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的空间

　　一
　　
　　民国年间，岷江峡谷银瓶崖下有一块人所不知的羌寨，寨里住着十多二十户山民。由于峡谷的深处到处都是悬崖绝壁，平缓的坡地实在不多，所以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靠捕捞岷江里的鱼虾为生，平常与外人也少有接触。
　　
　　这年初夏的一个早上，羌寨里的人刚刚起床，一个步履踉跄的年轻人就闯入了他们的眼底。见了那人，他们全都睁大了警惕的眼睛。当看见那人满身血迹，脸上和额头上也多处受了伤后，心地善良的阿尔德曼老爹拦住了众人。出于对年轻人的同情，他们不但收留了他，还决定要在山脚下那块仅有的空地上为他砌一间冬暖夏凉的石片房子，再为他打造一条木船，等他伤好后好教他撒网捕鱼。
　　
　　面对羌寨山民的好心，年轻人极为感激。伤刚好一点，他就说，他来自成都，叫徐庶民，家就住在五候祠附近。前不久，刘湘和刘文辉为争夺四川霸权，在成都展开了激烈的巷战。一天下午，一个脸上长了一块大疤的连长闯进他家，遭踏了他的妻子，愤怒之下，他就捅了那连长，惹下了大祸，情急之下，他只好逃来了这里。
　　
　　面对连长的暴行和世道的不公，阿尔德曼老爹和所有的山民都气愤不已。好在徐庶民伤得不重，几天后，他就复原了身体，与此同时，他们也为他砌好了石屋，造好了木船。谁知在学习撒网时，徐庶民总是不得要领。那天早上起来，好心的阿尔德曼老爹又要为他示范，经过几天相处就心生爱意的尔玛依丽也偎在他身边，连连说他太笨。徐庶民说：“我也不是太笨呀，关键是你们捕鱼的方法方式太陈旧，也太古老，当年读大学时，我恩师曾教过我一种新奇的捕鱼方法……”
　　
　　听了这话，尔玛依丽睁大了羶羚羊般润泽的眼睛，说：“既然你恩师教过你，你也应该教教我们，我们的捕鱼方法的确太古老了，不是用叉，就是用网，一天下来腰酸背痛……”
　　
　　徐庶民说：“是呀，只是我那捕鱼方法也不一定能行——在这之前我曾经试过多次，在有些地方，它一点也不灵验，只是在这儿，我想它应该是灵验的……”
　　
　　尔玛依丽说：“既然灵验，你就试给我们看看呀！”接了她的话，阿尔德曼老爹和其他山民也来了兴趣，于是在他们的催促下，徐庶民就从屋里拿出了一块雕琢成了鱼形的白玉。
　　
　　那白玉晶莹剔透，雕出来的鱼有鳞有甲，有尾有鳍，奇怪的是在尾鳍下还有许多或大或小的孔，那孔直通镂空了的鱼腹，玉鱼的嘴也一直张开着。见玉鱼栩栩如生，他们都觉得新奇，但就是不相信它可以捕鱼。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当徐庶民把几条红绿相间的线连接上，然后把它放入河里后，小船的四周很快便涌起了阵阵水花，接着，不少的鱼虾就惊慌失措地跃出了水面，争先恐后地直往船上跳，没有跳上的船的，甚至还直接跳上了河岸。
　　
　　不一会儿，小小的鱼船上就装满了鱼。见此情景，山寨的人大了眼睛，接着全虔诚地跪了下去，面对徐庶民已收起来了的白玉鱼磕头不已——据说，他们的祖先受外敌入侵逃来岷江时，天空中曾降下了一块巨大的白石，挡住了后面的追兵，由此他们才得以在这里休养生息；如今白玉鱼入水后，水里的鱼虾又自动就跳上了船，由此可见，白石的确是他们羌人的救星，而这白玉鱼，想来就一定是白石神的化身。
　　
　　顶礼膜拜后，徐庶民简直就成了他们心中的神灵。可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徐庶民用白玉鱼捕鱼后，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叠溪土司桑德的耳里。桑德家虽然牛羊成群，家有万贯，但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听说后，他立刻就派了管家，开口就给了3000大洋，要徐庶民把白玉鱼卖给他。得知这事，阿尔德曼老爹和山寨里的人纷纷找到徐庶民，要他千万不能卖了白玉鱼，因为桑德此人心狠手毒，心中除了自己就不会管他人的死活，假如有了白玉鱼，他肯定会不分白天黑夜地在他们那片水域里捕捞，要不了十来天，就会将那里的鱼虾捕捞干净。
　　
　　徐庶民说：“他要捕捞就让他捕捞呀，大不了你们就离开这里，到成都平原上去从事农耕。在那里，我叔父有很大一片耕地因战乱没人耕种，你们去后，他一定会很欢迎……”
　　
　　谁知听了后，他们却连连摇头，说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已习惯了以捕鱼为生。再说他来避难时，他们也给过他很多帮助，要他千万不要因为3000块大洋就把他们逼上绝路。哪晓得徐庶民见钱后整个人就像变了似的，尽管这之后尔玛依丽也找过他，可找了后他仍然坚持要卖了白玉鱼。气愤之下，尔玛依丽只给了他一个耳光，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石屋。
　　
　　二
　　
　　为了3000大洋，徐庶民不但没了良心，也抛弃了尔玛依丽的爱情。与此同时，一心想发大财的桑德得了白玉鱼后，果然就派了不少的大船和小船，不分昼夜地在河上捕鱼，于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那河里便再也没了鱼的影子。
　　
