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天风的空间

“秦开蜀道置金牛，汉水元通星汉流。天子一行遗圣迹，锦城长作帝王州。”公元756年， 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叛乱，威逼长安，唐玄宗避难至西蜀。诗仙李白在《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第九篇中讥讽唐皇仓皇南逃，说当年秦国以所谓粪金石牛诱骗蜀国开辟蜀道，如今唐天子来至成都，锦城也成帝王州。成都西南重镇，2500多年前，古蜀国开明王九世将位于广都的京城北迁，并效学周太王从梁山止岐下构筑城池，“一年成邑，二年成都”而取名成都，为最早的成都城。唐天宝年间，羁旅长安的李白极目南天，遥望成都，神思飘逸，其诗曰：“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上苍开辟了大美成都，山川锦绣，城邑绮丽，美如画图。

成都历史悠久，名锦官城又称芙蓉城，简称锦城、蓉城。诗圣杜甫诗云：“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西蜀织锦驰名天下，蜀汉朝曾在成都设织锦官而名锦官城。芙蓉城乃后蜀皇帝孟昶为取悦爱妃花蕊夫人，城内遍种芙蓉而名，花开时节，四十里长街叠翠堆霞，绚丽芬芳。芙蓉城花好月圆，歌舞升平。殊不知三千里外陈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也当了皇帝；北宋初立，谋定大计先平荆湘，后取西蜀，此刻数十万大军正向成都杀来。公元965年，后蜀亡国。孟昶效学当年蜀后主刘禅自缚出城请降，与花蕊夫人同为臣虏，被宋兵经金牛道押往中原，一路上山川呜咽，草木凄惶。待至汴梁，孟昶被封为秦国公，七天后暴疾而终；天生丽质的花蕊夫人为宋太祖掳入深宫。

风流天子孟昶与花蕊夫人走过的金牛道南起成都，经剑门、广元出川，越秦岭出斜谷，通往八百里秦川。相传能诗善画的花蕊夫人不胜自悲，曾题诗葭萌驿：“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为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一阕《采桑子》未完篇，驿卒催行。令玉人心碎的金牛道正是李白诗中的古蜀道。公元前316年，秦惠王伐蜀，丛山阻隔，遂凿五头石牛，并置黄金于石牛身后。开明王闻报，派兵堑山堙谷，将粪金石牛拉至成都，秦军随即进川灭了蜀国。开明王因贪丧国，但巴蜀与秦塞通了人烟。这条蜿蜓崎岖的金牛道目睹了蜀后主刘禅、西蜀王李势、前蜀王王衍和后蜀王孟昶先后翻山越岭被押往中原。四位君王失魂落魄，去国千里，身后的成都城笙歌依旧，繁华未尽。

成都天府之国，风物鼎盛，早在汉代已与长安、洛阳、扬州齐名。成都又称八朝王都，古蜀、大成、蜀汉、成汉、谯蜀、前蜀、后蜀、大西王朝皆在此建都。寻水探源，我专门翻阅西蜀史。公元25年，继开明帝后，郡守公孙述于成都称帝，国号大成。公元221年，刘备在成都登基，国号蜀汉。公元303年，巴蜀流民起义，义军首领李雄攻取锦城，三年后称帝，国号成汉。东晋义熙元年（405年），梁州刺史谯纵攻陷成都，称成都王，史称谯蜀。公元907年，永平军节度使王建占有东、西两川，于成都称帝，国号前蜀。公元934年，西川节度使孟知祥在成都称帝，国号后蜀。公元1644年，张献忠攻占成都，自称大西王，国号大西。掩卷算来，西蜀名城，果然八朝王都。

西蜀丛山如屏，形势险固，为立国之根基。因而诸葛亮于隆中为三顾茅庐的刘备献策：“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劝刘备先取荆州，再谋西川，可成霸业。刘备请出诸葛亮，果然当了蜀汉皇帝。然而古代军事家吴起言道，帝都之固在德不在险。二千多年来西蜀风云变幻。开明王朝治蜀三百余年未能守国。东汉初期光武帝致书大成国劝降。公孙皇帝慷慨激昂，曰：“废、兴，命也，岂有降天子哉！”于是大兵压城，成家王朝未传世即亡。一世英豪刘备开创了蜀汉王朝，但虎父犬子，捧不起的刘阿斗继位，蜀汉存世仅42年。自西晋末至五代，于成都开国的成汉、谯蜀、前蜀、后蜀四朝皆昙花一现。明末杀人魔王张献忠于成都建大西国，祸遍巴蜀，两年后被清军歼灭。

成都自开明王九世建城以来，城址城名未曾变更。秦国占有西蜀后，丞相张仪在成都大城西侧兴建了与咸阳同制的秦少城。成都为岷江与沱江环抱，素有“大城、少城与皇城，三城共一城”之说。成都皇城始建于东汉，位于大城与少城之间，蜀汉和前、后蜀诸朝都曾大兴土木。五代时成都城通广十里，繁华富丽。南宋陆方翁诗曰：“城中雄繁十万户，朱门甲第何峥嵘！”然而成都城几经战乱，屡毁屡建。明洪武年间，蜀王朱椿废弃前朝宫室重建王府，殿台楼阁金碧辉煌，巍峨壮丽。何曾想张献忠兵败离川，纵火焚城，成都一片焦土。清廷平定成都后修建大城和专供满清官兵驻防的清少城，将蜀王府改建为贡院。待至新纪元来临，王朝更替，风狂雨猛，大城、皇城、少城，荡然无存。

我与成都结缘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在厂里搞产品推销员，单枪匹马，大江南北任意去留。最爱三峡壮丽，从武汉乘江轮到重庆，再往西走便是成都。那时的成都高楼少见，马路上车辆不多，街市繁华，物产丰富。我觉得成都平和朴实，街巷民居、茶肆酒坊似曾相识。我们家在成都有亲戚。妻子的姨妈是一名医生，在成都西边犀浦镇工作。姨夫是位历史教师，文革间饱受苦辱，后来虽获平反，心灰意冷，常年病休。姨妈家在春熙路畔一片百年老宅内。穿过幽暗曲折、平民杂居的备弄过道，宅院深处隐有一幢四围粉墙的小楼，院子青砖铺地，墙角翠竹苍郁，清静雅致。在这所小楼里，姨夫与我一见如故。或许是平日里过于寂寞，姨夫侃侃而谈，告诉我许多成都的往事。

姨夫说，成都名城，人文荟萃，历史文脉厚重，历古以来是乱世英豪易称雄，黎民百姓宜生存的宝地；正因为此，屡遭创伤苦难。姨夫要我多去走走成都的大街小巷，多去坐坐成都的茶坊，如果融入这座城市，潜心寻索，不仅能感受古城独特的风韵，还能体验闾阎百姓最原真的生活。他告诉我，这片大宅院原来是晚清官宦府邸，这样的宅院和私家园林曾经遍布成都的深街古巷。大清灭亡后，宅院四分五裂。他家的小楼是民国年间一位富商赠给他祖父的——感谢老中医的救治之恩。他们家在犀浦镇也有住房，每等儿子学校放假，全家都去犀浦，那里更清静，更安逸。几天后我寻去犀浦，这座从未闻名的小镇竟然也有两千多年历史，因蜀郡太守李冰治水，凿造石犀牛沉江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