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5节 冯 杰:铁器与棉花

 

  新棉有一种气息,旧棉沉重像铁,这是我在乡村对棉花的感觉。童年时代,姥姥在乡村用纺车纺棉,我偎依在她身边,她腿上另外还卧着瞌睡的雏鸡,在青灯和月光里,纺车声嗡嗡像乡村催眠曲,为暗夜点燃了一炷细香。
  
  中年以后,一位友人出过国,见过大世面,回来就对我说:现在西方国家有一种风俗,在墙壁上都挂有马蹄铁,他们信奉马蹄铁有降魔能力,能驱除凶神。我说,再写上“泰山石敢当”几个字。如是我闻,一块马蹄铁的功能倒有点像中国的钟馗老爷,冰凉地挂在墙上,却有道义上的温暖。
  
  游走的铁器
  
  1.时间的苔
  
  一直有如此感觉:乡村的铁器一件接着一件在地下游走。
  
  潜伏,出汗,吃力。从遗失再到重逢。当旧日主人早把消失的某一件铁器忘记掉,某一天,它会在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不约而至。铁器出土时刻,往往一身累累斑迹,带着疑问或前科,布满铁锈。那是时间结痂,长出的一层苔。
  
  在乡村,铁器时常转换,以另一种面目再现。
  
  2.马嚼铁
  
  勒在马嘴里的小铁链子,姥爷又唤作“马嚼子”。马不听话、想罢工或有不同的成见,执政者只管轻轻一勒马嚼子,“吁——”有点像孙悟空的那道紧箍咒。
  
  当年我在牲口棚子里见过许多副马嚼子,光滑,温润,冰凉。有时觉得那种铁器本身也在紧张得出汗。马嚼子,感觉它接近课文里冒昧出现的某一个生词。
  
  马吃草时是要去掉马嚼子的,上路前必须戴上。马无聊之时会干嚼这种铁器,用于消磨乡村寂寞的时光。饮水时却不受影响,水穿过冰凉的马嚼子,然后回归到另一个庞大温暖的地方。
  
  马嚼咀夜草的时候,好像就是在嚼咀一副毫无表情的冰凉马嚼子。“嗑嘣,嗑嘣。”在夜里,像月光一样传得很远。
  
  三十多年已流逝,嚼草声依然让我桌子上的一张稿纸在颤动。
  
  3.马蹄铁
  
  村西头一片空地,一共栽有十截高大木桩,用于集市上拴牲口。马喷鼻,人抄手。那是集中铲马蹄钉马掌的地方。
  
  打马掌的师傅是个罗锅,叫徐罗锅,给我的印象是仿佛一辈子都在弯腰,表示着对世界极大的谦虚。旁边一个徒弟在他的叫骂声中吃力地扳着一条马腿。
  
  这时,师傅专注地把一块好铁掌均匀地钉在马蹄上。像一位调表师,专注得不敢错分误秒。
  
  我来集市主要是捡拾一片片铲掉的碎马蹄,作肥料或泡水施花草用。有时幸运,还可以捡拾到几片废弃的马蹄铁,在手中叮当作响。
  
  夜间,钉好掌的马匹上路,马蹄碰撞着乡村石头,冒着点点火星。
  
  马蹄铁是组成乡村的一个符号。后来读到西方有个“马蹄铁”理论,我想大概是用马蹄铁在敲打哲学。
  
  一块马蹄铁断了
  
  害了一匹马
  
  一匹马摔死一位战士
  
  一位战士死掉输一场战争
  
  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国家
  
  一块不足二两重的马蹄铁有点近似“蝴蝶效应”:热带雨林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在美洲引起一场飓风。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从一块马蹄铁开始,万事皆有因果。
  
  中年以后,一位友人出过国,见过大世面,回来就对我说:现在西方国家有一种风俗,在墙壁上都挂有马蹄铁,他们信奉马蹄铁有降魔能力,能驱除凶神。我说,再写上“泰山石敢当”几个字。如是我闻,一块马蹄铁的功能倒有点像中国的钟馗老爷,冰凉地挂在墙上,却有道义上的温暖。
  
  集市的阳光下,乡村钉马掌者只管把手里的一块马掌钉好,均匀细致,又不伤着马的指甲。钉一个掌一块钱。那时,他不知道“马与国家”。
  
  4.铁钥匙
  
  钥匙是乡村最小的铁器。
  
  平时,到地里干活或外出,我家的钥匙就由姥爷放在院子里某一块青砖下面,或鸡窝里。回来再摸出来,打开那把富有深沉面孔的铁锁。一拃长的铁钥匙,是在叩问整座老房子。
  
  有一次,那一把铁钥匙竟出奇地找不到了,鸡叨或猫叼?不知。而家园紧锁的门却让我用另外的铁片胡乱一捅,咔嘣一声,照样打开。有个秘密:在乡村,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不同把锁。
  
