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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
时间:13-04-26 08:01:18 点击:4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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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又铺满地表了。

  雪又融了。

  这是第多少个初春了?

  /叹/-【四牡驻步,归期何计】

  随着几声尖锐的马嘶,颠簸的车子瞬间停了下来。

  服了十几日车马,终于到了赵国都城邯郸。我坐在狭小的青雀车中,可以想象到外面的场景。就在刚才,透过帘子边缘的缝隙,我就看到了外面跪了一些人。

  忽然,我感觉车子被压下,这时有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撩开车帘。

   公子,请下车。 帘子被撩开半边,一个衣着灰蓝布服的下人躬身在车子的一角。他低着头,没看过我,但我却感觉,他那双鼠一般的眸子一直都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地从车中走出。忽然,一丝暖意浮上我的面颊,那是久违了的阳光啊!自从十几日前登上车子,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媚惑温柔的阳光了。我顺势眺望向碧蓝的天幕,那块苍旻澄澈得仿佛要滴下雨来。天空上还有几朵白绒绒的云花,乘着微风惬意地浮荡着。

  无意识地,一声低沉的叹息从我口中幽幽滑出。

  我面前是一条直路,通往富丽堂皇的王殿,路的两侧整整齐齐列了两排身着朝服的官员。他们悉数站在那里,有些在好奇地看我,像是审视一件玩物,更多的人的目光不知飘移向何处,只有极少部分人低着头,摆出谦卑的姿态。就在我的白鞋踏在地上的一刻,我无心地扫了一眼,才发现跪着的都是我带来的车夫和护卫。

  风拨弄车角的流苏,吹动我雪白的袍带。

   白衣胜雪,若非颖国的姬鹤公子,谁人有此等风度! 一声豪爽的话语传来。就在话音落下时,两侧官员突然一齐俯身下拜,只见几个侍从蹈着碎步躬身尾随一位紫衣贵胄向我而来。我抬眼瞥了一下他那雍容华贵的紫色罗衫,就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一脸笑面,敞手相迎。

   这就是平阳君。 有随从向我耳语。

  他走到我面前,展开双臂,像是迎接自家亲人,可谁都明白,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就在他即将拉住我的手的瞬间,我忽然退却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 参见平阳君。

  他抓空的手僵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见状他只是僵硬地笑笑,手顺势托住我参拜的长袖, 姬鹤公子何必如此拘礼。 说罢他趁势抓起我的手,同我走在刚刚为他铺开的红毯上,朝王殿而去。

  路上,他一直都在阔论所谓两国交好的官话,对此我只是无心地应着。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平阳君到来后那些官员一直在盯着我,纵然他们都低着头,貌似恭敬,可我仍能从他们做作的微笑中读出些他们有意无意间所流露出的鄙夷、轻蔑与不屑。毕竟,将所有华丽的辞藻抹去之后,我不过是一个人质而已!

  我知道,自从雪白的骏马停驻脚步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归程了。

  入朝见过赵王,呈上盖好印信的国书,与王候心照不宣地谈过两国交好问题,再鸣奏鼓乐,举酒几樽,所谓的仪式也就结束了。于是,史官就可以记下:某年月日,颖国公子姬鹤入赵,赵发兵解颖国之围,颖予十城于赵,两国约盟。

  所有的仪式都结束后,我被平阳君安排在王殿别苑的一个偏殿内,我的软禁生活自此开始。

  我没有急于进殿休息,而是看到一个园林后,就像在故国一样随意地走过去。尽管这里的我身份已经变了,可毕竟两国目前还是友邦,那些仆侍对我不敢阻拦,他们仅仅是一步不落地尾随我,生怕有些变故。而我虽不适应这种被囚禁的感觉,却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有对他们不加理会。

  漫步园林,脚有些疲倦,我随意地坐在一座小亭的横栏上。这里的景致很美,美到叫人不禁想要永久地沉沦,可终究是太美了,美得那么像我故国的院舍,不觉间,一缕愁思攀上我的眉宇。

