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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帕蒂古丽: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

 

  那一年,地里的稻谷还没有收回来,大雪就像盗贼一样从南山那边扑过来,抢夺了村庄收割的喜悦。
  
  父亲悔得直跳:“嗨,就在地里多放了一夜,谁知道雪这个贼娃子,会趁人睡着的时候,把一地壮壮实实的稻子全给埋起来了。现在镰刀磨得再利,又有啥用?”
  
  “辛苦了一年的收成,总不能就这样送给雪贼,就是一点一点挖,一捧一捧地捧,也要把它收回来。不然,娃娃们挨饿不说,连明年的稻种子都有麻达。”妈妈低头看着隆起的肚子叹了口长气。
  
  这天,村里的大人孩子全都出动了,扛着铁锹、坎土曼、铁叉、木锨,推着手推车,带着畚斗、簸箕、筛子,到雪地里刨稻谷。
  
  雪有一尺多厚,要一锹一锹把雪铲成堆,再运到稻地外面去。等手推车推出去的雪在稻地四周围起冰雪长城,脚下的稻谷才从雪缝中戳出了一根根尖细的稻芒。
  
  再往下铲,都是混了雪的稻谷,人踩过以后,稻谷和雪粒粘在一起,日头一照就结成了块,掰也掰不开了。
  
  这天,全村的人都蹲在地里捡稻子,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在雪海里淘金子。
  
  稻谷躺在冰床上
  
  我和弟弟妹妹跟着大人们在雪窝里淘稻谷。我们用双手把稻子旁边的雪刨开,稻子一棵棵躺在雪上,就像金丝金豆撒开在白白的棉花絮上,金闪闪的耀人眼。
  
  小心地抠掉沾在稻穗上的雪渣子,再轻轻地剥掉裹在稻谷壳上的冰块凝雪,一棵完整的稻穗就躺进我们为它准备的畚斗里。
  
  爹爹走过来,看到我们举着稻穗像看花骨朵一样就跺脚:“还不拿畚斗快点铲,铲起来倒进麻袋里,不把掀开雪层的稻谷赶紧铲起来,要是夜里再下场雪,它们就要烂在地里了。”
  
  我们加快了手脚,满畚斗、满簸箕地撮起雪地里沾着冰粒的稻谷,把大一点的雪块挑出来丢在一边,把裹着冰衣、连着稻秸的稻谷倒进大麻袋里。往麻袋里倒喳喳作响的稻谷,就像是在倒真金白银。
  
  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我们已经收了一半的稻谷。到日头隐在早上用雪垒起的白色长城后面时,所有的稻秸连着谷穗,都和冰冻的大地结成了一整块镶金雕银的冰面,连一粒稻谷都剥不出来了。
  
  爹爹用一把小锄头在冰面上刨了一会儿,只在冰面上刨了几个白色的小坑。爹爹摇摇头,收起了锄头,套上了毛驴车,把六个装满稻谷的大麻袋放倒在车上,我和弟弟妹妹也一个接一个地爬到了麻袋上面。
  
  大雪从人们手里抢夺过去的宝藏,又被人们抢夺了回来,尽管只抢夺了一部分,至少人们没有完全输给这场大雪。
  
  不一会儿,马车、驴车和手推车都排成了队跟在我们后面,就像运送宝藏的队伍在雪原上列队行走。还有一些人肩扛身背着麻袋,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回看,那样子就像是把孩子丢在了地里。
  
  路上,爹爹说,明儿个要起一个大早,把丢在地里的稻谷全都收回去,实在捡不起来的,就让牛羊、鸡鹅来觅食,这么好的粮食,一粒也不能白糟蹋了。
  
  稻谷睡在大炕上
  
  我们把本来躺在冰床上的稻谷,搬回了家里。
  
  妈妈挺着大肚子抱了一大捆干树枝,在炕洞里点燃了火。爹爹掀开了大炕上所有的苇席和毡子,把六麻袋夹带着冰雪的稻谷全都倒在了大炕上,用木锨摊平。雪渣子一遇着热炕,很快化成了水,嗞嗞地冒着热气。
  
  爹爹把苇席、毡子、单子、褥子,一层层铺开在摊开的稻谷和冰雪上,妈妈抱来的干树枝已经堆满了半间屋子。爹爹说:“孩子们,你们拉开被窝,就睡在稻谷上。我和你妈一起把炕烧热。”
  
