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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土鳖!(中篇小说)
时间:16-04-22 12:06:37 点击:25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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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的儿子开始实习了,王立本也开始睡不着觉了。

立本在区委办公室当文秘,五十出头儿,老文秘。他给老家的街坊邻居说,他的行政级别是主任科员,比正科级还高半级。不过,他也只是给老家的人这么说说,而且只给上岁数的老街坊老邻居这么说,给年轻人都不这么说。在单位和周围,岁数比他小一大截子的同事熟人称呼他立本哥、立本叔或立本大爷,岁数差不多的,称呼他立本儿,后边带个儿化音。对于这个称呼,立本有时候听出来亲切,有时,听着听着,心里就发凉,还发酸。

立本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他倒不盼着退休,可他天天没啥事儿可干。指手画脚,轮不着他;抄抄写写鸡零狗碎的活儿,有小伙子小姑娘。年轻时候,领导不安排他重活儿,立本觉得领导看不起自己,埋汰自己;过了四十岁,领导不安排他重活儿,立本只是觉得领导体谅自己。所以,他和大多数这个岁数还无职无权的老同事一样,这会儿心理上已经退休了,早几年就退休了。

立本大学毕业,1980年代末期的大学毕业生,政治系本科。那会儿的大学生就业咋回事儿,这会儿的大学生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别看他们整天玄幻穿越。开完毕业典礼,当天晚上,立本和同学们喝过酒,喝得东倒西歪。第二天一大早,立本扛起破铺盖卷儿,直接回了农村老家。他当然也知道,有些同学在四处活动,不是怕找不到工作,是想着谋到一份好差事。立本知道自己找不到关系,伴着指头算算,他家的姑姑姑父舅舅妗子不出他那个村子二十里。立本也没兴趣找关系,后来回忆回忆,立本好像压根儿就没想到过找关系走门子。不是他清高,他是觉得,反正国家包分配,分到哪儿算哪儿,到哪儿都能有碗饭吃,教师机关企业,饭碗似乎没多大区别。

那会儿的大学毕业季正好是农村秋收季。一天,立本正在地里锛玉蜀黍茬,爹喘着粗气跑来,“小儿,快点回家吧,分配通知书来了!”

立本答应一声,不慌不忙锛完最后一畦玉蜀黍茬,擦擦头上的汗,拍拍身上的土,回家了。

立本被分配到了县里的高中教学,教政治。

街坊邻居有的直匝吧嘴,“看看人家立本,不靠爹娘不靠谁,就靠自己的脑子,成公家人儿了,成公办教师了!”

村里的能人也不少,“咳,小时候学习恁好,上了四年大学,临了还是回了小县城。回小县城就回小县城吧,还是当了个穷教师!”

“你看看人家杜二小,当了几年兵,复原到市里的机关了。”

“立本儿能和杜二小比呀?二本他爹是弄啥的?杜二小的姨夫是弄啥的?局长!”

“看这样儿,还是得朝中有人啊!光死读书死上学,不中!”

立本和立本爹娘当然也听到过这样的话。爹娘好像有点儿在乎,立本一点儿都不在乎,“哼!和庄稼老粗有啥好说哩?”

后来想想,立本总是感叹:我那会儿咋着恁清高哩?真清高,不是装清高。有时候,立本也会恍然激灵:我那会儿究竟是清高还是不懂事儿呀?

不过,立本记得,当年自己心满意足,不是自我安慰,是真踏实。立本从小就喜欢嗙空儿,喜欢和人辩个鼻子眼儿的,上学时候更喜欢,放假回家也总是在老少爷们儿的饭场上和晒暖的人堆儿里喷着唾沫嗙空儿,老家叫做“喷得舞马长枪”。嗙的回儿多了,立本发现,总是有几个村里有名的“能种儿”相互使眼色偷笑。庄稼老粗,没治!立本不服气,却也底气不足。这下好了,我王老师站在讲台上嗙空儿,成了能挣钱的本职工作。

立本不但喜欢用嘴嗙空儿,也喜欢用手嗙空儿。他是学政治学的,嗙空儿嗙得还挺合辙挺押韵,时不时还能见报。这会儿,是个人儿都能在网上发表文章,就是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就是出书,只要你出钱,大小媒体拿你当财神爷。随随便便,也就没人在乎了。那会儿可不行,在市里的报纸屁股上发表一个豆腐块,立马儿就成了作家。立本不但成了县里的作家,还成了“著名作家”,一年之内,他在市里省里的报刊上发表了五六篇文章,散文、时评,还有一首诗歌。立本不但有了名气,还挣到了足足三百块钱的稿费。他一月工资才五十块。

从此,立本不再喜欢嘴上嗙空儿,他只喜欢用笔嗙空儿,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县委书记在报纸上读到了立本一片理论文章,大吃一惊,然后,非要把立本调到县委办公室。校领导还没来得及重用立本,却不大愿意放走这个人才,对县委办公室主任说,我们正准备提拔王老师当教导处主任。办公室主任说,就是让他当副校长也不行!人,我们要定了,不放也得放!

立本呢?他其实不大在乎——在哪儿不都是干工作挣工资?反正我也没想过当官。不过,既然领导需要革命工作需要,咱服从上级安排,服从大局,去呗!

立本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白天跟着县委书记东奔西跑,晚上,不但继续嗙空儿,也嗙实际事儿。同学朋友亲戚熟人尤其是老家的街坊邻居在电视上看到立本站在一县首长背后,尽管他从来没过半句话,老少爷们儿还是大呼小叫,“老天爷!都说读书上学不管用,看看人家立本!”就连村里的能人儿都说,“不光得有人,自家也得有真本事儿!”

多少年来,立本老家王家庄一片的能人儿生意人舍得花钱让儿女上大学,王家庄初中校长和老师们说,这有我们的杰出校友王立本的一份功劳。

跟着县委书记干了两年,书记调到了市里,当了一个区的区委书记。老秘书用顺手了,就把立本调到了区委办公室,还是写东西。又干了两年,区委书记到了市人大当副主任。

过去,立本儿不想当官,有实权的官没想过,没实权的官,更没兴趣。眼看着老领导走了,立本却想弄个一官半职,没实权的虚职也中。想弄个一官半职,同样不是想当官,而是混了这么多年了,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算咋回事儿?老领导临走前安慰立本:立本儿,别性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过不了一年半载,你就是副主任,这不水到渠成的事儿呀?

可立本在办公室文秘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年,直到这会儿。前些年,他还有点儿愤愤不平;这些年,仅仅想一想主任副主任这些名词,立本就感到嘴里没滋没味。喝多了,立本自己安慰自己:我他妈的行政级别主任科员,比办公室主任还高一级哩!

立本自己清楚不清楚,反正大伙儿都清楚,王立本儿是个不讨老天爷烦的人,也不讨同事熟人烦,可除了会耍耍笔杆子,他还真就是个没本事的人,还有点一根筋、认死理儿。

有人说,越是没本事的人越爱面子,越是一根筋认死理儿的人越在乎脸皮儿。立本又没本事又一根筋认死理儿,可大伙儿能看出来,立本儿既不爱面子,也不大在乎脸皮儿。尤其最近几年,同事熟人慢慢发现,立本儿啥事儿都不紧不慢,甚至还变得随和了,不再喜欢和人家辩死理儿。一名老同学说:“立本儿,你这是人未退休心先退休了呀!”立本笑着说:“你懂啥呀?高人都这样,想修炼成这样儿,不但需要天分,还得经得起时间。”

区委的同事包括领导也说,大隐隐于朝。立本儿是真高人,大隐士!在人精堆儿里啥事儿还能不温不火,不是高人,世上就没高人了。


不过,眼瞅着儿子就要大学毕业了,区委大隐士真高人王立本同志却一天比一天心焦。他何止睡不着觉,饭吃得都少了,酒喝得倒越来越多。最近一年,他吃一碗汤水或者粥,就老是觉得肚子里涨得慌。老婆吓唬他或者说提醒他:“不会是得了慢性胰腺炎了吧?俺爹胰腺炎初期就像你这样,一吃东西就肚子涨。”立本皱着眉头说:“咱爹多大岁数?你老公多大岁数?净乌鸦嘴!你老公一无是处,就一点,身体倍儿棒!”得没得慢性胰腺炎不好说,有一天在卫生间,立本提着裤子认真照了照镜子,这才吃惊地发现,两鬓的白头发已经不再是少白头,成了实打实的中老年白头发。五十出头了呀!搁过去或者搁外国,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好时光,可看看咱们这儿,满大街找工作的孩儿们万头攒动,当爹的再不乖乖地站到中老年人堆里,孩儿们看着你都不待见!

其实,立本不该心焦。

今年暑假,儿子从北京学校回家,立本两口子特意和儿子商量工作的事儿,“小儿,得抓紧操心工作的事儿了。你这会儿不比我和你妈那会儿。”

儿子小云说:“不用你们操心!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民办教育培训工作教英语。算是实习生,就那,一月还四千哩!”

立本说:“小儿,你那不是工作,是打工。”

儿子有点儿纳闷:“工作和打工还有啥区别?”

“区别大了!”

“啥区别?”

立本皱着眉头,心里生气,一时半会却找不到说辞。

立本媳妇说:“小儿,不一样。别说老家的人觉得工作和打工不一样,就是市里的人,就是我和你爸机关里的同事,也说不一样。”

儿子突然高声说:“有啥不一样?还不都是一样上班挣钱?还不都是一样交保险到老了退休?”

立本耐着性子开导儿子:“小儿,你说的这些,听着新潮,实质上老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进城孩子的就业观念。不但老土,还是傻,傻得不透气儿!”

儿子和老爹其实脾气差不多,也喜欢缠个死理儿,“爸,妈,那你们说说,都是干活儿,都是挣工资,在北京民企挣的工资也并不少,到底怎么不一样?”

立本喝和老婆还是找不到理由。立本说:“反正不一样,工作是工作,打工是打工,就是不一样。你去问问有见识的人,工作和打工到底一样不一样?”

儿子不想再和爸妈纠缠,他忙着在电脑上打游戏。

立本两口子大眼瞪小眼。要是其它事儿,他俩就不再搭理儿子了。可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不能怕他烦。

立本说:“小儿,应届生就能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再有两三个月就该报名考试了,我和你妈建议,你今年先报考中直机关或者北京市直机关的公务员。反正也就是缴六七块钱的报名费,权当是买彩票。凑巧考上就考上,考不上,也不耽误该干啥干啥。”

儿子头也没抬,“爸,你这都是老土就业观念。千军万马去挤公务员那个独木桥,那不是赌徒呀?真像你说的,是买彩票。看着我们同学一个个不要命地又是报班又是买书,平时都不去图书馆,这会儿挑灯夜战,我就看不起他们。太俗,太老土!都啥时代了?”

立本有点儿生气:“小儿,你说啥时代了?时代越发展,公务员地位越高,工资越高。还老土老洋的!你也不琢磨琢磨,为啥独木桥上千军万马?正是因为独木桥值得挤。山西老煤窑咋没人去挤呀?抓过去都想方设法逃出来。”#p#分页标题#e#

儿子说:“反正,我没兴趣考北京的公务员。”

妈妈说:“小儿,我和你爸也不是非逼你去考北京的公务员。你爸说得不是明明白白呀?就是让你去试试。咱的工作重点,放在咱们市里或者区里。”

“是啊,小儿,我和你妈的意思,今年你在北京试一年。考不上,明年就不说北京的事儿了,你回来考咱这儿的公务员。不过,你要真不想在北京试一回,那你今年就回来,直接报考咱这儿的公务员。”

立本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小儿,你回来考市里区里的公务员,爸爸说不定还能给你使上点劲儿哩!”

儿子抬起头,看了看爸爸,一撇嘴,“爸,我听说北京公务员考试还是比较严肃的,一般人使不上劲。咱这儿咋回事儿,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着,就是有人能使上劲,估计你使不上劲。”

立本脸一红,气急败坏地大声说:“小儿,你咋这么着和你爸说话?你咋知道我给你使不上劲?我都给区委书记当过秘书!”

老婆急忙笑呵呵地劝立本:“你和他个小孩子生啥气呀?他知道个啥呀?”扭过脸,对儿子说:“小儿,你可不敢小看你爸,你爸跟过区委书记,在区里工作二十多年了,你到市里区里机关打听打听,谁不知道王立本儿呀?我再给你说一遍,你不考北京的公务员,就回来考市里区里的公务员,事业单位也行。真不行的话,县里也该考虑考虑。”

儿子的嘴巴撇得更厉害了,头也没抬,说:“还县里!我就是在北京私人小企业打工,也绝不会到县里当个公务员。”

“咦,傻小儿,你可不能上这个别!你觉得去县里当个公务员是随随便便的?在北京私企打工,那不就是打工仔呀?和县里的公务员比,天上差地下了!一个跟公家干,一个跟私人干。跟私人干,搁过去,就是雇工,就是扛活儿的。对了,这就是工作和打工的区别!”

立本对老婆说:“行了行了,你别和他费唾沫了,他知道个啥呀?!”

可能儿子的游戏告一段落,他扭过脸,看看爸爸,看看妈妈,笑眯眯地说:“爸,妈,你们想着把我弄进体制内,是不是为了你们自家的面子呀?就像给爹娘大操大办丧事的儿女,到底是为了死人的脸还是为了活人的脸?”

两口子愣住了,面面相觑。立本看到,老婆脸上红光满面,就像当初他们谈恋爱时候那样;老婆也看到,立本瘦削的尖长老脸像猴屁股。两口子不知道说啥好。半天,立本笑着说:“小儿,大学没白上呀?还真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儿看了。”

媳妇儿却板着脸说:“小儿,我和你爸到底是为了我们自家的面子,还是为了你,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不过,这会儿,你最好还是听我和你爸的!”还加了一句,“当爹当娘的啥时候都不会坑自家孩子!”

立本两口子就这一个独生子,他和老婆希望儿子能在身边工作,还真不是为了到老能照顾自己。儿子能考上北京的公务员,他两口子当然欢喜,也放心;不回老家,就是在几千里外哪个小城市当个公务员,三年两年不回来看他俩一回儿,两口子也放心。立本和媳妇儿都是大学毕业,都在机关工作,媳妇儿在区工商局。他们见过世面,他们更觉得自己不是老思想。可正因为见过世面,正因为思想不老,儿子在外边打工,他两口子才更放心不下。打工就是打工,工作就是工作,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至于是不是像儿子嬉皮笑脸说的,他俩是为了自家的面子,立本反复琢磨,还真不好说。可能有那么一点儿。前年,办公室一个副主任的儿子大学毕业,还是上的二级学院,人家有能耐,把儿子弄进了市电力公司。去年,在本市银行当了个小头目的高中同学把儿子塞进了另一家银行。今年,区委大院里有好几个同事的儿子闺女大学毕业,听说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听说都在活动。

儿子咋就想到了爸妈的面子?一个小屁孩儿,还没正儿八经到社会面儿上混过,咋就想那么复杂哩?唉,要不咋说,新生代都不是吃粮食长大的,吃啥长大的?生化灵异?吃生化灵异长大的孩儿,当然比吃粮食长大的老家伙们鬼心眼儿多。

小儿啊,你爹可能真的爱面子,可想着把你弄进机关,你爹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你爹是为了你。你说你爹爱面子,那好,只要你小子愿意进机关,你爹就是求爷爷告奶奶,把这张老脸卖一百次,你爹也心甘情愿,你爹也舍得!

立本真后悔:跟着领导的时候,那么多人求自己办事,自己咋着就那么死脑筋,一件事也没给人家办过。要是给这个局委那个国企办过事儿,这会儿去找人家,至少心里有底儿呀!

恼恨自己半天,立本为自己找理由:唉,天生就这幅德性,曾经多好的机会,自己却不喜欢和人家拉拉扯扯。要不咋说没本事哩?有本事还是没本事,不是自家觉着的,也不是人家说的,遇到事儿,有本事的只是有本事,没本事的只是没本事。

立本不喜欢人家求自己办事儿,他更不喜欢求人家办事儿。开始几年,公对公的事儿,他去找人家,还有点理直气壮;最近这些年,就连公对公,他也懒得去求人。至于私事儿,能办就办,不给办,拉倒,又不是不办就活不下去了。

自己升迁提拔的事儿可以不求人,儿子饭碗的事儿,可不能再由着自家性子了!儿子不愿意回来?那是你这个当爹的没给儿子找着好地方,你给他找到好地方,他保准乖乖地就回来了。王立本儿,为了儿子,你啥脸皮儿都得能舍出去!


立本犹豫了好几天,是不是去找找领导?有两次,他都踅摸到区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口了,想了想,又回去了。这一任区委书记和立本的老领导之间隔两任了,立本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从没主动找领导交流,别说到领导家里交流,就是领导的办公室,领导不通知他,他也从没主动踩过门儿。

又过了一个星期,立本再也坐不住了。一天下午,他走出自己办公室门,连想都没想,“腾腾腾”跑到了区委书记办公室门口。侧耳听听,里边安安静静。难得的机会!

立本敲门进去,先是给领导说了两件工作上的事儿,其实,都是小事儿,给领导说不说都行。书记不声不响地听着,偶尔点头“嗯嗯”两声。

说完工作上的事儿,立本找不到词儿了,开始吭吭哧哧,脸红脖子粗。

书记比立本还小三四岁,也是大学毕业,和立本一个学校,算是校友。他是从市委办公室下来的,也是文秘出身。没来区里之前,两人就认识,同行嘛!书记让给立本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笑呵呵地问:“立本儿,啥事儿呀,看你比生孩子还不好意思?”

