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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通常波塔都很喜欢跟人聊这些事情,女孩子对结婚的憧憬,逃离莫斯尼,以及她跟赫谢尔的婚后生活。然而,就算是在最开心的时刻,这些梦想也都会被细微的疑虑破坏掉。说到底,毕竟赫谢尔都还没来求婚。虽然从很多事情上都能看出这种苗头,可是直到现在赫谢尔都还没有跟波塔的父亲谈过这件事,也没有做过任何明确的表示。“你会喜欢切尔卡瑟的。”他不止一次对波塔说过这句话。有时候,他会说到两个人一起去旅行,还说他多么希望能带波塔去看看彼得堡和巴黎。还有一次,那一次波塔完全没有预料到,他问波塔喜不喜欢红宝石。波塔说喜欢,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就不吭声了,仿佛他要把这件事记下来,以备日后的需要。
  赫谢尔住在莫斯尼的时候,这一切看上去都顺理成章。他很体贴,又满怀柔情,当波塔在水池旁忙碌的时候,他会撩开遮在她眼前的碎发,还会轻轻地在波塔的脖颈上咬上一小口,就算老两口还在家他也会偷偷地亲一下波塔。可是,一旦他走了,波塔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猜疑在波塔的心底渐渐冒了出来,她越来越无法相信自己会结婚,也无法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跟赫谢尔一起生活在切尔卡瑟。
  当年春天,赫谢尔在波塔家住了几个星期,当时他是去农村采购小麦。有一天,他叫波塔跟他一道出去,打那以后没过多久波塔就几乎次次都陪着他去各个村子了。基本上,他俩总是一大早就上路,差不多也就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直到傍晚才会回来。有些时候,他俩要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走到赫谢尔特别标注在地图上的某一户农场。平日里,那张地图就挂在赫谢尔的床头。赫谢尔和波塔都喜欢像这样的短途旅行,头顶上是灿烂的阳光和新发的树叶,而且赫谢尔对于找到干燥的道路很在行,所以他俩不会像别人那样饱受泥泞小路的折磨。
  每当赫谢尔停下车的时候波塔都会用意第绪语问一声“朋友还是敌人”,“朋友”意味着波塔可以跟赫谢尔一起下车,男主人不会介意赫谢尔带着女人一同进门。“敌人”则意味着对方是一个毫无修养的粗人,波塔必须等在路口。遇到这种人,倘若赫谢尔带着波塔一起上门,那肯定会惹出很多麻烦,或许还会妨碍交易。
  一天下午,他俩在一条车道的尽头停下马车,俯视着下面的一座不大的农舍。烈日下的晾衣绳上晒着一溜衣服,一个女人蹲在洗衣盆前。那个女人板着一张脸,一边把手搭在眼睛上看着他俩,一边呵斥着自家的狗。那条狗正要开始冲他俩叫唤起来。
  “敌人,”赫谢尔对波塔答复道,“所以你最好还是在这儿等着我。”波塔看上去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拿起阳伞、书和一条毯子下了车。
  差不多一个小时候后赫谢尔才回来,这时天色就要黑下去了。回去的路有些远,不过赫谢尔知道一条近道,天黑之前他俩就能到家。他俩走在枝叶茂密的林荫路上,树叶泛着微光,耀眼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地上。走着走着他俩就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立着一块路牌,上面写着各个村镇的名字,全都是用俄文写的。刚走过路牌波塔就大叫了一声“停车”,赫谢尔拉住了缰绳。
  “看见了吗?”波塔转身看着赫谢尔说道。情急之下,她几乎是在高声喊叫了起来。还没等到车停稳她就跳下了车,跑回去查看那块路牌:“赫谢尔,快看!勒斯基!就在两里地外。”
  波塔和赫谢尔身旁的地刚刚犁过,正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地里的女人们正顺着地垄来来回回地忙碌着。她们从搭在背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的种子,将种子撒在地里,这时她们的目光都从手头的活计挪到了路旁的这两个人身上。这两个驾着新马车的人停在了十字路口,他们不是本地人,有可能迷路了,两个人正在为选择哪条路争执不下。他俩可比播种有看头多了。
  “我知道。上来,太迟了,咱们必须往家赶了。”男人突然听上去疲倦极了。
  “可是已经这么近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不想。”
  “可那是你的故乡啊。”
  男人铁青着一张脸:“波塔,上车。”
  “凭什么?”
