕生之楷模!——老鞑爷,后来呢?”

老鞑爷抬眼瞟了瞟满天星斗,收了烟袋锅子起身,径自抄起逛獾所要用到的獾钩子和角棒,跟着大步流星走出了沟膛子。

李朝东和菜帮子赶紧扯着“巴图鲁”和“油壶鲁”撵去。

菜帮子啰里吧唆:“老鞑爷,后来呢?您可不能勾了馋虫……不再放饵!”

老鞑爷说:“獾子这时候差不多出巢了。你个犊子是想逛獾,还是想接着听故事?”

——菜帮子两样都想。

回到老坟圈子,三人去勘验那几口活窑。李朝东看到,几口活窑前的细土上都排着一溜的獾踪儿,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禁不住直叹老鞑爷神机妙算。他们遂依照此前之计划,李朝东携“巴图鲁”镇守不远处的截窑,老鞑爷和菜帮子则留在原地。两人找了块凸起的坟茔包子掩身,只待獾子归巢,便可一试这“油壶鲁”的逛獾本领。

此时夜深阒静,老坟圈子里鬼火幢幢,阴风袭来,吹得它们飞来晃去。看不到老鞑爷和菜帮子,身处荒草丛中的李朝东顿感天灵盖儿涨得厉害,像是有人生生薅他的头发。即便这仅仅是种感觉,但李朝东仍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头顶。

“巴图鲁”还是那么老成,蹲在李朝东身边不动声色,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凌厉,让李朝东不敢与其对视太久。过不多时,李朝东忽觉身子一阵冷飕飕,荒风拐着弯儿地往裤管里钻。他抬眼观瞧天象,正有一大片铅云徐徐涌来。李朝东冻得扛不住,试探着去搂抱“巴图鲁”。“巴图鲁”倒是不像“油壶鲁”对待菜帮子那样,仿佛明白李朝东需要。李朝东甚是欣慰。

猛地,李朝东无意间瞥了瞥“巴图鲁”的双眼,只见它目中的凌厉不见了,反而含着一丝温意。李朝东顿如被雷电击中一般,眼窝子倏倏发麻。他想到数年之间处处皆受冷眼,最后还弄得自己给销了户,没人尽知他的苦楚,偏偏一头狗狼,一头狼性十足的动物却对他生了怜爱。虽然不过是昙花一现,但足以让李朝东泪洒当场。

一旦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戳破,李朝东积攒的委屈再也绷不住破茧而出。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巴图鲁”居然伸出了红舌,连连舔舐他的脸——“巴图鲁”在为自己擦泪!李朝东险些叫出声来!没错!老鞑爷那日说得对,这头狗狼当真奇异非常!!

就在李朝东被这种情绪激荡得饮泣不止之际,那“巴图鲁”突然拼命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跟着它脊毛竖起,浑身颤动起来。几乎与此同时,李朝东听到了一阵“呼噜”之声,比之那夜他听到的声音更为透亮。

獾子来了!李朝东在心里暗叫一声。

霎时间,十几只觅食归来的獾子形如疾风,奔着截窑方向驶来。李朝东当即撒手,只见“巴图鲁”嗖的一声蹿了出去,这一蹿直惊得獾群当即爆发出一阵吱呀乱叫。李朝东甚至看到,打头阵的那只肥獾踉踉跄跄,连折了几个跟头方才稳住身子。

群獾既知截窑不保,遂全力奔着活窑方向疯狂冲刺。那“巴图鲁”也不追赶,仿佛知道它的同类正在蓄势待发,又一蹿跑回了李朝东身边。李朝东大喊一声:“老鞑爷,来了!”