立本恍然大悟:来找领导的,都有事儿,还都不是小事儿,有屁就放吧!

立本看着书记尊贵的脸,看着领导脸上慈祥的笑,尤其听到领导的玩笑话,放松下来,把儿子的事儿说了说,“唉,孩子这就毕业了,您说说,我给他到哪儿找个吃饭的地方哩?”

领导看着立本,沉吟了一阵子,说:“立本儿,今年咱区委大院里不光你儿子,还有十来个子弟,哦,好像是十二个,都大学毕业了。”

立本笑了,“书记,您真是我们的好当家人呀,比我知道得都清楚。”

书记说:“每年到了学生毕业这会儿,我都失眠,都吃不下饭。你们当爹当妈的做一个孩子的难,我做十几个孩子的难。这么说也不准,不是十几个孩子,是几十个。你也知道,咱们区里退下来的正县处级副厅局级老领导有多少?”

立本知道,一直都有一百多位。

“这些老领导天天找我,给俺孙子找个地方吧,给俺孙女找个地方吧。我又不是开工厂的,从哪儿弄那么多岗位呀?”

立本脸上一红,笑着说:“书记,您也别太为难。按照原则,能办就办,不能办就不办。”

书记皱了皱眉头,又叹口气,说:“立本儿,你不是不知道,现在进人逢进必考,许多程序都是电脑操作,严肃得很。让我自己一句话就把人安排进去,当我是私企老板呀?可我谁都不能得罪,干脆,谁都不给办。给这个办了,那个有意见;给那个办了,这个有意见。为了一个人得罪一大片,立本儿,换了你,你干不干?”

立本开心地笑了,声音有点儿激动地说:“那是那是!这就是领导智慧!”

“包括区委常委一班人,我给他们说得明明白白、斩钉截铁,除了你自家的亲儿子亲闺女,其他的,侄子外甥侄女外甥女,你干脆都别张口。你一张口,大家脸上都不好意思。”

立本脸上又是一热,他讪讪地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书记从办公桌后边走出来,走到立本跟前,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立本儿,你也是大学毕业哩,是我的学长哩,思想咋还恁老土哩?都啥年代了,还非要千军万马挤公务员事业单位这个独木桥?我姐姐家女儿,我亲外甥女,大学一毕业,俺姐姐找我,可俺外甥女还不愿意来咱这小地方儿哩,孩子去了上海,自己找了一家外企,年薪二十多万,比我这个当区委书记的舅舅的工资都高!”

立本差一点说“您和我儿子咋说法儿一样啊”,不过,他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没敢说出口,他嘿嘿笑着,嘴里说:“那是那是!的确要解放思想,更新就业观念了。”

“是啊!你想想,到咱这儿来,能弄个编制还行,弄不了编制,当个临时工,一月一千多块钱,连北京上海扫大街的都不如,连咱这儿超市里的女导购员都不如。我真不明白,为啥那么多人天天想着把孩子塞进咱们这地方?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吧!”

立本脸上湿津津的,他笑着说:“那是那是!让孩子在北京找个外企或者民企打工吧!就是这会儿在北京民企实习,他一个月四千多,和他爹这个二十多年工龄的老家伙差不多。”

书记哈哈大笑,“是啊是啊!在北京干几年,说不定凑着机会就发达了,你老两口退休了还能到北京抱孙子哩!”说到这儿,书记又说,“他真要想回来,你让他考公务员呗!公公评评报名,公公平平考试,公公平平录取。考上,皆大欢喜;考不上,再回北京打工呗!”

立本看看书记,说:“咳,我给他说了,俺小儿确实不愿意来挤独木桥。我原先还有点老思想,听领导您这么一开到,我也相通了。与其花钱找这个托那个,还不如把钱给了孩子,让他当成创业资本哩!国家都在大力提倡全民创业,大学生创业更有优惠政策,更具备优势。”

书记看看立本,慢慢点点头,说:“立本儿,学长,不亏是文化人,不亏是咱区委的笔杆子,思想就是解放。”又说,“在孩子就业这事儿上,包括其它事情上,咱这些老家伙可不能再老土了,一定要解放思想,更新观念。要不,净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受。”

立本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没直接去自己的办公室,他在区委大院的小花园里溜达,一边溜达一边抽烟。妈的,这么凉,透心儿凉!连个回旋话都没说!这家伙这儿是没戏了!奶奶的,说得比唱的都好听。你让人家的孩子去北京上海民企打工,你自家儿子呢?上了个鸡巴二本,到了市委组织部。不错,你儿子也是考上的,可你是咋考的呀?就你儿子那德行,波泼墨佛都念不清楚,能考个第二名?还解放思想与时俱进更新观念,你是像我儿子一样真不懂事儿呀,还是装不懂事儿呀?还老土老洋的。妈的,你这才是土鳖哩,嘴上一套暗地里一套,真土鳖,老土鳖,大土鳖!#p#分页标题#e#

心里骂骂咧咧半天,嘴上抽了半盒烟,立本气消了。唉,你还去找人家区委书记哩,你算个屁呀?你觉着你跟过领导,都哪朝哪代的老黄历了?时代造就跨越式发展了!王立本儿,你他妈真老土了,你才是真正的土鳖,小土鳖,没本事的土鳖。别说你一个老油条小文秘,听他那口音儿,不在常委里的副职都别给他张口。不是说了,你一张口,大家伙儿都难堪;大家伙儿都难堪,还咋着在一起干工作呀?

想起自己在区委混了二十多年了,还只是个老文秘,还得了个主任科员的安慰奖,再想想和自己岁数差不多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书记区长和常委们,立本脸上开始发冷。深秋的阳光倒是暖洋洋的,可阳光越暖和,立本脸上越发冷,还不是冬天那种过瘾的冷,是一种别别扭扭的冷,似冷非冷,似热非热。

有本事没本事,混得孬好,平时还不大服气,平时糊里糊涂,遇到事儿,这不,王立本儿,你真的屁都不算!

我王立本儿果真落伍了?儿子说我老土吧,领导也说我老土;领导说我老土吧,我儿子也说我老土,这会儿,就连我自家都搞不清我到底是土老帽还是没本事。可想一想,也是,花点钱把儿子弄进行政事业单位,就像书记说的,有编制还好,没编制当个临时工,还没北京上海扫大街的挣的多,还没超市女导购挣的多。何苦呢?

兴许,我是真的老土落伍了!

回到办公室,立本喝了大半杯水,那还是刚才他去书记办公室之前倒上的,水早就凉了,立本喝下去,胃肠里一绺凉气窜上蹿下。他呆呆地坐着,抽了两支烟,就到隔壁一个副主任令学民办公室聊天。老令的闺女今年也毕业,打听打听这个老滑头准备把闺女安排到哪儿吧。

老令比立本岁数还大,比立本资格还老,中专一毕业就在区委干,换了好几个部门,最后落脚到办公室副主任摊子上,整天也没多少事干。

“他也是给我那个法儿说哩!”老令这次倒是没耍滑,听立本说过找书记的事儿,他说他也找过书记,一个月前。之前,两人没事儿就在一起瞎聊,老令连一个字儿都没透露过。立本心里暗笑:遇到孩子找工作的事儿,老滑头也不滑了。

“老令,你觉着他是在糊弄咱还是真办不了?”

老令低头想了想,说:“伙计,还真难说。他肯定没法给那么多人都解决问题,可他要真心办,肯定能办的。一把手办不了,谁还能办?”

“操!倒也是!别人的孩子办不了,他自家的孩子咋能办得了。”

老令看看办公室门口,低声说:“伙计,你听说过没?你知道他说啥?”

“说啥?”立本也低声,问。

“他说,我那儿子不够皮实,放到外边,可能连食儿都打不到,还不得饿死呀?干脆,让他到机关里混碗饭吃吧!”

“奶奶个腿!”立本轻声笑着说,“人家金枝玉叶嘛,可能真的不够皮实,像金丝鸟,想宠物狗。可咱家孩子就皮实了?就是咱家孩子真的皮实,就活该到外边自家打食儿呀?这都他娘的啥鸡巴理论呀?”

老令笑笑,说:“伙计,咱家孩子不皮实也得皮实。啥法儿哩?咱家孩子要是不皮实,更打不着食儿。”

立本想起了他听说的据说是领导亲口说过的另一番话。他本来不想对老令说,混成这样儿,还不都是二十多年口舌惹的祸?还嫌吃亏吃的少呀?转念一想,去他娘的吧,都混成这样儿了,还前怕狼后怕虎?还想再当缩头乌龟呀?

“老令,你听说过吧?他还说过一番精辟言论哩!领导干部家庭出来的孩子,的确比老百姓家里出来的孩子见多识广,心理素质好,具备管理气质。门里出身嘛!”

老令狡黠地笑了笑,“你这会儿才听说呀?我早就听说了!”

立本皱着眉头,问:“老令,你觉得这话有道理没有?要说有道理吧,咱听着不总觉得别扭;要说是放屁吧,就连老百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屁!都是他妈的放屁!都是贱种!都是傻屌!”老令竟然咬牙切齿地骂道。

立本嘿嘿笑了起来。

老令又看看门口,门关着。他往立本这边凑凑身体,低声说:“谁让咱不是常委哩?常委家的孩子,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都给安排了。就是他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就是那些会溜须拍马的小头目家的孩子,他以为人家看不见呀?不是各局委公检法,就是事业单位。”

老令又看了看门口,声音更低了,“他那个关系不错的坤角儿的妹妹大学毕业,他跑前跑后,找这个,找那个,进了银行了还是电力公司了。他想给你办,啥法儿能想起来!还他奶奶的逢进必考电脑操作。屁!都是糊弄傻屌的屁话!”

立本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股气,“谁他娘的也别埋怨,怨只怨咱自己没本事!”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看着老令的秃顶,问:“老令,你说说,咱是不是真的老土落伍了?是不是还是咱们毕业时候的就业观念在作祟?”

老令看着立本,说:“伙计,你也琢磨这个?”

“过去没琢磨过,这会儿孩子要找工作了,天天琢磨。”

老令呵呵笑了,说:“我也天天琢磨。看来,就是得经常遇着点事儿,要不,就咱这岁数,慢慢脑子就成一块糟木头了。”

“放心吧,伙计,啥时候都成不了糟木头,事儿才刚刚开始,以后,让咱天天睡不着的事儿多着哩!孩子这才刚毕业,以后就业成家买房,就咱这没本事的货,要是再不服人,偷偷跑到荒郊野外找棵歪脖树上吊得了!”

“那是那是!”老令连连点头,“唉,都怨咱自己!整天在领导身边混,多长点眼色呗?嘴巴脑子活道点儿呗?到了这会儿,佛脚都抱不上。”

“伙计,还是那句话,咱是不是真的老土了?俺小儿这会儿在北京一家民办教育公司当老师,一个月四五千。咱还非要挤破脑袋想着把孩儿们塞进咱这个羊圈里,咱是不是真的腐朽发臭了?”

老令看看立本,慢慢点点头,说:“我琢磨来琢磨去,可能真的腐朽发臭了。俺妮儿在深圳一家软件开发企业,也是实习,一个月七八千。我想让她回来,俺妮儿还不愿意,真不愿意。”

“俺小儿也不愿意回来,还跟我和他妈急。”

“那咱还让孩子回来干啥呀?咱又不是常委里的数儿,又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把咱孩儿安排到机关里。”

“老伙计,咱确实老土了,不但老土,还土鳖!”立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他骂骂咧咧,很快又嘿嘿笑起来,“哈哈,老伙计,其实咱不老土,咱都认识到这一点了,就说明咱不老土。”

“不老土,也不土鳖。怨只怨咱自家没本事。”

“操!你这么一说,又老土了!俺小儿说了,爸爸,我找工作,和你有本事没本事有啥关系?听听,俺小才是真正的洋气。”

“俺妮儿也这么说。”

两个老油条一边瞎聊一边抽烟喝茶,一会儿愤愤不平,一会儿嘻嘻哈哈,聊到快下班了,都挺开心。

临了,老令诡异地低声笑着说:“伙计,没本事的傻屌都是这么着安慰自家哩!”

立本哈哈笑笑,说:“伙计,你能不能给自家留一层面子?没本事,嗙嗙空儿自我安慰安慰还不行啊?你还非要戳破!把这个狠劲早早用到混事儿上,也不至于到这会儿自家安慰自家了!”


立本儿子叫小云,名字有点儿女性化,长得也像个大姑娘,高挑个儿,白净的瓜子小脸儿,双眼皮大眼睛,这会儿又开始流行的青春奶油偶像小生。当初,儿子哇哇落地,立本这个耍笔杆子的爹给儿子起名却犯了难。本来,他想循着老家的家谱辈份,媳妇儿不愿意,立本下一辈是“德”字辈儿,媳妇说:“你是不是准备给儿子叫王德贵?一听就是乡下土包子。”

立本嘴里说:“你懂啥呀!那才是文化,那才是根基。有文化根基的才是贵族。”不过,心里想想,倒也是,像他这一辈儿的堂兄堂弟,不是叫立仁,就是叫立忠,自家听着挺有文化挺有根基,说不定外人一鼻子就能闻到一股霉味儿土腥味儿。

给孩子起个啥名哩?立本一抬头,正巧,八月蔚蓝的天空中慢悠悠飘过来一片白云,白得像羊绒,干净得像用草原上的水洗过的羊羔绒,安静得像睡着的一堆儿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奇呀!刚才还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咋着我一抬头就有一片白云飘来?

立本一拍大腿:这不明明就是老天爷或者上帝给我的启示呀!?得!儿子就叫小云,听,多飘逸,多优雅,多洒脱。儿子这辈儿可不能再像他爹这辈儿,整天谨小慎微,枣木圪瘩,活得那个累呀!我儿子,他就叫王小云,他要像秋天万里晴空的一片白云一样,轻松悠闲地活着。

儿子小云的确比老爸立本活得轻松。从小学到高中,他都在同一个小区里住,没动过窝儿。小区是市里专门给行政事业单位人员建的经济适用小区,一圈幼儿园学校,还都是市里的实验幼儿园重点学校。儿子上小学,每天吃过早饭,暖和和地不慌不忙地出门;高中也不用住校,更不用像离学校远的家庭一样,在他们这个小区里专门租房让孩子安心学习备考。

儿子活得轻松悠闲更主要的一点,在于他摊上了立本两口子这样的爹妈。许多家长从孩子小学开始,不是报文化课培优班,就是上艺术开拓班发展班。孩子走出学校的课堂,就又被关进培优开拓班课堂。立本看着嫩嫩的儿子,想一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从没让孩子上过任何课外辅导班,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周末,别家的家长忙着拉拉扯扯的时候,别家的孩子被关在教室里的时候,立本这个家长带着儿子不是在荒郊野外“探险”,就是骑着自行车在周边乡村里瞎转悠。

小云没上过一天补习班,学习成绩从小学到高中却一直都全校前三十名。高考前半年,儿子也是不慌不忙,立本两口子也从来不催儿子。结果,儿子说书唱戏一样就考上了北京一所211重点院校。

立本想:哼,当爹的没本事和人家拉拉扯扯织网砌墙,可正因为没本事,当爹的才有时间和精力把心思花在自家孩子身上。看我儿子,顺顺当当就考上了重点!这有老爹我的一份功劳!

小云大二那年就谈了个女朋友,李小雨,同班同学,老乡,临近龙岗市的。小雨也是长得白白净净,小四方脸儿,双眼皮,眼睛却总是稍稍眯缝着,下巴饱满,成年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大户千金,尽管她家实际上只能算是小城市的中产阶级。两个孩子算是门当户对。小雨爸爸在市委办公室当副主任,妈妈在银行,也是个小头头儿。有一点不大一样,小雨爸妈都没上过大学,都是后来弄到的成人教育本科文凭。小雨爸爸是团级军官转业,小雨妈妈高中毕业就被父母安排进了银行。还有一点也不一样。小云爷爷奶奶都是农民,能查得清的祖辈也都是庄户人家。小云姥爷姥姥家也都是农民,能查得清的祖辈都是庄户人家。小雨家不一样。小雨说过,她爷爷奶奶那辈儿就是干部,爷爷也是军官转业,后来到了市里当干部。奶奶家是市里的坐地户,过去开过洋行,小雨还知道洋行的名字,叫华洋商行。小雨姥爷也是军官转业在市里当干部,姥姥家也是城里老户儿,也做过生意,听妈妈说,好像是开煤铺。#p#分页标题#e#

小云和女朋友小雨实习期间开始同居,在学校周围与其他人合租了一套两居室。本来,合租户可以谁也不招谁谁也不惹谁。不巧的是,小云和小雨都爱整洁,或者说有洁癖,爱整洁有洁癖的人往往会和别人相互招嫌。

立本没本事,却有洁癖,家里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立本老婆也爱整洁,但不像立本那样严重成了洁癖。小云不知道是遗传了老爹的洁癖还是从小被爸妈训练出来的习惯,也喜欢整洁,他自己的生活用具总是摆放得规规矩矩,他的小书桌和书本书包上也总是干干净净。三岁那年和爸妈分床,第二天就学会了叠被子,自己的房间和小床铺整理得像个他养的一对儿珍珠鸟的小鸟窝。

有一次,立本老婆对立本说:“穷干净,富腌臜。你看看咱小儿,房间床铺拾掇得像珍珠鸟的鸟窝儿,是不是有点太女性化了?”

