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天风的空间

唐乾元二年（759年），杜甫弃官西行，颠沛流离于陇南，闻知旧友裴冕、高适于西蜀为官，挈妇将雏跋涉蜀道流落至成都，借住于浣花溪畔的古寺里，其五言诗《酬高使君相赠》云：“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 寄居古寺，无米下锅，全凭故友邻舍接济。高使君即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时任彭州刺史，有诗寄赠杜甫。翌年春上，靠裴冕和亲友援助，杜甫在浣花溪畔建造几间茅屋，数月后茅屋落成。诗人缓步百花潭畔，四野莺飞草长，花溪落英缤纷，胸头往事历历。或是曾经的苦难刻骨铭心，或是郁积的怨愤难以释怀，他在七律《狂夫》中写道：“厚禄故人书断绝， 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 自笑狂夫老更狂。”——当高官的朋友音书断绝，长久饥饿的幼子脸色凄凉；此身老去将填沟壑，无官无禄唯有狂放！那年诗人49岁，饱经离乱后居有定所，衣食无忧。

杜甫草堂地广300余亩，林木葱郁，流水潆洄，而今已是一片苍翠秀丽的林苑。中轴线上正门、大廨、诗史堂、柴门、工部祠依次排列，一色木柱敞厅、青砖素瓦，简朴雅致。大廨即官署，杜甫平生无官署，清嘉靖年间重修草堂，为他建一座官衙。大廨内一尊杜甫铜像造型怪异，跪坐船头，神容凄苦，似难融入草堂氛围。诗史堂是草堂主厅，堂上设“中国诗歌史上双子星座”李白和杜甫塑像，满壁生辉。穿过别具情趣的柴门，来至高台上一屋三楹的工部祠。工部祠又称三贤堂，祠内正中为杜甫神龛，东西两侧陪祀的是曾经流寓蜀地的宋代诗人陆游与黄庭坚塑像。堂上对联曰：“荒江结屋公千古；异代升堂宋两贤。”陆游与黄庭坚对杜甫推崇备至，各自创立的剑南诗派与江西诗派皆奉杜诗为宗，影响深远，史称宋两贤。工部祠东侧有“少陵草堂”碑亭，再向前行，诗人茅屋碧水环绕，竹林掩映，怡然田园景色。

杜甫草堂规模宏伟，古朴典雅，厅堂门廊历代名人撰写的楹联令人侧目。诗史堂上清末内阁中书刘咸荥的楹联曰：“诗史数千言，秋天一鹄先生骨；草堂三五里，春水群殴野老心。”联语用典精妙，“秋天一鹄”写尽诗人平生际遇。大廨内壁悬有晚清名士顾复初的传世长联：“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离，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江南才子顾复初擅楹联，工书画，时称蜀中第一书家。他感慨江山多难，诗人天纵其才而不容于世，流离漂泊，但草堂长存，诗史不朽。我伫足堂前，心绪翩翩，杜甫一生穷困潦倒，身后名垂青史，人神共敬，乃诗人心系苍生，艰难困苦中奋神来之笔展现了一个时代：唐王朝穷兵黩武，黎民百姓饥寒交迫，苦难深重。他的《三吏》、《三别》、《咏怀》、《登高》、《兵车行》、《秋风歌》等名篇意境雄浑，情感深沉，流传千古。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在《天末怀李白》诗中说道，逆境发奋，总因文才卓绝而薄命遭忌，奸佞小人更以迫害君子为乐。诗人历经磨难，世事洞明，依然情怀高洁，忧虑天下。他穷困潦倒，饥寒交迫，心忧李白横受冤狱，流放夜郎，世路崎岖。那年秋夜风狂雨骤，“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屋不堪摧折，漏雨如麻。长夜里杜甫想见风雨中的天下贫寒书生，心头悲凉郁塞：“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其心真挚，其情殷切。杜甫客居西蜀六载，多亏两任剑南节度使裴冕、严武以及彭州牧高适的援助。严武还邀请杜甫入幕府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杜甫史称杜工部。严武威镇西蜀，诗剑风流，敬杜甫若兄长。两人诗作往来，相知甚深。唐永泰元年（765年），年方四十的严武急病身亡。严武去世，蜀中大乱，杜甫失去了支柱，无奈舍弃草堂，举家别离成都。

杜甫买舟东去，数年后一代诗魂于锦城西边的栖息处人去室空，草堂颓败毁倾。倘若百余年后晚唐诗人韦庄未曾前往浣花溪畔凭吊杜甫遗踪，名闻天下的杜甫草堂将湮没于历史的烟尘里。韦庄为人疏旷，早年屡试不第，59岁中进士，72岁任前蜀王朝宰相。唐光化四年（901年），韦庄入川为西川节度使王建幕宾。他在蓬藁杂草中寻得芜没已久的草堂遗址，“台荒四邻绝，唯存砥柱”。韦庄思慕杜甫，默想“万古只应留旧宅”，遂在草堂遗址依旧貌重结茅屋，并效学杜甫客居草堂。韦庄此举有大功德，从此修缮杜甫草堂成了传统。后来的西蜀为政者皆仿效韦庄相继修建草堂。北宋神宗年间，成都知府吕大防见草堂“松竹荒凉，略不可记”，遂重行扩建，并在草堂内挂起了杜甫画像。于是，浣花溪畔有了杜甫故居和祠堂。昔年不堪风狂雨骤的几间茅屋绵延千载，终成一方游览胜地和后世拜谒诗圣的巍巍殿堂。

“飘飘何所似? 天地一沙鸥”，唐大历元年（766年），杜甫来至川东名城夔州，都督柏茂琳拨公田，赠柑林，诗人生活安宁。杜甫暮年多病，但思绪遄飞，挥笔不辍，居夔州两年题诗四百余篇，是继草堂生涯后的又一创作高潮。最可称颂的是七律《登高》，雄浑高阔，勃郁深沉，意境悲壮宏丽。“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蕴含诗人无尽忧思。公元769年，杜甫不甘沉寂，一叶轻舟飘离三峡，往潭州投奔旧友韦之晋，待至潭州韦刺史竟去世了。诗人穷途末路，漂泊潇湘，“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亲朋无音信，四顾茫茫。他在五言诗《逃难》中喊出了一生最后的哀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公元770年冬，杜甫贫病交加，呼天不应，客死耒阳。近代学者闻一多将杜甫晚年喻为奋翅哀呼于风雨雷电中的孤雁，血污的翎羽空中缤纷旋舞，声嘶力竭，坠地身亡——风雨如磐，孤雁悲鸣唤不回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