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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嘿,小骨头(1)

她仍在吹,尽管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可她仍在等一个人。桃花树下,梦里院落,一地的汤洒了,吹亮了天,这个人也没有回头。

1

云舒云卷,风生风止。

洞府的大门浇铸了一层铁浆,铁浆中掺了人骨。

大门缓缓开阖,一阵腥风从中吹来。一地裸露的骸骨,一座腥红的王座,巴尔渣克走进这座殿宇,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的肩头落了雪,浑不在意,此行来见一个女人,却是天下妖王里的毒妇。

有人唤她白骨精。

巴尔渣克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但那毕竟是个久远的故事。他掸了掸雪,从行囊中抽出一份人皮卷轴,单膝跪地,高高展开。

“白骨精,这是元老会的委任状。大圣和玄奘即将抵达,拦住他们,是您的职责所在。”

巴尔渣克不敢抬眼,这沉闷黏稠的妖气压着他,喘不过气。女人坐在骸骨垒成的宝座上,鲜血从骨缝中殷殷流淌。

“好的。”

这声音极慵懒,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掌中骷髅。女人说,你抬起头,我看看你。

巴尔渣克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眸子,波光粼粼。这一瞬的念头,飞出了骷髅堡,散进一整片风雪中,泼成一地干涸的妖血。

“小骨头?”

巴尔渣克惊呼,他认识这个女人,在足足一百万年之前。

“谁?”

女人却只有困惑的表情,苍白的肌肤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2

巴尔渣克是什么变的,他自己也忘了。一睁眼,便已经有了四体,头颅与灵神,知晓了天地人神鬼的规矩,有了尊卑与耻辱,光荣与奋进,爱慕与恨,默默无闻地活在天地之间,作为一只碌碌无为的小妖精。

“你的名字,就叫巴尔渣克。”

一只手摸了摸巴尔渣克的头。她的手掌轻而柔,温和的,一双眸子里波光粼粼,一头长发间密如银丝,这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说,我叫小骨头,比你早成精千分之二秒。我知道这就是书上说的缘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

“你别闹了……”

巴尔渣克和小骨头住在殇山下的屋中,有一尺见方的院子,种了一棵一人高的桃树。巴尔渣克说,你是什么变的,你还记得么。

“人骨头吧。”

小骨头说,自己在成精以前,该是一具女人的枯骨,枯骨之前,定是一位活泼的少女。她与自己现在长得一样,都是美妙可人,却被父母许给了不爱的郎君,迎亲的队伍来啦,绵延十里,红袍凤冠。少女一个人坐在闺房里,盖头遮颜,她一个人,怎么办呢,就一个人哭,手指交叠,抓出血来。

“后来呢?”巴尔渣克问。

小骨头撇撇嘴,少女,就是我咯,我忍不住,所以负气出走,那乡里的宗族不允,满山的火把搜寻,乌泱泱的好些个人,找啊找,就将我逼在山崖口。那天也是今天的天气,大风天,毛毛雨,我说了,我不爱的,谁也不能逼我啊,于是,我脚一蹬,坠下山谷,直直落地,直摔得肚破肠流,粉身碎骨。

“你都记得?”

“我猜的。”

巴尔渣克抬眼看去,天上一朵铅灰色的气旋,垂下一道狰狞的龙卷,远远的,穿插了霹雳的闪电。巴尔渣克说,小骨头,我们都是小妖精么。

“小妖精不好么。”

小骨头坐下来,梳头,她说,小妖精最好了,因为小妖精没有烦恼。七大妖王,四大金刚,十八罗汉,都有烦恼,但是小妖精没有。小妖精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百万年都不会死。

“可我不想做个小妖精。”

巴尔渣克说,他抬起手,没有什么邪法,也不见啥子红光,手握成拳,捶在院里的桃花上,桃粉的花瓣纷纷落下,仅此而已。

小骨头梳完了银发,撩了撩,沾了些桃花瓣,白中有红。

“漂亮吗?”

“漂亮个鬼。”

巴尔渣克瞧瞧不痛不痒的桃树,又瞧瞧自己指节通红的拳头,沮丧地低下头。

3

“白骨精,若准备得当,就可以出发了吧。”

巴尔渣克忍住心头野火,抿了一口茶。一百万年过去,巴尔渣克的妖气仍然若有若无,他在元老会的麾下爬了很久,也不过是个传令的小卒,可小骨头,如今已是白骨精,可令众妖折服。他觉得这世道该是万般的刁难,偏让想出头的,出不了头,不想出头的,号令群雄。

“真他妈扫兴。”

“你说什么?”