立本说:“乡下人才这么说才这么认为。我儿子天生气质高雅!”

和小云相比,小雨算是正宗城市人儿,小云只能算半个。三辈儿才能养出城市人。小雨比小云还喜欢整洁。小云自己有洁癖,有时候却嫌小雨过于挑剔,“小雨,我觉得你和我爸一样,都有洁癖!”

小雨说:“乡巴佬,你还差一辈儿才算正儿八经的城市人,所以,你懂不了城市人。”

小云嘴上说小雨有洁癖,但小伙子知道,女朋友和爸爸的洁癖的确还是不一样的,小雨是天生气质整洁。因为这一点,小云更加喜欢小雨。

邻居小恋人好像既没有洁癖,也没有整洁的习惯。他们自家房间打扫不打扫,小云小雨不知道,只是走过他俩的房间门口,总是能闻到一股臭酱豆味儿。客厅里的卫生却几乎是小云小雨全包。小云是个细发人,也是个憨厚的小伙子。看着客厅脏了,他不打扫打扫,心里就不干净。

小雨说:“小云,你力气不值钱啊?咋着都是你打扫客厅卫生?”

小云说:“可不是,力贱人敬,俺爷爷给我说过。”

小雨鼻子里“哼”一声,“乡下人才那样说!”

小云看看小雨,有点不高兴,不过,他很快呵呵笑了,说:“我不是力气不值钱,我是看着哪个地方不干净我自家心里就不干净。”

小雨说:“这么一说,你不但力气不值钱,你还成了自私鬼了?”不过,小雨因此觉得小云更加可靠了。

客厅卫生还不是最让小云小雨头晕的,让两人受不了的,是卫生间。

小两居只有一个卫生间,空间还比较逼仄,加上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地面铺的是那种碎碎的小瓷砖,容易藏污纳垢。起初,小云主动打扫,时间长了,小雨心里又不平衡。她嘟囔了几次,小云就在卫生间门后贴了一张纸条:芳邻,请自觉轮流值日。

这一贴不要紧,以前,女邻居还会把自己用过的卫生巾特意带出去,纸条贴上以后,干脆把卫生巾扔在垃圾篓里了。有一天早起,不知道是女邻居的卫生巾不慎掉下去了还是故意扔进了马桶,可能也冲不下去,她也没管,让血糊糊的卫生巾漂在马桶里。

小雨上卫生间,很快就捂着鼻子跑出来,跑进自家房间,“哇”地干呕了一下子。小云急忙到卫生间看了看,皱着眉头出来,从自家房间找了个一次性手套,正要出去,小雨火了:“你敢!你不嫌脏,我还嫌脏!”

小云还是偷偷皱着眉头把卫生巾想法捞出来,扔进了垃圾篓,并趁着上班把垃圾送到了楼下。

当晚下班回来,小云在厨房做饭,男邻居也在厨房做饭,两家合用一个小厨房,两套锅灶。一边炒着菜,小云一边笑呵呵对男邻居说:“哥们儿,以后,咱们轮流值日吧?再一个,不要把卫生巾扔到马桶里,冲不下去。”

男邻居看看小云,冷冷地说:“管好自家的事儿,看好自家的门儿,就成了!”

小云一下子愣住了。妈的,还有这样的人呀?

这时,小雨气呼呼地闯进厨房,她在房间一直支着耳朵听两人说话,她知道小云肯定要和他们摊牌。小雨大声说:“小云,你这个乡巴佬,说那么多废话干啥?”

女邻居也“哐当”一声推开自家房门,跑进厨房,她也高声说:“你骂谁?谁是乡巴佬?我们也都是大学毕业。再说了,没有农民种地,你们喝西北风长大的呀?”

小云想笑,这样的话,他听许多人说过,都是理直气壮地吵嚷着说的。不过,小云听到说这话的人,一般都是农民,可这对小恋人自称大学生,竟然也这么农民式地自豪。不,乡巴佬的猖狂!

小云没有笑,他冷冷地轻声说:“大学白上了?基本的公共卫生公共秩序都不遵守!”然后,关上电磁炉,也不管半生不熟的炒菜,拉上小雨到外边吃饭去了。

本来,小雨和小云一样,想着毕业在北京闯一闯,至少要闯个三年两载的试试看。他们在外省小城市生小城市长,但总是觉得小城市就是农村,北京上海才算是大城市。小雨说过,“北京也土气,天津更土气,上海才算城市。”小云笑着说:“乡下人倒不这么说,城市俗人都这么说。”小雨还是刺他,“你还差一辈儿才算城市俗人,所以,你懂不了城市俗人。”

其实,小云也听爸爸这么说过。他爸妈都是在天津上的大学,爸爸说过好多次,“天津卫那个地方呀,土气得很,全国最大的农村。”

上小学的时候,小云当然不明白为啥直辖市大城市天津在爸爸眼里却很土气,他问过爸爸,“爸,那你说哪儿才算城市?”

爸爸说:“上海深圳多少有点儿城市味儿。”

小云更听不明白了。

读高中的时候,小云觉得自己多少能够理解爸爸的意思了,他们同学中间就争论过哪个城市土气哪个城市洋气,班里看课外书最多成绩最好的王小豆也说过,“中国的城市,上海深圳才多少有些城市味儿”。有一次,小云和爸爸又说起了城市农村,小云说:“爸,我也觉得北京天津不算城市,上海深圳才有点儿城市味道。”

爸爸嘿嘿笑笑,说:“小儿,你还小,还闹不明白这个道理。中国压根儿就没城市;城市里也没城市文化。上海深圳?和北京天津,和郑州西安有啥区别?和咱王家庄有啥区别?对了,除了人多楼高,人多得像蚂蚁,楼高得看不见太阳!还有,老家马车牛车多,上海深圳轿车多。”

小云不服气,“咱过年回老家,老家也有好多小轿车。”

爸爸说:“那就更没啥区别了!”

小云还是不服气,不过,他并非觉得自己懂不了爸爸,他是觉得爸爸老思想了,是爸爸懂不了新生代,懂不了新时代。

天津上海深圳算不算城市,这些城市里有没有城市文化,上了大学,小云还是不清楚。不过,他在北京学习生活了三年多了,北京算不算城市?小云还是不明白。北京有没有城市文化,小云更摸不着头脑,就连城市文化这个词儿,他听说过不止一回儿两回儿,有几次还是听的著名学者的讲座,他觉得自己似乎朦朦胧胧看见了边儿,可还是抓挠不住;抓挠不住,就说明还是没闹明白。

闹明白没闹明白无所谓,小云眼睁睁看到了,北京比王家庄大,比自己生长的城市大,北京有数不清的高校,有最高级别的机关,有数不清的老外,尤其有数不清的能够找到一份工作的地方,也就是说,北京有数不清的机会。管它土气洋气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在哪儿能找到更多的工作机会,就要去哪儿。回老家城市,至多一辈子像爸妈那样,看着挺滋润,可我王小云不想一辈子那么滋滋润润,那是没滋没味。

小云不把爸妈那样的小城市公务员当回事儿,不过,他自己也琢磨过,琢磨过好多次,要是能在北京找到一份像爸妈那样的公务员工作,自己肯定干,还心满意足地干。唉,老家伙们总是觉得新生代怪异,其实,新生代也都像小云这样,正常着哩!

小雨爸爸有一个战友在北京某部当司长,姓林。当初入学,爸爸来送小雨,小雨和爸妈、和爸爸的战友一家子还在一起吃了顿饭。爸爸也好几次嘱咐女儿,“妮儿,星期天节假日,经常到你林叔家去看看。毕业找工作,说不定让你林叔帮忙哩!”小雨大一的时候倒是经常去林叔家,去了,林叔阿姨就带着小雨下饭馆,林叔说过几次,“闺女,在学校有啥事儿,尽管给你林叔和阿姨说。我和你爸在部队是过命的交情。”到了大二,小雨去林叔家的次数就少了,有时候,林叔和阿姨会到学校来看小雨,在校园里转转,然后,带小雨出去吃饭。

小雨给小云说起过林叔。有一次,小云对小雨说:“小雨,这就毕业了,我看好多同学都在找关系,你让你爸找找他的战友呗,说不定你有机会进中直机关;进不了中直机关,进北京市直机关事业单位也行啊!最差,也能找个国企吧?就是到区直机关、街道办事处也行啊!起码能弄个北京户口。”

小雨一撇嘴,说:“小云,我说你乡巴佬你还不服气。你自己琢磨琢磨,你这种就业观念土不土?我不是给你说过,我实习的这家公司老板,人大毕业,过去在陕西省直机关,人家金饭碗都扔了,漂回北京创业了。”

小云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当马云周彦宏刘强东,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你们的老板。大多数人还是要务实一点。”

小云也只是嘴上这么说说,他没想过当马云周彦宏或者刘强东,不过,他觉得自己在北京扎下根应该没问题,他心里其实也觉得托关系进体制内的观念有点老土。同学中间过于会拉关系的,大伙儿看着他都觉得老气横秋的。尤其看看周围,那么多农家子弟在北京坚持几年,不也有了自己的事业?不也在北京弄个首付买房买车了?何况他和小雨这样父母都有好工作都有积蓄的独生子女家庭?

小云对于自己在北京成就一番事业信心十足。


可惜,一条血糊糊的卫生巾,首先动摇了小雨的就业观念。唉,女孩子嘛!

卫生巾事件发生不久,小雨回了一趟老家。一周后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小云摊牌,“小云,我爸问了林叔,想要在北京弄个有编制的工作,不是一般人儿能办的。我爸妈干脆不合计北京这头儿了,想着让我回老家当公务员。你说你咋办吧?”

小云笑着说:“我没让你回家求你爸托关系找战友吧?你好像也没说过这次回家是求你爸托关系找战友吧?再一个,司长还办不成这事儿?”

小雨说:“我反反复复想过了,与其在北京缩在出租屋里,和乡下来的乡巴佬挤在一个房檐下,还真不如回老家当个公务员。反正我是女的。”

小云说:“小雨,听你这话音儿,好像政府机关是你家开的。回去当个公务员?那么轻巧随便?”

小雨“哼”了一声,“反正我爸妈都说了,我觉得我爸爸有那个能力。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还办不成这事儿?留不到市直机关,去区直机关也成,至少能去国企。”#p#分页标题#e#

小云说:“前些天还骂我老土,你咋着回家一趟就比我更老土了?”

小雨说:“我没兴趣和你开玩笑!我觉得我爸妈说的话有道理,在北京打工,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打工和工作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概念。我们家到我这儿已经三代城市中产阶级了,我奶奶和姥姥家还是资本家,千金小姐李小雨不想再窝在北京出租屋了,不想再和乡下来的乡巴佬挤在一个房檐下了。”

其实,自从两人在出租屋里同居,看着小雨整天像个母珍珠鸟一样收拾小窝儿,小云就开始担心了。一只刚出飞的雏鸟在不管啥样的林子里都会叽叽喳喳挺新鲜一阵子,可至多一年半载,她要是能在这儿窝上一年多两年,小雨就不是小雨了,珍珠鸟就不是珍珠鸟了。有爱情也不行,说不定时间长了,还会连累了爱情;有爱情就有爱情的结晶,一旦爱情的结晶哇哇坠地,母珍珠鸟会为了雏鸟,啥也不顾,哪儿安全飞到哪儿,哪儿舒服飞到哪儿。

“你回去呗,反正我是回不去。我爸妈没你爸妈有本事。”小云靠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小雨哭了,“我自己回去?王小云,你还要脸不要脸,我都和你在一起同居这么久了,说分手就分手了?”

小云直起身,高声说:“我说分手了?我的意思,你先回去,我在这边再看看再试试。”

“不行!都啥年代了,谁家还夫妻两地分居?”

小云低着头,半天没说话。他上了趟卫生间,回来后,对小雨说:“干脆你也别回去了!人家那么多父母都是农民的毕业生都能在北京活下去,咱们咋就不能?”

小雨想了想,说:“说实话吧,我也不愿意回去,我这次回去,不知道咋回事儿,一下子觉得老家那个小城市更土气了,看着哪个人都像乡下人。可我爸妈非要我回去,还说,你也得回去,不回去不行,不回去,就不让我搭理你了!“

小云说:“你给你爸妈说咱俩的事儿了?”

小雨说:“都到这地步了,能不说呀?我还让我爸妈看了你的照片,他俩直夸你,让你这几天就到我家去一趟。”接着,又说,“小云,我能看出来,我爸妈都挺喜欢你的,真的很喜欢你!”说着,看看小云,脸上一片绯红。

小云也看看小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小雨插上房门,突然扑进小云怀中,说:“我想要!”

小云说:“大白天的,那两个人好像也在家。”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抱着小雨,说:“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会和我分开。只要你不先提出分开,我就不会和你分开!”

小雨狠狠地拧了一下小云,一对儿小恋人不顾一切,热火朝天……

小雨依偎在小云怀里,小云一边摩挲着小雨的头发,一边说:“小雨,我就是愿意回去,想在同一个城市里都进机关,也不是容易事儿,咱爸妈又不是市长市委书记,连个区长区委书记都不是,你爸充其量也就是个正科级,我爸只是个主任科员,其实就是个大头兵。他们就是齐心合力勉强把咱俩安排到同一个城市,估计也不会是啥好地方,至少不会都是好地方。”

“我爸是副处,天天和市长市委书记在一起。”

“天天和市长市委书记在一起,可也不是市长市委书记啊!你不知道,这会儿不像过去,到体制内,逢进必考,严着吶!”

“那你说怎么办?”小雨抬头看看小云。

小云翻身坐起来,鬼鬼祟祟地说:“这样,小云,咱们就在北京漂着,死也要死在北京!”

小雨说:“看你说的,自家咒自家呀?咱们咋北京肯定能活得很好!”

“肯定!不过,咱们不能再住在出租屋里,咱这会儿就买房。”

“买房?小云,我可真服你,你还没正式上班就想着在北京买房了?去燕郊买房呀?那么远,咱连车都还不会开。”

小云笑着说:“咱才不去河北乡下买房,咱就在北京买房,去昌平买!”

小雨突然哈哈大笑,“小云,咱俩再一起两年多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奶油小生,尽管好像有点儿理想主义,可没想到,你的心这么野啊?你的雄心壮志这么厉害呀?可惜,目前看来这也只能是理想主义雄心壮志。”

小云有点得意地说:“不是雄心壮志,是有坚实的客观基础。”

“小云,难不成我回家这一段,你买彩票中大奖了。”

小雨说:“我王小云是理想主义者,可也是理性主义的理想主义者,我从来看都不看彩票那种东西一样。那种东西都是哄傻鸟的!”说完,他起身下床,给小雨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把水杯递给坐在床上的小雨,然后,坏坏地笑着说:“小雨,咱爸妈肯定都存了点钱吧?说不定还不少呢!你爸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当然能存住钱了,他俩至少能存个三四十万吧?”

“王小云,你还没过门儿,就想着算计岳父岳母的钱包哇?”小雨大叫。

小云呷了一口热水,说:“你听我说完再叫好不好?你爸妈能存三四十万,我爸妈估计也差不多。我爸没本事,可他和我妈都有一份好工作,越是没本事又有一份好工作的人越能存钱。没本事,不去和人家拉拉扯扯吃吃喝喝,更能存住钱了。”

“嗯,有道理!”小雨点头。

小云有小心地喝了口滚烫的开水,说:“这样,咱们让他们把钱都拿出来,凑个百儿八十万的,咱这就在北京交首付买房。小雨,怎么样?”

小雨一听,也挺兴奋,从床上蹦下来,“嗯嗯嗯,这倒是个办法!一点也不理想主义的好办法,是理性主义!”然后,小雨又笑着说,“小云,我还真没想到,你看着挺老实,原来你竟然还是个会盘剥爸妈的啃老族!”

“别说那么难听!咱俩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钱还不都是给咱存的?再说了,咱也并非啥也不干躺倒啃老,咱是提前打好事业和家庭根基,咱们是两代人接力建设。”想一想,“国外的大户人家都是这么几代人接力建设起来的。”顿了顿,又说,“中国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也是这么接力搞建设。”

小雨连连点头,“嗯嗯嗯!”还有点腼腆地说,“小云,你还真是个建设型人才。我爸我妈见了你,一定会一下子就喜欢上你!”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一对儿小恋人还在合计爸妈的钱包,合计是到昌平买房还是到大兴门头沟买房。在那些地方买房,三四百五就能买个不错的,首付百八十万不成问题,然后,和双方爸妈一起,六个人一起还房贷。两对爸妈一月收入不都得一万多呀?咱俩一月至少也能挣万把块吧?一月还两万来块房贷,还不耽误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这么一算,至多二十年就万事大吉。至于车,一二十万就能买个凑凑合合的,更是小意思。更何况,咱俩的工资只会不停地涨,说不定哪天年薪涨到二三十万,十年八年提前还完房贷呢!