　　河里没了鱼，银瓶崖下以捕鱼为生的他们彻底地没了办法再过日子。谁知这时，徐庶民却慷慨地拿出了那3000大洋，要他们抓紧时间到山外去安了新家，最好是去买了他叔父那已荒废的田地。面对忘恩负义如今又豪爽大方起来的他，尔玛依丽总觉得他是在故作姿态，戏耍他们，于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后，她抓了他递过来钱就大把大把地往河里扔。好在阿尔德曼老爹历经了不少艰辛，想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有钱总比没钱好，拦住她后，他就带了全寨山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里。
　　
　　羌寨山民的性格，历来就是爱憎分明的。虽然被迫离开山寨时，他们都琢磨不透的徐庶民为啥要把3000大洋全给他们，但心里多少也有一些感动，只是想到就是因为他，他们才不得不离开故土，心里还是积了不少怨气，尤其是翻过一山又一山，越过一岭又一岭都没找到一块可供他们全寨70余口老少安家的地方时。不过为了生存，他们还是想起了徐庶民说过的话，并将信将疑地朝成都平原走去。
　　
　　经过四天三夜的长途跋涉，扶老携幼的他们走出大山后，终于在平原的南面看见了一座已经破败了的庄园，庄园的旁边，的确有一大片荒芜了田地。只是在见到徐庶民的叔父时，他们又全都大了眼睛——他和徐庶民简直就是一个模样，除了脸上的皱纹和历尽的沧桑外。经过简短的询问，他们才知道他就是徐庶民的父亲。
　　
　　前清时期和民国初，徐庶民父亲家原本是成都平原上的名门望族，可自从有了徐庶民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后，他们就慢慢地走向了衰落。据徐庶民的父亲讲，他儿子从小到大，严格说来还是相当聪明的，遗憾的是他一直没把它用到正道上，考大学时，他不学经济，不学管理，也不学农耕，偏偏要去学地质。大学毕业后他也无所事事，成天就东奔西跑，还花了不少钱财，买些不知道拿来干啥的东西。更让人气愤的是，四川善后督办刘湘和四川省主席刘文辉为争夺四川霸权爆发“二刘大战”后不久，他竟胡言乱语，说是据他观测，川内茂县一带在年内七至八月时将发生一次罕见的大地震。经他这么一说，川内民众人心惶惶不说，就连正在作战的刘湘和刘文辉所部的官兵有不少人都无心恋战。为了安定人心，他们不但说徐庶民是仇视政府的极端分子，其所谓的地震论纯粹是在扰乱民心，而且还下令要把他抓捕入狱。
　　
　　“可是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偏偏这时还要朔江而上，想把地震的消息告诉所有的羌民。就在他准备出发时，他一个已在成都某警局当了局长的同学才冒了危险，透露了当局要抓他的消息，要他赶快离家出走，但绝不能前往叠溪，因为那里已作了层层布防，抑或就是去其他的地方，也不能暴露了身份……”
　　
　　说到这，徐庶民的父亲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又连连说他儿子太幼稚，太天真。直到这时，阿尔德曼老爹、尔玛依丽等才明白了他去他们那儿的真正原因，同时也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因为怕暴露身份，他编造了一个杀人出逃的故事，又因为怕再言地震会引来牢狱之灾，他竟以变卖白玉鱼的方式逼使他们离开了银瓶崖，离开了那个所谓要发生地震的地方。
　　
　　其实，徐庶民也太自以为是了，天上什么时候要刮风下雨有可能还看得见，地下什么时候要发生地震恐怕就连天王老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啊!于是接了他父亲的话，他们也说他是太天真、太幼稚，也有一些想当然。只是从那以后，他们心中的怨恨也少了一些，尤其是对他曾又爱又恨的尔玛依丽，当知道真相后，她就经常都陪在他父亲身边，不论是端茶倒水，还是洗衣做饭，差不多就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准儿媳。后来，徐庶民出了事，她仍一如既往，直到徐庶民的父亲百年终老。此是后话，不提。
　　
　　三
　　
　　安定下来后，他们很快就习惯了平原上的农耕生活，同时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不错，于是每有空闲，他们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起徐庶民。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离开银瓶崖后，徐庶民同样也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那里。可以肯定，他是怀着一颗救人之心又去了大山的深处。可是这地震，咋会说发生就会发生呢？况且历史以来，川内除雷波、西昌、康定、泸定、炉霍和道孚等地发生过较大的地震外，他们那从来不曾震过。
　　