  “上车!”男人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女人摇了摇头,重又爬上车。她整理了一下裙摆,马车突然走动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了车厢的护板。尽管如此,波塔与赫谢尔还是花了一个钟头才回到家,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当年夏天,赫谢尔成了波塔家的常客,有时候在波塔家一待就是几个星期,在波塔看来,似乎赫谢尔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超过了外出的时间。有赫谢尔在身边生活变得那么宁静,同时也令人感到兴奋。早上,波塔看到他坐在客厅里,吃面包的时候他就坐在波塔对面,用来配面包的黑莓酱是波塔在头一年夏天做的。无数个清晨,波塔醒来时都会感到心满意足,她知道自己过去的那些疑虑都无足轻重了,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完全有理由憧憬自己的新生活,无所畏惧地憧憬着。
  一天晚上,在大家用完晚餐后,波塔与赫谢尔出去沿着公路走到了郊外。那是一个满月天,两个人的影子随着他俩的脚步在地上游动着。影子划过一道道车辙和一堆堆枯叶,那些叶子依然散发着热烘烘的尘土味。他们俩就那样溜达着,一直走到了镇郊的小酒馆。一个瞎眼的男人带着儿子坐在酒馆外。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手织的羊毛长外套,他的身旁堆着高高的一摞木料,木料顶在桌子上。男人面前摆着一只空酒盅。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在赫谢尔和波塔走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抬起头,用失明的眼睛盯着赫谢尔和波塔。他的儿子就坐在他身旁,也抬起了头,想要看看走过去的是什么人。儿子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的,看上去就像是起伏不平的波浪,那头乱发几乎把他的两只耳朵都给盖住了。他的胡子也同样参差不齐,大部分都成了灰色。双目失明的父亲问儿子过路的陌生人究竟是什么人。
  “就是镇子上的犹太佬,”儿子对父亲回答道,说完便又把头垂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然后闭上了眼睛。相对于酒醉,他更有可能是太疲乏了,“杂货铺老板的姑娘,还有那个小麦商。”
  波塔与赫谢尔继续溜达着,最后他俩能听到的就只有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沙沙作响,牧场上的马匹喷着鼻息,还有他们自己的双脚嘎吱嘎吱地踩在碎石地上的声音。走到一小片墓碑时赫谢尔停下脚步,俯身吻了一下波塔。他只是微微地碰了一下波塔的双唇,但是他的动作非常从容,甚至有些顽皮。随即,他轻轻地咬住了波塔的上唇,他的嘴含住了她的双唇,最终,纯真的吻变得越来越急促。当他打算放手的时候,她又把他拉回到自己的怀里,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紧紧地搂住了他。
  后来,他俩相拥在一起,波塔的胸脯靠在赫谢尔的胸口上。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波塔甚至感觉到赫谢尔的皮带扣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肚子上。他俩一同摇摆了起来,轻轻地,没有音乐的伴奏他俩还是跳起了舞。赫谢尔对波塔耳语道:“我马上就要走了。”
  波塔挣脱了赫谢尔的怀抱:“又要走?去哪儿?”
  “四处走走。主要是去敖德萨 。”
  “去多久?”
  “不知道。看情况吧,可能得待上一阵子。”
  “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根本没有准备。”
  赫谢尔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能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会考虑一下,做点儿准备。”
  “总是这样。你走了,然后我就得接受这样的日子。”
  “我会尽量写信给你的。”
  “尽量?敖德萨找不到纸和笔吗?”