都在哭丧着脸或者骂骂咧咧地吵闹着在北京买房难,那是没仔细合算,这么一合算,不是多大的难事儿呀?坚决不回乡下去!坚决要呆在北京,而且在北京活得有质有量!

挺靠谱的计划,怎么算都没闪失,小恋人一直合计到凌晨一点多,临睡前又加了一个小段。第二天中午十一点,两人一起醒来,到外边吃了点饭,又到超市买了一大摞正宗老北京特产糕点。第三天上午,小恋人儿坐上高铁,欢欢喜喜地结伴回了河南老家。

先去的小雨家。小雨家在龙岗市,有高铁站,从北京到龙岗,两个小时。

小雨爸爸在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妈妈在工商局,也是个科级干部。小云第一次拜见准岳父母。老两口之前见过小云的照片,尤其小雨妈,拿着小雨的手机翻看了好多张,左看右看,咋看咋顺眼。准女婿站到面前了,老两口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小云一米七八的个子,稍微有点儿瘦,可瓜子脸白白净净,看上去就是帅了,几乎算作潇洒。可小伙子一张口,腼腼腆腆的,老两口看到的分明是一个老实孩儿。事实上,小云和他爸爸一样,个别时候有点儿喜欢较真儿,骨子里是一个本分男人。本分的小伙子,有的女孩子可能会看不上,嫌他笨,大多数父母却都巴不得未来的女婿安分守己。爹娘给闺女找婆家,女婿有本事没本事倒是次要的,自家闺女跟着哪个男人不受欺负,跟着哪个男人能稳稳当当一下子过上一辈子,那才是终身的福分,他们才放心。

娘俩儿在宽敞的厨房里张罗着做饭,小云和小雨爸爸坐在客厅里聊天。

“小云,我听小雨说,你爸也是在机关办公室?”

小云说:“是,叔叔。不过,我爸年轻时候就给区委书记当文秘,到这会儿了,还是文秘。”

小雨爸看了看小云,小云发现,一脸官态的准岳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一闪而过。

“小云,你们还年轻。当一辈子文秘有啥不好?写东西,我都干不来,我最佩服办公室那几个文秘。”

小云说:“叔叔,我不是嫌我爸没本事,我是觉得我爸没有事业心。”

小雨爸又皱了皱眉头,这次很明显。小云正要说话,小雨爸笑了笑,说:“小云,你们都还年轻啊!啥是事业心?啥是本事?爹娘能把你们抚养大,就是本事,就是事业心!”

小云急忙说:“是!是!叔叔!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雨爸呵呵笑起来,让小云喝茶。小云急忙端起茶杯,轻轻吸了一口。

“对了,小云,想通了?准备回来了?”小雨爸转到正题。

小云不知道怎么回答,吭哧了半天,说:“叔叔,我担心我爸给我使不上劲。我爸爸是个老实人,关系面不够广。”

小雨爸爸笑笑,说:“这都是小孩子的话。你咋知道你爸给你使不上劲?”

“咳,叔叔,您不知道,我爸爸除了会写点东西,混事儿混人儿不行。”

小雨爸爸又皱皱眉头,说:“孩子,别老是这么说自己的爹娘。”顿了一下,又说,“我都问清楚了,你爸过去一直跟着周书记,我也知道,你爸和龙岗市铁西区吴书记是大学同学。他们对你爸评价都很高,说你爸是个好人。他们还有个大学同班同学,在洹阳当县长。

小云吃了一惊:这个未来的岳父真厉害,干过克格勃?和普京搭过伙计?接着,小雨心里暖乎乎的:小雨爸妈这是把我当自家的亲女婿了,早就开始做工作了。

小云说:“叔叔,我也听我爸说过,说过好多次。我小时候,那两个叔叔,吴叔叔、王伯伯,还有外地其他叔叔伯伯阿姨到卫水去,我爸和他们在一起吃饭喝酒,总是带着我。他们都知道我叫小云,不知道现在还记得不记得?”

小雨爸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好!”止住笑,语重心长地开导小云,“孩子,回来吧,别听有些人瞎嚷嚷,什么奋斗啊创业啊,在北京打工的,都是在外地找不到像样工作的乡下孩子,都是父母没本事家的孩子。咱不去凑那个热闹!在龙岗卫水这样的城市里,就是在县城里,当个公务员教师国企员工啥的,生活质量多高啊!”#p#分页标题#e#

小云正要说话,小雨和妈妈把饭菜做好了。一家人边吃边聊。小雨的爸爸还打开了一瓶五粮液,给小云倒了一杯。小雨说:“爸,你别惯坏了他,不让他喝酒!”

小云也说:“叔叔,我真的没喝过酒。现在的新生代都不喝白酒了。”

小雨爸爸说:“又是小孩子的话。等你走上社会就知道了,没啥新生代生活习惯,没啥老一代生活习惯,工作生活对新生代老生代一视同仁。”

小云倒是想品尝品尝千把块一瓶好几十块钱一杯的五粮液啥滋味。爸爸在外边应酬喝啥酒,小云不知道,爸爸说过,五粮液茅台也常喝,不过,爸爸在家自己喝,都是三十二十的酒,有时候还是十来块钱的。小云看了几次那杯晶莹剔透的酒:这就是传说中的玉液琼浆啊!可偷眼瞄瞄小雨和准岳父母,小雨妈一次都没劝准女婿喝酒,不停地给小云夹菜。小云到底没敢喝。小雨爸也不再劝小云,自己喝了有三四两。一边喝,一边给两个年轻人批讲人生大道理生活小常识。小云不停地点头,“是!是!”小云能听出来,这个准岳父比自己的亲爸爸有能耐,能耐大多了!小雨爸看着小云,满意地说了两次,“好!好!只要听大人的话,早晚会有出息!”

饭吃得差不多了,小云给小雨使了个眼色。小雨站起身,笑眯眯地给爸爸倒了一杯酒,双手端起来,递到爸爸面前,“爸爸,我和小云敬您一杯!”小云也急忙站起身,说:“叔叔,我和小雨敬您一杯!”

爸妈几乎一齐楞了一下,妈妈笑着说:“妞妞,大学没白上啊!这可是你第一次给你爸敬酒!”

爸爸看看闺女,看看准女婿,哈哈笑了笑,接过酒,一饮而尽。小云又倒了一杯,也是双手端到准岳父面前,笑着说:“好事成双!叔叔,我和小雨再敬您一杯!”

爸爸也没吃菜,接过来,又是一饮而尽。他斯哈着酒气,眼圈都有点儿发红了,说:“当大人的,看到你们能这样,我们都知足了,啥都不想了!”

妈妈也眉开眼笑,说:“真好!小云,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我和你爸,哦,和你叔叔早就开始跑你俩工作的事了。抓紧回来吧,孩子。你们回来了,立马儿给你们买套大房子,你们安心工作,好好过日子,家里的事儿,一点儿都不用你俩操心。”

小雨看看小云,偷偷吐了一下舌头。

小云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说:“叔叔,阿姨,是这样,我和小雨商量了好长时间了,我们还是别回来了,还是在北京工作吧?”

爸妈又是同时一愣。爸爸定定地盯着小云,小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到一起,哆嗦了一下,他看到了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威严。爸爸又看了看小雨,鼻子里出了一绺长气,慢慢说:“哦!说心里话,你们能在北京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也支持你们留在北京,我想你爸妈肯定也支持。”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小云,我问过你们林叔了,想留到北京,就是进国企,也不是那么轻巧的,一下子安排两个人,更难如登天。还不是钱的事儿,有很多麻烦事儿。”

小云急忙说:“叔叔,我们可以先考一考公务员,但那不是我们的努力方向,考上了最好,考不上,我们还是想着在北京找个外企或者像样的民企工作,等积攒了资本,说不定还能创业!”

爸爸笑了笑,说:“大型外企还好点儿,民企,那也算工作?那是打工!说让你开路你就得开路,它自己说散摊子就散摊子了。不稳定,更不养老!你们现在年轻,还能换来换去。年龄大李,谁还要你们?创业?我觉得你俩都不是创业的料,面相都带着哩!”

妈妈也说:“找不到好工作的穷孩子没办法了才去创业。孩子,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能力的。”想了想,妈妈又说,“小云,你叔叔说得对。你这幅面相,一看就是老实孩儿,你再看看那些企业家,都啥人儿呀?你想过没有?”

小云说:“叔叔,阿姨,我也知道在民企打工不容易,创业路上更没保险。可那么多毕业生在北京民企打工都能活下去,有的还创业成功了,我和小雨为什么就不能?”

爸爸突然生气地说:“你这孩子,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咋着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变卦了?我给你说,乡下孩子才向往大城市,农村人才喜欢赶集!我和你阿姨不让小雨在北京瞎跑,我想着,你爸妈肯定也不愿意让你在北京瞎跑。”

小云瞥了小雨一眼,偷偷看了小雨妈妈一眼,低下头,不吭声儿了。

妈妈说:“老李,你冲孩子叫啥?他们没个和咱不一样的想法,还算是年青人呀?你回屋睡觉吧!”

小雨爸爸却没动身。他看看小云,看看自家女儿,又看看老婆。突然,他嘿嘿笑笑,问小雨:“妞妞,你俩有啥打算,说出来吧?”

小云抬头瞥了小雨一样,小雨也正好在瞥小云。两个年轻人一起偷偷笑了。接着,小雨把两人的想法和盘托出。

爸妈听着,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又点头。小雨说完,妈妈看看爸爸,开腔了:“老李,按说,这也是个办法,让孩子们在北京闯闯?反正他们有地方住了,咱多少也放心了。到时候工作不如意,受苦受累,他们自家找的,也埋怨不着咱这当父母的。”

小云爸爸冷笑了一声,说:“是咱家有钱还是小云家有钱?都是上个班,当个兵头将尾,比一般人家日子好像强一点,到了北京,还不是要饭的?两家把家底都拼光,估计也就能凑个百八十万,再借借亲戚的,至多给他们弄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弄个首付,也至多在大兴昌平买房,当房奴,他们不难受,我还心疼哩!”然后,又气呼呼地说,“老林买的房才六千多点儿,自家才掏了百十万。咱哩?一平方掏三四万四五万,花三四百五四五百万买个肯定还不如他那样的房,多冤种啊!”

小雨说:“那么多人都当房奴了,难不成那么多人的爸妈都心疼死了?再说了,外地人在北京不都是当冤大头?”

妈妈也说:“老李,先别说冤大头,咱算咱自家的账。你算一算,也不是多大难事儿。咱就拼着以后每月的工资都给了他们还房贷,小云的爸妈也拼着每月的工资给他们还房贷,他俩歪好一个月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吧?

爸爸瞪着大眼,说:“孩子们年轻不懂事,有那样二百五的想法吧,你五十出头了,你也耍二百五?你说的那些,都是不要命的乡巴佬暴发户的活法,我李家三代国家干部,不去耍那个二百五,不去拼那个老命!还每月的钱都还房贷!万一有个啥急事,你干瞪眼上吊呀?”

妈妈白了爸爸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小云急忙说:“叔叔,阿姨,咱们这不是商量吗?我和小雨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这不是征求您俩的意见吗?”

爸爸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笑着说:“嗯,小云这孩子还是懂事的。”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咱们不是没饭吃没房子住的人,没饭吃没房子住的人才天天心急火燎地为了房子饭碗不要命,咱们这样的家庭,算不上富贵家庭,但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家庭,咱现在要过的是有质量的日子。”

小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下一代。父母整天像不要命抢食的野狗,孩子能长成啥样?我听说,大城市的父母天天吵着要涵养孩子的绅士淑女气质,整天不要命抢食的野狗家的孩子,能涵养出绅士淑女气质?强盗土匪气质还差不多!”

小云呵呵笑笑,小雨和妈妈撇撇嘴。


本来,小云想带着小雨一起到卫水家里见见父母,两人在北京就商量好了。小雨妈妈愿意,爸爸却说:“小云,还是你自己先回卫水和你爸妈商量商量再说吧!”小云只好自己回了卫水。

小云给爸妈说了在小雨家的遭遇,“爸,妈,别看小雨的爸爸只是个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老是觉得自家是贵族!我能听出来,他觉得他家比咱家过的好,他觉得他比俺爸有本事。”

爸爸说:“小儿,别那么说你未来的岳父。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小雨她爸说的还真有道理,比我想得多想得深。我只是想着让你咋着能活下去,你岳父连下一辈儿都想到了。”

妈妈也说:“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当然比你这个区委办公室老秘高级,职务都比你高两级,站得高,见识也就高。”

小云一撇嘴,说:“妈,你别恭维他。我看小雨他爸就是老思想,他觉得他是贵族,我倒是觉得他是土老帽,就像一只老公鸡。”看看爸妈,又说,“你们都有这样的毛病。你们到北京看看,看看外边的世界成啥样儿了?”

爸爸说:“行了行了,啥样儿了?我和你妈刚毕业那会儿,比你时髦,天天读的都是外国书,弗洛伊德,尼采,叔本华,我和你妈都买过。你们新生代老是觉得老辈儿土气,实际上,我们那会儿比你们还崇洋媚外。”

儿子说:“爸,你买的那些书我看过,崭新崭新的,你可能都没翻看过,看也看不懂。”

爸爸嘿嘿笑笑,“小儿,还真让你说对了。那会儿,把助学金都买成了书,看不懂也买。弗洛伊德的倒是看了,也能大概看懂,尼采叔本华啥的,直到这会儿,我也读不进去。”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小儿,你岳父说的没错,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就是贵族呀?在小城市和农村的,就是乡巴佬呀?屁!斗狗场里边能有啥贵族?你还小,听爸妈的吧!”

儿子说:“你和俺妈,和小雨她爸妈还真不了解90后。我不在乎啥贵族啥乡巴佬的,也不在乎斗狗场还是百花园,在哪儿能活下去,在哪儿能生活好,自己愿意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立本心里倒是多少同意儿子的看法。他看看儿子,心里突然一激灵:老家伙也许真的不理解孩子们了!孩子说得没错呀?在哪儿能生活好就去哪儿,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才能活得轻松滋润。可嘴里还是说:“你们是我们生出来的,是我们拉扯着养大的,我们不理解你们?”

妈妈也说:“小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么轻松自由?你当生活是旅游啊?你当你爹妈给你留着花不完的金山银山啊?”

儿不愿意和爸妈探讨人生大道理。他把自己和小雨在北京安家买房的计划说了。

立本两口子听了,面面相觑。爸爸说:“你这孩子,按说也二十好几了,还当生活是童话那么简单呀?以后路长着哩,想不到的七灾八难多着哩,你们这个想法,真像小雨爸爸说的,是耍二百五,是不要命!”

妈妈叹口气,也说:“小儿,生活不是说书唱戏,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哩。你们这种想法,和赌徒差不多。”

爸爸又说:“小云,这事儿应该让小雨单独给她爸妈说,你在场,就不能这么说。要不,小雨爸妈咋看你哩?还没结婚,就算计岳父母的钱袋!”

儿子脸上一红,有点儿气急败坏地说:“都像你们这样条条道道,啥都听你们的,我们活着还有啥意思?干脆把我们弄成木偶得了!”#p#分页标题#e#

晚上,立本两口子睡不着觉,合计了大半夜,长吁短叹。小云想着爸妈应该能存个四五十万块钱,小伙子的确是在做算术题。立本两口子双方爹娘都七十多了,身体都不停地出毛病,最近几年,四个老人中间总是至少有一个要住一段时间的医院,一到冬天,老年人架不住天冷,立本两口子就提心吊胆。再说了,双方老家都有弟弟妹妹,今天这个登门找哥哥借钱,明天那个登门找姐姐借钱,有时候还让老人出面掺和,一张口就是三万两万,翻拆房屋,孩子娶媳妇,好像没一年消停过。立本一家三口现在住着的这套房子是立本单位分的,媳妇单位也分了一套,面积都不大。他们还买了一套新房子,总价六十多万,给儿子准备的。每月有按揭,尽管数目不大,可要是再给儿子在北京还按揭,两口子有点吃不消。

绝对不能让儿子的算术题忽悠住!他算他的,咱当爹当妈的得有主心骨!

可是,给孩子到哪儿找个能生活好的地方哩?孩子回来,考虑到他的婚事,还不能两地分居。小雨爸妈在龙岗给女儿找个有编制的工作估计不成问题,市直单位不好说,区直单位差不多吧?真没辙儿,街道办事处总可以吧?不过,让小雨爸一下子给女儿女婿在龙岗都找到好地方,别说他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就是主任,就是副市长,恐怕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实现的。让小雨来卫水?自己连儿子都安排不了,再多一个儿媳妇,我就是见人就磕头也没那个能耐。

唉,自家的孩子自家想办法吧!听儿子的话音儿,他和小雨的事儿板上钉钉了,儿子能找到这样一个好媳妇儿,能遇到这样一对儿好岳父母,打着灯笼碰上的啊!都说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实际上,好多有才华却比较脆生的男人都是毁在家庭里的。儿子智商高,立本知道,可他好像越来越像自己,不但有点别筋,做啥事还放不开,脸皮薄,这样的人,没个好媳妇儿在家里撑着,每个有本事的亲爹亲妈岳父岳母罩着,他的人生闪失大了!

