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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说完,他走开去一会儿。

来福还看到,胡乱散落一地的被砍下的人头还没来得及收拾,东一个西一个的滚散开,什么姿态的都有,有直矗着的,有侧歪着的,有后脑勺朝上的,有双眼紧闭的,有大眼瞪瞪的,有张着嘴的,有砍得不是地方,半个下巴削没了的。还有一个,不知何故,嘴边还流着哈喇子。它们的身子都倒卧在一根根石柱旁,看起来和满地的头颅很难配得上对。

还有那一洼洼、一摊摊满场淌开的血,有的已经发黑,凝结,有的还冒着热气,有的仍在朝着低洼处流淌。

他看见一队蚂蚁追着一股快速流淌的血紧追猛赶,好像是要抢在它前面去做点事情。可这股血流偏偏像着了魔,竟在蚁群前面走起了S形,突然朝蚂蚁的队伍拐了过来,将这支队伍拦腰冲断,迫使其中几只蚂蚁蹦跳起来。来福还从没见过蚂蚁蹦跳,这下看得目瞪口呆。另有几只蚂蚁跌倒了,起来后还不停地甩脚。它们使劲甩掉脚上沾着的血滴,接着再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蚂蚁们终于还是赶到了血流的前头,往它们的巢穴鱼贯而入。但没等它们抢在遭淹之前从家里搬出些要紧东西来,那股血流就追来了,一头扎进了蚁穴,不一会儿便汩汩地灌满,叫蚂蚁一个都跑不出来。

“它们真冤!”来福感叹道。

那新兵一愣,问他:“你说啥?”

“啊,没啥,没啥。”

“你替谁喊冤?”

“没有呀!哦,对,”他指指刑场那边,“我在说蚂蚁,说蚂蚁呢。”

“说蚂蚁?”新兵不信他的鬼话,“那么远你就看见蚂蚁啦?”

“是啊,刚才有一群蚂蚁让血淹了。”

他这么说,愈发引起对方的警觉,以为他话中有话,指桑骂槐,“你到底啥意思?想耍老子吗?”

来福有口难辩,幸亏那老兵出来干预了,叫新兵不要小题大做,他就乘机岔开话告诉新兵,他是要穿过留下去青芝坞的养猪场,那里有几头猪婆在等着他的公猪去给它们配种。

“有这样的事?”新兵看看老兵,问,“我们军营里也养猪?”

老兵懒洋洋地回他话:“那当然,不然你哪来肉吃?”

“买来吃呀。朝廷不是给了很多银子么。”

“你问谁去买?”

“当然是老百姓喽。”

“你来到现在,见过几个老百姓?”

新兵被问住了,想了想,说:“倒是呢……可老百姓怎会不见的?”

“都逃走了。”

“这为啥?”

“你想嘛,仗打得那么昏天黑地。”

“那,那就把老百姓家的猪弄来吃。何必要当兵的自己养?”

“人逃光了,猪还能留得住?”

“倒也是。”新兵又想了想,又问,“他们就不回来啦?”

“你说哪个?说人还是说猪?”

“都是。也说人,也说猪。”

“人倒是回来了几个。跑掉的猪都没有回来。”

“猪会去哪里呢?”

“这个嘛……四野八荒吧。”

“那不成了野猪了么。”

“没错,没人养的猪应该就是野猪了。”

楼法官查阅到一份当年的江南大营统帅和春写给清廷的奏折,的确提到了江南大营猪肉供应的麻烦。太平军石达开部往南边杀向浙江,杀了一大圈之后又杀向了福建,所经之地如风卷残云,兵祸肆虐,十乡九荒,人畜匿迹。军粮还好办,可以从未经战乱的省份调运,但新鲜猪肉却经不起长途贩运的耽搁,可供军营伙食的只有腌过的咸肉。长此以往,恐怕将士们营养不良,无力作战,所以和春请求朝廷想个办法替他解决这个问题。

另一份来自晚清野史笔记的材料说,西太后让恭亲王奕䜣拟旨,最终把解决江南大营新鲜猪肉供应的难题交给了湖南巡抚骆秉章。骆巡抚那里有个幕僚名叫左宗棠,他认为这事好办,建议骆巡抚派一营军队赶上三千头猪,由湘东北的岳阳前往江南大营。三千头猪可不能让江南大营的二十万将士一顿都吃了,那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半年后方可宰杀的小猪。另外还有一百来头是留着再生小猪的母猪,以便那个已经包围南京快到两年的江南大营即使再拖上两年三年甚至五年八年,也能因猪的生生不息而源源不断有新鲜猪肉供应。

楼法官揣度左宗棠的意思,既然江南大营已经被钦差大人和春弄成了不像军营倒更像是繁华集市,有赌场,有青楼,有大烟馆,吃喝玩乐样样不缺,那就不妨再多几处养猪场,索性更齐全些。

但这本笔记没有往下说那一营清军如何赶着三千头猪从岳阳走到江南大营的一路。想必那一定是动辄出事,横生枝节,很有故事。那一路跋山涉水,风雨飘摇,还肯定少不了会遇上小股太平军的频繁袭扰,中埋伏,被切断,人仰马翻,死里逃生……这还只是人这边的艰险,还有猪呢,一打起来猪逃散了怎么办?它们嫌累不肯走了怎么办?

