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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放逐到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两个看着蛮奇怪的陌生人在深夜闯入了我家将我带走。他们的外形跟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眼球却是深红色的，红得触目惊心。这故事似乎就像被外星人掠走一样的神秘，但迎接我的却压根不是来自什么行星的异客。

这是一块与我们的世界截然相反的领地，带走我的人告诉我这么做是为了解决我在原先世界的诸多困惑与为难。我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身边也多是这样不安的人群，他们的特征如下：长相平平无奇，虽不说有影响市容之嫌，但丢在人群中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学历也就二本的学院，名字多直白坦率如“XX文理”“XX工程”“XX工商”等，但别人一听就直呼“这是野鸡的吧？”“这也叫大学？”事实上很多确实是由几所职业学校拼凑而成；收入尚过得去在小企业小公司的日子不温不火，目前脱离了底层以成为中产阶级，买一辆价值六位数以上的车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能容得下一家三口的房为目标；婚姻或恋爱要么处在危机阶段要么正奔忙在相亲的康庄大道上。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一直满腹牢骚和怨气，由于没有太多可支配时间和闲钱，则空暇时多半混迹网络，寻找一切发泄渠道。看见美食网站的推荐便嗤之以鼻“嘁，这菜系多是抄袭自我们某地的某某菜！”看见旅游网站的介绍便不屑一顾“呵，这都配叫景点跟我们这儿的山那儿的水相比差十万八千里远！”看到有报导同龄人成就的便勃然大怒“呸，给老子一个平台我足够把他秒成渣渣！”总之就是要尽心竭力扫人兴不让人心里愉快和过得舒服，再者就是不忘打击更弱者和讥讽更强者。上一刻新闻头条曰“哈佛学子考试前夕集体裸奔解压”“剑桥学霸男男女女露屁股举办美臀评选”“港大男生遭室友性侵”，便喜上眉梢窃语“啊哈所谓精英和高材也不过如此，还有脸说自己素质高能力强”，下一秒则是“某职院学生因口角将室友捅成重伤”“某师范大学舞蹈系男生反串女装照毕业照”“某专科学校女生裸贷照片曝光”，便开怀大笑大呼“垃圾就是垃圾本色不变，下三滥学校就这样的人，文化低的结果啊。”耗在网络上的时间大大地耽搁了他们似乎有望改变自身和窘境的机遇，就这样日以继日地沉沦了下去。

我的生活则从来没有安全感和归宿感，每天每时每刻我都活得那么惊惧。我本该干电子商务的对口工作，但大学最后半学期的实习却和各种专业的同学一起被发配到了一家玩具厂生产一种杀伤力很强的仿真铁皮枪，这是学校指定的，不这样就要扣留我们的毕业证。在离校之际签订就业合同于是学校官网上便出现了“恭贺本校XX届毕业生99%就业率”的“喜报”，这种操蛋的骗局在当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实习阶段我们一直在听各种励志讲座和读国内外知名MBA讲师写的书，教导你以一种神圣庄严的姿态和使命感对待工作。每天天刚亮就起床做操喊口号大有山登绝顶我为峰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鸿鹄之志，想起我高中时相隔一条街那学校给高三生打气也是同一种作风。有了毕业证的刺激我每天倒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地开工，但内心却惶惶不可终日，新闻上说国家目前在严打这类危险玩具兼三无产品，小学生用这些东西打伤同学眼睛打碎邻居家玻璃的事情屡屡见报。果不其然在我跟他们签下就业协议的三个月之后这家厂就被查封了，我就这样失业了，倒也省得我盘算在合同到期前就跳槽的事了。