  作为铁器的一种,那一把钥匙不知遗失在哪里,恍如夜里飞翔的一片羽毛。
  
  5.马镫
  
  有一天,我在乡村翻沙子,意外捡到一只旧马镫,锈得早已失去原有模样,只剩下一副铁骨骼。按说,我们的乡村里是不用马镫的。马镫大多与战争有关,它是历史指缝里的某一次遗漏,像一枚流星。
  
  以后就忽然对一副孤独的乡村马镫产生了兴趣。马镫虽小,学问却大。中国铁器史上,马镫的出现,才可以让骑手们能双脚平衡在马背之上,冲刺劈杀,左右逢源。没有马镫,骑手不可能挥矛冲杀,百步穿杨。可见马镫与骑手是一次完美的结合。元朝的历史,可以说来源于一只小小的马镫。
  
  我看过资料,马镫在西晋时代只有单镫,到东晋才有双镫。唐以后开始广泛使用。也就是说,如果影视上有秦以前的骑士脚踩马镫、捉对厮杀的场面,即使再热闹,那也是现代作家戴着一副近视镜在搭建一场不负责任的纸上游戏。戏台即将溃塌。
  
  据我推测,马镫不会是中原人首先发明,说是与马有关的游牧民族发明更合乎情理,例如突厥,匈奴,党项。想一想,只有马背上的民族才会专注地思考如何在马背上坐稳,然后携带着一个草原民族游动。中原属于农耕文化,我的先民们为生计发愁,只会揣摩一棵麦子的成长,期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马背上的匈奴在中原屠城之后,据说首先保护手艺人,这里也许包括马镫制造者,还要捡拾瓦砾上散落的那些铁器。
  
  6.补锅者
  
  我十岁的时候,每到春天,村外漫游来一群补锅匠,我们叫“箍碌锅”。
  
  他们一个个都是少年,拉一辆胶皮车子,带着风箱、铁器、火炉,来自唱黄梅戏的安徽。他们在当地吃不饱,凭父母传授的这点手艺,开始向北方漫游。说是补锅,也仅仅只是为了吃一口饭。从队伍面貌看,更像一支逃亡的童子军。
  
  村里有人却知道其底细:白天补锅,夜间偷盗。是一窝小贼。
  
  有一天,我见领头的一个大孩子在打另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开饭时还不让吃饭。原因是吆喝一天也没有揽到一口破锅。我母亲见状就回家拿出一个刚蒸的舍不得吃的馒头给他。
  
  有时,他们一夜之间就会和携带的粗糙笨重的铁器忽然消失。像一群候鸟,到一定季节,童子军的小贼们会再次出现在村口,带着一股铁腥气,带着饥饿。
  
  7.一块生铁的定义
  
  口语“生铁蛋”是乡村里对一个人的素质的评价。少年时逃学,我经常到公社的工厂捡拾生铁,再卖给集市上的黑市收购者,用于补贴家用。我知道铁器分“生铁”、“熟铁”,是两种价格。
  
  乡村小学校里,一位民办教师正在讲授“物理课”。他戴着一副瓶底般厚的眼镜,眼睛在后面聚成一个小点,像两颗黑豆。他正在课堂上对比几种金属的硬度和性质。铜,铁,金,锡。我却对物理一向绝缘。
  
  先生在眼镜后面,曰:
  
  “如果把一块生铁放在门外面,不几日,就会氧化生锈,可是如果把一块金子放在门外面,迟几日会是啥样?”
  
  我想想,回答道:“会被人偷走。”
  
  8.牛铃铛声必须活着
  
  在乡村,一头牛的走失相当于一个家的走失。
  
  系一颗铃是怕一头牛走失,属一种声音线索。牛铃铛一般是铜质,以黄铜居多。在乡村集市上,因为价钱便宜一块钱,姥爷出于俭省,就选了一副铁铃,打磨光亮之后,给一个小牛犊挂上。毕竟是铁质,铁铃声音闷,好像也有点生锈,远远没有铜铃那般清脆。
  
