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第二章

有些人更喜欢有规律的生活,丽芙·候司顿就是其中之一。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她都会在七点半起床,穿上运动鞋,抓起iPod,在可以思考自己干什么之前,她就已经低下头,睡眼惺忪地上了吱吱呀呀的电梯,准备去沿着河跑半个小时。在她穿过表情异常坚定的上班族,绕过送货车的某一时刻,她会突然清醒,大脑开始随着耳朵里的音乐和脚底的摩擦声慢慢武装起来。最重要的是,她再次从一个仍然心有余悸的时刻走了出来:刚刚睡醒的那几分钟,她的脆弱表明,失去仍然可以打击她。她之所以跑步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外面的世界、耳朵里的噪音和自己的动作将自己从那个脆弱的时刻解脱出来。

现在跑步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准确的说,应该是一种保险。我不必去想,不必去想,不必去想。

尤其是今天。

她放慢速度,愉快地散着步,买了一杯咖啡,乘电梯回到玻璃房子。她的眼睛被汗水淹疼了,T恤衫上湿得一块一块的,很难看。她冲了个澡,换好衣服,喝了咖啡,吃了两片涂了柠檬酱的吐司面包。她家里几乎什么吃的也没有,她的理由是:满满一冰箱的东西太扎眼了。这提醒她要做饭、要吃饭,不能吃饼干和奶酪。满满一冰箱的食物是对她这种独居状态的谴责。

之后,她坐在桌子旁查邮件,看看是否有昨晚从copywritersperhour.com发来的工作邮件。虽然,大多数时候,收件箱显示的都是0。

“莫?我把咖啡放在你门外了。”她站起来,伸着脖子,等着听到一点声音,证明里边还有个活人。现在是8点15分,把客人叫醒太早了?已经太久没有人住在她家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尴尬地等着,希望里面给个模糊的回应,哪怕是懊恼地哼哼一声也行,这样她就知道莫还在睡觉。不管怎么说,她可是工作了一整晚的。丽芙悄悄把杯子放在门外,又去洗了个澡。

收件箱里有四封邮件,难得。

候司顿女士,您好:

我从copywritersperhour.com上看到了您的邮箱地址。我是一名个体文具经销商,我有个小册子要重写。我注意到您的费用是每千字100英镑,不知道您能否把价格稍微降低一点?我们的预算很紧张,目前小册子的字数大约在1250字左右。

真诚的,

特伦斯·布兰克先生

丽芙宝贝儿,

我是爸爸。卡洛琳离开我了,我又成了孤家寡人。我已经决定了,以后再也不会跟女人有任何瓜葛。有空给我打电话。

丽芙,你好:

周四没问题吧?孩子们都翘首企盼那一天早点到来呢。目前为止大概有20个人要来,不过你知道,这个数字总在变化。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祝好。

阿比奥拉

候司顿女士,您好:

我们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有打通。请联系我们安排一个时间,以便讨论一下您的透支情况。如果您未能联系我们,我们将收取额外费用。

另外,请确保我们有您最新的联系方式。

真诚的,

达米安·瓦特

西敏寺银行个人账户经理

她回了第一封信。

布兰克先生,您好:

我也很想降低价格来满足您的需求,但不幸的是,作为一个人,我也要吃饭。祝您的小册子好运。

她知道,总有人愿意以更便宜的价格来做这份工作,那些人不太介意语法和标点符号,也不会注意到小册子里“there”写成“their”的错误有22处,但她厌倦了将自己本就不高的价格继续往下降。

爸爸:

我晚点再给您打电话。要是卡洛琳凑巧在这期间回来了,请保证穿好衣服。帕特尔先生说你上周又光着身子去给海葵浇水了,你知道警察怎么说的。

丽芙

上次卡洛琳消失时,她跑去安慰爸爸。他竟然穿着一件女人的东方丝绸长袍来给她开门,袍子前面还敞开着。她还没来得及抗议,他就很夸张地裹住她给了她一个拥抱。后来她说他的时候,他总是嘟囔着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你爸爸。”。虽然已经快十年没演过什么像样的角色了,但她的爸爸,迈克尔·沃辛一直都像个孩子似的毫无禁忌,总是因为那些被他称之为“包装”的东西而生气。小时候起她就不带朋友回家了,因为她的同学萨曼塔·豪克罗夫特曾跑回家对她妈妈说,沃辛先生“晃荡着那个东西”在到处溜达。(她还告诉学校里所有人,丽芙爸爸的那个东西就像一根巨型香肠似的。她爸爸却很奇怪,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

卡洛琳,他那个留着火红头发、在一起快15年的女友,丝毫不介意他的暴露癖。实际上,她自己也很喜欢半裸着到处溜达。丽芙有时会想,比起她自己的身体,她更熟悉那两个苍白、肌肉松弛的老人的。

卡洛琳是爸爸的激情所在,每隔几个月她就会戴着一根巨大的皮带离家出走,例数他的无能、不会挣钱还有与其他女人的风流韵事。丽芙永远都想不通,她们看上了爸爸的什么。

“对生活的欲望,宝贝儿!激情!”他会大喊着,“要是什么都没有,那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丽芙私底下想,自己应该让父亲很失望吧,尽管她是爸爸的女儿。

她大口喝下最后一点咖啡,给阿比奥拉回了一封邮件。

阿比奥拉,你好:

下午两点我们在康纳基大楼外见。我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处理好了。他们虽然有点紧张,但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愿你一切顺利。

