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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很明显他也不喜欢这样。随着时间流逝,他似乎越来越沮丧,甚至在小声地叹气。我像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生怕自己做错了,但最后他终于说:“小姐,就到这里吧。我觉得炭笔之神今天可能没有眷顾我。”

我舒了一口气,伸伸胳膊,扭了扭脖子。“我可以看一下吗?”

画上的女孩是我没错,可是却吓了我一跳。她就像一个瓷娃娃一样毫无生气。她脸上的表情冷酷严峻,背挺得笔直,像个一本正经的老嬷嬷。我努力掩饰自己的失落。“我想我可能不是你要找的模特。”

“不,这不是你,小姐。”他耸耸肩,“我……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我可以星期天再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唯一确定的是,这次经历并不愉快。

听到这话,他冲我笑了笑。我从没有看到过像他的眼睛这般美丽、清澈的眼睛。

“那真是……太好了。我相信换个时间我一定能把你画好。”

但星期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努力了,真的。我躺在躺椅上,胳膊伸开搭在上面,摆出书上维纳斯的姿势,裙子一层层地叠在腿上。我努力放松,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点,但那个我的束身衣正好扎着腰,而且还有一绺头发掉下来,扫着我的皮肤。那几个小时过得真是漫长而又艰辛。还没等到看到那幅画,我就知道这次又失败了。他们都画在勒菲弗先生的脸上。

这是我?我看着那个面孔铁青的女孩,心想,这哪是维纳斯啊,明明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管家。

这一次,我觉得连他都替我感到难过了。我大概是他遇到过的最不起眼的模特。“这不是你,小姐。”他还在解释,“有些时候……我要花些时间才能抓住一个人真正的精髓。”

但这就是最令我不高兴的事情。我怕他已经抓住了。

再次见到他是在巴士底日。当时我正穿过拉丁区拥挤的街道,从挂满三色旗和芬芳花环的窗下走过,穿梭在观看扛着来复枪的士兵游行的人群中。

整个巴黎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通常我更喜欢待在自己公司的,但那天我很烦躁,不知为何觉得很孤独。走到先贤祠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前面的苏福洛路全是旋转的人影,原本灰色的路上全是跳舞的人,女人们穿着长裙,戴着宽边帽,乐队就在莱昂咖啡店外面。他们或是优雅地转着圈,或是站在人行道边缘看着别人聊天,好像这条马路是个舞厅。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整个人群中央,脖子上围着一条颜色特别鲜艳的围巾。著名女歌星密斯丹格苔一只手霸道地搭在他肩膀上,跟他说了什么,他发出一阵大笑。密斯丹格苔站在那里,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头上戴着缀了玫瑰的头巾,好像用来画她的画笔比别人更耀眼。她的随从和助手把两人围在中间。

我震惊地看着他们。这时,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炽热的目光,他转过身,看到我。我迅速钻进一个门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脸上火辣辣的。我穿梭在一对对舞伴中,木底鞋哒哒地踩在鹅卵石路面上,不一会儿他的大嗓门还是在我身后响起。

“小姐!”

我没法装作没听见,只能转过身来。他看了一会儿,像是要来抱我,但肯定是被我的架势吓到了,于是他转而轻轻地拍拍我的手臂,示意我朝人群那边走去。

“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他说。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开始结巴,但他却举起一只大手。“来吧,小姐,今天可是公休日,就算是最勤奋的人也要偶尔享受一下生活。”

我们四周的旗帜在黄昏的微风中飘扬。我可以听到它们噗噗的声音,就像我的心狂跳的声音。我挣扎着想找一个妥帖的理由抽身离开,但再次被他打断。

“小姐,我突然意识到一件很丢脸的事,虽然我们俩认识,但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贝塞特。”我说,“苏菲·贝塞特。”

“那请允许我请你喝一杯好吗,贝塞特小姐?”