  极目远眺遥远的苍空,一片,又一片,云卷云舒;亭子对面的假山,不时有几只燕雀栖落。瞧累了,索性将眼眸垂下,忽然,金红的色彩冲击我的眼睛 好多好多游鱼聚在我脚下。他们大概以为有人来了就有吃的了吧。向陪从要了些鱼食,我一点点向水面扬散。等了不久,吃过食的鱼都散了,像是很自由地散开了,可我一眼就看出,它们是无论如何也游不出那一潭环绕园林的死水的啊!大概它们和我是一样的,不过转而一想,或许我的命运还不如这些鱼儿。

  此刻的世界静极了,死寂得让人生厌。可我不是喜欢安静吗?王殿上嘈杂迷乱的鼓乐喧嚣声令我烦躁,而此时的静又在搅动我难以沉寂的心。

   公子,天色晚了,您回去歇着吧。 一位随从说。

  大概是我的狐疑在作祟,我就感觉他的口气像有些不耐烦。就在那一刻,我胸膛里猛然涌起一团怒火,连他也轻蔑我吗?我正欲发作,可是又找不到理由。他应该也是怕有些差池,或者这也是平阳君的意思,说到底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在花园里招摇的。出于理智,我使那团怒气沉睡,况且我也知道自己应当自觉走入他们给我安排的牢笼,这也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在那个偏殿里,我可以获得最起码的自由,不必曝露于一双双走狗审视猎物的眼神。

  想好了一切,我应了一声,随即将手中残留的鱼食一次都撒下去,我没留意它所激起的波纹,就只随着仆侍回到偏殿。

  吱拉

  推开荒废已久的偏殿的门,顿时我心中漫过一种沙漠般的荒凉,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回首眺望一眼北方:日已薄山,血染残霞,无根枯叶,飘落天涯。

  /忆/-【聆风逐月,采雪折梅】

  下令随从退守殿外,我独身一人踏进那漆红的门。

  刚一进屋,满眼就被耀眼夺目的流光所充斥:方雕朱案,金帷赤幔,碧盏银壶,虎纹罗毯 我轻步踏上兰木椅,自斟一杯清茶,不加品咂就一饮而尽。案上盘中摆有果蔬甜品,看样子就叫人满口生津,我尝了一下,却感觉毫无味道。很快,掌灯人的手就叩响了门板。

  外面夜色沉沉,屋内灯火闪动,暖色调的纱幔有种朦胧的美感,困意骤然浓烈起来,我起身朝里屋卧房走去。

  掀开紫缎帘纱,我进入卧房。这里的光线非常柔和,打在身上也暖盈盈的,房间内还弥散着隐隐的芳香。我随意甩掉鞋子,朝床榻摇晃。忽然,一对白皙的柔足撞进我的眼帘,瞬间我如同被冷水泼走了倦意,我以为我眼花了,可我明知道在大殿上我没喝过太多酒水。定过神后,我开始确信那的确是一双细白柔软的脚,一双女孩子的赤裸的脚,柔弱地并拢在床的一侧。

  我顺着那双脚向上望,青纱裙角,流纨腰束,桃花薄衣,进而半张若水的玉面浮现出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胸膛瞬间颤动过。她盘着云鬓,埋着头,双手拘谨地放在小腹前,两腿紧并地站在那里。

  出乎我的意料,见我走进来后,她居然立刻跪了下去, 拜见公子。 我下意识地挥手叫她起身,心中闪烁着莫名 在这个地方,会对我如此拘礼的人可不多。

  她站起身后仍旧低垂着头,带着狐疑,我踱步过去,最终停步在她面前。我迷蒙的眼睛终于看清,她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或许还更小。她身上只有一层淡粉的纱衣,如同薄如蝉翼的花瓣一样裹着她洁净皙白的身体。而她乍看起来就像是吐蕊欲放的花蕾。

   你是什么人? 我平静地问。

   奴婢是公子的侍寝。 她的声音小如蚊蚋,从她平缓的嗓音中,我似乎听到些许隐约的呜咽。

   哦? 我的眼光凌厉起来,像猎豹一样盯着她,口中的话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是平阳君派你来的?