赋闲在家的日子里我一边浏览求职网站的招聘信息一边靠网游打发时间，享受着为自己定制的目标一次次达成，一把又一把强大的武器尽入囊中，一身又一身傲人的装备光彩耀人，同时还有一位接一位虚拟伙伴追随其中的快感，以及逢年过节不同的活动带来的新鲜感，我希望接下来的人生也是这样的，属于我的glory time总会到来。但父母还有我同龄人们的父母总少不了在我们耳边唠唠叨叨“瞧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把上中学的孩子们都带坏了，国家怎么会纵容这种祸国殃民的产业泛滥，早该取缔了。”这样的絮叨经过我的耳朵早已自动过滤。大半年后我突然想自己创业了，跟几位在职场打拼了一段时间便有了信心决定自立门户的同学开了一家电商公司，但不同于传统电商我们的服务对象是儿童，我致力于把自己童年的美好记忆推广开。我们高价回收了很多儿时的玩物和读物如木质陀螺、名著连环画、绝版漫画、手工风筝、纸风车、最早的外国文学译本、空竹、泥塑人偶等等，又把这些如今早已踪迹难觅的旧物以适当的价格在网站上售出，结果高出预期受到了很多孩子的欢迎，把节省下来的零花钱投入到了这上边。正当我们为初次创业的收益感到兴奋时公司的邮箱和网站的留言板却收到了很多投诉信件甚至是谩骂性质的留言，都是来自家长，说我们丧心病狂诱导孩子把他们的精力从补习和做题这样的正道之中分散开了。某一天我走到一处社区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从快递员叔叔手中接过印有本公司标识的包裹，生硬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把包裹塞进怀里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转身进大门，估计是怕正在下班路上的父母突然出现。一瞬间我的心里浮起一丝阵痛，觉得我似乎是在做一件让人难堪妨碍他人的事。记得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是读到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一小片乌云》的结尾时，那个叫小钱德勒的失意小男人为自己读诗寻找内心平静却几次被孩子的哭声搅扰，在哄孩子睡觉不成的同时还要面对妻子的训斥。那种跟小说中人物一样的羞耻与惭愧，还有愤怒和痛楚的百感交集是在创业的第三年我们的公司因供货管道狭隘和资金运转不周终难逃倒闭命运之际，对孩子们来说失去了一份精神寄托，家长们则感到大快人心。接下来茫然无措的日子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敏感和脆弱，回想过往种种廉价的快乐：童年时从长辈那里借来的充满着浓浓意识形态和政治色彩的红色连环画如今简直想弃如敝屣；青春期时那些趋之若鹜的流行歌曲如今听来旋律却不那么动听了歌词更是乏善可陈；大学时耗费在网游里的金钱让我觉得很多都不值，那游戏放到现在简直烂得一塌糊涂就是在圈傻子的钱。等到多年以后不知我是不是还会厌恶起当下痴迷的那些个体育明星因为他们的各种劣迹；还会想要处理掉珍藏的大堆影视剧碟觉得它们其实索然无味。而且为这些东西我付出了少时近乎变成神经质的沉重代价，生怕哪一天这些暂时的休憩方式会彻底沦为我的生活禁区：做作业时偷偷戴上耳机听音乐生怕一不留神就让搞突然袭击的老爸抓了个正着；下课时去学校外的小书摊上抓几本小说和漫画揣在外套兜里溜进校园遇到不喜欢的课时偷偷看；从小学泡游戏厅到傍晚直至大学接触网游都在师长们喋喋不休的口诛笔伐和严打中度过。我至今就没有干过一份令人尊重或让我重视的工作，没有一样真正回味悠长或意味深长的爱好。

于是在一个红云弥漫的夜间我来到了这个叫梦魇之城的地方，迎接我的审判官说道：“恭喜你加入了我们的世界，这对你来说不是放逐而是解脱，这里不会有任何让你担忧的事情，更不必苦于人生意义。你不再适合外部的那个世界，这就是对你的终极审判。今后也会有越来越多像你一样的外来人成为我们的一员。”这座城市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红云笼罩，且夜长昼短，白天和光照是罕有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眼睛都是一样的血红，据悉一个月后我也会变成这样。我发现他们穿的服饰款式都极为单调，并且只有固定的几种颜色，除自行车外的交通工具也只分公共的客车和类似面包车的私人小车，就连餐饮的种类和做法也十分简单，听闻这是为了划分阶层和杜绝欲望。