我摇了摇头。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只是走到这里就泄露了自己太多隐私。我看看他身后,密斯丹格苔还站在那里,被一群朋友簇拥着。

“我们走吧?”他伸出一只胳膊。

这时,那位了不起的密斯丹格苔直直地盯着我。

看到他伸出胳膊,她脸上的表情,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竟然闪过一丝愠怒。这个男人,爱德华·勒菲弗,竟然可以让巴黎最耀眼的明星之一看上去为之吃醋,他竟然可以无视她的存在。

他选择了我,而不是她。

“白开水就行了。还有,谢谢。”我挽着他回到密斯丹格苔那群人中,“密斯蒂,亲爱的,这位是苏菲·贝塞特。”她脸上挂着笑,但眼睛却像冰刀子似的打量着我。我在想她是不是想起我在商场里招待过她了。

“木底鞋。”她身后的一位男士说,“真是太……稀奇了。”

他们窃窃的笑声让我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春季的时候各大商场里就会全是这个了。”我冷静地答道,“这是刚流行起来的风格,叫‘时尚乡巴佬’”。

我感觉到爱德华用指尖碰了碰我的背。

“我认为贝塞特小姐有全巴黎最漂亮的脚踝,所以她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爱德华的话音落下后,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密斯丹格苔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很高兴认识你。”她脸上挂着迷死人的微笑说,“爱德华,亲爱的,我必须走了,真是太忙了。一会儿早点给我打电话,好吗?”她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他吻了一下。我竭力把自己的目光从他的嘴唇上移开。然后密斯丹格苔就走了,人群中掀起一阵涟漪,好像水流自动为她拨开了似的。

然后我们坐下。爱德华·勒菲弗在自己的椅子上舒展四肢,像是在沙滩上观光似的,而我仍然有些尴尬地僵在那里。他一声不吭地递给我一杯饮料,脸上只挂着一点点歉疚的表情,还有——我没看错吧?——他好像在强忍笑意,好像他们都好好笑。我根本不应该觉得被鄙视了。

置身于快乐的舞池中,听着周围的笑声,看着湛蓝的天空,我渐渐开始放松。爱德华极有礼貌地跟我交谈,问我来巴黎之前的生活、跟商店里同事的关系。他时不时地打断一下,把香烟塞到嘴角,朝乐队大喊一声“真棒!”,两只手举得高高地鼓掌。几乎所有人他都认识。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过来跟他打招呼或是请他喝一杯了,画家、店主,当然还有来搭讪的女人。在他身边,感觉就像是跟皇室在一起。只是我能感觉到他们看向我时眼中的闪烁,他们一定在想:一个完全可以跟密斯丹格苔在一起的男人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女孩在一起?

“商场里那些女孩说你跟皮加勒的妓女说话。”我忍不住,我很好奇。

“是的。跟她们在一起都很愉快。”

“你给她们画像吗?”

“有空就画。”他朝一个把帽子一斜朝我们打招呼的人点点头,“她们都是很棒的模特,她们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一般都很放得开。”

“不像我。”

他看到我脸红了,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似是在道歉。这让我的脸更红了。“小姐,”他柔声说,“那些画是我的败笔,不是你的。我还有……”他口气一转,“你还有其他的品德。你令我着迷,你很少畏惧。”

“是的。”我应道,“我想我不太会被吓到。”

我们吃了面包、奶酪和橄榄,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橄榄。他喝着茴香酒,每喝一杯都很大声地咋吧嘴,并且把杯子重重地放回去。

一个下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笑声越来越响,杯子越举越快。我允许自己喝了两小杯葡萄酒,也开始放松起来。在这个温和的日子,在这条街上,我不再是来自乡下的旁观者,女售货员爬上了梯子的最下面一级,虽然是最下面,但至少已经上了一级。我只是一个酒后的狂欢者,享受着这巴士底日的快乐。

这时,爱德华一推桌子,站在我面前。“我们去跳舞吧!”

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他。我抓住他的手,他拉着我旋入人流中。自从离开佩罗讷后我就没再跳过舞了。现在,我感觉微风调皮地搔着我的耳朵,还有他的手抚着我的背的温度,我脚上的木底鞋散发出异样的光彩。他身上散发着烟草和茴香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点男人的体香。我觉得有点窒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喝得很少,所以不能说自己喝多了。他也不是很帅,我也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一个男人。

“再给我画一次。”我说。

他停下来看着我,目光充满了疑惑。我不能怪他,我自己也很迷惑。

“再给我画一次。今天,现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回桌旁,收拾好自己的烟,和我一起穿过人群和拥挤的街道,走到他的工作室。