　　可是无独有偶，话说就在金秋送爽，稻谷飘香的时候，那天下午快四点时，原本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传来了一阵如同闷雷一样的声音。听了雷声，他们都觉得奇怪，就在他们要抬头看天时，整个大地便剧烈地晃动起来。接着，田里的水呼啦啦地荡来荡去不说，四处的房屋同样摇来摆去，抑或就是站在地里的他们也东倒西偏起来。惊恐和慌乱之中，他们才意识到是地震了。好在他们身在平原，又远离了大山，地震后，他们新建的房屋虽然有的发生了倾斜，有的掉了瓦裂了缝，但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死伤。可他们曾经居住过的银瓶崖上面的山峰却“轰”的一声倒了下来，此外，离他们不远的叠溪更是在地球剧烈颤动的一瞬间，随着地下的隆隆巨响，消失在了高山谷地的地下深处。
　　
　　时间定格在了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30秒，震中就在四川的叠溪！
　　
　　历经千年风霜的叠溪古城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关地震方面的消息仍不断传来。当得知地震中心天塌地陷，人畜皆亡的惨烈时，他们都震惊不已，假如不是徐庶民把他们逼出了山寨，他们有可能都成了地下的冤鬼。因为这，从银瓶崖下逃出来的他们对徐庶民不无感激，同时也默默地祈祷，希望他也能绝处逢生。事实上，徐庶民因为思想上早有准备，在地震中的确也躲过了那场罕见的劫难，可地震发生后，他为了进一步探索地震发生后地质和地形的变化，竟又不顾余震不断的危险，继续留在了地震的中心地带。结果10月9日下午5点，因大山垮塌阻断了河道，在叠溪形成的堰塞湖突然溃坝，刹时间，湖水奔涌，壁立而下，浪头高达20余丈，徐庶民避之不及，才不幸被卷入了浊浪滔天的洪水中……
　　
　　据相关史料记载，叠溪大地震时虽然只死亡了6000多人，可溃坝时却死去了20000多人，而且洪水经茂县、汶川到灌县(即今都江堰)时，浪头都还高达3丈有余，灌县沿岸房屋庐舍、田园树木被一扫而空，不少人也尸骨无存，奇怪的是徐庶民的遗体冲下来后，在鱼嘴拐弯处竟被一根冲断的树桩挂在了上面。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双手还紧紧地抓了挎包，在那个挎包里，有不少地震发生前后的详细记录，遗憾的是经洪水浸泡，字迹已模糊不清。
　　
　　面对为探索地震而死亡的徐庶民，不少百姓都愤然有声。可是在蒋介石支持下发动“安川之战”卷土重来的刘湘突破刘文辉的岷江防线，并成为四川霸主后却一直默不做声，甚至否认徐庶民的存在。为此，从银瓶崖下逃出来的山民不无义愤，于是辗转托人后，他们便把其真实情况告诉了李善邦。
　　
　　李善邦是我国地震事业的奠基人，他亲手创建了我国第一个自己建设的地震台，在治学上既尊重事实也很严谨，当他看了银瓶崖下70多名羌寨山民签名的震前回忆，还有徐庶民的父亲及他那个在成都某警局当局长同学的证明时，他当时就紧皱了眉头，并相信他们说的全是实情。在后来的回信中，他也不无动情地说，徐庶民能够准确地预测出叠溪地震，实在很了不起。同时他还说，对民间的地震工作者，国家的确应该高度重视，不能遗忘，尤其是像徐庶民这样的人，其科研精神和献身精神都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在没有仪器，没有设备，没有经费的情况下，他仍始终如一，不是浮在水面，而是沉在了可能会发生地震的地方，所以其预测之所以准确，想来与此也不无关系!
　　
　　在说到白玉鱼的神奇时，李善邦的解释是，西汉时，国人就发明了类似这样的观测仪器，当时称之为石鱼，专门用于搜集水下的次声，当搜集到的声波频率与石鱼设定的频率形成倍数关系时，石鱼就会产生非线性共振，并将其声波再次发出以示警云。但徐庶民发明的白玉鱼比西汉时的石鱼却准确多了，有可能是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他在白玉鱼上又增添了音频和声频等新的设计装置，并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切入点，设定了一个我们还无法知道的频率，所以当地电、地磁、断层岩石发生位移和变异时，白玉鱼便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所发出来的声音或信息，经转换后在水里即可发出一种鱼虾所不能承受的次声——但在那样的河流里，它所发出的次声应该是超强的。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地震或震级较小，因其捕捉到的声波频率或信息达不到转换的设定，白玉鱼放入水中后则不会做出反应，河里的鱼虾也就不会争相逃命。
　　
　　经李善邦解释后，他们一个个都恍然大悟，原来白玉鱼并不是真的能够捕鱼，它如果能捕鱼时，其实就是大地震即将要来临的象征。遗憾的是为了救他们，徐庶民却忍痛割爱，卖了白玉鱼，哪知道大地震发生后，那白玉鱼却被桑德也带去了地的深处。更让他们遗憾的是，李善邦回信后，此事便在不断的战乱中慢慢地被人所遗忘，以至于直到现在，有关白玉鱼的频率设定、声波转换等不解之谜都还让人困惑，无法破译!
　　
　　原载《百花悬念故事》2010年1期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