这边他话音未落,那“油壶鲁”就从坟茔包里子飞了出来。它似乎等待已久,扎在獾群里就是一番横撕竖咬,眨眼之间,三只獾子便倒在了血泊之中。菜帮子见它们还未死透,跃起身来抡着角棒又挨个震了它们几下,那三只獾子方才气绝身亡。

獾群被冲破,遂成一盘散沙之势。两只惊慌失措的獾子同抢一口活窑,结果双双撞晕在巢外。这时李朝东已经携“巴图鲁”赶来。在老鞑爷的指引下,两头狗狼分工协作,“巴图鲁”去收拾那些放弃回巢四散奔逃的獾子,“油壶鲁”则对付那些意欲继续入巢的獾子。

“油壶鲁”刚健勇猛,招招直奔目标命门而去,尽显狼之本性。

可那打头阵的肥獾也没有任其宰割。它在与“油壶鲁”缠斗了两番后,渐渐摸清了“油壶鲁”的进攻套路,遂见招拆招。菜帮子看到,每次“油壶鲁”发动攻击,大力向它扑去之前,那肥獾都一动不动保存体能,只待“油壶鲁”近身,它才突然撩起利爪,蹬向“油壶鲁”面部,借势又逃出了“油壶鲁”的攻击范围。几个回合下来,反倒是“油壶鲁”伤得面流鲜血。“油壶鲁”受了伤愈显暴躁,继而变得毫无章法,只顾拼狠斗气,全然不知这是肥獾的缓兵之计。“油壶鲁”气喘吁吁了。偏在这时,那肥獾找准机会,猛地反攻冲向“油壶鲁”,“油壶鲁”不及反应,下意识向后撤了两步,不料肥獾虚晃一枪,折身脱逃“吱溜溜”钻入了巢去。待那“油壶鲁”立住身子,再追已然不及。

也许是不堪受辱,满面是血的“油壶鲁”突然长啸一声。它根本不理会菜帮子的呵斥,龇着牙原地绕了两圈,跟着纵身跃起,直把自己挂着鲜血的脑袋当成了炮弹,生生撞向了肥獾入巢的那口活窑。

这一撞力大无比,惊得菜帮子肝胆俱颤,心道“油壶鲁”此番必定非死则残。当即扔掉了獾钩子,死捂住双眼,不忍再观。

“嗵”的一声巨响,土丘子被“油壶鲁”顶开一个大窟窿!泥沙飞溅之间,涌起大团大团沼沼尘埃。在这升腾的黄尘之下,成百上千的獾子突然纷至沓出,仿佛草原上万马奔腾。李朝东哪里见过这番景象,呆呆地傻了眼。菜帮子心思都在“油壶鲁”身上,嗷的一嗓子,趔趔趄趄直奔那个大窟窿跑去。老鞑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拎住。

老鞑爷喝道:“犊子不要命了!”

菜帮子摆脱老鞑爷,又欲往里扎,老鞑爷踢了他屁股一脚,他这才收敛起来。

三人驻足等待。其间李朝东将“巴图鲁”唤至身旁。这时老鞑爷见再无一獾出巢,摸索行囊掏出一物。此物乌漆抹黑,好似煤块。老鞑爷又拧开水壶浇淋,不消片刻,那物居然泛出光亮来。李朝东问罢老鞑爷,才知这东西名为“夜光木”,是古树根茎入水千年所化,白昼平平无奇,夜晚遇水则明。

老鞑爷手持夜光木先行躬身钻进大窟窿里。借着光亮,李朝东和菜帮子看到,内里非常宽敞,甚于他们落脚的窝棚。在这獾巢的四壁,亦遍布着数不清的孔洞,显然皆为獾子挖凿所为。菜帮子遍寻“油壶鲁”不见,一着急连连呼唤起来。叫不两声,就隐约听见几声异响,跟着“油壶鲁”猛地从一孔洞中冒了出来,嘴里却叼有一只獾子,自然是那只让它颜面尽失的肥獾——它归根到底还是报了这伤脸之仇!

李朝东和菜帮子本欲就此离去,不料老鞑爷抽动了几下鼻子以后,拦下了他们。

老鞑爷说:“闻到没?是漂河烟的味道!”

老鞑爷说着又俯下身来,凑到“油壶鲁”刚刚出来的孔洞处查看。这口孔洞明显要大过别的孔洞,呈平行推进状。那漂河烟的浓重气息正是由此而来。老鞑爷随手掰下一块石子,甩手扔了进去,一串哗啦啦的声响过后,咣当,石子似乎砸在了什么上头。

老鞑爷转了转眼珠,说:“走!咱们进去看看!”