  她怯生生地稍一抬头,立刻撞上我锐利冷绝的眸光,吓得她立马又埋下头去,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心中一块沉石落地,一切已经了然:她的身份、她的目的、她的方式 我的眉峰顿时爬满刚被埋下不久厌恶和愤懑。她的卑躬屈膝刹那间如同一个侵略者给一个失去了最后的安身之地的俘虏的嘲笑,而在看到她仍然摆出那种局促而畏惧我的姿态后,怒火更是冲破我的身体。没有考虑地,我的一只手霎时扯起她的领口,粗暴地将她按在墙上,她的云鬓就在撕扯的一瞬水流一般散开滑下。虽然我的身体孱弱,却也在那一刻充满力量,就觉得她轻得像一绢帛一样,可以任人摆布。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手中的力道已然超越了我的极限。我等待着她的反抗,来给我机会发泄积压了十几日的怒气,而她却不曾有过反抗,任凭我的拨弄。她只是背倚着墙,抬起小脸,望着我的眼睛。刹那间,我的心脏又颤抖了一下。我本企图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什么,可就在她水色的眸子打在我的瞳孔上时,我所看到的只有无限的悲怆。四目相对着,我感觉那双眸子很深很深,那眼神像是畏惧,像是哀伤,像是无可奈何,还有一抹孤单,还有一丝苦楚,还有一点倔强,一点坚强。像是所有的感情冗杂在一起的,那眼神,居然让我不能自已地生出悲悯与哀怜而又无法抗拒。

  那一刻,我有种错觉 她和我是一样的,或者,不是错觉呢 她的眼里没有泪,而她整个眼眶却是湿润的,这种眼神,和我的,不是一样么?

  轻轻地,缓缓地,我疏开手指,被扯开的纱衣一瞬间滑下半边。她没敢将衣角扯起,只是羞怯而胆颤地简单整理了一下,就再度埋下头去。我可以看到她那微擎的锁骨同她那惨白的胸口正在上下起伏,不久,那里逐渐浮出几缕淡淡的血丝。

  我坐到床榻上,努力将眼睛错开她的方向。我知道,她是平阳君派来的细作,和门外那些随从一样,会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可是,我这样的人质又可以做什么呢?#p#分页标题#e#

   叫什么名字? 我平息了一下感情,随口问。

   回公子,采雪。 她的声音此刻有些嘶哑哽咽。

   不是你的本名吧。 我说。

  在我问话时,她已经将气息平稳了一下, 奴婢是孤儿,从小在平阳君府长大,大家一直都这样叫我。 她用沉静的话音答道。

   哦。 我轻叹一声, 难怪,谁的父母会忍心将孩子送到这里呢?

   多大了? 我的声音依旧冷漠。

   十七。

  果然,她才刚刚成年。

   还是完璧之身吧! 我长叹一口气。

  听到后她点了点头,眸子渐渐灰暗下去,终于,她刚抬起的脸又埋到阴影里,她喉咙中似乎压出过 是 的答话,那声音听来像是饱含惆怅和无奈。

   在我的国家,宫殿里也有很多你这么大的侍女。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想安静,随口找来几句说, 还有我的弟弟,姐姐

  沉默了一瞬,她走过来,蹲下, 公子 你流泪了 她用葱白的手指拭着我眼角的泪。而我才意识到,不经意间,还是让眼泪滑了下来。

   叫我姬鹤吧, 我说, 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她不知该怎样回话,只有蹲在那里,仰视着我灰色的眼睛,许久,才张开唇, 公子,你该休息了。