  “我不清楚,我好久都没有去过那里了。”
  波塔看着赫谢尔,然后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没心没肺,冷酷无情,我真希望从此跟你毫无瓜葛。”
  “唔,如果你真心希望的话。”
  “当然,我真心这样想。”
  赫谢尔用手臂揽住了波塔的肩膀,波塔靠在他的身上。他俩一直走了下去,彼此都因为对方就在自己身边而感到喜悦。在这一刻,对于他们来说没有过去,也不存在未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这个夜晚与回家的这条小路。
  1905年3月
  卡缅涅茨—波多利斯基 的犹太知识分子跟小俄罗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犹太知识分子没有什么区别,经常找不到工作,永远都在为如何付房租而发愁。只有少数人运气不错,其中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可以在法律、医学或者工程技术行业找到工作,其他人可以在政府或者学校谋得一份不需要缴纳重税的工作。后者还有闲余时间可以从事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比方说搞学术研究,或者从政。最后,有些政府机构变得人尽皆知,因为在这些部门里集中了很多学者和激进分子。区长办公室就被人称做是“文学艺术学校”,市自来水厂成了“自然科学学会”,波多利亚 商业银行成了“意第绪语文学社”。最后这个文学社在某些圈子里变得非常有名,如果你是犹太人,而且你要求购手枪的话,那么文学社正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在最近的这趟旅行中,赫谢尔首先去了敖德萨,然后去了莫斯科,之后为了财团的事情又回到了敖德萨。他忙着跟进货商和运输商见面,有一次还监督着工人将好几吨小麦装上开往英国的货船。财团的事情一忙完他就有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了。波多利亚省爆发了一连串的屠杀事件后,犹太工人总同盟委派赫谢尔和砖厂工人沙哈夫斯坦因去看看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坐了三天火车才从切尔卡瑟赶到了普罗斯库罗夫 ,然后他俩在当地租了一架雪橇,驾着雪橇去了比萨拉比亚地区 的边境小城卡缅涅茨—波多利斯基。长途列车上的生活让赫谢尔感到又累又冷,他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的美景。沙哈夫斯坦因赶着马穿过了山间一个又一个的隘口,一片片灌木丛生的树林和无数白雪茫茫的溪谷。
  赶到镇子上的时候天色已晚,所有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懒得花工夫去找上等客房,他俩刚一见到一家客栈就住了下来。结果,这家客栈恰好还是镇子上名声最好的家庭客栈,老板是一位犹太寡妇和她的几个女儿。守着柜台的姑娘带着他俩看了看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脸盆架。
  等姑娘一走,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就看了看那张床,他俩都清楚床太小了,无论把身子扭成什么样子,他俩都无法一起睡在那张床上。赫谢尔提议抛硬币来决定床归谁,沙哈夫斯坦因拒绝了,他坚持让赫谢尔睡在床上。“是你出的钱,凭什么你不能睡在床上呢?”沙哈夫斯坦因有妻子,还有五个孩子,他没钱买车票,也负担不了住宿费,不难理解,旅途上的一切费用都得由赫谢尔承担。
  第二天早上,赫谢尔到波多利亚商业银行去找门德尔•克雷默。第一眼看过去,这间银行跟其他银行相比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新古典风格的石柱支撑着穹顶,大厅里摆着笨重的橡木柜台,后面还设有巨大的保险库,每一个角落看上去都那么坚固结实,经久耐用。然而,这并不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银行,只要看一看柜台上的工作人员就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没有修剪胡子,软塌塌的领子已经泛出了黄色,脚上的皮鞋很舒服,但是都需要上上光了。
  门德尔•克雷默在门口等到了赫谢尔,他跟赫谢尔握了握手,然后大声说道:“阿方索先生,收到那么简短的消息您就能赶来,这太好了。如果您能移步到我的柜台,我会把借款事项好好跟您解释一下。”他之所以提高嗓门是为了让每一个有可能听到他俩谈话的人都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近来,有传言说文学社里渗透进了沙皇的秘密警察。尽管目前还没有任何确实可信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但是文学社必须有所防备。
  身材魁梧的克雷默留着一把大胡子,整个上嘴唇都被掩藏在胡子里,一双略微有些突出的大眼睛在整个脸面上很醒目,下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以前,赫谢尔跟克雷默在别人家见过几次面,还有一次是在基辅的一场音乐会上。在赫谢尔看来,这个人热衷于党派活动,不过并不是一个狂热分子。从言行举止上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做事公道,心思缜密,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坐定后,克雷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然后把文件递给了赫谢尔。赫谢尔看到那是一份抵押仓库的证明,抵押人是约瑟夫•布兰科。赫谢尔一边跟克雷默谈话,一边装模作样地翻阅着证明材料。
  “上周他们就该来了,所以我们很担心,”克雷默给赫谢尔指着文件上的一项条款,“我们觉得他们在切尔诺夫策 被查抄了,不过应该不是政府当局干的。我们还听到了其他说法。有人带走了他们,似乎是要把他们关押起来。不过,谁知道呢。或许早晚他们自己会露面,或许会有人来索要赎金,我们就可以把他们赎回来。你多快就要动身?”