李朝东当即就要往里钻,却听老鞑爷说道:“慢着!先让‘巴图鲁’和‘油壶鲁’探路。 ”

李朝东和菜帮子照做,待放了“油壶鲁”和“巴图鲁”进去,他们三人这才一个挨着一个尾随而至。那孔洞约有七八米长,越往里深入,漂河烟的味道越浓。

孔洞尽头的空间比之刚刚的獾巢更大,三人甚至可以将身子直立。李朝东原本以为,这仍不过是獾子的又一处巢穴,但撒眼扫了一圈过后,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根本就不是獾穴,而是……墓穴!

这墓穴弧形穹顶,上绘牲丁狩猎之场景,虽不及老鞑爷那卷鱼皮书上所载精致,但笔意古拙,气势苍劲,借着夜光木泛出的光亮,反倒托得整幅画面越发气势撼人。李朝东自是看呆了。菜帮子对工艺美术了无兴致。他打上了地当中那些棺材的主意。只见那些棺材与寻常棺材大异,长短不过两尺见方,与其说是棺材,倒不如称之为木匣更为准确,不过是做成了棺材头大尾小的模样。这些棺材每行列八口,菜帮子数了数,共有一十六行,记一百二十八口。菜帮子觉得一百二十八这个数字有些熟悉,似乎听李朝东念叨过。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就迫不及待想要打开棺材,探个究竟。

还是老鞑爷拦住了他,说:“犊子先别动!里头是啥情况,咱得心中有个数!”

菜帮子手虽撤了回来,心中却不免好奇——这么一丁点儿的棺材,到底会装些什么?

老鞑爷引李朝东和菜帮子越过棺材阵。此时,空气中那漂河烟的味道直扎鼻孔,隐约还混杂着一股酸臭味,直呛得李朝东和菜帮子眼窝子生疼。行不多时,“油壶鲁”突然躁动起来,就连平日老成持重的“巴图鲁”,都禁不住脊毛竖起。李朝东和菜帮子生拉硬拽,它们方才平静了些许。可是待到夜光木照亮了墓穴尽头,这回无法平复心绪的,却换作了他们二人。饶是那老鞑爷见多识广,手中的夜光木却也“嘡啷”一声掉落在地!

墓穴尽头堆叠着满坑满谷的银元,形似小山。除此之外尚有古瓶瓷罐,画轴玉盏,珍珠玛瑙,不胜枚举。居中卧有一棕黑大兽,猪鼻小眼,耳壳短圆,面生三条白色纵毛,俨然正是一头老身巨獾!这巨獾的体态过于臃肿,能把三人并排装下还不止,身上的皮肉耷拉得老长,活生生一摊儿甜面酱。不知怎的,菜帮子尽观它这身赘肉之后,初见之时的恐惧连连反倒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景象——那是夏日北京,菜帮子闲得屁都没有,逮着条胡同就往里蹿。迎面走来一背着孩子的妇女。到了菜帮子跟前儿,那孩子哭了。只见那妇女解开胸扣,掏出乳房“啪”地向后一甩,正正当当搭在肩上。孩子咬下当即止泣。菜帮子抹掉溅在自己脸上的奶水,蒙了。此时,菜帮子觉得,那妇女甩出的一坨白花花,实在跟这巨獾身赘肉有的一拼。

但见那巨獾看到三人,顿时龇起满口獠牙,两只小眼滚得飞快。不过,由于坠在它身上的那些肥脂碍阻,巨獾虽觉察到危险逼近,却也无法起身,只得频频撩掌,掴出一些银元以示震慑。起初菜帮子还连躲带闪,片刻之后他就反应过来了——我这是干吗?这他妈的可是银元啊!天上掉馅饼,我得张开嘴巴接着才是呀!于是,巨獾一边往外掴,菜帮子就一边接着往兜里揣。非但如此,这小子一看巨獾就这点本事,灵光闪现耍了起来,又是扮猴儿又是跳高,这一通嘚瑟不过瘾,完了还绕着钱堆子直画弧儿。那巨獾担惊受怕之下,出掌越发频繁,菜帮子浑身上下装了个满满当当,就差没往嘴里塞了。

少许时候,那巨獾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气恼恼的模样,“哏哏”直咳。菜帮子见状更是眉开眼笑。巨獾不拿银元掴他,他反倒扔去银元逗弄巨獾。许是那巨獾也自知上当,突然换了打法,开始往外撩那些古瓶瓷罐、画轴玉盏……菜帮子虽也知道这些东西值钱,但总也抵不过白花花的银元来得实在。他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李朝东。