   嗯。 我长长吐纳出一口气,伸出手去,朝向她面颊的方向。她使眼神飘离开我,身体像是漫过一阵寒意似的,她身子僵了一瞬,但她却始终克制自己没有躲开。而我最终只是挽起她的一缕青丝,绾在她耳朵后面。之后,我闭上眼轻轻挥了挥手, 你下去吧,你不该在这里。

   公子 她忽然抬起眼睛。

   要么,就陪我说说话。

  她点了点头。

  

  记得那晚,我和她说了一夜,却记不得说过什么,纵然我知道她的身份。一个又一个日子像无数天涯过客一般比肩接踵地匆匆而逝,而我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前些日子,赵国下起了第一场雪,但邯郸这个地方雪花站不住脚,一落到地面就化为了水,再也无从寻觅。

  此时的花已经落尽,别苑中的园林显得有些萧条。采雪陪同我在池塘周围走动。说起来,自从那一晚后,她就是我的侍女了,有时候不见踪影,但我知道那时她会在哪里。

   公子,梅花开了。 她指着梅树满枝的红花说。

  是啊,梅花开了呵!我在心中叨念,不知不觉,已经一月份了。

   在颖国,这时候,地面都被雪铺满了呢! 我说给她听, 人用手将雪捧起来,雪也不会化,人可以听风,听雪落的声音,也可以在漫天遍野的白雪中去追逐满满的明月 我的话音竟不自觉地带着浅浅的哀伤。

   战乱结束后,公子就可以回去了。 她安慰我说。

  我走前一步,轻柔地折了一枝梅,心中一面在嘲笑她的天真,口里一面应和着她的话, 嗯,战乱结束后,我就可以回去了

  /伤/-【你乘风飞,我踏雨归】

  三月,小雨霏霏,地表的潮气重了起来。

  空虚的确是人生中最大的折磨,这段时间,每次一打开房门,就能闻到外面雨水的味道,时而兴起,采雪会陪我在细雨中漫步,或者在室内和我下棋,来消遣难耐的时光。要说时间有时真的很不公平,它像是有生命的顽童,在人欢愉时匆忙地跑走,在人痛苦寂寞时又故意滞涩脚步。说起来,最近我的心境平和了许多,已经不会时常抑制不住地想起故国的事,也少有望雨发呆的情景。大概这就是时间的魔力,人在熬日子,日子也在熬人,无论怎样的伤痛都会被渐渐熬淡,无论怎样的冷漠都会被渐渐熬得温暖。我很少会无故地哀叹愤怒了,同时对采雪的言语也有了一点温度,正如我的脸不再是永恒地没有表情,时而我也会对她笑笑。

  前些日子,喝过淡酒后忽然心血来潮,我将十几个不满的酒樽横列在案上,用筷子来回敲击,美妙的音符便从中跳跃出来,这时,采雪也识趣地献歌一曲,同时舞动她那曼妙的身姿。我有时会夸赞她的美貌,说她应该找一个好人家嫁了,而她从不会巧妙地掩藏住自己的情绪,不经意间就留露出喜悦或悲伤。每日入夜,她习惯了一声不吭地守在我的床边,等到我在半夜醒来如厕时,撩开紫纱罗帐,才发现她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小脸,我忽地有种道不明的震撼。我觉得她和我所见过的或者所差遣过的侍寝都不一样,和原来府中训练的眼线细作也不一样,或许,实际上她和她们是一样的,拥有完完整整的感情和思想,只不过,在来到赵国之前,我从未留意过这些人。

  刹那间,一个 可怕 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 来到赵国,也许不完完全全是件坏事。

  四月,雨还没有停歇,然而平静的日子却被那一日平阳君的到来打破了。他递给我一封战报,看过后我本应该欢喜,可我的脸反而蔓延开郁郁的愁云。战报上说,燕军退却,颖国之围已解,赵军已经凯旋。

   公子,赵国已履行承诺。 他拍着我的肩膀,脸上挂着阴险的笑。我能猜到他即将吐出什么样的言语,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 在那笑容冷却之后,他终于轻描淡写地道出真正的企图, 可不知公子允诺的碧翠琉璃盏现在何处?