  但是,牛一挂铃,一个村子就活了。像草叶上有露珠,日子里有了亮色。
  
  牛是一家的骨干力量。除夕之夜里,姥爷还用一把铁马勺,给它喂金黄的小米汤。那点着红烛的半个除夕夜。
  
  为了牛,乡村的铁铃声必须活着,就像寒山寺的那一口钟,一千多年来,仅仅只是为了那一首诗而活着。
  
  9.结论
  
  集我的铁器经验,作以总结,在北中原的乡村,铁器有三种形式存在。
  
  一、铁器在地下游走。
  
  二、铁器在天空飞翔。
  
  而更多的时候,铁器是在人间行走。它们满脸沧桑。
  
  棉花七段
  
  1.衣被天下
  
  世上有一种可以让我“穿在身上的花”,就是棉花。
  
  棉花的功能是御寒蔽体,服饰又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我想棉花功劳之大,最能称上“衣被天下”。若是这类赞誉装饰在总统、领袖、皇帝身上,都靠不住。模特即使再前卫开放,大街上她们也不敢百分之百决绝于棉花,尽管棉花还是软脾气。
  
  2.如何造棉
  
  许慎未找到,他也发愁,中国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里没有“棉”字,里面只有“绵”字。“绵”代表的是丝织品,与我们现在说的棉花根本无关。我也一直发愁:在没棉时代中国人穿什么?汉以前的先生是否要光屁股而扪虱谈道?尽管我知道这种担心肯定多余。
  
  我老家滑县属于安阳,商代殷墟的考古成果告诉我:商代人穿衣质料有三类:丝织品、麻葛布、皮革。当时人们主要穿丝和麻,丝的织品为帛,麻的织品为布。一般皇家贵族穿衣为帛,锦帛;平民穿衣为布,称布衣(后人多假惺惺也称自己为布衣)。与后来的棉花相比,丝的成本显得太高,麻的功能又不如棉花。但这个年代还不至于光屁股。不知何故,在我记事的20世纪60年代,倒常见到我们乡村里许多光屁股的孩子,鼻涕上挂着一个冬天。
  
  棉花原产非洲,后在中亚种植,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我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一声声清脆硬瘦的驼铃声,敲在软软的棉花上,近乎柔道太极。丝绸之路上既有带着丝绸的驼队缓缓西行,又有背着棉籽棉花的驼队逶迤东去。既有丝绸的凉意,又充满棉花的温暖。以后是否纠正为历史上西去的上行线叫“丝绸之路”,东归的下行线叫“棉花之路”才妥?
  
  棉花听到后肯定高兴。
  
  3.棉花的称呼
  
  姥爷告诉我,棉花传入中国之前,属异域珍品。
  
  最初中原人对棉花的称呼借用外来语,叫“吉贝、白叠、白答”。人们看到棉絮纤细洁白,酷似丝棉,也称为绵,后为防止与丝棉混淆,加木字旁,表明是植物生长,称棉花为“木绵”或“木緜”。到宋代开始有棉字,“棉”与“绵”两字共同使用,明代“棉”字仍不及“绵”字流行,到清代,“棉”字较“木绵”书写简便,“棉”和“棉花”才开始被广泛认同和使用,直到现在此刻,我还穿着母亲做的棉布衣裳写这样的棉花文字。
  
  唐代棉花开始渡海了,海蓝与洁白,由中国传到日本,“木棉”一词也影子一般相随东去。棉籽发芽,看扶桑日出。至今日本还将棉花叫木棉,将棉布叫绵布,定位极古。到了元代,棉花拐一下弯儿又传入朝鲜半岛,在高丽的木槿花树下开放,棉花逐渐听懂了浑厚的《桔梗谣》。棉花看到了皑皑白头山。
  
  4.棉花的历史
  
  一个人保持“内心纯棉”难得。
  
  中国诗人的心是软的,更接近棉花,杜甫有“细软青丝履,光明白氎巾”,白居易有“布重绵且厚,为裘有余温”,苏轼有“江东贾客木棉裘,会散金山月满楼”。诗人都有棉花布衣情怀。
  
  徐光启在《农政全书》里就大力主张推广种植棉花。我过去只知道小说家蒲松龄写有《聊斋志异》,后来知道他还写有另一部《农蚕经》,阐述棉花种植。我喜欢一位作家最好再做一种学问垫底。蒲松龄如果没有聊斋坐镇,棉花肯定大于妖怪。可惜妖怪冲出来了,棉花后退。林则徐发配新疆后,干自己能干的实事,就大力推广棉花。有一年我在伊犁塔城,当地人告诉我,这里至今还把纺棉车称为“林公车”。想想,不知历史细底的人多,这里面更多的是对人格上的一种纪念。而张謇大半生都是为自己提出的“棉铁主义”而奋斗。这些都是棉花史里沧桑的那一部分。棉花自己未必知道。
  