李朝东不是圣人,见了这些物件亦免不了眼热心跳。他父亲没倒霉之前,府上文玩字画还是有那么两件的。虽说不是什么绝世珍品,但他耳濡目染,又学美术,品鉴画作之优劣、古器物之做工用料,还是难不倒他的。

李朝东先是展开巨獾向他撩来的卷轴,见落款处赫然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王时敏和何绍基自不必说,一位是明末“娄东派”的大画家,师古人笔法,苍劲浑厚;另一位则是晚清名士,非但文采斐然,更通经史律算,一手草书造诣非凡。但这两位的几幅画作书法叠在一起,都没能让李朝东把眼睛从另一幅画作上挪下来!

那画作落款处有“北苑副使臣董元画”八个字,李朝东觉得它们就是八道符咒,牢牢地锁死了他的双目,连着心脏跳得更厉害了,直往嗓子根儿戳。须知这董元乃五代时南唐画家,人称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传世的画作不用掰指头就能数过来。现如今近在咫尺,李朝东还不只有傻眼的份儿?

见了这绝世珍品,剩下的什么乾隆款儿的掐丝珐琅提壶,吴公度制作的古墨,还有十好几块上好的鸡血石和田黄,李朝东自然只是随便看了那么两眼。但他不是心中没数,就说这田黄,一两田黄十两金,他日换作钱来,也足够自己下半辈子花的了。要不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就算李朝东定力再高,见过了董北苑的山水画,他可也就把持不住了,万一再要有上那范宽的真迹呢?——得!自己也野上一回,学起菜帮子就耍,想着再让巨獾扔出些好玩意儿来。但这时那巨獾已经累得喘息缓慢,它太老了,老得只余下半口气息!

菜帮子见状叫嚣:“老鞑爷,要不咱弄死它算了!反正这老炮儿也快完蛋了!”

老鞑爷阴着脸道:“滚犊子!你那良心都让驴嚼了,这不是落井下石吗?我问你,要是日后老鞑爷也变成它这副德行,你个混账玩意是不是也要把我弄死了事?”

菜帮子直摇头:“天地良心!老鞑爷,您这是挤对我!您能长命百岁!益寿延年!!”

老鞑爷捻动胡须,哼了一声:“信你的鬼话!”

老鞑爷话毕突然长叹一声,又叼起烟袋锅子抽了起来,一边盯着那巨獾的腹部瞧。李朝东和菜帮子这才留意到,那巨獾的腹部烂出一个大窟窿,黢黑的脓血随着它的喘息直往外涌着,还丝丝拉拉地挂着些漂河烟叶。

李朝东说:“原来那群獾子偷烟叶,是在给它治伤!”

菜帮子打趣道:“这也挨不着呀!硬拿尿罐子当脸盆子使这是!”

老鞑爷说:“罢了!谁让咱们赶上了呢!到底都是一条命,就当是积点阴德吧!”

老鞑爷遂命李朝东和菜帮子牵住两头狗狼,自己则叼着烟袋锅子慢慢靠近那巨獾。起初那巨獾还颇有戒备,但见老鞑爷凑上前去,并未对它构成危害,这才放下心,滚着眼珠盯着老鞑爷看。又见老鞑爷嘴中频冒漂河烟儿,不禁凑上前去直嗅。老鞑爷微微一笑,便把烟袋锅子伸进了它的嘴里。那巨獾当即学着老鞑爷的样子吞吐起来,虽然呛得“哏哏”直咳,精气神儿倒是见好。老鞑爷说:“你倒知道个好赖玩意儿!”

看那巨獾对自己没了戒心,老鞑爷方才从行囊中掏出一把尖刀来,刮去它伤口上的腐肉秽物,又喷了烧酒消毒,末了再穿针引线,将那伤口缝了起来。自始至终,那巨獾都沉浸在漂河烟的吞吐之中,虽也偶尔做痛楚状,但到底也挨了过来。

此时烟袋锅子里的漂河烟儿已然烧尽。那巨獾见状甚是焦虑,又敲又打好不气恼。老鞑爷去拿,那巨獾死掐着不给。老鞑爷没了法子,又掏出烟末儿给它续了一袋。那巨獾见又冒了烟儿,闷着头也不理老鞑爷,兀自接着吞吐起来。

老鞑爷嘟囔道:“咋的,还赖上了不是?”

