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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三章上

  三
  
  我奶奶死于父亲入狱三个月以后,享年六十八岁。她本来身子骨柔弱,咳咳嗽嗽总是难免的。起先,我们把父亲的事向她瞒过了,只推说他去省里学习了,怎么着也要有半年才能回来。她搭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她是何等敏感的老人,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她不说,这事还留有余地,她一说,这事就成真的了。
  
  她说,你不好好在学校待着,这时候跑回家干什么?
  
  我嗫嚅道,回来搞社会实践。
  
  那阵子,我和母亲都快疯了,因为父亲的量刑还没下来,我们不得不游走于一些显赫有权势的人家,他们多是父亲的旧交,或是老上级。你可以想见,我们娘儿俩怎样徘徊于夜晚的街道上,或是孤零零地站在人家门口,为是否敲一敲门而犹豫不决。这些都是朱门大户啊,曾几何时,我们也该是他们的座上客,可是今天,我和母亲只感到自卑和巨大的压迫。
  
  一切都变了呀。我不能想象当年的自己,寒寒缩缩地站在人家门口,那脸上一定有着贱民的表情,那是受了惊吓的、寒窘的、梦游一般的,既让人同情也使人厌烦的……若真如此,我想我一定会羞愧至死,落魄竟让人如此丑陋,没骨气!若非如此,我又很难理解这些人家为什么要从门缝里看我们,或是堵在门口,朝我们讪讪地笑着。


  
  我们也只好低头讪笑,抱歉地说道,那就不打扰了。
  
  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接待了我们,所谓接待,也不过是把我们让进客厅,劝慰两句,并未能帮上任何忙。其中一个潘伯伯,时任监察局局长,倒是和我们感慨了一通世事无常。我们听着,难免就要掉泪,既伤心,又觉得宽慰,又像一切离得很远,是在做梦。我们懵懵懂懂地坐在人家的客厅里,很小心地说一些话,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飘飘忽忽的感觉,就连痛苦也不太能察觉,更像做梦了。
  
  潘伯伯说,光明是跟错人了呀。
  
  我母亲说,依你看,这事就没指望了?
  
  潘伯伯叹口气说,现在风声那么紧,案子又大——
  
  我母亲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她真是被吓着了。她说,光明,我们家光明不会是死罪吧?
  
  潘伯伯抬了抬眼睛,搭了她一眼。他虽然神色端正,然而我总感觉他脸上隐隐有笑意。他说,他是不是死罪,你应该清楚吧?
  
  我母亲低了低眼睑,不说话了。我父亲的收入是笔糊涂账,我母亲虽精于算计,估计弄到最后她也糊涂了。后来母亲跟我说,老潘想套我的话,你发现没有?——她哧的一声发出冷笑:我还奇怪了呢,这个点上他倒不避嫌疑了,还有头有脸地把我们请进客厅,原来是跟我玩这套!
  
  我听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我母亲现在草木皆兵,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对整个世界她都怀有芥蒂和提防。那阵子,她隔三差五就被纪检部门传唤,我能想象,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刺眼的光,有时一坐就是一天,一夜,两夜,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会进来一些人,问她一些话,他们都和颜悦色的,说,没关系,你再好好想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是我母亲始终不说话,她抬头眯了他们一眼,她的眼神都是直的。待她出来的时候,看见满世界的青天白日,她整个人差不多也要摇晃了。我想,那时她已经到了精神的临界点,父亲的案子再不判,她可能就要崩溃了。可是她也有神智清明的一瞬间,跟我说,你放心,你爸不会有大事的,最多判个五六年,我有数的。
  
  我哭道,你就什么都招了吧,既然爸没事,你何苦要受这份罪?
  
  她看了我一眼,竟然奇怪地笑了一声。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说的,但不是现在,我不想让他们过早称心如意。
  
  我吃惊地看着她,不能想象她把眼睛看着空气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是一张平静到呆板的脸,几乎没有表情;若是附会一点,我可以说,她的神情是硬的,里头有恨;然而我不愿意这么说,因为这些东西是看不出来的。
  
  我说,爸到底行贿了没有?他贪污了多少?
  
  她又笑了。很奇怪,那天我们娘儿俩的密谈,有点像说家常,两人都心平气和的,虽然这事性命关天,也涉及一个家庭的盛衰成败;所以我总相信,人在极端压抑、困顿的情况下,并不都是愁苦绝望的,某一瞬间,他们也会获得解放,身心悠远平静超脱,那几乎可以达到“道”的境界了。
  
  我母亲说,说你傻吧,你还真就傻了。入了这行当的,有几个是干净的,谁敢说自己是清白的,从来没拿过人一分钱,从来不送礼,从来不收礼,谁敢说?也就是量多量少,漏网不漏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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