  前年,我在河北保定直隶总督旧址参观,历史上大人物如林。拐弯,是总督,再拐弯,还是总督。忽然,我看到拐弯处16幅石刻《棉花图》,停住抄下。图上还有乾隆一一题诗,它们分别是“布种、灌溉、耕畦、摘尖、采棉、捡晒、收贩、轧核、弹花、拘节、纺线、挽经、布浆、上机、织布、练染”。原作肯定是画在一本册页上,有心者移栽到石头上,这像一出由花到布的“连环画递进曲”,种植在石头上的棉花史。“十全老人”不紧不慢,注释了棉花从种到使用的全部过程。皇帝的诗肯定好不到哪里,但无论皇帝是真意还是作秀,我见到一个国家大人物弯下腰,对一棵小小棉花表达的深情注视。
  
  5.棉花在民间
  
  新棉有一种气息,旧棉沉重像铁,这是我在乡村对棉花的感觉。童年时代,姥姥在乡村用纺车纺棉,我偎依在她身边,她腿上另外还卧着瞌睡的雏鸡,在青灯和月光里,纺车声嗡嗡像乡村催眠曲,为暗夜点燃了一炷细香。
  
  小斑鸠
  
  卧墙头
  
  吃棉籽
  
  屙豌豆
  
  在外祖母教我的童谣里,北中原的棉花在灯光和月光里进行了一次成功的通感与转化。然后在记忆里消失。细香不灭。
  
  棉花在民间竟还有自己的生日,《清嘉录》载:“七月二十,俗称棉花生日。忌雨,喜晴。”中国人能奢侈地拿出一整天时间赠予一种植物,表达了本土对棉花的敬重。我家小到手帕,大到棉被,棉花已与我休戚相关。小时候经常随着大人们在乡村棉花铺弹棉花,人的眉毛上都是棉花。记得还有个以棉花命名的地名,叫棉花屯,村里人却穷得穿不上棉花。四十年后再问,人就笑:哪有这个村?你梦里想当然的吧?自己便惊叹不已。去年有个身挂腰牌的城里“小资”告诉我,现在“纯棉日”已成时尚界最为津津乐道的节日之一,都属于“小资”元素。我听后却欣慰。我心境上离一个“纯棉时代”极远。童年棉桃已落。
  
  6.票子与棉花
  
  在北中原坊间,经常看到墙壁上有民间书者写的“此处弹棉花”“此处轧花”大字,或横或竖,天然率真,写手未顾忌而敢写,拿到现代书法大赛上也敢上墙的,倒增添了可爱的世俗味。文可有“世俗味”,不可有“文艺腔”。
  
  棉花是世界上唯一由种子生产纤维的农作物,书上说一根成熟棉纤维在显微镜下像一条扁平的带子,能看到它的长度为宽度的2000-3000倍。可惜我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乡村弹花匠三尺长的弓。那我就想象吧。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当年,父亲在世时告诉过我,他发工资用于养家的那几张新纸币,就是国家用棉花制造出来的。(崭新的纸币我们叫“割耳朵票”,用于春节压岁。)天下竟有这等好事?面对墙角一堆旧棉花,我忽然开始想入非非。
  
  被子、棉套就不用说了。竟还有火药,也是棉花制造。我家当年吃的棉籽油,满罐都是棉籽轧的。村东头榨油铺的机器嘎吱嘎吱日夜在响,机器破旧,那种勉强的声音像敲打一个人的瘦骨。最后的棉籽饼让姥爷当肥,喂了土地。大地上一边的棉桃在开,吸引着一只一只蜜蜂光临,再造棉花蜜。
  
  有一年我在乡下,看到许多亲戚都在用棉籽壳养殖蘑菇。他们天不亮摘蘑,暮晚归来,骑车带到30里外的集市上卖。棉籽壳上能结出木耳,鲜菇。当年那些故乡的菜农时不时就会找我父亲帮忙,因为集市上工商人员吆五喝六,动不动就经常撅他们的秤。“咔嚓”一声,一天的生计就算没了。
  
  7.穿在身上的花
  
  世上只有棉花是可以“穿在身上的花”,最为实用;其他花只能用于饱饭后抒情,相当于“文艺工作者”。棉花与我同行,因为有棉花,我的世界五彩缤纷。棉花更像是梓里一个温暖的符号和象征,代表一个平和温馨的“纯棉时代”,它不但温暖着我的身体,还有一种棉花语言,用来温暖眼睛,温暖心灵。
  
  说要选“国花”,未必非要牡丹梅花,我会首推一朵最朴实的棉花。
  
  但是虚长到四十多岁,我很少看到中国画家去画棉花。
  
  想一想,这世上画牡丹的人真多啊。
  
  (原载《作品》2012年第3期)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