想到这些,立本额头湿津津的。不管咋着舍脸皮儿,也得给儿子找个能配得上小雨的好工作,可不能因为当爹妈的没本事耽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

就像小雨他爸打听到的,立本在龙岗那边儿确实有两个关系不错的大学同学,铁西区一位副书记和洹阳县县长。立本左想右想,还是想着到县里去吧。反正安汤一体化了,几十里地,体制内的工作也不是天天拼命,给孩子买个车,让他来回跑呗,总比在北京民企做牛做马还要整天东奔西跑方便些。

立本第二天就去了洹阳,找到当县长的同学温元。立本说:“老同学,不是为了孩子的婚姻大事,我就不操他的心了,就让他在北京自己找工作了。”

温元当然也认识小雨他爸,他说:“老李是个能人儿,天天跟着市领导,你让他给未来的女婿在市里找个地方呗?”

立本苦笑着说:“他不还有闺女嘛,一下子安排俩,你觉得他有那个能力呀?”

温元说:“倒也是!现在进体制内不像前些年,逢进必考,要过好几道关,关关都难走。不说找不到人帮忙,就是找到人,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立本笑着说:“你一县之长应该能做得了主,批编制的那支笔不就在你办公桌上呀?你要是做不了主,就没人能做得了主了。”

温元撇着嘴,皱着眉,低声说:“老同学,我不就是一只签字笔?谁真正当家,我能当多大家,你心里不一清二楚?”

立本笑着说:“你至少能使上劲吧?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温元说:“我不能说使不上劲,就咱俩这关系,我说一点忙帮不上,那是打自己的脸,是吐你的脸。我尽力而为吧!”

“哥,有你这句话,就行。到时候该咋着打点,你说话就是了。”在学校的时候,立本和温元关系最要好。温元父母都是县直机关领导干部,在洹阳城里生城里长,立本这个小乡巴佬喜欢唱流行歌曲,喜欢打乒乓球,都是上大学时候跟温元学的。在学校,立本从没喊过温元大哥。毕业了,一遇到啥难事儿,立本总是想到并不在一个市里的温元,时间一长,温元成了立本的主心骨,。立本是个实在人,可有点儿别筋,喜欢和人家抬杠,他之所以到这把岁数了还只是个老秘,恐怕就是吃的嘴上的亏。有些同学尤其混得人五人六的同学对立本敬而远之,温元算是同班同学里混得最好的,却一直和立本走得很近,立本一直把温元当成心理上的老大哥。

两人商量了半天,孩子还是参加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温元反复交代:“这也只是计划。可不敢不防着意外,变数多着哩!有时候,眼睁睁煮熟的扁嘴又飞走了!”万一出了啥意外,就让孩子参加大学生村官或者选调生计划,反正针对大学生就业,政府出台了不少办法。到时候再借机找其它路子。

合计妥当了,温元突然问:“立本,你说咱们总是想着把孩子弄进体制内,是不是有点观念落后了?一个月就那么点儿工资,在县里更少,一个月两千来块钱。人家农村没文化的出去到北京上海深圳广州打个工,小妮儿都能挣四五千。”

立本叹口气,说:“哥,你也琢磨过这个问题?唉,都在这么琢磨呀!可琢磨来琢磨去,不还都在想法把孩子弄进体制内?你说观念落后,难不成大伙儿都落后,都老土?”

温元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前年,临近一个市的团市委书记主动辞职,裸辞,全裸。三十出头的正处级干部,正是事业上升的好时候,人家却啥也不要了,跳槽到一家大型民营企业当地分公司当了总经理。她原来一月工资五千来块,这下,年薪六十万!咱是否落后老土不好说,人家这可是实打实的新思想。”

立本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他笑着问温元:“老同学,她爸妈是弄啥的?咱小儿他爸妈是弄啥的?即便她爸妈不是领导干部,她要不是当过团市委书记,那家公司会要她?会给她那么高的年薪?想当然的人才是真老土哩!不但老土,还傻屌。哄傻屌去吧!”

温元呵呵笑笑,说:“倒也是!倒也是!”然后,又骂了一句,“妈的,其实就这么回事儿!”


各区县的公务员招考工作也是市里负责。小云心里不乐意,可还是按照爸爸的吩咐,直接报考了洹阳县委宣传部宣传干事岗。小云对爸爸说,小雨报考的是龙岗市铁西区区委组织部干事岗。立本听着,没说话,慢慢点头。

考场设在龙岗市。考试前一天下午,立本开着车,带着老婆和儿子到龙岗,先看了看考场,然后在附近找了一家宾馆住下。龙岗市除了那名区委副书记同学,还有七八个大学同学。吃过晚饭,立本本来想着找几个同学聊聊,媳妇儿说:“算了,大多数同学至少也混个副科级,你只是个主任科员。别去招难堪,还是陪着儿子吧!”

立本脸上一红,说:“你咋那么俗哩?你以为大伙儿都像老家的农民都像你们女人那么势利眼啊?我们同学之间是有感情的。”

媳妇儿鼻子里“哼”一声, 不说话了。立本到走廊上抽了支烟,到儿子房间去。看到儿子还在笔记本电脑上玩游戏,立本对儿子说:“小儿,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抓紧再看看书吧!”

儿子头也不抬,“你放心吧,爸,只要都是凭真本事,我觉得我能考上。不就是考个县里的公务员呀?”

立本急了,“小儿,你可不能这么想!我问了,报考各县公务员的考生,别说你这样的211,985都多的是!你可不能大意,大意失荆州。”

小云抬头看看爸爸,说:“河南哪儿有985呀?就一所211,郑州大学。”

立本真生气了,“小儿,看来你没把咱这小地方儿看眼里呀!外省市985,北京上海985报考咱这儿的,多了!”看儿子没工夫搭理自己,立本又说,“小儿,你这也是俗啊,学生堆儿里流行的庸俗观念,看不起小地方,好像小地方就是乡旮旯。我真替你捏把汗!”

儿子抬头冲爸爸笑了一下,继续在笔记本上玩游戏,“你走吧,我玩完这一场,马上就看书。”

第二天一大早,还不到七点,立本两口子就起来了,媳妇儿到餐厅买来牛奶、小米粥、包子、油条和茶鸡蛋,然后,到儿子房间喊儿子。儿子慢腾腾起床,慢腾腾刷牙洗脸。立本和老婆本来想催催儿子,看他不慌不忙,两口子也只能干着急。儿子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个煮鸡蛋。临出门前,立本说:“我开车去送送你!”

儿子扭脸,皱着眉头看看爸爸,说:“又不是高考,更不是去参军打仗,送啥?”

妈妈说:“那我去送送你,正好出去溜达溜达。”

儿子说:“你们是不是还觉得现在是科举时代呀?”说着,摔门而出,还回头嘟囔了一句:“真是的!”

立本和老婆大眼瞪小眼。老婆说:“唉,听天由命吧!看他那幅满不在乎的劲儿,我真替他捏把汗。”

立本说:“你又有啥办法?随他去吧!”

立本和老婆站着,一人喝了一份小米粥,剩下一大堆早餐,看了看,撂下没管,急匆匆出门了。

儿子的考场设在一所中学里。立本两口子到了中学大门口,远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人头,都是年轻的男女考生。外边还停了许多车,看样子是考生家长。

两口子没看见儿子。他俩远远地站着,看着黑压压的人头。

“好像回到了我们当年高考的时候!”立本笑着说。

“没啥区别!对于孩子们,比高考还要命。”老婆说。

立本长长地叹口气,说:“不管咋着,考试总比不考强,至少多了一个机会。”

老婆说:“关键是不是公平呀?不公平,等于摆设。立本,咱啥法都没想,孩子就这样进去考试,会不会吃亏啊?”

立本心里有点儿烦了,皱着眉头看着老婆,“咋这么说哩?给你机会了,你又怕不公平。想啥法儿?给他送小抄?找人替考?得得,回去吧,把剩下的早餐吃了。”

老婆白了立本一眼,没回去,在周围溜达。立本自己回去了。

上午考行测。考试结束,儿子回到宾馆。两口子急忙问:“感觉咋样儿?”

儿子平淡地说:“没啥特别感觉。”看看爸妈,说:“爸,妈,不就是考个县里的公务员呀?值得那么大惊小怪?根据上午的情况,我觉得,进入面试应该没问题。”

立本和老婆一起笑了。老婆说:“我也相信我儿子!小儿,你高考过了重点线八十多分,考个县里的公务员,没问题。不过,也别大意,小河沟里翻船的多了。下午考申论,审好题,慢慢写,把字儿写工整,卷面整洁一些。”

儿子说:“申论更没问题,我最喜欢讲大道理。”

立本笑着说:“那就行!申论就是讲大道理。”然后,有点儿得意地对老婆说,“我儿子写申论,应该算是门里出身。”#p#分页标题#e#

老婆说:“哼!你写了一辈子申论了,写出啥名堂了?”

下午,儿子走后,立本两口退了房,把车开到考场外边,坐在车上等儿子。他们看到,好多车里坐着的应该都是考生家长。

立本在车里躺了一会儿,下车抽烟。他看到一边一辆奥迪车边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也在抽烟。立本闲着无聊,就走过去搭讪。

中年男子也是考生家长,林州来的,陪着闺女考试。

“老哥,您孩儿报考哪儿呀?”立本问。

那人看了看立本,迟疑了一下,说:“市直一个单位。”

立本说:“那竞争可激烈呀!俺小儿报的洹阳县直单位,200比1。”

“俺妮儿这个岗,300比1。”

立本笑着说:“孩儿们比咱作难!”

男子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哩?上小学作难,上初中作难,上高中更作难,高三一开始,俺媳妇儿班都不上了,专门在龙岗租了套房子,天天陪着孩子。高考那阵子更是像打狼,整天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又得考试。”

“而且考试越来越难!”立本紧接着他的话头儿说,“考试咱不怕,可这比例忒太小了吧?我都觉得和买彩票差不多。”

男子笑笑,“可不是哩!啥法儿?希望再小也得试试呀?总不能让孩子到北京上海深圳广州打工吧?”

立本心里一动:看来,当家长的都是老思想啊!

“对了,老兄,您妮儿从哪儿毕业的?”立本问。

“复旦!复旦大学!”男子一脸自豪,口气很爽朗。

“了不起!一流大学!”

男子却又叹了口气,“唉,复旦毕业的又咋着了?还不是和龙岗师专毕业的一起竞争呀?说不定复旦毕业的考不上,龙岗师专毕业的倒蒙上了!”

“倒也是!老兄,你说说,这种考试到底公平还是不公平?说它不公平吧,谁都能参加;说它公平吧,复旦的和龙岗师专的待遇一样。没办法,还是没办法!”

立本也连连叹气。

男子四下看看,低声说:“这些其实还没啥,怕的是考场外的工夫。”

立本笑了笑,说:“孩子们都知道是在拼爹,兴许还拼妈拼七大姑八大舅子。”

男子嘿嘿笑笑,然后,压低声音,问立本:“老弟,你就没在考场上想啥办法?”

立本心里一沉,顺嘴问:“老哥,想啥办法?”

男子又是嘿嘿一笑。立本笑着问:“老哥,你肯定想办法了吧?”

男子狡黠地又是一笑,嘴上说:“我也没想啥办法。让孩子凭真本事考吧!”

立本看看男子,都说林州人脑子开窍,果真不假。他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是后悔还是恼火。他不知道自己是想成成能还是咋回事儿,不咸不淡地地说:“咳,其实,考场上不是主要的,就像你说的,工夫在考场外。”

男子急忙点头,刚才脸上神秘还有点儿得意的笑一下子不见了,连声说:“那是那是!像你们这些外地市来考试的,肯定都有门路。”

立本呵呵笑了笑,说:“我也没啥路子,就是让孩子来碰碰运气。”想了想,又说,“孩子能考上更好,考不上也没办法,怨只怨当爹的没本事。”

“那是那是!”男子连连点头。

立本心里暗暗得意。

两人聊了会儿,立本回车上休息。老婆正在玩手机。立本本来想把刚才两人的话说给老婆,又觉得没意思,就靠着座椅背闭眼休息。

考试结束,儿子上了车。立本心里乱七八糟的,问了儿子两句老是情况,儿子还是满不在乎:“感觉差不多。”妈妈说:“小儿,你给小雨打个电话,问问她考得咋样?”

小云说:“上午问过了,刚才一边出考场一边问过了。她也说,感觉还行。”

妈妈说:“感觉行就行,怕的是自己心里都没底儿。”

爸爸说:“那可不一定,咱也考试过不知道多少回儿了,有时候,越是自己感觉良好,结果越不理想;越是自己心里没底儿,结果,成绩出奇地好!”

老婆数落:“王立本儿,你咋老是乌鸦嘴呀?”

立本笑了,说:“别说他考试的事儿了,说正事吧!”

妈妈看看儿子,讨好一样地笑着说:“小儿啊,你再给小雨打个电话吧,问问她,咱们能不能见个面?”顿了一下,又说,“最好是和小雨爸妈一起见个面。”

爸爸说:“我和你妈突然想起来了,既然到了龙岗,小雨爸妈当然也知道咱们都来龙岗了,咱们应该请小雨的爸妈吃个饭。要不,让人家说咱失礼数。”

其实,来之前,两口子就商量好了,如果小雨的爸妈有兴趣,最好准亲家能见个面。他俩还没见过未来的儿媳妇。更主要的,立本对自己还是心里没底儿,尽管有温元这个当县长的老同学,可毕竟自己人微言轻,万一遭遇意外,温元在哥们儿感情和其它考虑之间,会咋选择哩?如果再加上小雨她爸这个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脸面,仅仅想一想,立本的底气就足了不少。

老婆说:“孩子还没结婚,咱就去求人家,你这个爱面子的人,舍得脸皮儿呀?”

立本说:“你太小看我了,或者说,你太高看我了!这么大的事儿,还说啥脸皮儿不脸皮儿哩?”

可没成想,小云大声吵嚷,“八字还没一撇,你们着急见啥面呀?不见!”

妈妈说:“你这孩子!我和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好?儿女终身大事比爹妈的终身大事还重要。这个电话,你不打也得打!你不想打,把小雨的电话给我,我打!”

小云死活不打。妈妈都生气了,可儿子低头玩手机,不再搭理爸妈。立本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发动汽车,上路了。


一个月后,分数出来了,小云竟然没能进入面试,他自信最拿手的申论竟然只考了三十多分。

“小儿,你不是说申论更没问题呀?”立本问儿子。

儿子气呼呼地说:“反正我觉得我答得不错,都是我熟悉的话题。说不定正好碰见阅卷人那天感冒了,鼻子不透气儿,脑子也不透气儿,我的命运就那样被一个病人大笔一挥给圈定了。”

妈妈哭笑不得,“小儿啊,你真是个天才呀,说笑话的天才!让你这么一说,谁能考上谁考不上,不在于考生自己,在于阅卷人感冒不感冒呀?”

立本正要说什么,儿子恶狠狠地翻了爸妈两眼,“腾腾腾”走进自己的卧室,“砰”地摔上了门。

立本“哟呵”了一声,瞪着眼,正要去敲儿子的卧室门,老婆拉住了他,“别问孩子了,你没看到他眼圈都发红了?”

立本看看老婆。他没注意到儿子是否眼圈发红,他看到,老婆的眼圈倒是发红了。

立本坐在沙发上,鼻子嘴巴一起喘着粗气,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老婆坐在一边,低着头,一声不响。

立本当天下午就去了洹阳。

温元说:“立本,你不是说孩子成绩一直不错呀?咋着连面试都没进去?进不去面试,谁也使不上劲儿,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立本只是连连叹气,嘴里说着:“天有不测风云!可能真像咱儿子说的,阅卷人那天正巧他奶奶的感冒了,鼻子不透气,脑子也不透气儿!”

温元笑着说:“老同学,都快五十的人了,还那么愤青啊?咱儿子本事儿不行,别埋三怨四!”

立本脸上一热,支支吾吾,“咳,这不是生气了呀?就是阅卷人碰巧感冒了,人家也不是阅的咱儿子一个考生的卷子,他感冒了,对谁都感冒,所以对谁都公平。”

温元又呵呵笑了笑,说:“立本,你考前咋就不想想法儿哩?咱小儿考场那个中学的校长我认识,你考试前咋不提前给我说一声哩?”

立本气呼呼地说:“哥,我咋知道你和校长认识哩?你咋不提前给我说一声哩?”

温元说:“你这人,还埋怨我哩!考前你不给我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工作做到位了。”

“唉,还是怨我!说实话,考前我倒是想了一下活动活动,可又觉得不当用,也就作罢了。应该提前给你说一声,毕竟你在龙岗熟啊!”

“还是啊!立本,以后你可得开导儿子,可别像你一样,啥事儿光知道使憨力气。”

立本脸上又一热。当年在大学里,立本考试从来不作弊,考前连复习都不复习,他平时挺用功,不怕考试。好多次,温元都是抄立本的答案,让立本给他弄课程论文。还有一个同学,这会儿在鹤壁当副市长,考试前也老是交代立本,“立本,到时候咱俩对对答案”。

立本说:“没办法!有啥爹就有啥儿子!”

温元呵呵笑笑,说:“不过,就是找找校长,估计也使不上多大劲儿,这会儿考试越来越严,有时候根本想不起来办法。”

立本说:“说实话吧,大哥,我本来也想到了找找人。可我多少也了解公务员考试,行测题量大,琐碎;申论更需要真本事。除非找人替考。可咱小儿绝对不会答应找人替他考,他替别人考还差不多。”

温元指点着立本,说:“真是有啥爹就有啥儿!咱小估计和你脾气一样,看来,咱小儿是正品。”

立本却没力气开玩笑,他长长地叹口气,问:“哥,没戏了?”