  “就现在。”
  “我的朋友,那你可就有麻烦了。”
  “你这儿……能找到几把左轮手枪、一两杆步枪吗?”
  “我们的存货全都在弗兰波尔 。最近那里很不太平。我知道这不是个好消息,不过至少有可能可以浑水摸鱼把东西运过来。”
  赫谢尔摇了摇头:“我等不了了。”
  “你或许会好好考虑一下。不然的话,你就得自己穿过边境。那边的形势可不简单啊。我想你不可能在任何地方都平平安安地买到家伙。最好还是等一等。”
  赫谢尔清楚克雷默说的没错,最理智的选择就是等待,看看武器是否能被运过来。否则,他就必须派沙哈夫斯坦因穿过奥地利边境,而且谁也保证不了沙哈夫斯坦因一定能在奥地利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还能偷偷地带着货物再穿过边境运回来。赫谢尔欣赏像克雷默这样深思熟虑的人,这种人一辈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三思而行。他常常觉得其实自己更希望能够变得像克雷默一点儿,然而他天生就是现在这副样子,而且似乎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不能等了,没有时间了。”
  “没错,我明白。”克雷默嘟囔着。他自己也没有时间了。赫谢尔跟克雷默又继续聊了一会儿,主要是为了做做样子。聊完后,克雷默站起身,把赫谢尔送到了门口,他俩又握了握手。克雷默站在门口看着赫谢尔坐上雪橇,沙哈夫斯坦因坐在他的旁边。赫谢尔拉起缰绳,“啪”的一声扯了一把。
  斯莫特里奇镇就在卡缅涅茨北面,距离西面的奥地利边境大约六十俄里。镇子坐落在一片林地外围,就在穿城而过的那条河右岸,镇子就得名于那条河。走过全镇唯一的一座桥就到了左岸的甜菜厂。富有的工厂老板住在基辅。工厂后面是广袤的甜菜地,现在地里白雪茫茫,其间零星散落着一个个小村庄,每个村子其实也只是排列在公路两侧的小棚屋而已。斯莫特里奇的确具有城镇的规模,有相应的广场、消防站,还有各种各样的商铺,其中还包括一家小酒馆和一家茶馆。镇子里还有专为犹太人开办的中小学和八座不大的会堂,全镇一共住了一百户犹太人家。全镇人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大会堂,据说会堂里装饰精美的约柜举世闻名。
  “再喊一声,附近肯定有人。”沙哈夫斯坦因说。
  “我已经喊了两遍了。”
  “好吧,那就再大声点儿。可能没有人听到咱们的喊声。”
  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傍晚的时候到了镇广场,这时原本夹杂着雨水的降雪已经彻底变成了大雪。他们俩看到镇子里空无一人,所有的店铺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在广场上兜了一圈,指望着能找到一个管事儿的。可是找了半天他们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一条黄狗找了一条覆盖着积雪的小巷走远了。赫谢尔还没来得及再大喊一声的时候,肉店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用大衣紧紧地裹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脑袋上还戴着一顶大盖帽。他把脑袋探出门,冲他俩喊道:“是阿方索先生吗?”那个男人的一头红发已经变得有些花白了。
  赫谢尔捣了一下自己的马,马便缓缓地朝那个男人走了过去:“没错,我们在找这里的长官。”
  “我是尤戴尔•波里克, 镇上的屠户。我们一直在等您。”
  “有马待的地方吗?”