  他口中的 琉璃盏 就是当年为了通过他的关系献城于赵以求解颖国之围所允诺赠与他个人的一个由巧匠雕成的通体翠碧的玉盏。

   禀平阳君,就在我这里。 我知道再也没有理由拖延,随后就从卧房中雕云蟒纹的横梁的夹缝处取出来到此地时就藏好的玉盏并交付与他。自此,别苑里的人丁就少了,随从陆陆续续都离开这座本就荒废的府院。预计到最后,除了门口守卫的干咳,应该很难再听到人声。

  我本以为采雪也会被召回,可是,等了很久,采雪却始终留在这里,只不过她无故失踪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大概她也被抛弃或遗忘了吧。

  不长时间后,别苑的戒备也大不如从前,我算是被放逐了吗?于是,逃走的计划在我脑袋里逐步完整。自然,这事我没有告诉采雪,因为我不指望她这样的细作会帮我。在万事俱备的那天,不料采雪竟突然问我想不想逃,并为我提供了逃出别苑的周密路线。那时,口上不说,我在心底已经认定她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可真是值得讽刺,我原以为像我这种在权术夹缝间成长起来的孩子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然而在被迫走进那座不带枷锁的囚笼后,竟然会产生曾一度被自己鄙弃的感情。或许,人这一辈子,总要信点什么的。成功逃离后的几天,由于城卫盘查森严,我们暂时安顿在市井的一间柴房里,过上了寻常百姓的生活,也许是作为回报,我对她诉说了一切,包括那翠碧玲珑的琉璃盏。

  那天,我挤在人群间,听城墙上的戍卒宣读赵王令:夫颖国公子姬鹤潜逃,赵王购之金百斤,邑千户 掩面的我不屑地在心里发出冷哼。在大街上,我仍闲庭信步,我并不认为普通百姓士卒会认出我这个所谓的 公子 。走过拐角,忽然,一抹紫色撞入我的眼睛,我顺势而望:布鞋,紫布长裙,麻丝腰束,蓝布衣,修长发髻,那,不是采雪吗!她身旁的人是谁?灰蓝的下人衣服,看起来很眼熟。我见过他吗?在哪里见过?我开始细细搜罗记忆的每一处死角,在大脑中重放一个个画面:别苑里、朝堂上、车马前 像是一股寒泉浸漫过我的身体 他,不就是车马驻步时为我掀开帘子的下人吗!

  猛然一刻,一种可恶的猜测在我心中凝聚,挥之不散。

  回到藏身的柴房,背靠积了很高的柴薪,我的嘴唇抿得很紧。我开始回想采雪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情景,他们在低声谈论,双方的表情时而焦急,时而冷峻。

   公子! 清澈的嗓音,是采雪,她回来了,打断了我的浮想。

  我将情绪收起,面靥挂上原本的冷漠。

   公子,我今天打了酒,要了几个菜,趁热吃吧。

  我应着,慵懒地走过去,看见她跪坐在地上,菜盘酒杯铺了一地。

  她递来一双筷子,我伸手到半空,正准备接,霎时,我察觉到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不安的预感倏然弥散在空气中,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接过筷子。就在她抬起头时,瞬间撞上我冰冷的眼神。像是一时不知所措地,她的目光立刻飘忽不定,她口中像含着话,似乎要吐出来时,却又被舌头噎了回去。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而她怎样也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也和当初遇见时不差毫分;她跪着,我站着,互相沉默,还是当年的情景,只是,换了背景,变了身份。

   公 公子,快吃呀!