“面试都进不去,你说这戏还咋唱?”温元脸上有些诡异地笑着说,看着立本。

“唉!要不是为了孩子的婚姻大事,他想在北京打工,我拦都不拦。”立本有点恼火地说。

“别扯那么远了。你能和老李成亲家,还真是咱小儿的福气,他在龙岗可是个人物!”#p#分页标题#e#

立本急忙说:“我和咱小儿可不是冲的他,是咱小儿和他闺女俩孩子看对眼了。”这么一说,又焦急了,“哥,快别说这些了,真没一点儿办法了?”

温元看看办公室门口,回过头,压低声音说:“看你那样儿,小五十儿的人了还沉不住气。别着急,办法多着哩!”

立本心里一喜,来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温元会有办法。之前好几件事,眼瞅着黄瓜菜都要凉了,最终,温元总能找到补救的办法。要不,一个班毕业的,你当了大半辈子文秘,人家咋着当县长了?

“哥,啥办法?你快点说说呗,我都快急死了!”

温元说:“立本,你这个考生的爹着急,别的考生的爹也着急,更着急的,是各级领导!”

立本似乎有点明白了,领导着急就有门儿!

温元说的办法还真是个办法。

国家公务员统考录取的只是凤毛麟角,解决不了考生和考生家长的难题,更解决不了领导的难题。县里想了一个对策:县直各单位公开招聘人员,事业编制,财政全供,和公务员没多大区别。国家公务员考试县里做不了多大的主,县里的事业编制人员招考,县里当家作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卫水也这样弄过,隔几年就这样弄一回儿。上次,立本去找区委书记,就是想从这个方向找找机会。

立本和温元商量了半天。温元说:“越是县里招人,麻烦事越多。市里进个人,安排到哪个局委,谁也看不见。县城就这么巴掌大一片儿,那些离退休老领导天天盯着哩,哪个部门进了个人,咋进的,你想瞒都瞒不住。别家的孩子进去了,他们的孩子没进去,你想想,换了你,你不闹?你不告状?”

“倒也是!大活儿,又不是个物件,没法藏着掖着。”

“所以,这事儿一定得谨慎,稍有不慎,可不仅仅是你哥我丢人的事儿,说不定连累人家书记哩!去年,临近县一位主要领导临走前安排了几个人,结果,被举报了,弄了个记大过处分,差一点坏了大事!”

“你放心吧,哥,您兄弟我也是在圈里混过二十多年的老江湖了。”

最后,温元让立本去北京一趟,找另一个同班同学李瑞宏。瑞宏在教育部,还是个司长。他和立本、温元在大学里关系都不错,毕业后也时常通讯来往。

“干嘛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咱这县里的事儿,找他不是多此一举?他又不负责公务员招考,”

温元说:“让你去你就去,找了瑞宏,这事儿板上钉钉。”

立本看看温元,老同学是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办不了?还是想分摊一些风险?

“瑞宏和俺书记关系不错,前年,书记闺女郑大毕业,瑞宏帮着弄进了中直机关。”

“哦!”立本恍然大悟,笑着说,“你给牵的线搭的桥吧?”

温元呵呵一笑,“让你去,你就去吧!”还特意交代,“见了瑞宏,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立本到了北京,天已经快黑了,本想直接去找李瑞宏,左思右想一阵子,他给瑞宏发了条短信。过了十来分钟,瑞宏回复:晚上有个饭局,明天到我办公室吧!立本有点尴尬。脸肌的不舒服还未褪去,电话响了,瑞宏,“立本儿,不好意思啊!按说老同学来了,无论如何得第一时间接待你,可今晚这个饭局不去还真不行。”还开玩笑,“你可别瞎琢磨!咱俩谁是啥人儿,谁还不清楚啊?”

立本急忙说:“知道知道!你是老同学、老弟兄,你也是大领导,知道你很忙!”立本不是开玩笑,他说得很真诚,心里也很真诚。

瑞宏又说:“立本儿,要不这样,你先找个地方吃点饭,我估计也就到九点左右就结束了,然后我去找你,咱弟兄在一起聊聊。”

立本儿说:“瑞宏,你忙吧,我有一个本家兄弟在北京做生意,来之前和他联系过了,他已经准备好了。”

瑞宏在那头儿沉吟了一下,说:“你晚上有地方住没?”

立本赶紧说:“有有!堂弟给找好地方了。”

瑞宏说:“那好吧!明天一上班我就和你联系。”

放下电话,立本心里一阵热乎乎的,还是老同学啊!都说媳妇儿是新的好,同学朋友是老的亲,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看看人家瑞宏老同学,想得多周到!老同学还是老脾气啊,直爽、豁达,办事精明还有人情味儿。大领导嘛!不像那些小头目,办不成屁事儿还逞能油滑。

突然,立本心里一激灵:瑞宏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小心眼呀?交代这么细发,好像生怕我胡思乱想。

在大学,立本除了和温元玩得最多,第二个就是瑞宏。温元和瑞宏学习成绩都一般,都挺会来事儿。立本学习成绩优秀,却有点儿小心眼儿,或者说喜欢较真儿。唉,鼓捣书本在行的人,好像都有这种毛病,不喜欢较真儿,也鼓捣不好书本呀!鼓捣人和事儿,过于较真儿,像个小刺猬,别人还咋着和你近乎啊?

多少年来,立本开始不服气自己混得不行,慢慢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在最笨的同事后头,他开始服气了。起初,他从领导身上找原因,像小愤青赶时髦一样念叨制度体制。这几年,立本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俗话说得好,都是在一个蛤蟆坑里混,其它蛤蟆都能升官发财,你连个毛毛虫都叼不着,能埋怨社会?内因决定外因。这就像小孩子们,埋怨爹娘没本事的,就冲这一点,他自己就没本事!

立本在自己身上里外翻看,基本上找到了自己混得糟糕的原因:主要是一根筋认死理儿,主要是脸皮儿薄。这些症候源自同一个病灶:小心眼儿!鼠肚鸡肠,能弄成啥鸡巴事儿呀?活该如此狼狈!

可是,老同学,你还以为我是当年的王立本儿呀?都小五十儿了,我就是没心没肺,即便生理上也把小心眼儿老化石化了,就是生生地被人家拉扯,我的心胸也敞开了。换句话说,不为自己的脸皮儿,为了孩子,我啥鸡巴个性都能剜疮一样割下去,我王立本儿早就被摔打打磨成和大多数人没啥两样儿的守法良民了,别再觉得你老同学还是当年那个一根筋认死理儿的傻屌了!

立本叼着烟,一边漫无目的地溜达,一边瞎琢磨。他看看迎面走来的人,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叼着烟卷的。立本儿心里又是一激灵,掐灭烟头,找个垃圾箱扔进去。首都就是文明程度高,你看,大街上都看不见吸烟的人。再看看小城市,不会吸烟不会喝酒的男人简直就不能算作男人。老土啊!乡下啊!老土乡下人才愣是要把脸上的陈年糟疙瘩当成青春痘。

晚上住哪儿?

立本还真不是说谎,的确有一个同族堂弟在北京做生意,桃园。不过,立本并没有和他联系。桃园比立本小好几岁,初中毕业就在外边跑生意,过去在老家一圈跑,郑州、开封、新乡、龙岗、卫水、焦作。老家的人都知道桃园是个能人儿,但立本知道,桃园并没挣到钱。前些年,桃园经常到卫水找立本,立本逢年过节回老家,桃园也总是把立本请到家里喝酒,觉得立本这个公家人很给自己面子。这几年,桃园到了北京,两人逢年过节相互发条短信。桃园在北京听说是经营手机,老家的人传说,桃园成了千万富翁,在北京买了两三套房,小四十儿的他还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立本问过桃园,桃园说:“本哥,您兄弟没那么神秘,只是在北京有地方住有饭吃。啥时候来北京,看看您兄弟咋混的吧!眼见为实!”

找桃园!他至少得管顿饭吧?至少得给找个住的地儿吧?以前,他到卫水找我,我哪次不管他饭?哪次不管他住?别说他王桃园,就是老家平时不大来往的街坊邻居,到了卫水,只要我王立本遇见了,哪个不管他饭?哪个不管他住?乡里乡亲嘛!可能也正因为这一点,立本没本事,在老家名声还不错,乡亲们都说他是一个实在人。

立本给桃园打电话,桃园挺热情。听说立本到了北京,桃园又懒洋洋地,“本哥,您兄弟我感冒了,正在家里输液哩!”

立本身上一凉,顺口胡诌:“我跟着领导来北京开会,晚上没事儿了,想着找你聊聊。”

桃园说:“哦!那这样吧,本哥,我输完液,你等我电话。”

立本放下电话,向四周看看,一边有个肯德基餐厅。他走进去,啥也没要,坐在暖和干净的餐厅里,一边玩手机,一边等着桃园的电话。

过了大半个小时,桃园打来电话,问了立本在哪儿,然后说:“本哥,你在哪儿等着吧,我一会儿就开车过去。”

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桃园来了。立本站在街边招呼他,他让立本上了车。

“好家伙,买宝马了?”立本笑着说。

“咳,买辆宝马算个屁呀?你看看这大街上跑的,宝马只是老家的骡子,兴许只是头小毛驴。”

立本和桃园足有三四年没见过面了。这会儿看到这个小时候总是吸溜着鼻涕、穿条破棉裤的本家堂弟,立本吃惊地发现,小子原本黑红的庄稼人的脸竟然变得又白又嫩,尤其是,桃园一会儿说老家话,一会儿说普通话,还时不时加上几个老北京口头语。立本乍一听有点儿别扭,他倒不是因为桃园说北京普通话别扭,他是觉得桃园的北京普通话皱巴巴的,尤其几个老北京腔腔,立本觉得从桃园这个河南王家庄土著嘴里说出来,一听就像南方人制造的假冒伪劣产品。

听着听着,立本觉得顺耳了。再扭脸看看桃园,这就是一张城市脸,北京脸。桃园这种夹生北京话,比北京土著腔更有味道,尤其更有力气。

立本心里又是一激灵,再看看自己,身上一件穿了三年的羽绒服,还是灰色的,从车上的镜子里看,桃园就像个北京老板,自己就像个农民工。

北京真厉害,城市真厉害!改造人呀!桃园不是像北京老板,人家就是北京老板,就是北京人,自己就是农村来的农民工。

妈的,怪不得俺小儿不愿意回卫水。换了我,在北京混几年,估计也看不上小城市,看不起小城市的人。都说北京上海的人觉得外地人都是乡下人,也别怨人家那么说,还真有道理。想起自己琢磨过的精神贵族城市文化,立本暗自不好意思:太老土陈腐了!啥鸡巴贵族啥屌毛文化呀!谁混得牛逼谁就是贵族谁就是有文化。

立本还真不是吃不着葡萄愤世嫉俗,他是真的被北京和桃园给震住了。

“本哥,到北京开啥会呀?”桃园问。

立本一愣,想起自己刚才说的瞎话,他支吾了一下,说:“哦,农业方面的,还有水利。不是我来开会,是领导开会,我陪领导来的。”

立本扭脸看看立本,笑了笑。#p#分页标题#e#

“吃了没,本哥?”

“刚到,这不就想起兄弟你了。”

桃园又扭头看看立本,又轻轻笑了笑。立本也扭脸看他,桃园的笑像城市人的笑,像生意场上老板的笑。俺桃园弟真成了北京人了!人家真才是真洋气。

“本哥,你轻易不来一回儿,来了,偏偏我又感冒了。我从一份资料上看到,感冒喝酒会刺激成重感冒。”桃园把“重感冒”说成了“chong感冒”,“听说是蛋白质起了化学反应。这么着,咱弟兄俩到肯德基吃套餐吧?北京商务场上,请客都是在西餐厅。”

立本心里又是一凉,然后有点生气,“不了,兄弟,一会儿领导说不定有啥事儿哩,我还是抓紧回去吧!”

桃园说:“那咋中哩?你轻易不来北京一回儿,你来了,您兄弟我咋着也得请你吃顿饭呀?”扭脸看看立本,笑着说,“本哥,你别见外,您兄弟我也不见外。说实话,您兄弟在北京混了七八年了,北京这个地方和咱老家就是不一样,都不大喜欢喝辣酒,至多喝个红酒。更不劝酒。谁像咱河南人那样,死命灌自家,死命灌客人呀!多鸡巴老土乡下呀!”

立本笑了。北京人爱不爱喝酒,北京人咋着喝酒,他听说过,听说过还不止一回儿。河南人不要命的酒鬼喝法儿被全国人民笑话,他更听说。

“桃园,你说的还真是。我看这会儿的年轻人都不大喝白酒了。”又加了一句,“白酒,尤其高度白酒,不就是酒精啊?伤身伤心!”

立本平时也把“白酒”说成“辣酒”,王家庄和卫水都把“白酒”说成“辣酒”,可听到桃园像王家庄爷们儿一样把“白酒”说成“辣酒”,立本故意把“辣酒”说成“白酒”。说完,他看看桃园。桃园脸上一红,嘿嘿笑了笑。立本心里有点畅快。在我面前装!

“本哥,咱鸡巴是河南人,是王家庄出来的土孩子,哥你来了,咱还是按王家庄的规矩。走,找个河南烩面馆,咱弟兄俩今天夜里喝个不省人事!”桃园慷慨地说。立本听出来了,桃园有点儿气,却也真的要请自己喝一场。

立本笑着说:“真的不用了,兄弟。我要是有时间,能和你见外呀?你的心意,你哥领了,饭,真的没时间吃了!”

桃园想了想,说:“也中。”然后笑着说,“本哥,那你可别说您兄弟薄气啊!”

立本说:“看你说的。咱是堂兄弟。”

桃园鼻子里出了一串长气,说:“这样吧,本哥,既然你来开会,估计至少也得在北京呆两天吧?明天或者后天,我感冒可能也好一点了,我找几个咱河南老乡,陪你喝,让你喝个痛快!”

两个堂兄弟在王家庄往北一千多里地的北京街头,坐在车上聊了不到半小时,立本下了车,桃园开车走了。

望着宝马屁股后头的白烟,立本转过身,轻轻地往地上啐了口痰。他不是生气,他是有这个坏毛病,爱抽烟的人好像都有随地吐痰的毛病。

找个饭馆吃点饭?立本不觉得饿。还是先找个旅馆住下吧。

立本来过北京,还不止一回儿两回儿,来看过儿子,也的确陪领导来过。他是下午从鹤壁高铁站坐的火车。出了北京西站,他一直在往西去,他知道,这一片的宾馆都很贵,他回去能找个机会报销,可他还是不愿意多花钱。他也知道,从西站往东往南往北,宾馆更贵,只有往西走到莲花池六里桥长途客站附近才有便宜的旅馆,百八十块就舒舒服服。

立本肚子不饿,身上也就有力气溜达。他没坐车,一路摸索着朝莲花池六里桥方向走。

立本一路不停抽烟。他想起了李瑞宏。想起瑞宏,立本心里暖乎乎的。他当然更在不停琢磨王桃园、王家庄本家堂弟王桃园。

你王桃园算个屌呀?你当我是王家庄来的咱二大爷咱三叔呀?还鸡巴西餐!还鸡巴肯德基!你知道肯德基念啥不?Kentucky ,Kentucky Fried Chicken ,缩写缩写KFC,你个鸡巴混进北京城的王家庄初中一年级水平的乡巴佬,知道咋念的不?像你这样的乡下暴发户最猖狂!几辈人吃不饱肚子,你坑蒙拐骗给爷爷奶奶磕头舔臭脚搞了点钱,你就觉得你成二天爷了!你吃饱肚子后第一件事,就是爬到落魄的千金小姐少奶奶的床上撒尿,就是往你祖辈的东家的糖罐里拉屎。你连个屌毛都不算,你就是一泡臭狗屎,野狗拉的臭狗屎!还大喝一场哩!不要钱的五粮液茅台,你哥常喝!你王桃园请不起你哥茅台五粮液,估计连天之蓝海之蓝都够呛。你给人家磕头作揖讨点小钱,鼻涕流到自家嘴里,自家吃自家的,和剜掉你一根儿肋骨差不多!

想起自己时不时能白喝五粮液茅台,立本更看不起桃园了。

老家的庄稼老闸皮把你传成神话了,还他妈的的女大学生媳妇儿!你除了能蒙住王家庄的庄稼汉,你知道“女大学生”啥意思不?野鸡!就你那腌臜样儿,就是真的搞到一个女大学生,肯定也是女大学生里的垃圾,那就算不得大学生,还真她娘的是野鸡。王桃园,你就是像个乡下鼹鼠打洞混进了北京城,你也是个乡巴佬,你也只能搞到臭野鸡!你这样的暴发户搞到的女人,只能是鸡,臭野鸡!