还未及老鞑爷话音落下,那巨獾又把老鞑爷手中装烟末儿的荷包抄了去。跟着它咬住烟袋,拼命往老鞑爷面前推那些银元。李朝东和菜帮子看蒙了,心道这巨獾也忒能耐了,还知道以物抵物,跟老鞑爷做起了买卖!

老鞑爷嗤笑一声:“免了!烟袋锅子就当我送你了,这些玩意儿,老头子可消受不起!”

菜帮子闻听顿时急得直搓掌,说:“老鞑爷,别呀!别坏了人家一番诚意嘛!”

老鞑爷撤身回来,冷冷地瞪着菜帮子,直把菜帮子瞪得浑身发毛。

老鞑爷说:“给我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再喊我师傅了!”

菜帮子慌了神儿:“老鞑爷……不是……亲爷爷!您这是为什么呀?”

老鞑爷说:“钱财不是啥好玩意儿!牛毛广那伙胡子,还不都是因为它们送了命!”

菜帮子说:“不对呀!这……跟牛毛广有什么关联?”

李朝东说:“这些确实不是陪葬品。墓葬是清人的,袁大头是民国以后才有的。”

菜帮子给噎住了。但他还有糖衣炮弹,好说歹说又照着老鞑爷一通乱抡。老鞑爷招架不住,又懒得跟他徒费唇舌,最后只许了他和李朝东每人拿上两件。李朝东受专业所驱,自然选了那幅董元的山水画轴,外加那锭吴公度古墨。倒是菜帮子,揣了两兜银元过后,又把那只乾隆款儿的掐丝珐琅提壶顺在手里。他怕老鞑爷不允,直推说窝棚里的尿罐子坏了,拿这个当尿壶使。李朝东告诉他,这是宫廷御用之物,菜帮子言称管不了那些,等以后逮着机会拿出去卖了,大不了出手之前,用醋把上头的尿碱泡掉。三人将要离开之际,菜帮子还是舍不得,又抄起一大块田黄。这回老鞑爷火了,直要扇他。可这小子还有说辞,愣说窝棚里的桌子短着一条腿儿,拿回去垫上正好。

——事后李朝东发现,菜帮子当真用掐丝珐琅提壶做了尿罐子。自然,那块价值万金的田黄,也就变成了边角料似的桌腿儿垫子。李朝东也曾告诉菜帮子那块田黄价值几何,菜帮子听后“啊”了一声,说,真的吗?然后,他又继续低头数起那些“袁大头”银元来……

三人作别巨獾,重返棺材阵。

老鞑爷命李朝东打开其中一口查看。待将棺盖儿揭开,菜帮子顿然大失所望。他本以为内里又会藏着些什么奇珍异宝,早已打好腹稿,准备再同老鞑爷周旋一二,以便淘换些玩意儿出来。岂知棺材里只有一袭折叠齐整的满清朝服,外加一块写着满文的铁牌,除此之外便再无余物了。菜帮子心有不甘,又去翻掀别的棺材,结果内里如出一辙,皆只是放有这两样物品。菜帮子兴致大减,郁闷之际直抛“袁大头”,逗弄起了“油壶鲁”。

李朝东倒是给这两样东西吸引了。他尤其喜欢朝服上的补子,那工艺不用猜就知是江宁织造。满清官员有文有武,品级是以对应朝服上方形图案,即补子来区别。文官者一品为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武官者一品为麒麟,二品狮,三品豹,以此类推。棺材内的补子图案为豹,当然就是武官三品的朝服了。李朝东又向老鞑爷问道,那铁牌上的满文都写了什么,老鞑爷斟酌片刻,道:“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臣御一等侍卫折克图。”

“宣统三年?御前一等侍卫?”李朝东口含诧异。

“咋的,老头子还能骗你不成! ”话毕,老鞑爷又分别从其余的棺材里拿出十几块铁牌来,推至李朝东眼前,说,“你个犊子好好瞅瞅,除了后头的名字,前边儿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朝东说:“老鞑爷您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老鞑爷说:“有啥怪的?不就是一座衣冠冢嘛!”