  “别操心马,会有人来照顾它的。”屠户一直为赫谢尔他们撑着门。
  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跳下座椅,从雪橇上抓起了各自的背包,然后就跟着屠户进了门。肉铺子里弥漫着一股猪肉的气味,屋里跟屋外几乎一样冰冷。玻璃橱柜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柜子上方挂着一打肉肠。
  “局势恶化了,”他压低了声音,跟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耳语道,“非常糟糕。”说完,他便带着他俩走到柜台后的楼梯口:“村子里的老太婆都说有一个信基督的小女孩被强奸了,他们还说是一个犹太人干的。”
  赫谢尔跟沙哈夫斯坦因互相看了一眼。谣言总是最先从村子里的老太婆们那里传出来,而且那些事情总是发生在邻村,故事的主人公也总是谁都不认识的少女。“人都去了哪里?大家都跑了吗?”
  “没有,他们都藏起来了。”
  “唔,你最好把人都叫出来。”
  “现在?”
  “就现在。”
  屠户想了想。“没错,好的。”说完,他又压低了声音,同时爬上了楼梯,“千万别当着我老婆的面提起这些事儿。她已经被吓坏了。她还没有听说这些谣言。”
  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听到屠户的老婆在楼上喊他们,尖厉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恐惧。波里克先生冲老婆喊了一声,告诉她一切都平安无事,让她放心。所有人都会没事儿的。外乡人已经来了。
  当天晚上赫谢尔就去了消防站,环顾了一圈他就看明白了斯莫特里奇的分裂状况。在房间的一半,店铺老板和政府官员坐在折叠椅上,他们都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一群道貌岸然的男人,他们渴望从巴勒斯坦收复原本属于自己的国土。待在另一半的人要么坐在长椅上,要么靠墙站着,这些是炼糖厂和制革厂的工人,他们都是工会成员,跟孟什维克党的党员一样相信革命的力量和社会党主张的新制度。通常,犹太复国主义者喜欢去会堂,工会成员都去茶馆,两部分人都不辞劳苦地躲着对方。不过,就在前一个星期,弗兰波尔发生了一场大屠杀,二十个人惨遭杀害。现在,整个斯莫特里奇再也不存在复国主义者和工会成员之分了,有的只是惊恐万分的老少爷们儿,他们只想拼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赫谢尔没有口才给大伙儿做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讲,时间也不允许。他最多就只能给大家分派任务。他吩咐木匠用白蜡木做一些长矛,铁匠被派去打制矛头,修屋顶的工人被叫去帮各家各户加固门窗,锁匠则把不结实的门锁换成坚固耐用的。赫谢尔让哨兵日日夜夜把守在通往镇子的马路和桥上。他随机挑选出一些人,安排他们在夜间巡逻,基本上每一组都是一个复国主义者搭配一名工会成员。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然后,他告诉其他人第二天清晨跟他碰头,练习打靶。
  当天夜里,赫谢尔和沙哈夫斯坦因回到了尤戴尔•波里克的公寓,他们跟尤戴尔•波里克四个年幼的儿子和他的妻子一起吃了晚餐。尤戴尔•波里克的妻子身材丰满,比丈夫年轻二十岁。她那张圆脸盘很讨人喜欢,不过脸上仍然蒙着一层恐惧的神色。做完餐前祷告,她将一碗甜菜和土豆端上了桌,又递给大家一盘牛肉。等着波里克先生给自己切了一大块之后,她向沙哈夫斯坦因打听起他妻子和孩子的情况。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只要一听到有响动她的两只眼睛就会飘到窗外去。有一次,她说到一半就打住了,然后抬起头,一脸的凝重,可能是在听风声中的动静吧。
  “怎么了?”她的大儿子轻声问道。
  “嘘!”