还鸡巴蛋白质,还化学反应。你知道啥是蛋白质,啥是化学反应?还“辣酒”,三辈儿才能修炼成城市人,你王桃园差得远着哩!你这样的暴发户也只能搂着野鸡喝辣酒。

想起桃园念叨的洋名词,立本心里又有了自信。进城的乡下老鼠暴发户知道自己是乡下老鼠暴发户,知道有文化的人看不起他们,他们才因为自卑而过度猖狂,才更喜欢念叨洋名词。老子被洋名词泡了多少年了,都腻味了。

刚才,听到桃园蹩脚的北京普通话或河南普通话王家庄普通话,立本就想起了老家的一个笑话。村里一个人到城里去,想着买根腰带,拽普通话,却不知道腰带用普通话咋说,就用普通话腔腔问售货员:“同志,给我拿条绌腰吊。”老家管腰带叫“绌腰吊”。

乡巴佬暴发户的洋气也就是一根蹩脚普通话北京腔的王家庄绌腰吊。

立本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立本爬上一座过街天桥,一边抽烟,一边盯着马路。他又想起了他自己经常琢磨的精神贵族城市文化,他也给儿子说过,儿子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会儿,自己可是走在贵族老窝的大都市了,贵族在哪儿?城市文化在哪儿?满满两街筒车辆,一边,全是刺眼的白色车前灯,一边,全是车屁股后头的红色尾灯。屁股挨着脑袋脑袋挨着屁股的大小车辆像一只只屎壳郎,磨磨蹭蹭。

啥是钢铁城市,到了北京,立本才真正知道。

我儿子可是个老实孩子啊,是个脆嫩的奶油小生啊,他在这样的钢铁熔炉里能受得了?

立本不是怕儿子受苦受罪,就像他不怕自己受苦受罪,他当然更懂得“磨练”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不过,立本总是觉得,儿子和自己一样,嘴上犟劲,天生骨质疏松。这不是比喻,儿子和立本一样,天生的塌鼻子。天生塌鼻子的人天生体内缺钙,缺钙的人不但骨质疏松,更吓人的是,精神脆弱。精神脆弱的人才会嘴上犟劲,精神强悍的人,说得比唱得都好听。立本担心,儿子像自己一样,会一辈子长不结实。没办法,老天爷个王八蛋就这样作弄的!

北京是桃园这号儿人的天下。桃园这号儿人到了北京这个钢铁城市,这个钢铁屎壳郎的大海洋里,会像灵异电影里的食铁怪兽,大口大口地吞吃钢铁,然后把钢铁变成神经细胞,自己变得比钢铁屎壳郎还强硬。

立本记起了小时候一件事。那年,他好像也就是十来岁,桃园好像八九岁。他们一帮小孩子着篮子到田里拔猪草。拔了一会儿,玩起了“打麦笆”,就是把已经吐穗的麦子用脚踩到编成篱笆。立本没打,他心疼麦子。桃园玩得最欢,他一口气打了足有十来步长的麦笆。

立本只想哭,他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可他没敢阻拦桃园和其他小伙伴。回到家,立本给娘说了这事儿。娘说:“等着吧,他个龟孙小儿长不成人!恁孬!”

立本小时候一直相信,桃园将来长不成人,就是长成人,也是个孬蛋。

立本对小时候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直到三十多岁,还经常琢磨。不过,从四十岁到五十岁,立本想不起来这事儿了。这会儿想起来桃园脚底下的麦笆,看看眼前的钢铁屎壳郎,立本感到,人生多么简单!

陪儿子看动画片的时候,看着温顺美丽的植食性恐龙被丑陋凶残的肉食性恐龙吃掉,立本先是气愤,看一次气愤一次。等到儿子长大了,回想起恐龙动画片,立本很坦然:你植食性恐龙长得憨态可掬,笨手笨脚,人家肉食性恐龙看着丑陋,身体结构却适合猎食。几亿年后的人类总不能不让吃肉的恐龙撕扯吃草的恐龙吧?否则,不也太霸道了?

生物界在进化,谁也阻挡不住!

啥是先进的?能活下来的,就是先进的。桃园能在北京活下来,而且活得人模狗样的,桃园就是先进的。先进的才是真洋气,是理性呀!一个乡巴佬到了北京,慢慢就变洋气了,慢慢就和世界接轨了。这就是进步。

你还骂桃园哩!你给人家办过一件事儿呀?屁事儿也没给人家办过,人家至少表示请你吃根鸡腿,至少客套了一番。你才老土哩!啥是乡巴佬?啥是贵族?桃园发达了,一下子就发达了,他靠谁发达的呀?他还不是靠着你王立本儿眼里的贵族?桃园这个啃骨头喝汤的王家庄进城农民是乡巴佬,吃肉的那些人就是贵族?

立本脑袋里一团浆糊,他站在天桥上,突然骂了一句:“我日他祖奶奶啊!”


第二天一大早,立本从莲花池坐公交,按图索骥到了辟才胡同瑞宏办公室。

算一算,毕业后,中间和瑞宏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最近一次时间倒不久,前年春节,瑞宏回河南老家南阳,卫水龙岗鹤壁新乡几个同学邀请他到豫北几个城市转了一圈。在卫水,瑞宏喝得一塌糊涂,立本记得,自己和瑞宏一连碰了六杯酒。

两个老同学说了一些同学的事儿,立本很快转入正题,把孩子考洹阳事业编制的事情合盘托出。

瑞宏说:“老同学,你也是一直在圈里混的人,怎么和老家的人一样啊?老家的亲戚街坊来找我,‘你给县委书记打个电话,让他给俺小儿俺妮儿找个工作吧’,好像我是谁谁谁,好像我是人家县委书记的亲爹。”

立本呵呵笑了,说:“人家这不是高看你呀?咋没人找我?前些年有人找,一件事儿没给老家的人办成过,人家也就不找了。”立本看看瑞宏,脑子一热,又说,“这会儿,老家的人都知道,我王立本儿是个没本事的人,和区里打小工的没啥两样儿。”

瑞宏看看立本,皱了皱眉头,然后,嘿嘿笑笑,说:“老同学,别给我打针,你这话对我一点刺激力都没有。咱都小五十的人了,谁还在乎那些不值钱的面子呀!”#p#分页标题#e#

立本脸上一红,说:“瑞宏,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顿了顿,又说,“就咱俩这关系,我还用刺激你呀?”

瑞宏叹口气,好像有点累,又好像有点无奈,“立本,说实话,我整天都招架不了。在部里当个小头目,老家的人觉得我就是中央首长,这个找,那个求,许多事儿我都无能为力。不给办吧,不是说我忘本,就是说我耍滑。”

立本嘿嘿笑笑,说:“谁让你当官哩?像我这样的,天天没事干,天天盼着有人骚扰。老同学,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瑞宏说:“拉倒吧!立本,不是我发牢骚,就咱俩说话这会儿,要是突然来了一纸通知,李瑞宏,你回家歇着吧!我要是不立马儿请人家喝酒,我就是王八蛋!”

立本说:“那你故意贪个赃枉个法不就得了?”

瑞宏说:“操!那不行,不能那个法儿滚蛋,得顺顺当当地开路。”

立本突然想起了瑞宏的儿子。他儿子和立本儿子年龄差不多,立本十几年前来北京,见过小家伙。

“对了,瑞宏,你儿子哩?他也该大学毕业了吧?”

“去年毕业了。”

立本朝瑞宏探探身,问:“那你把儿子安排到哪儿了?”

瑞宏说:“我那孩子,在国内啥也干不成,给他找了个公费名额,出国了,到英国去了。”

立本说:“还是你有本事!”

“啥本事?同事的孩子都出国了,你弟妹也非要儿子出国。”

立本嘿嘿笑笑,“农村孩子到小城市,小城市的孩子到大城市,大城市的孩子到国外。这就是进化论。”

瑞宏说:“说实话,老同学,这两年我天天琢磨,咱把孩子送到国外,让孩子挺不容易地在外国瞎折腾,是不是在赶时髦?时髦的东西都是俗他妈的俗东西!有时候喝多了半夜醒来,想起隔半拉地球的孩子,我会忽然发癔症:咱多老土呀!孩子在自家过得好好的,非要花钱把他送到人家地盘上吃苦受累。那不是他妈的有毛病啊?”

瑞宏说着,竟然轻轻咬了咬牙。立本瞥了老同学一眼。这伙计在大学就是个很有心劲的人,到这岁数了,还能看出来听出来。

“也不能那么说,尽管近些年海归不想过去那么吃香,但总比土八路相对优势一点吧?”立本其实也搞不清,他只是顺口安慰老同学。

“俗!都是俗!看着人家孩子出国了,咱家孩子不出去跑一圈,好像咱就吃亏了。都是女人们弄出来的俗东西!”

立本笑呵呵地看着瑞宏。“也不能这么说。啥是俗?啥事雅?大家伙儿都这样,就是潮流,就是社会进步,就是生物进化。”

“呵呵,倒也是。”瑞宏搔了搔开始秃顶的脑门,仰躺在皮椅子上,一边摇晃一边点头。

立本说:“你儿子真行!身上镀了一层金,又有你这个当司长的老爹,不愁给他找一个好地方。”

瑞宏莫名其妙地脸上一红,呵呵笑了,“你也别把老同学看得有多了不起。像我这样的司局级干部,在北京一抓一大把,哪层楼里有多少个,你数都数不清。啥东西多了都不值钱。”说着,他坐直身体,朝立本这边探过脑袋,压低嗓门,说:“别说我这个司局级,就是副部级,又咋着了?前些日子,我们的副部长,马上就要退休了,发牢骚,‘我一个副部级干部,孙子上个重点小学,竟然让我拿五万块钱’!气得差一点口吐白沫。”

“不会吧?”立本长大了嘴巴,“副部级呀?就是马上要退休,可也是副部级呀?再说了,还没退!”

瑞宏坐直身体,又开始摇晃,“儿子再过两年就要回国了,我天天发愁,把他弄哪儿呀?我心里都没谱!能找个像模像样的外企就知足喽!”

“外企多好啊!听说工资高得很。”

瑞宏看看立本,说:“那你咋不让你儿子在北京先漂着?说不定他不用找人就能去外企。”

立本一愣,嘿嘿笑笑,说:“我儿子不是没水平呀?他要真有水平,我还真就让他在北京漂着。再说了,卫水区委老秘儿子去的外企,和司长儿子去的外企,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概念。”

瑞宏看着立本,说:“俗!立本,你也很俗,咱们一样俗!”

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部委毕竟是部委,出乎立本意料,瑞宏没让他回去找洹阳县委书记,他让他去找龙岗市长。孩子能不能弄到市里不好说,计划着到哪个区,真不行,最后再去洹阳,两边上下都有人,估计应该没太大问题。

两人聊了大半上午,到午饭时间了,瑞宏说:“老同学,中午还真没法请你吃饭,有纪律。可你轻易不来北京一次,晚上吧,我叫上你弟妹,咱们在一起吃顿饭。”

立本能看出来也能听出来,瑞宏是真想晚上请自己吃饭。他心里一热,鼻子竟然有点不透气,说:“瑞宏弟,你和弟妹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还是这就回去,抓紧办孩子的事儿吧!”

瑞宏说:“你看你,轻易不来一回儿,来了咋着也得请你吃顿饭呀!”

立本说:“老弟,心意真的领了,你哥也知道你是诚心诚意。你哥也不是老家村里来的,不在乎一顿饭。我还是抓紧回去办事儿。”

瑞宏低头想了一下,说:“也行!你抓紧回去吧,直接去龙岗。”又说,“这事儿,其实全靠温元。你明白吧?我就不和他联系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

立本楞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说:“明白,明白!你是船长,他是舵手,他说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

立本从瑞宏办公室出来,直奔地铁站,去北京西站。正是中午十二点左右,地铁站人山人海,立本挤进地铁,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前几年他到北京来,也觉得北京人多,可好像没这么多。北京咋这么多人哩?人多就是大城市?大城市就是人多?这么多人肯定大部分都不是北京人,老家那么大的广阔天地,你们都挤涌到北京弄啥哩?这么多人,能散酥开呀?唉,大城市好像很大,大城市其实很逼仄呀!

立本连日奔波,浑身上下像灌了醋,各个关键好像破自行车轴承忘了抹油。他斜靠着车厢壁,闭上眼睛。突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女声。他睁开眼,一个女子挂着耳麦,正冲手机说话。女子站在立本面前,给了他一个后脊梁。女子是在发微信语音,好像是在和一个网友聊天。

立本又闭上了眼睛。视觉收起来了,听觉更灵敏。

“我的胸围啊?给你说吧,标致着呢!五十厘米!”

“当然包括乳房了。不包括乳房,还算胸围啊?”

立本听着受不了,他不是觉得肉麻,他是觉得恶心。他睁开眼,看看女子的

后背,看看周围的乘客,大多是年轻男女,大伙儿都在玩自家的手机,对女子的谈情说爱好像充耳不闻。

立本突然感到莫名其妙:大城市的人就是这样不怕别人听见地谈情说爱?当众谈情说爱就是大城市范儿?想起“范儿”这个词儿,立本更莫名其妙:范儿?啥意思哩?咋着发明了这么一个怪怪的词儿哩?

立本想起了儿子。妈的,我儿子会不会这样和女人谈情说爱?不会吧?儿子脸皮儿薄,肯定不会这么不要脸。

突然,立本想到,我儿子如果这么不要脸倒无所谓,反正是一个小子。可他要是娶了这样一个女子……立本不往下想了。他听儿子说过小雨的性格,他也见过小雨的照片,看孩子的相貌就是个大家闺秀。孩子也的确算得上大家闺秀,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女儿,银行中层领导干部的女儿,怎么着也得算大家闺秀吧?再说了,小雨爷爷家姥爷家也都是城市老户儿,更应该算是大家闺秀了。

立本又睁开眼,看看身边挤着的乘客。妈的,屁股贴屁股,面贴面;屁股贴面,面贴屁股;男屁股贴男屁股,男面贴男面;女屁股贴女屁股,女面贴女面;男屁股贴女屁股,女面贴男屁股……

操!北京不是人呆的地儿,至少北京地铁上不是人呆的地儿。人山人海里没有绅士,更没有淑女。人摞人人贴人的人山人海里只能孽生出黄鼠狼和鬣狗。我可不能让我儿子成为黄鼠狼或者鬣狗。话又说回来,就是我儿子想成为鬣狗,就是他真的成了鬣狗,只要他自己觉着舒坦就行,可怕的是,像我儿子这样的老师孩儿,尤其像我儿媳妇那样的大家闺秀,在这样的人堆里,能成啥样儿啊?

立本的汗下来了。奶奶的,不管多难,不管把我这张老脸舍出去多少回儿,我王立本儿也得给儿子找个安稳的窝儿,绝不能让他在黄鼠狼鬣狗堆儿里像一只小白兔小灰兔一样被挤成 绝不能让他在鲶鱼坑里像个小鲫鱼一样被一口吞吃!

去他妈的boyi吧,啥鸡巴老土,啥鸡巴洋气啊?屁!大城市没啥洋气,世界上也没啥老土,只有没本事的人和有本事的人,只有牛逼的人不不牛逼的人,只有精明人和傻鸟!

去他娘的boyi!

暗暗骂了一句boyi,立本笑了。这是上大学时同学们的口头禅。每个时代的学生宿舍都会流行一些口头禅,立本他们那会儿流行boyi。咋发明出来的呀?谁先起头叫的呀?boyi,哈哈!又儒雅,还骂了人了;又斯文,还有点过瘾的痞气。嗯,又时髦,又土鳖;又土鳖,又时髦。

立本当天下午就坐高铁回到了洹阳。到了洹阳,才下午三点多,他直接去了温元办公室。

温元听了立本的汇报,挺兴奋,“还是北京的领导厉害!”

“当然了,大领导嘛!”立本兴冲冲地说。

温元看了立本一眼,说:“我不是说北京的领导威风,我是说北京的领导高明。你想想,瑞宏要是让你直接去找俺书记,万一书记作难,他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他让你去找龙岗市长,市长安排下来,瑞宏肯定也会给俺书记打招呼。这样,不但保险,还两面人情。”

立本说:“那万一你们书记知道了,瑞宏没直接找他,人家会不会生气啊?”

温元说:“没事儿,市长不会说卖给谁的面子。”想了想,笑骂一声,“瑞宏这货,高得很!他这也是给我加了副担子。鸡巴玩意儿,觉得我会耍滑头呀?”

立本呵呵笑了,“瑞宏这是充分调动一切可以使劲的力量。”

温元也呵呵笑了,“其实,就咱这几个人,来龙去脉,大家伙都清楚,但又都不说那么明白。啥是理性人生?这就是理性人生。”突然,他动情地说:“立本,大家伙儿只有给自家孩子办这事儿才这么上心啊!现在啥事儿都弄这么严,谁都怕担责任,可大家伙不都给你使劲了?不都使真力气了?”#p#分页标题#e#

立本的鼻子又伤风了,他看了温元一眼,眼泪下来了,急忙扭过脸,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擦了擦眼睛,说:“老兄,您兄弟我这辈子是没法儿报答你们了,等着孩子报答吧!”

温元说:“看你说的,啥报答不报答呀?还不是咱弟兄们二十年前一起穿着裤衩在宿舍里喝过酒?报答?俗了!办这事儿,换了旁人,十万块钱下不来。主要还不是钱的事儿,是感情的事儿。”

立本真想痛哭一场。都说官场是个势利场,那都是他娘的傻屌瞎猜,官场才最在乎感情,有身份的人才需要感情,刚吃饱肚子的暴发户,社会底层,需要啥鸡巴感情啊?吃饱肚子搞搞女人就知足了。在官场,在有身份的人那里,钱和面子情谊没法儿比!