李朝东解释道:“老鞑爷,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有所不知,这御前一等侍卫可跟同海爷的牲丁身份不同,人家可是在皇帝佬眼巴前儿当差,非得是上三旗武艺高超者不可担任。您好好琢磨一下,就算人家要立衣冠冢,怎么偏要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北京城哪里还找不出块上风上水的地界?再说了,这御前一等侍卫经过千挑万选,个顶个的本事,说出天去也就那么几十个。您再看看这里,足足一百二十八口棺材……”

老鞑爷突然一愣:“朝东……你……说啥?一百……二十八……”

李朝东说:“是一百二十八口呀!有什么不对?您不信大可以去数数……”

李朝东话未说完,就觉得头顶一阵发麻——他依稀记起,那日在斜腰岭巨树枝上采取金蜜,老鞑爷说过,包括其父同海在内,共有一百二十八位牲丁一夜之间全部失踪!难道……这一百二十八口棺材,就是为那些人间蒸发的牲丁所立?

李朝东不及再想,赶忙扯起菜帮子,诸个掀开棺盖儿,将那放于其中的铁牌取出,一股脑儿地推给了老鞑爷。老鞑爷不由分说详加端看。少顷,李朝东就见老鞑爷捏着其中一块铁牌手指发抖,一张刀砍斧凿的脸颊上也流下了逶迤的热泪。李朝东见此情景,知道那铁牌上面必定写着同海爷的名字。他又想到宣统三年正是 1911年,为清帝逊位之年份,自然,那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亦在是年被裁撤。凡此种种,他方才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老鞑爷捏着铁牌呆呆出神,任脸上老泪纵横。菜帮子情急之下也不问清事情缘由,便苦口婆心上前相劝。可他平日里云山雾罩侃大山还成,遇着这种场面却哑了火,最后南辕北辙竟说到自己小时候吃西瓜坏肚子,把一摊稀屎拉到裤裆里的事儿上去了。李朝东直骂菜帮子没用,拎着他的肩膀甩到了一边儿。

李朝东说:“老鞑爷,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您就不觉得这事儿越来越蹊跷吗?”

老鞑爷听罢李朝东此言,这才冒出一句话:“你怎么看?”

李朝东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头了我不是说过吗,御前一品侍卫和牲丁的地位悬殊。要想从一个牲丁晋升为侍卫,甭说是御前一品侍卫,那都是难似登天。况且一百二十八位牲丁同时被封了武官三品,这本身就很诡异,或者说是奇谈!所以,我猜测……”

老鞑爷接茬儿道:“我父他们接到了什么特殊的任务?因此……才会被加官晋爵?”

李朝东说:“一准儿是这样!而且,这个任务非同小可,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甚至尸骨无存。因此才造了这座衣冠冢,以示朝廷没有忘记他们的所作所为!”

老鞑爷说:“可这个任务究竟是啥呢?”李朝东说:“老鞑爷,这就要靠咱们爷仨儿继续追查了。您说……是也不是?”老鞑爷突然笑了笑,似有深意地说了句:“你个犊子!”菜帮子见老鞑爷露了笑颜,赶忙前来搭腔,哄着老鞑爷将身上的行囊卸下,交由他来背负。又嚷嚷着回了窝棚,定当亲手为老鞑爷再做一杆上好的烟袋。还时不时拿衣袖去拭老鞑爷脸上的泪痕。

三人将那些铁牌依次放回,又将棺材盖好。老鞑爷想留着写有同海爷名字的那块铁牌当个念想,李朝东和菜帮子哪有不应允的道理?只待老鞑爷将铁牌收入怀中,三人这才通过那个孔洞重回了老坟圈子。

在老鞑爷的授意下,李朝东和菜帮子搬来乱石将那大窟窿封死。老鞑爷说:“那巨獾虽还在巢里,但獾崽子们盗洞手段高明,大可不必为它担忧。”

此时已是夤夜时分。三人遂挂上那几头死獾,携了两头狗狼,拖着满身的疲惫,直向落脚的方向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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