这座城里禁止一切非实用性的东西，并且人跟人之间有绝对的等级区别，各自住在相隔甚远的社区且外面高墙矗立，不同等级的人除了工作外不得有其他多余的交集如闲聊和交换联系方式。这里有指定的价值观和既定的人生观，这些观念的终极执行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在这里一呆就是一年，其间也发生过不少和外界如出一辙的惨案，只是在外界的话受害者和凶手身份多是颠倒的：腰缠万贯的杰出大老板杀死了业绩不佳的员工；桃李遍天下的优秀老师杀死了成绩不好的学生；左一个右一个父母杀死了一群不愿循规蹈矩的孩子……总之最强者可以任意处决其以为的弱者。死者们的尸骨给做成了房屋或者家具，每一个杀手都住着这样的屋子或使用这样的家具，多的数一数差不多万具枯骨，每个骷髅头的眼眶里都充斥着一抹干凅了的红色水渍。他们的灵魂则被流放到了一处类似地狱的名为深渊之地的绝境，根据所犯罪孽的不同进行惩处。我感觉到这里的人其实也有情绪和情感，因为他们虽然不笑也不哭，无论面对怎样的悲剧和喜事，但眼角却不经意间会流出血泪或清泪一样的物质。

我没有真正融入他们，就一直呆在那位看管我的审判官身边执行着他要求的事务沈思着他们的种种决策，包括接纳新的被称作避难者的人口。就这样过去了长达十年，社会轨迹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大家觉得不行，自然资源消耗得太多很多产业已经停滞了，于是各种新型行业开始诞生。大量废弃了的纸浆成为了印刷消遣读物的纸张和涂鸦的画布，大堆制作生活必需品剩下的塑胶和布料给用来生产玩具和体育用品，大群垃圾回收站已无力接收的电子零部件被做成了收音机、游戏机、摄像机和电视机，大批多余的建筑材料在山清水秀之地拿来建起了房屋以美景为名招徕客人前来居住，同样的也衍生出了与这些产品衔接的网店、书店、旅社、音乐厅影剧院体育馆美术馆等，这些东西的享有者和消费者起初也要严格按照身份、收入、性别、辈分等属性来划分，然而人们逐渐发现完全没有共性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当贫穷阶层的孩子在玩简陋的皮球时富人社区的孩子会悄悄翻过高墙来和他们一道组队竞赛；当高文化阶层的人在翻看从旅游景点带回来的相册时没有上过几年学的人也会羡慕地掏钱想从他们那里买下几张照片；当脑力劳动者听到体力劳动者灌录的劳动时吟唱的歌曲光盘也会忍不住驻足……更多的问题则层出不穷：同样辈分的人因为性别不同的喜好而分歧；同样收入的人因为年龄不同的嗜好而分裂……富人痛恨集体运动让他们的同类沾上了穷人的鲁莽和暴躁脾性；知识分子不满优雅的书籍沾染了缺乏教育的劳动群体身上的汗渍和油光……固有的阶层被一点点打破，人跟人之间由于交流更频繁社交方式也由电话发展为网络社交软件。市长和审判官们只得严格维持秩序把越权者都押送深渊之地用烈火炙烤铁锁紧箍等酷刑将十二万分的痛苦灌入他们的灵魂使他们的感知窒息到麻木状态。我察觉到了这个世界已经面临失控，即将原样复制我本来世界的面貌。

终于，我忍不住了亲自找市长谈话，被特许进入他的官邸，他领导的审判官们也做为旁听。我不记得我们到底谈了多久，耗费了多少个时日，其间只有一杯凉茶和一块面包维持着我们的体力和精力。