“没,白骨精。我是说,时不我待,现在出发对付唐僧,还来得及。”

“巴尔渣克先生,你方才进门,说的小骨头是谁?”

“一个小妖精,您不认识,我也不认识。”

庆幸的是,这个女人似乎忘记了巴尔渣克,这样也好,免去了许多尴尬。

白骨精想了想,你是叫巴尔渣克吧。现在元老会让我去迎战玄奘,可猴子是七大圣之一,他捅死了自己的哥哥牛魔王,抓了自己的侄儿,逼死自己的嫂嫂,这是个歹人,且是个伐山填海的歹人,我去了,九死一生,元老会有说什么吗。

“只要您去,保您洞中的小妖们无恙。”

“我没有洞中的小妖,我自成精始,就只有我一个。”

巴尔渣克搓搓手,您封了公爵,又得了这座骷髅堡,妖法无边,对付玄奘也只有靠您了,可不该万般推诿。

“妖法无边么。”

白骨精说,我自有记忆始,就是这副皮囊。我又是如何成了今天的模样,是什么东西所化,全无印象。我这一生,都是无始无终,困在骷髅堡中,莫名地封了公爵,可我总是觉得,这地方本来还有一个人。

“没有人,一直都是您一个人。”

巴尔渣克摆摆手,说对付唐僧,是我妖界的政策。你接了,我回去领赏,你威震四方,天底下的小妖们都看着你,你要出头。

“不,还有一个人。”

白骨精轻轻一吹,一地的枯骨迸裂,复又堆成个人形,只是面目不清。

随后,她从骸骨中抽出一把刀,刀柄上刻了三个字——骨头渣。

“这把刀,应该是那个人的,可我记不得了。”

巴尔渣克觉得心房跳动的声音无比清晰,时间像沙石一样滞涩地流淌。

4

“巴尔渣克,今天是情人节,你不准备送点什么给我么。”

“咱们是妖精,不过这节。”

“可我是你的女人啊。”

“你是我哪门子女人啊,仙姑?”

“我不是姑……”

巴尔渣克推开小骨头,这窗外红霞万里,群山之中,定然有无数的小妖精在吃人饮血,修炼成魔,个个都不甘落后,可自己却凭空多了个无知的女人做伴,拖了走火入魔的后腿。

小骨头眨眨眼,摸出柄小臂长的小刀,递给巴尔渣克。

“这把刀,我送给你的。”

巴尔渣克接过刀,打磨的工艺欠佳,刀刃有一层蛛网状的裂痕,木质刀柄看起来……巴尔渣克抬起头,桃树果真缺了一根树杈,不长不短,怪是寒碜。

“你自己做的?”

“情人节应该互送礼物,你没送我,不代表我不能送你。”

“想想也是。”

巴尔渣克点点头,手攥住刀柄,简单挥了挥,手感一般。刀柄上镶了两处獠牙,尾端刻字,细一瞧,笔迹拙劣,横七竖八,三个字——骨头渣。

“这什么东西?”

“名字。”

“作为一个兵器,它是不是了点。”

小骨头垂着脑袋,颇不好意思。她说,原本想刻的是骨头和渣渣,可惜柄短,实在刻不下,才有了简称。

巴尔渣克耸耸肩,旁人的兵器都叫五虎断头、浑天金锁,结果我的第一把兵器,就这么。还有,这渣渣又是什么玩意儿,最起码也该叫碧眼魔童巴尔渣克,或者独臂魔尊巴尔渣克,名头不够响亮。

“那就更刻不下了!”小骨头嘟着嘴。

“行了,我逗你玩的。”

巴尔渣克耍了耍刀,一阵桃花落,满屋春风起。院中的水塘,酣睡的青蛙。

“谢谢……”

小骨头挠挠头,她一拍脑袋,说锅里的汤要好,我要去看火。于是她挽起袖子,拎起裙子,噔噔噔,羞红着脸遁逃了。巴尔渣克目送她远去,银发飘飘,配着素白裙子,他撇撇嘴,女妖精很蠢,可女妖精又如此漂亮。

不论如何,总算有了兵器。

巴尔渣克听闻,世上的魔王都有兵器,或铜锤,或铁锁,血淋淋的大刀,呼呼作响的人头,这是魔王范儿。魔王出手前,形象要向下走,向着惨绝人寰去,绝不能让人觉得积极向上,光明磊落,否则便吓不住人。这把刀在手,只要不提名字,那么离穷凶极恶,狰狞可怖,总归又近了一步。