祝好。

丽芙

她把邮件发送出去,然后盯着银行经理的那封信。打了几个字,然后又按下了删除键。

她身体里某个敏感的部分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信封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最后通知正远远地发出威胁声,像是侵略军敲响了战鼓。终有一刻她将再也关不住它们,再也无法置之不理。她穷得跟教堂里的老鼠似的,她很少买东西、很少交际,但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够。她的现金卡和信用卡总是有从自动取款机里吐出来的倾向。去年市政委员会的人来她家,说要对当地的市政建设费纳税人资格进行重新评估。有个女人在玻璃房子里转了转,她看丽芙的眼神就好像她有什么事情骗了他们。她,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孩,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是种侮辱似的。

丽芙不怪她:自从大卫去世后,她住在这里总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她像一个博物馆馆长一样,保护着大卫的记忆,按他的标准打理着这栋房子。

现在,丽芙跟那些年薪百万英镑的银行家们以及分红拿的盆满钵满的金融家们一样,交着最高的市政建设费。有些月份,这笔费用甚至占到了她收入的一半还多。

她已经不再开银行对账单,因为没有意义。她能一字不落、完全准确地想象到他们会怎么说。

“都是我的错。”爸爸突然把头埋进双手间说。一绺绺稀疏的白发从他指间露出来。在他周围,厨房里散落着锅碗瓢盆,暗示有一顿晚餐被打断了:半块帕尔马干酪、一碗凝固的意大利面,就像是因家庭矛盾被舍弃的玛丽·赛勒斯特号[1]。“我知道我不应该靠近她的。可是,哦!我就像是只扑火的飞蛾。那是怎样的一团火啊!那么热!那么热!”他真像是迷晕了头。

丽芙理解地点点头,试图将这个史诗般的爱情灾难片跟珍,本地那个五十几岁、一天抽四十根烟、穿着一条超短裤、露出两片牛肚似的灰色脚踝的花店老板娘联系起来。

丽芙把水壶放上去。等她开始擦工作台的时候,爸爸已经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完了。

“现在喝酒太早了。”

“什么时候喝酒都不会太早。这是上帝的花蜜,是对我的安慰。”

“你的人生就是一段长长的安慰。”

“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一个冷酷无情、极力想跟我划清界限的女人?”

“因为你没有养我,是妈妈把我养大的。”

丽芙偶尔会想起六年前母亲去世那天,那天起,父亲不知为何突然对两人之间短暂、破碎的婚姻有了改观。那个偏执、轻佻、挑唆自己唯一的孩子跟他作对的女子突然间变成了圣女一般的人物。她对此不以为意,她自己也是这样。失去母亲后,她也逐渐把她想象成一个极其完美的形象:许多温柔的吻、宠溺的话语、令人安心的拥抱。

“失去让你变得铁石心肠。”

“我只是没有刚好爱上每个卖给我番茄饭的异性。”

她打开抽屉找咖啡过滤纸。父亲家里乱七八糟的,不像她家那样整洁。

“有天晚上我看到茉莉了。”他突然活跃起来,“那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她还问起你了。你们俩怎么不见面了?以前你们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她耸了耸肩。“人总会慢慢分开的。”她没法告诉他,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关于失去丈夫,有些事是没有人告诉过你的:除了筋疲力尽地只想睡觉、有时候单单起床这个动作都会让你的眼皮再次打架、度过每一天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外——你会很没有逻辑地,恨你的朋友:每次有人到你家来或是穿过街道过来抱抱你,告诉你他们真的、真的很为你难过时,你看看她、看看她的丈夫和小孩,会被自己愤怒的嫉妒吓到。为什么他们活着,大卫却死了?为什么惹人讨厌、游手好闲、跟一群狐朋狗友一起鬼混、每周末都去打高尔夫、洋洋自得、对外面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兴趣的理查德活着,聪明可爱、慷概大方、充满激情的大卫却死了?为什么愁眉苦脸的提姆又生了好多无趣的小提姆,而大卫,他出众的头脑、他的善良、他的吻却永远的消失了?

丽芙还记得自己在卫生间里偷偷呐喊,一言不发地冲出热闹的房间。她知道这样做很没礼貌,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过了好几年她才能坦然地看着别人的幸福而不悼念自己所失去的。

现在,那种愤怒已经没有了,但她还是更喜欢在一群不太认识的人当中,远远地看着别人的家庭,好像对她来说,幸福只是一个科学概念,而她仅仅是很高兴看到它被证实。

她早就不见那时的朋友了,什么樱桃啊、茉莉啊,全都断了联系。那些女人会记得她曾经的样子。跟他们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而且,她不太喜欢那些关于自己的评论。

“哦,我觉得你应该在她走之前见她一面。我以前很喜欢看着你俩一起出去玩,那会儿你们真是一对小仙女。”

“你什么时候给卡洛琳打电话?”她收拾完条纹松木餐桌上的碎屑,擦着一个红酒瓶颈说。

“她不会跟我说话的。我昨晚往她手机上发了14条短信了。”

“爸爸,你不能再跟别的女人上床了。”

“我知道。”

“还有,你得去挣点钱。”

“我知道。”

“还有,你得穿衣服。如果我是她的话,一回家看到你穿成这样,我会直接扭头就走。”

“我穿的是她的睡袍。”

“我猜也是。”

“上面还有她的香气呢。要是她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丽芙定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她怀疑爸爸是不是完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女人睡袍、饱经风霜的男人,他干皱的皮肤上爆出来的青色血管,转身走开去洗餐具了。“知道吗,爸爸?这种事你真不该问我。”  

[1] 1872年被神秘丢弃的船。——译者注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