“您需要明白，你们一开始就错了，没有人与生俱来就是要被神化或遭唾弃的，还有注定只能在这两者间被无视。三者不可能有明确的区分。世人身上从来都是两面性的，伟人也有不为人知的污点，罪人也有似乎不足为道的亮点。”

“你觉得你真的有资格责难我么，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别人的笑柄，同时自己也认为别人是笑柄，你们所有人都是别人眼里的笑话。像你这种卑微苟且的生物，存在就是你仅有的意义，活着从来不是你的目的。”

“我的世界给我们灌输了太多苍白无力的空洞观念，就像我们的学校一直以为每个孩子创造精彩人生为理念，然而事实是找到一份适合自己干的工作踏踏实实干下去就是所谓精彩人生，无论怎样的工作无论价值的大小。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所有人都是没有差异的。当我们回首时已成为过去荒诞不经的喧嚣和浮华尘世中的看客。”

“既然如此我把这里的人整齐划一难道不更好？按照他们应该所处的绝对理想位置。”

“但很多东西是所有人共享的权利，一个堕落或残忍的人的快乐来自于嫖娼甚至强奸或无节制地狩猎，一个上进或善良的人的快乐来自于助人为乐和博爱万物；一个残疾人失去了视听功能带来的愉悦感但能感受温暖阳光和惬意海风获得快感；一个穷人不具备从财富中获取满足的能力但仍会有自身最值得珍惜的宝贵东西如亲人爱人。从这个方面来看快乐是任何人都能随心所欲拥有的，我反倒怀疑能给人带来终极长远的善和美的幸福之所在甚至觉得根本不存在这么个概念，毕竟快乐与痛苦相辅相成，就像成功的快乐是由无数失败的痛苦叠加而成的；而再美好的时光也有消失或者淡忘的时候。这就是说快乐和幸福一个是本质另一个是虚无。”

“住口！你这样不停地诡辩只是在逃避对真理的追寻，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看着我们验证真理，在你们那愚昧的世界，人们拼命往上爬只是因为厌弃自身，厌恶自己没有更多的钱、更高的社会地位、更大的理想、更好的品格、更强的能力……这似乎说明有一种终极真理和终极目标是人人必须遵循和达到的，有一种人是人人都得成为的，其余的人都只能以自身的渺小和卑贱衬托其伟岸。在这里我来为你们设定好目标及真理。”

“但您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外皮在层层剥落，您构建的这座大厦的内在本就是空心的，您却只会蜷缩于这幽深的暗室掩耳盗铃充耳不闻。”

“你就这样赤裸裸冒犯我的高贵挑战我的尊贵，这些滔滔不绝的难题你在内心深处呼喊了无数遍在外界呼吁了无数遍都没有改变和出口，那咱们就继续对峙下去，我给你取代我的机会和权利，看看最终谁是胜者。”

“我们都没有机会了，因为眼下面临的就是灭亡！灭亡！！灭亡！！！”

不知是怎样的勇气促使我发出这样声嘶力竭的咆哮，耳畔一直没有停歇的来自官邸外的炸裂声瞬间爆发开来，我如同被抛到了大气层中，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耳边是无数凄厉和幽怨的惨叫及啜泣……

我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我依然年轻，此时竟然只过去了几个小时距离我离开的那一刻。天马上就要亮了，秩序井然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我的安全感更是前所未有，我也和所有按部就班的人一起将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循序渐进年复年日复日，一切的喜悦和烦恼，是非和对错都是徒劳，即使一时的后果也不会有相应的结果和代价，大家都一如既往眷恋着这个再多的罪恶也毁灭不掉再多的光明也挽救不了的世界。

假如地狱保证给它的住客提供豪华的居所、美丽的衣裳、美食以及所有的娱乐活动，同时却命令他们永远生活在这种氛围之中，这就会成为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米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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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江 Now Time: 2024-05-19 20:0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