骨头渣,确实难听。

5

巴尔渣克伸手探了探兵甲下的刀鞘,那里空无一物。原本有一把刀,这把刀以桃木为柄,尾端刻了个啼笑皆非的名字,可他在一百万年以前的晚上,就还给了那个人。如今,这把刀又被他捧在手里,通体冰凉。

“这把刀,理应属于一个无名小卒,您不用挂念。”

“巴尔渣克先生,你可有能耐,让我心无杂念。”

白骨精挥挥手,骨堆的人形噼里啪啦碎去。她叹了口气,幽长而衰弱。她说若是让我对付玄奘,且要我心中没有牵挂,可我明明有个无名的念想,除不去,我施展不开,你有法子么。

巴尔渣克想了想,微微颔首。

“白骨精,法子有的,只是你可得答应我,若是成了,就要去对付玄奘。”

“我答应你。”

巴尔渣克翻了翻掌,这么多年过去,他总算也有些个修为,妖术作用,片刻后化出两柱人形,皆是纸人。

“这男的,叫渣渣,这女的,叫小骨头。”

白骨精扑哧一声笑了,巴尔渣克颇有些尴尬。

“你继续。”

只见巴尔渣克十指翻动,两处纸人活动开来,似有了灵气。

“在一百万年以前,有两个小妖精,算是朋友。”

巴尔渣克的声音干涩,有如回荡在枯朽的死木间。他的记忆深处迸起一点火星,便燃了他一整片回忆。

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总有一些错误。

6

“喝汤,渣渣。”

巴尔渣克筷子翻动,汤里便冒出个拳头大的骷髅来,眼窝里流出缕缕汤汁,瞧着像两行清泪。

“你看这骷髅多不情愿,都哭了。”

“这是点缀,我炖的可是羊汤,大补。”

“补什么?”

小骨头红着脸,你说呢。

巴尔渣克说我不知道,他动了动筷子,挑出一截羊脊骨,大口吃,小骨头看着他吃。在夜晚的火盆旁,热气蒸蒸而上,熏红了两个人的鼻尖。

巴尔渣克说,我今天使了那柄刀,劈坏了院里的桃树。

“我说桃树怎么直掉叶子!”

“我发现,我的妖法渐渐涌出来了。我觉得我是个魔头的料,只是天赋还没有完全开发。”

小骨头点点头,我觉得你是。我的男人,一定是大杀四方的妖怪,不过大杀四方,也要回家喝汤,要有时间给老婆讲故事,替老婆拎包,陪老婆看戏。

巴尔渣克认为,你说的这种妖怪,早一万年没有,晚一万年也不会有。你想,大魔王杀了那么多人,袍子上尽是斑斑血渍,血红的眼珠子,狂放不羁的发型,如今转身回到家,说我回来啦,汤还热乎着啊,赶紧嘬两口啊,这样,是不是有失风度。

“那当大魔王有什么意思。”

“威风。”

“不懂。”

小骨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小口吹气。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小马扎上,两腿并拢,长发垂腰,不时有桃花瓣落进汤里,也被她一股脑地喝下了肚。

“给你。”

巴尔渣克撑开手,是一枚小小的骨哨。

“这是什么?”

“礼尚往来嘛,你可别瞎想。”

“你送我的?”

巴尔渣克点点头,小骨头便捂住嘴,眼泪水在眼眶子里滴溜溜地打转。她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收男人的礼物,又或许,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感情丰富。小骨头放下碗,一溜烟地跑了。巴尔渣克正摸不着头脑,等小骨头回来的时候,哨子已经穿好了线,挂在脖子间。

“你有没有刻字?”

“什么字?”

“我俩的名字啊!”

巴尔渣克说,你拉倒吧,恶不恶心。

小骨头摇摇脑袋,她说,只要刻了字,就说明这是我们俩的东西,以后不论丢在哪,捡到的人,也会知道曾经我们在一起。

“我不刻,娘炮才刻。”

“讨厌,这哨子有故事吗。”

“什么故事?”

“没有故事,它就一点也不重要。你可以骗我,你就说,这哨子是你从山崖顶上摘下来的,为了我,一千万年土里才长这一个哨子,你费了好大的劲,勇斗山鹰与猛虎才拿到了手。”

“我就路上买的。”

“故事!”小骨头跺脚。

“好好,我告诉你,这哨子可是贯穿了五行经脉,天地浩气,可以千里传音。只要你吹,不管我在哪,立刻就会来到你身边。”

哨子声。

小骨头的腮帮子鼓鼓,憋红了吹。巴尔渣克微微颔首,踏步而来。

“你看,灵不灵。”

“超灵的!”

月下桃花,鱼头骨哨,那都是一百万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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