不过那已经大大超出了楼法官需要关注和应该关注的范围,他顾不着了。

再说他也暂时没能找到任何文字记载那三千头猪最终是不是真的到达了江南大营。后面的事,楼法官只得自己去猜想了。

来福还是没被放行。那新兵说,要等这批死囚都杀掉了,曹监斩才让打开营门放他过去。

这么久了,还没开斩。本来,要是他刚到这里就放他过去,一点都不耽误他们的活儿,而他这会儿也早就到了青芝坞。

现在,他看见那些闭着眼睛的死囚,有几个还真的让曹监斩说着了,裤裆那里像是支起了一顶顶小帐篷。

“我们这位曹大人蛮有意思,想得可真周到。”老兵对新兵说。

新兵不太明白,纳闷地看着他。

老兵说:“经曹大人这么一点拨,犯人们这会儿都很安静,刽子手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新兵还是不大明白:“有啥麻烦的?”

“你想嘛,犯人若是又哭又闹,声声喊冤,声声撕心裂肝,刽子手一定很揪心,就更难下手了。”

新兵不服,说:“这边是周到了,可犯人那边就不周到了。”

“此话怎讲?”

“他脑袋里正想着好事儿,你就把他脑袋砍掉了,多不讲理!”

老兵一愣,没词儿了,索性骂道:“你懂个屁!”

新兵立刻闭嘴,却忍不住还想再说一句,只能转过脸去压低声音咕哝道:“反正我觉得不该砍掉正在想着好事儿的脑袋。”

他话音刚落,来福看见曹监斩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老百姓装束的男人。他把他们带到刽子手歇力处,告诉刽子手们,这几个就是裘千总招募来接替他们的新手。

接着,他开始问话,先问张屠夫:“你是做啥的?”

张屠夫说是杀猪的。

“你用刀砍吗?”

张屠夫回答:“杀猪用刀捅,哪有用刀砍的?”

曹监斩看出来刽子手们都在暗暗讥笑他。他又问另一个人杀什么,那人说杀牛。

“杀牛用砍刀吗?”

“不用刀,是用石锤砸牛头,一锤砸得它昏死过去,再用刀给它放血。”

曹监斩又听见身后有一阵窃窃私语伴着掩嘴偷笑。再听杀牛的这么说,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带家什来了吗?”

“带了,就是这个。”杀牛的举了举手中的石锤。

“好吧,你就用它吧。”

曹监斩知道刽子手们一直在笑他,不想再多耽搁时间一一询问新来的人手。他果断地挑选了几个在他看来比较容易被杀死的死囚,分配给张屠夫等新手。他对他们说:“随你们怎么做,只要能把人杀死,怎么做都行。”

在死囚们被绑着的石柱的后面,有一条长长的木台,好让刽子手站在那上面朝着死囚的后脖颈挥刀砍去使得上劲儿。

现在,杀牛的那人站上去了。还没等曹监斩看仔细,他就一锤子砸碎了他面前那死囚的脑袋,像砸西瓜那样省事。

他走下木台时说:“这人的脑壳比牛的脑壳脆多了,不经砸呢。”

曹监斩夸奖他干得利索,还拿他说事,教训那些帮刽子手:“你们瞧瞧人家,就这么完了,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哪像你们,叫你们砍几个头还成天跟我唧唧歪歪。亏你们还都是老兵出身,都曾跟随向荣大帅打遍了江南。”

刽子手之一回应道:“这可不一样,曹大人,打仗是打仗,砍头是砍头。”

“有啥不一样的?你打仗不也砍人头么。”

另一名刽子手说:“还是不一样哪,曹大人,你想嘛,打仗的时候,那些人头是跑来跑去的,不是被绑在那里等着你去砍的。”

“那不更不好砍么。绑着让你砍就容易多了。”

再一个刽子手抢话说:“曹大人有所不知,打仗的时候,两边的人都杀红了眼,你不砍他他就要砍你,你就只能拼命了,你砍人头的本领就被逼出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那些跑来跑去的头更容易砍。”

他的话得到全体刽子手的赞同,他们纷纷表示,在战场上砍那些跑来跑去的头要比在这里砍绑在石柱上的头有劲多了。

“照你们这么说,”曹监斩阴下脸来,“长毛要是不杀你们,你们也就不拼命了,就放长毛一马,随他们去祸害朝廷了,是吧?”

听他这么一说,谁还不闭嘴?

曹监斩倒也不纠缠。“好了,不扯那么远了。接下来是谁的活儿?”

轮到张屠夫了。

他的活可没那么好弄。首先是,他用刀捅,就只能站在死囚的面前,面对面地干。当他正要用力捅向死囚的胸膛时,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让张屠夫吃了一惊,顿时收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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