  小男孩跟她的母亲长得很相像,又圆又大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由于焦虑,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波里克拍了拍她的手,不急不躁地说:“没什么的,汉娜。只是风而已。”
  他的妻子又继续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俯身靠在靠墙的小茶几上。那张茶几上堆满了牧羊女和仕女的瓷像。她窥视着窗外:“你们身上带着刀吗?”
  “你已经问过我三遍了。”
  “哦。带了吗?”
  “带了!好啦,汉娜。过来,坐下。你得吃点儿东西了。你会让自己把心给操碎的。”
  汉娜乖乖地听从了丈夫的话,大伙儿一声不吭地吃着饭。晚餐后,波里克夫人站起身,连晚安都没有道一声就从桌子上端起盘子,带着孩子掉头离去了。她带着他们去睡觉。
  雪下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清晨,云已经消散。打着旋的薄雾让黎明变得不那么清冷了。赫谢尔站在马路上看着沙哈夫斯坦因驾着雪橇穿过小桥,越过甜菜厂,一路向西,朝着奥地利的边境跑了过去。镇子里只找得到四把手枪,其中一把还不能开火,即便开了可能也不安全。他们三个都觉得沙哈夫斯坦因还是最好趁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尽早启程。
  虽然穿着又厚又长的大衣,赫谢尔还是不住地哆嗦着,他真希望去奥地利的是自己。他跟沙哈夫斯坦因合作干这种事情已经有五个年头了,最早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然而这一次的状况是他俩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没有武器,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求援的老同志。赫谢尔心底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他看着沙哈夫斯坦因逐渐远去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山林间。一行乌鸦摇摇晃晃地划过赫谢尔头顶的天空,看上去就像是白床单上的污点。乌鸦越过炼糖厂,落在河岸边的椴树上。
  没有任何预感,只是一阵令人恐惧的寒意让赫谢尔回想起曾经梦到过的一场噩梦。在梦中,一位老妇人的尸体躺在地上,她的脸支离破碎。赫谢尔立即大声咒骂了一句,好驱散脑海中的那幅画面,随即他将颤抖的双手插进了口袋里。他和沙哈夫斯坦因琢磨出了一个方案,不过他不觉得这个点子有多少价值。如果时间再多一点儿的话,他希望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赫谢尔在原地继续站了一会儿,眼睛望着乌鸦,心里想着波塔。他想念她,想念她脖颈上的斑点,他喜欢用鼻尖轻轻地蹭一蹭那块斑点。他想起了她的气息,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再蹭一蹭那块斑点。鼓起足够的勇气,赫谢尔才离开了小桥,转身往镇子里走去。
  赫谢尔查看了一番木匠和铁匠的工作,然后他又去看了看哨兵是否各就各位,所有的房屋是否都得到了加固。接着,他将其余的男人都召集了起来,带着他们去树林里练习打靶。赫谢尔怀疑自己是否能让这些人学会射击,他觉得或许这样做只是在浪费弹药。赫谢尔清楚,如果对这些人稍加威胁的话,他们大多都会惊慌失措、乱打一气,倘若他们真能开枪的话。尽管如此,赫谢尔还是在镇子附近的小山顶上找了一块空地,在树上挂了几块纸靶。他让大伙围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如何使用他的左轮手枪。他的那把枪是从维也纳找来的小型便携式拉斯特•加塞双动转轮手枪。赫谢尔给大家演示如何开火,然后让他们在雪地里排成一行,轮流练习射击。仅有的子弹只够大伙儿练习几轮而已,不过至少每个人都能轮得上练习瞄准、扣动扳机,体会一下后座力的威力。
  子弹还剩一半的时候大伙儿听到山下有人喊了一声。他们看到送水工尤赛尔•费希斯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大喊大叫着跑上了山。“他们来了!”尤赛尔•费希斯在雪地上艰难地跋涉着,一路上不停地喊叫着,“他们到镇子里了。”
  “有多少人?”