十一

立本兴冲冲地和儿子说了去洹阳的事儿。儿子一字一顿,“我—不—去!”

立本跳了起来,“啥?你爹我一连跑了四五天,腿肚子都跑转筋了,你不去?”

儿子说:“我生在市里,长在市里,到北京上大学。转了一圈儿,却要到乡下去!”

立本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要不是你有这几个好大爷好叔叔,要不是你爹我有这张脸,你去打听打听,哪个暴发户出二十万,他可能连门都找不着!”

又开导儿子,“小儿啊,我没去北京之前多少还同意你在北京混,这次去了北京,那地方不是咱这样的人家呆的地方。你马上就该成家立业了,可不能再图慕虚荣了,可不能再像个乡下小子一样向往大城市了。在哪儿能生活好,就去哪儿吧!”

儿子突然坏坏地笑着说:“爸,妈,你们非要把我弄进政府机关,是不是为了自家的面子啊?”

立本一愣,然后,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脸皮,说:“小儿啊,你爹都把这张老脸卖了多少回儿了,我是为了自己这张老脸?”说着,立本用力拍自己的脸,啪啪啪直响。

儿子吃了一惊,低声说:“爸,你别生气,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你为我的事儿求了不少人,跑了不少路。可正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去了!”

立本急了,“那你想去哪儿?”

儿子说:“我不管去哪儿,你们都别担心了。我都这么大了,按照哪国法律,我都是具备独立人格的自由公民了,我有自己的生存选择权利。”

妈妈说:“小儿,别学生气了!啥龟孙独立自由?你在外边像个没窝兔子一样东逃西窜,我和你爸能安生得了呀?爹妈安生不得了,儿子能独立自主呀?”

儿子说:“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与我无关!”

立本说:“与你无关?爹娘为了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却独立自主,还说与你无关。小儿,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生,你可不能那么自私!”

儿子火了,“我不是自私,你们这样才是自私,还有点老土腐朽!”

立本的火气也更大了,“老土腐朽?你觉得你们那一套不着调的小孩子想法就是时髦先进?时髦倒是时髦,可那不是先进,是不懂事,是傻!”

“别说了!”儿子吼道,“我就是在北京小私企打工,也决不在乡旮旯里瞎混!”

立本脸色煞白,他在儿子面前从没这么气急败坏过,他在谁面前都没气急败坏过,他是个喜欢辩大道理的别筋,但骨子是个老好人儿,辩不过,就呵呵走开。可今天,关系到儿子的前程,关系到儿子的终身大事,立本再也拿捏不住自己了。

“你放狗屁!北京就不是乡旮旯呀?小地方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呀?在哪儿不是瞎混日子啊?小老百姓,瞎混就是过日子。”

妈妈说:“小儿啊,哪个人年轻时候都有理想,都有追求,我们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比你们更理想主义,更多追求。可活到这个岁数了,除了那些有本事有大本事的人,绝大多数小老百姓不都是过一天少三晌?不照样都是活着?”

立本手忙脚乱地点上一支烟,苦口婆心地说:“小儿啊,你都二十三了,我和你妈也都是大学毕业,你们新生代的事儿我们也能理解,也懂。我看北京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活得都不像个人,还不如咱这小城市的人活得像个人。蚂蚁都不像,蚂蚁还有个窝儿,蚂蚁窝儿里还有个秩序。像啥?像一个个一群群无头无主的苍蝇,像一个个一群群黄鼠狼!”

小家伙看看爸爸,冷笑一声,“爸,你还说北京的蚂蚁苍蝇黄鼠狼哩!你不看看你自己,整天佝偻着虾米腰,见这个点头,见那个哈腰……”

妈妈急忙训斥儿子:“小儿,你咋着和你爸说话哩?你爸的确没本事,可你爸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儿。再说了,没本事的孩子才埋怨爹娘没本事!”

小云楞了一下。他好像从来没听过没见过妈妈这么护着爸爸。从他记事起,爸妈时不时会抬杠,一抬杠,妈妈就会数落爸爸:“王立本儿,你在外边没本事吧,回到家倒像个老爷!”妈妈也对自己说过:“你爸这个人呀,除了老实,啥本事也没有;没本事吧,还老是不服人。”

儿子呵呵乐了,“妈,原来你这么喜欢我爸,这么佩服我爸!”说着,小子调皮地亲了亲妈妈的脸,再看看爸爸,“爸,妈,我不是埋怨你们没本事,我也觉得俺爸俺妈了不起,你们那时候考个大学那么难,你们还都考上了。我真的很佩服俺爸俺妈!就像俺妈说的,俺爸一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儿,啥是本事?一辈子都能不做一件亏心事,这就是本事,全人类最大的本事。爸,我和俺妈一样,敬佩您!”

两口子彼此看看对方,想笑,却没笑出来。妈妈嗔怪道,“快学会你爸的腔调了!“

“我的儿子嘛!不像我,那就有问题了,大问题了。”立本没滋没味地说,然后,有点儿纳闷儿,“儿子,你啥时候学会冷笑了?”

儿子楞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说:“爸,咱过三年两载,我可能都会像你们区长一样高深莫测地笑了。”接着,一脸正经,“爸,妈,我真的不是埋怨你们俩,更不是和你俩上劲。可我真的不愿再像俺爸这样活一辈子了。别嫌儿子说话难听,像俺爸这个活法,不能说是失败,但多少有点悲催!我是心疼俺爸!”

两口子脸上不明不白的笑不见了。妈妈看看爸爸,爸爸低下头。停了会儿,立本说:“小儿,你还是年轻啊!啥是失败成功?啥是悲催不悲催?人活着就是活着,别添加那么多标签。等再过十年二十年,兴许你才能真正理解你爸,对了,也理解你妈!”

妈妈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大事,“小儿,你去北京,小雨哩?”

儿子蔫不唧地说:“随她的便!”

“随她的便?”立本长大嘴巴,吃惊地看着儿子,“小儿,你都二十三了,搁过去,你都成一家之主了,你不能没有责任感吧?”

儿子说:“爸,妈,啥是责任感,我还真说不清楚。我和小雨在一起生活过,两厢情愿,真要分手了,好像不宜说成谁欠谁吧?说成男的欠女的,更是看不起女方。不尊重对方,好像不能说成是责任感吧?还有,强人所难好像也算不上责任感。”

立本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说啥,却不知道说啥。妈妈叹口气,说:“唉,倒也是。咱们楼下老张家的儿子和女方吹了,女方家是当地村子里的,非要找上门讨要女孩子的青春损失费。想想,是那么回事儿,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小云说:“女的损失了青春,男的赚了青春?除了咱们这儿还这么老土,北京不时兴这个。”

立本看看娘儿俩,鼻子里又“哼”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立本就合计着,怎么和小雨他爸联系一下。昨天和儿子说了半天,看来儿子是王八吃了秤砣了,再多说,爷俩只能吵架了。他想着和小雨他爸老李联系一下。问了问温元,温元正好有老李的电话。立本本来想立马儿和老李联系,左思右想,还是作罢。

到了下午,立本决定给老李打电话。他走出办公室,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去。刚走到月亮门口,电话响了,小雨他爸!

老李劈头就问:“老王,我是老李,小雨他爸。你说句利索话儿,你想不想给你儿子小云跑洹阳那个事儿?”

这是两个准亲家第一次通话,立本急忙陪着笑脸,说:“老李哥,我咋不想哩?我两条腿都快跑断了,北京都去了,腰都累弯了,啥脸皮儿都舍上去了。可兔崽子他说啥也不愿意去洹阳。”

老李一下子就火了,“你儿子回北京,别拐骗我闺女呀?老王,我看你儿子和你差不多,都是一根筋认死理儿的人,这样的人,还到北京混?他老老实实呆在小地方,可能一辈子还能捧住个饭碗,到北京那个斗狗场上,就他那一把脆骨,还不得一口就被人家咬死呀?你都不替你儿子想想啊?”

立本吃了一惊:这老哥咋着了?咋着第一次和准亲家通电话,开口就骂人?他没本事,却不喜欢受气,也没人敢随便给他气受,就连区长区委书记都知道。立本也想发火儿,突然一转念,昨天自己和儿子不就窝了一肚子火?老李肯定也和女儿窝了一肚子火。

立本只能不住嘴儿地赔不是,“老李哥,李主任,我不比你更知道自己儿子几斤几两?我跑断了两条腿,磨破了两片嘴,去北京,去龙岗,温县长也打了保票,在县里弄个事业编制肯定没问题。可这个兔崽子说啥也不愿意去,非要回北京。”

老李的声音低了一些,可立本听出来,他还是有气,“老王,你儿子不想回来,我闺女也不愿意在龙岗了,非要还回北京。我和她妈拦都拦不住,吵闹急了,她威胁我两口子不活了!”老张吐了一口吐沫,接着说:“老王,你也是个副科级干部哩,也是大学毕业哩,听说还跟过区委书记,你咋就这么一根筋呀?你不是去龙岗找过马市长了?你再去找他,让他把你儿子随便塞进龙岗哪个区直单位事业编制也行。能进龙岗,估计小云就不想回北京了。”

立本真想挂了电话。你算老几呀,像教训小孩儿一样教训我?区委书记都没敢这么教训过老子!

唉,谁让你儿子扯上人家闺女了?谁让人家是亲家公哩?

立本压着火气,对着电话笑着说:“老李哥,你说这些我都想过,从北京回来的路上都想过了,我甚至都不怕因此得罪温元老同学。可老哥你还真不了解你这个准女婿,就是给他弄到龙岗市直机关,他也不会回来。”

“老李,我和小雨他妈都在市里几代人了,俺还不嫌龙岗小哩,你家小云倒是嫌龙岗小了!我听出来了,关键还是你这个当爹的没能铁了心。你要是铁了心,把他个小东西关起来,不让他出门!”

立本心里好笑,你还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正县处哩,还几代市里人哩,土得掉渣!可有一转念,说不定老李是想把自家女儿关起来不让出门。立本胸口一紧,心里一酸,咱这当爹的多不容易啊!为了孩子,都不怕犯法,都没辙儿了!#p#分页标题#e#

立本笑着说:“老李哥,咱也年轻过,关住他们的人,能关住他们的心啊!”

电话那头儿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老李慢慢说:“老王,亲家,你说咱这当爹的咋这么不容易?为了他们,咱脸皮都舍出去多少次了,他们却不领情。给你说实话,亲家,我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说到后边,立本听出来,准亲家的鼻子似乎都有点儿不透气儿了。

立本的鼻子肚饿不透气儿了,他向四周看看,附近没人。立本掏出口袋里的纸巾,轻轻擦了擦眼镜,然后,咬着牙,说:“亲家,你说吧,你说咋办咱就咋办。你要真不想让他俩回北京,我豁上坐监狱,打断他个小兔崽子的狗腿!”

轮着老李开导老王了,“唉,立本,你说的这些,我在气头上不是没给妮儿说过,吓唬过她好几回了。她不听,你真舍得打断他们的腿?唉,没办法!”

立本有点儿不好意思,笑了笑,说:“是啊,老李哥,没办法,还是没办法!”

晚饭,立本亲自下厨,炒了好几个儿子爱吃的菜,麻辣豆腐,京酱肉丝,熏鱼。直到七点左右才开饭。

立本打开一瓶茅台,给自己倒了一杯,给儿子倒了一杯。

之前,立本从来不让儿子喝酒。小云看看酒,看看爸爸,看看妈妈。

立本说,这样的话,他对儿子说过好几次了,“小儿,我以前也说过好多次了,你长大了,千万别学吸烟,咱家祖辈儿血液类型蛋白质结构呛不了一氧化碳,你爸我每天第一根烟,不管是大早起的,还是晚上的,吸了就像煤气中毒。我也几次对你说过,小儿,你长大了千万别学喝酒。咱家祖辈儿血液类型蛋白质结构对酒上瘾,你爷爷,你大爷,你几个堂叔堂大爷,都是酒鬼。有些人喝酒喝出了出息,咱家的人一喝酒,保管得成了酒晕子。我爸我是区里公认的笔杆子,为啥没弄个一官半职,就是因为酒。”

老婆打断立本的啰嗦,说:“你不是因为喝酒才没当上官,你是因为没当上官才喝酒。”这样的话,老婆也说过好多次了。

立本笑着说:“小儿,听见了吗?你妈是你爸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红颜知己。将来,小雨能这样理解你,我和你妈都放心。”

小云脸上一红,说:“我俩比你俩更知己。不过,看到你和我妈能成为知己,我就放心了。”

妈妈开心地笑了,“我越来越不认识我儿子了!”然后,又说,“这样就行!这样就行!”

立本端起酒杯,示意儿子,“小儿,端起来,咱爷俩儿碰一个!”

儿子看看酒杯,没端,“爸,我真不喝。”

立本说:“你看看你,爸爸让你喝,你喝就是了。”

儿子说:“爸,我真不喝!”

立本放下酒杯,看着儿子,说:“今天特殊,你就喝这一杯,以后,坚决做到滴酒不沾!”

儿子说:“这会儿沾一滴儿,以后就刹不住闸了。爸,你不是说了,咱家祖辈儿对这东西上瘾啊?那你还让我沾它干啥?我干脆连它的边儿都不沾!”

立本看看儿子,看看自己的酒杯。他捏起酒杯,端详着,然后,一饮而尽,一边斯哈着,一边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爸,你岁数越来越大了,以后也少喝点酒吧!”

立本看看儿子,说:“嗯!儿子这话,我听着受用。可老爸喝了二三十年了,戒不了了!”说着,又喝了一杯。

妈妈说:“儿子,吃菜,别管你爸了,你爸是没救了。”

儿子给爸爸夹了一块熏鱼,又给妈妈夹了一块,对妈妈说:“妈,我和我爸的食性越看越相似了。我爸爱吃臭酱饼,我小时候不喜欢吃,在北京,我时不时就能想起臭酱饼。”

妈妈说:“明天,你和小雨回北京,捎走几袋子干酱饼不就行了。吃完了,啥时候想吃,我再给你们寄。”

儿子说:“不捎。酱卤食品都有含量不等的有害物质,不能因为口腹之欲慢慢自杀。”

立本说:“说得是,儿子。”

一家三口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

立本喝了半斤左右茅台,舌头开始发软。儿子盖上酒瓶盖子,给爸爸一支烟,点着打火机,伸到爸爸面前。立本竟然用手捧着儿子伸过来的打火机,就像别人给自己点烟时候那样。

妈妈噗嗤笑了,“你爷俩儿都有病了吧?”

立本恍然大悟,哈哈笑着说:“习惯了,习惯了!”

儿子说:“本来就该这样。”

立本用力抽了一口烟,看看飘飘渺渺的烟雾,看看儿子。“小儿,你爸啥也不给你说了。到了北京,和小雨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和你妈不求你俩大富大贵,能过上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别和同事熟人邻居闹别扭,落个好人缘,自己心里落个问心无愧,我们就放心了。”

妈妈也说:“嗯,你爸说的对,非常对!”

儿子看看爸爸,说:“谢谢爸!谢谢妈!你们尽管放心,谁都会对自己负责。”

立本低下头,想了想,说:“小儿,只有一句话,别埋怨你爸,你爸没本事。”又说,“没本事不是自家说的,区里的人都知道,你妈也知道。

儿子说:“爸,你有本事没本事,和儿子我有啥关系?你有本事是爸爸,没本事也是爸爸。以后,别再给人家念叨自己没本事有本事了。”

立本脸上一红,儿子看到,爸爸的眼圈红了,不过,儿子记不清是刚才喝酒喝红的,还是这会儿红的。

“小儿,你和小雨放心在北京工作生活吧,等你俩稳定住,我和你妈把咱家那点儿钱都拿出来,再把那套老房子卖掉,给你俩弄个首付。”还特意说,“我和你妈都不让小雨爸妈出钱。以后,我和你妈的工资退休金,都给你俩还房贷。”

妈妈说:“小儿,我和你爸商量好些时候了,咱有这个经济基础。”

儿子看看妈妈,看看爸爸,说:“爸,妈,说实话,我和小雨回家之前,确实算计过你俩的腰包,算计过小雨爸妈的腰包。可前几天,我和小雨又商量过了,我俩不要你们的钱,一分都不要。我俩人生刚开始,我俩都不相信,有啥困难是年轻人克服不了的,又不是打江山挣天下。”

妈妈急忙说:“小儿,你别逞能!咱又不是不具备那个条件,咱是具备那个条件。”

“具备不具备,我俩都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就是了。”儿子停了一下,说:“老话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立本说:“小儿,这话一般是没本事的爹娘安慰自家的。”

儿子说:“可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立本看看儿子,看看媳妇儿,眼泪终于下来了,“小儿啊,这大学,你没白上!北京,你没白混。你长大了!就冲这,你爹知足了!”

妈妈也眼圈发红了,低下头,一边擦眼睛,一边说:“小儿,妈也知足了!”

儿子呵呵笑笑,分别给爸爸妈妈抽了一张纸巾,递给爸爸妈妈,打趣说:“爸,妈,别激动,年纪大了,不能轻易就激动。儿子说的不都是正常话?激动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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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江 Now Time: 2024-05-20 05: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