  我跟弟弟妹妹和一大炕的稻谷一起睡得很香。
  
  早上起来,我向窗户外一看,没有日头,鹅毛大雪像会动的棉花帘子一样厚厚地挂在窗玻璃上,一扑扇、一扑扇的。爹爹绿色的眼珠显得阴沉沉的。半屋子的柴火,全都变成了死灰堆在炕洞里,妈妈坐在炕洞前,脸色像灰一样。
  
  大雪一连下了半个月,每天早上起来,连门都被雪堵住,推也推不开。那些日子,我们不再去稻地里收稻谷,从早上到晚上,我们都在做一样事情,扫雪、铲雪。扫了屋顶上的,再爬下来铲院子里的,扫完院子里的,再铲羊圈里的。刚刚扫干净,又落下厚厚的一层。老天就像在弹棉花,大梁坡村被捂在巨大的棉花套子里,掀也掀不掉。
  
  雪停天放晴的那天,村里有很多人还是不甘心地到稻地里去,看看稻谷被雪埋了多深。人们没有一个扛家伙的,两只手筒在袖筒里去,又筒着两只手回来,脑袋和眼睛,像是被稻地里一根看不见的线绳牵拉着,一步一回头,好像那些稻子会在他们哪一次回头时,一下子从雪窝里蹿出来,蹿到他们跟前。
  
  回来的路上,爹爹的头像霜雪压倒的稗子穗,一直戳进了肩胛里,硬是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我替爹爹回头看了看那片白茫茫的稻地,爹爹后脑勺上跟长了天眼似的:“丫头,再看也没法子把在地里的稻谷看回来了,还是赶快回去吧。”
  
  爹爹的步子越走越急,我一路小跑跟到家里。爹爹进了院子,操起靠在墙根的一把木锨就冲进家门,连脚带鞋上了炕,把炕上的铺盖、毡席全掀到地上,他就像在大锅里翻炒手抓饭一样,不停地翻搅满炕的稻谷,稻谷冒着腾腾的热气,土炕上不时地露出斑斑水渍。
  
  妈妈、我和弟弟、妹妹抱起地上的潮乎乎的被子,晒到了院子里。本来薄薄的毡子浸透了雪水,变得比平时厚了几倍,我们四个人拽着又湿又重的毡子四角,好不容易拽到了柴草垛上摊平。
  
  炕上的稻谷被爹爹一刻不停地翻搅了大半天。到傍晚的时候,我们把冻得像一张大铅饼一样的羊毛毡子,重新盖到还没有干透的稻谷上。
  
  晚上,睡在硬邦邦的冻毡子上,像睡在大冰块上,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一股凉气从身子底下直往上拔。
  
  “下面火炕烤,上面身子焐,稻谷干得快一点。”爹爹躺在被窝里说这话的时候,冻得牙齿都打着战。
  
  我们睡在稻谷上
  
  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这是全家人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冬天。我们每天晚上早早就躺在火炕上,用身子去暖那些稻谷。
  
  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看到爹爹的胡须上、妈妈和妹妹的发辫上沾着细细的稻芒。
  
  照镜子的时候,我还能看到细小的稻芒夹在我柔软的头发丝中间,它们就像是躺在稻草堆里那么舒坦。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家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稻谷的香气。
  
  每天看着邻居家的大儿子喀力哈孜用石头舀子捣米,他们家每隔一天都有一顿大米饭吃。那些稻谷躺在我们身子下面,我们一粒都没舍得吃。爹爹说,炕上的这些种子,吃掉一颗,明年地里就要歉收一捧米。吃到肚子里的只有变成粪,种在地里的才能长成庄稼。
  
  听了爹爹的话,就是看到有一颗稻谷掉在地上,捡起来偷偷含进嘴里,我都不舍得嚼烂,又悄悄把沾着口水的稻谷粒放进毡子下面盖好。我们硬是忍着,把一天三顿饭,减到一天只吃两顿,靠着喝玉米糊、吞高粱饼和吃地窖里的土豆、白菜,挨过了一个冬天。
  