我们走上窄窄的木楼梯,打开门走进去。我等他脱了外套,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开始调颜料盘上的颜料。在他自己轻声哼唱的时候,我开始解上衣扣子。我脱掉鞋子和长筒袜,脱下裙子,直到身上只剩下内衣和白色的棉衬裙。我坐在那里,脱到只剩下束身衣,放下头发,让它直接垂到肩上。他转过身来看我的时候,我听到他大喘气的声音。

他眨眨眼。

“这样?”我问。

他脸上闪过一丝焦虑。或许,他是怕自己的画笔会再次出卖我。我的目光平静,头高高扬起。我看着他,像是在面对一个挑战。随后,某种艺术冲动控制了他。他着了魔似的注视着我异常白皙的皮肤,散开的黄褐色头发。所有关于禁忌的忧虑和担心都被我们抛之脑后。“对,对。头,稍微往左边动一下,好。”他说,“还有手,放那儿,手掌稍微张开一点。很好。”

他开始画画后,我就看着他。他精神高度集中地观察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好像他无法忍受自己画错了。我看到他脸上慢慢浮现出满意的神情,我感觉到自己脸上也变成了同样的表情。我现在已经无所顾忌了。我就是密斯丹格苔,或者是皮加勒的妓女,不畏惧、不做作。我想让他细细审读我的肌肤、我的脖子、我的头发,还有我身体里闪光的秘密。

我想让他看到我的每一部分。

他画画的时候,我记住了他的样子,一边在调色板上调色,一边自言自语的样子。我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四处晃,看起来比自己的真实年龄还要老。这是假象,事实上他比店里的大多数人都年轻强壮。我回忆起他吃东西的样子:毫不掩饰的、贪婪的快乐。他跟着留声机一起唱。

自己想画画的时候就画画,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想像爱德华一样生活,快乐地生活,大声歌唱,我第一次觉得,活着是如此美丽。

后来天就黑了。他停下来清理画笔,凝视着四周,像是刚发现似的,点上蜡烛和一盏煤气灯放在我周围,然后叹了口气,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败给了黄昏。

“你冷吗?”他问。

我摇摇头,但他走到一个衣柜前,拉出一件大红色的羊毛披肩,小心翼翼地披在我肩上。“今天的光线不行了。你想看看吗?”

我用披肩包住自己,光着脚丫子踩在木地板上,朝画架走去。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一般,好像现实生活在我坐在那儿的几个小时里蒸发不见了。我不敢看,怕打破这个魔咒。

“过来。”他示意我往前走。

我看到画上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她傲慢地看着我,头发在半明半暗中散发着铜色的光泽,皮肤像石膏一样白。那女孩身上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气势,像个君王。

她出众、骄傲、漂亮,好像我看的是一面魔镜似的。

“我就知道,”他柔声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

他现在目光疲惫,但很满意。我又盯着那女孩儿看了一会儿。然后,不知为何,我走上前去,慢慢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脸,他只好再次看着我。我捧着他的脸靠近我的脸,让他一直看着我,好像他眼睛里的东西都会被我吸收掉似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一个男人亲热。我父母房间里传出的那种野兽般的哀嚎——通常是爸爸喝醉酒之后——让我望而却步,第二天妈妈淤青的脸,小心翼翼地走路的样子让我很同情她。可是对爱德华的感觉淹没了我,我无法把视线从他的嘴上移开。

“苏菲……”

我几乎听不见他说话。我拉着他的脸靠近我的脸,周围的世界像在蒸发,我感觉到他的胡子磨着我的手掌,他温热的呼吸贴在我皮肤上。他的眼睛注视着我,那么认真。我发誓到此时他好像才看到我。

我俯身上前,只不过几英寸,我的呼吸就停止了,我的唇印上了他的唇。他的手停在我腰间,条件反射似的一紧。他的嘴碰到我的嘴,我呼吸着他的气息,他身上的烟草味、酒味,属于他的那种温暖、潮湿的味道。上帝啊,我想让他把我吞没。我闭上眼睛,身体索求着、磕碰着。他的双手在我头发里纠缠,唇落在我脖子上。

外面街上的狂欢者们突然大笑起来,旗帜在夜风中飘扬,我的某一部分彻底改变了。

“苏菲,我生命的每一天都可以用来画你。”他贴着我的皮肤喃喃道。至少我觉得他说的是“画。”到了这时候,再在意这些真的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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