  沉寂中,我静静地接过筷子,平稳地坐下,审视地面上一道道 佳肴 。

   你也吃吧。 我说。

   我不饿。 她的话有些吞吐,不像以往水一般平静。

  我不想证实自己的预感,于是我不停地暗示自己,我相信她的,她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我在心中对自己咆哮,我怨恨自己那根戒不掉的敏感。#p#分页标题#e#

   公子,快吃啊! 她小心地垂着头说。

   好。 我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努力地,我夹起一口菜,轻轻地放到口中,顿时一股异样的味道从苦的味蕾蔓延到喉管。那一刻,我感觉整个身体像是被冻结了似的,最害怕最不敢面对的真相还是浮现出来,刚刚拼尽全力对自己的告诫和暗示一瞬间都那样苍白无力。我慌张地用力咀嚼,然后将它吞下,随即摸起杯子,才抿一口,浓重的药味甚至还有些刺鼻!

  我抬眼望向面前这个人,她的双手握在一起,指缝处煞白煞白。她跪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在压制颤抖,可是,她胸口处的起伏还是那样明显啊!

   采雪 我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她闻声稍稍抬头,看见我不解的目光,她的睫毛猛地悸了一下。

  我用筷子又夹一口菜,放到嘴边。

   公子! 她喊过,话音未落时她葱白的手已经腾在半空,然而,那只手终究被黏着的空气滞住了。她拖着疲惫地身子,瘫软地跪坐回原处。

   你有话对我说,是么? 我还抱有一丝幻想,焦切而期盼地问她。

   公子 她用力咬着唇,直到血色浮在她翕动的粉唇上, 多,多吃点

  寒泉彻底漫透了我的身体,我忽地感觉面前的采雪是那样陌生,或者,采雪根本没有存在过,而我只是将信任和希望投向了一个只拥有诱人肉体的傀儡?我发觉到自己的愚蠢,又不禁开始赞叹:一年来,你居然将自己伪装得那样巧妙,那样巧妙啊!既然你本就是平阳君的木偶,又为什么不再继续伪装下去,为什么还要笨拙地留下破绽,为什么要让我看到真相!我的头脑乱极了,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这真的就是现实么,丑陋的现实!强行忍着心口的痛楚,我终于看清,到头来我也不过是当初的人质,如今的逃犯,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向上苍奢求什么呢!

   那好。 我的眼角结上了冰,冷冷地回答一声,硬生生地将菜吞下去,一口,又一口,在她面前,在她的眼睛里。我不想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都在我身上,但是,她再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终于,我又叹息出低沉的气息,仰着头,看整个柴房阴郁无比。

  我又把酒杯放在嘴角。我已确信她不是采雪了,真的采雪已经乘风飞去了,她只是一副采雪的皮囊。外面的雨声依稀可闻,而我是不是应该踏雨归去?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对面的人变得扭曲。整个柴房只有雨声,我的脸不自觉地绽开一面笑,复杂的笑,笑到我的心脏一丝一丝凉下去。

  举杯,我将酒一饮而尽。

  

  不曾料想,我居然还会醒来,醒来在平阳君府的紫纱罗帐里。

  采雪一直默默地跪在床下,不知跪了多久,等我醒来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触及到她,无比的厌恶立刻爬满我的眉宇,我扭过身子,背对着她,再也没有了言语。

  记得,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念/-【情伴汐逝,爱随潮涌】

  后来的事很难记得了,大致知道秦灭韩两年后,名存实亡的赵国彻底破灭,颖国请服,但王公贵族仍然被全部斩尽。硝烟蔽日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人理会我这个人质,而我也因人在赵国侥幸逃脱了厄运。过了不长时间,燕国也不在了,我得以回到故国的土地,当时正是初春,正在飘荡的雪堆积了好几层。

  踱步旧国都城,昔日的繁华盛景早已不在,但家家户户明显多了一份安闲与宁和。然而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故人。

  算是故人吧,当年的他穿了一身灰蓝的下人衣服。

  本不想和他搭话的,可他中见到我后竟匆匆跑来,站住脚就拱手作揖, 见过公子。

   如今我真的不再是公子了,只是一个姬姓的普通人。 我说。原本我和他没那么多话,还有一些隔阂,现在虽然我已将旧怨放下,但对他还是有种反感。

  他反倒很热情,与我讲了许多事,比如他被秦军所捕,后来流放到此。

   是啊, 我摇首叹息, 颖国所处正是蛮荒之地啊!