  冬天终于到了尾巴根上的时候,又一个弟弟降生在铺满稻谷的大炕上。本来睡在妈妈旁边的妹妹,把靠着炕洞和火墙最暖和的位置,让给了新出生的弟弟。
  
  大炕上又多了一个娃娃,家里顿时热闹了很多。我家的门上还挂上了一根透着喜气的红布条。爹爹妈妈的脸也像五九过后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妈妈给小弟弟穿上妹妹刚出生时穿过的小棉袄,让我抱他到院子里看冰凌。屋檐下的冰凌吊得有三尺长,像透明的绳索垂挂在头顶上,滴答滴答往地上滴水。
  
  “一九二九不是九,三九四九冻死狗,五九娃娃拍手,七九鸭子八九雁。九九加一九……”邻居家的女孩穿了鲜艳的衣服,扎了漂亮的麻花辫,一边唱一边跳橡皮筋,春天的气息就从她们的童谣、花衣服和头顶的蝴蝶花,弥漫到整个大梁坡村。
  
  稻谷来到了春天
  
  大梁坡村的春天,最先是沿着出去觅食的羊踩出的雪坑里走进来的,深深浅浅的羊蹄坑在春风里一行一行变得水汪汪的。厚厚的积雪覆盖的泥土,最先从那一个个小坑里重见天日。小小的羊蹄坑从村庄四周越走越远,向着村庄外更远的地方散开去。
  
  冰冻了一个漫漫长冬的大地,就像是从羊蹄坑里解开了一粒粒黑色的纽扣,慢慢脱去了捂了一冬的白羊皮袄,一点一点露出了春色。
  
  眼见着路边的杨树返青,河沿的柳树吐出苍绿的芽苞,结冰的渠沟在晴天里变得水汪汪的,春天的味道慢慢地从冰融雪消的田野上升腾起来。
  
  清早,布谷的鸣叫从河坝那边飞过来,“布谷、布谷”的声音在窗户上、屋檐上飞来撞去,这声音撞到谁家,谁家就像得着了神谕似的,打开仓房,开始清理农具和闲放了一冬的马车和驴车。
  
  爹爹修整好拉犁铧的绳索,把它套在老牛身上,起早摸黑到稻谷地里犁了三天地。他说,这片地去年吃下了那许多粮食,肥得流油,今年根本不用上肥料了。
  
  我们把稻谷从大炕上扫下来,堆到场院里,爹爹给马套上了石碾子。马拉着石碾子在场院里撒了大半天的欢,那些连着稻秸秆的稻谷,舒服地躺在碾子下面打滚。我们在被爹爹用铁叉叉到了一边的干净的稻秸秆上打滚,就像在铺了新褥子的大炕上打滚。
  
  我们把妈妈扬好了的稻谷,用木锨和簸箕铲进大麻袋里,抬到了车上。
  
  爹把驴车赶上了高高的大梁坡。
  
  我和弟弟妹妹坐在摞得高高的麻袋上,村庄一下子变得很矮很矮。我们被装满稻种的大麻袋托在半空中,天上软绵绵的云、地上暖洋洋的风,向着我们扑过来。
  
  从坡顶上远远地望过去,冬天被雪埋过的那片稻地,已经被犁铧翻了个透,油黑油黑的泥土上,拢着淡白的水雾,日头照在雾气上,返出一道道、一圈圈紫蓝色的光晕,像虹一样。
  
  弟弟和妹妹早已按捺不住,跳下高高的麻袋垛子,在翻得松软的泥土上奔跑。爹爹停好了驴车,卸下稻种,坐在新打的田埂上,卷上一根莫合烟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眯着眼睛看弟妹们在稻地里撒欢。
  
  我问爹爹:“这么大一片稻田,这几麻袋稻种不够播咋办?”
  
  爹爹捋了一把密密匝匝的胡楂子,对着稻地盘算:“就是种子播稀点,也得把这块地全都撒上种子。今年雪水这么足,这地里,播上一颗种子,就能活一棵苗子,说不定去年埋在地里的稻谷也能发芽。再等些日子,这稻地里就长满绿绿的稻秧了。”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湿汪汪的眼睛就像是两大块水田,成片成片的稻子苗浸在他的眼波里,那些在爹爹眼里疯长的绿色稻苗,一下子盖满了整个大梁坡,连大梁坡上刮过的呼啦啦的风,都被爹爹眼睛里的光染绿了……
  
  (原载《天涯》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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