   公子,不知采雪姑娘近来如何?

  他说的话如果放在几年前,可能会深深戳到我的痛处,但此时,我对她的感觉已淡去了。用不愿提及的表情,我说: 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难怪, 他哀叹一声, 许是被平阳君安排到别处或处置了吧! 他顿了一下, 要么她不会抛弃公子的,当年公子交出琉璃盏后平阳君本想召她回去,可她哭着求平阳君才最终留在公子身边的,我们都劝她 大概她给公子陪寝时动了真情吧!

  倏然,我被他的言语震撼了一下,脑海里沉浮出她的面容。 是么? 我低声说。

   嗯,她真的很痴情,听说颖国和赵国发生冲突,赵王想要杀你的消息后,她居然苦求我帮你逃跑,那时她的眼神还真可怜,不知怎么,我竟然咬着牙答应了。 他的话也停了下来。

   然后呢? 头脑中像是某种情感在苏醒,在喷薄,我立刻追问,忘记了给他喘息的时间。

   之后平阳君的线人发觉了你们,回去报告了,平阳君没有直接上报赵王,只派我前来查看,可她在知道事情的始末后居然异想天开地企求平阳君收留你,还拿平阳君私藏琉璃盏一事相要挟,她那时真是疯了!平阳君怒不可遏,但还是怕你被赵王抓到后会说出这件事,最后索性就答应了。

  猛然一刻,我大脑一阵轰鸣,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热量。

   那么,当时的你

  他在我面前张合口齿,而我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揭开一层又一层假象,这才是最终的真相么!

  我仰望着天,只看到雪花旋转,我感觉每一片雪都穿透了我的肉体,下到我的灵魂里

  隐约地,有种恨在我胸膛中起伏,我恨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得罪了平阳君,她的日子会如何呢?

   你是想让我恨你一辈子吗? 我在心里叨念, 好吧,你做到了。

  颖国永不消散的云翳又积聚起来,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

  作别了故人,我缓缓向城郊走去,我和她说过的,可以自由地聆风逐月,采雪折梅的地方。

   呜呼 路旁总有叹息的离人。

   残雪依依,岁旋踵隙。

  伊人远矣,迹绝辙稀。

  跂兮望兮,楼空人去。

  骋望眇默,路遥且迷。

  残雪凄凄,冬杪春际。

  佳人不复,哑咽咺唏。

  朝思存彼,寐思服彼。

  禗禗毷氉,嘤呦咥予。

  残雪隐隐,燋草蔇新。

  草色既新,何恻故人。

  朝兮暮兮,度其已忘。

  忧兮劳兮,无可弭忘。

  多么伤婉的调子,这个人大概有着和我相似的愁怀吧!

  费尽力气献媚赵国,颖国终究还是破灭了,而赵国也不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都选择不了自己的命运啊!

  又到三月了,故国的三月,积了一冬的雪化了一些,残留下的雪已承受不住手掌的温度。猛然间,我想起了一个人,她是我的侍寝,但我从没有染过她的身子;她是平阳君派来的眼线,却在晦暗苦涩的流年中,给予了我一丝温暖。

  她应该找一个好人家嫁了的,她应该忘了我的,她,还活着么?

  时间在变换,世界在变换,秦朝的疆土有分裂成几片。站在大雪纷飞之中,听远方战场传来的厮杀声,我感慨着,又有多少人会拥有和我相似的命运啊!

  偶然间,耳边响起了路人的歌:

  残雪凄凄,伊人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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