  尤赛尔•费希斯上气不接下气:“十架雪橇。可能还不止。我等不及看个仔细了。不过我看清了打头的一架,上面放着一摞装土豆的麻袋。”
  听了这番话有几个人立即转身冲下了山,其他人犹豫不决地看着赫谢尔,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慌。“没事儿,”赫谢尔镇静地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从容,“咱们会准备好的,会没事儿的。不过,现在咱们必须抓紧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等大伙儿回到广场后,赫谢尔将水平最出色的几个射手叫到一边,他把枪和剩下的子弹分发给他们。他说他们是天生的神枪手,他是想帮这几个人建立起自信心。实际上,赫谢尔十分清楚这几个人什么都打不中,不过至少他们不会互相开火。他让他们去消防站穿上消防员的衣服,戴上黄铜做的头盔,然后跑到屋顶上去。赫谢尔指给他们屋顶上能俯瞰整个广场的位置:“那边,还有那边,一个人守在那里,两个人去那里。等我一发信号,你们就开火。从这么远的地方你们什么都打不中,不过不要紧,只要打光你们的子弹就行了。但是,你们几个人不要同时开火。”
  “信号是什么?”裁缝问道。
  赫谢尔想了想:“我还没有想法。不过等你们看到的时候就自然明白了。”
  瘦小的洋铁匠抬头望着覆盖着白雪的屋顶。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血色:“我们怎么才能爬上去?”
  “把修房顶的人叫来。其余的人去消防局把斧头拿来,然后把自家封起来。”
  “斧头不够。”后排有人喊了一声。
  “我的店里还有几把。”杂货铺的老板愿意捐出了自家的斧头。
  “很好,去吧。”
  男人四散跑下了山,有人去了消防站,有人去了杂货铺,其余的人都朝自己家跑去了。赫谢尔在两座房子中间找到了一个位置,从这里望过去能清楚地看到广场和大部分屋顶。他的周围堆满了湿漉漉的报纸、生锈的平底锅和朽烂的破口袋。赫谢尔等着马铃声响起。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远处传来了马铃声,铃铛声高高低低,充满童真的清脆让铃声听上去更加令人不安了。很快,广场上都聚满了雪橇,雪橇紧紧地凑在一起,坐在雪橇上的人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伏特加递给旁边的人。赫谢尔抬头看了看屋顶,他希望他的神枪手们赶快各就各位。
  一个农夫站在雪橇上,操着一口苏几可话冲着广场上的人群嚷嚷着。他的身上裹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衣,脚上穿着厚厚的长筒冬靴。他没有戴帽子,不过他长了一头浓密的直发。农夫喝得醉醺醺的,即便如此他还是站起了身,冲大伙儿开始了一番高谈阔论。
  “朋友们,”说话的时候他的身体一直不住地摇摆着,“每一天,犹太佬都在蒙骗咱们。可是,咱们做了些什么?每一天,买糖、买烟的时候他们都跟咱们要高价。他们抢走了咱们的甜菜根,可是实际上却一个子儿都没有付给咱们。他们说价格并不是由他们说了算。噢,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说了算。是你们吗?还是你们的邻居?没准是雅加婆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跺脚声,还有几个人拍起了巴掌。
  赫谢尔又打量了一遍屋顶。过了这么久怎么神枪手们还没有出现呢。
  “现在,犹太佬还想要咱们的闺女,”那个农夫继续说着,“他们想把咱们的闺女变成妓女。糟蹋她们,然后再羞辱咱们。”看到同伴都对自己的这番话表示了认可,那个农夫的一举一动更加夸张了,同时还提高了声调:“他们夺走了她们的贞洁,用他们污秽的身体把她们也变得肮脏不堪。她们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有谁觉得不是这样?”
  终于,房顶上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个人是从另一侧爬上了屋顶,这会儿正沿着冷冰冰的瓦片朝着屋脊爬过去。爬到屋脊后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在厚实的雪堆中站稳了身子。
  “是时候拿回我们应得的东西了,到了伸张正义的时候了。他们需要点教训,他们需要知道那个毁了我们女儿的犹太佬会得到什么样的教训。”农夫们全都站了起来,四面八方都爆发出附和声。一个男人从自己的雪橇上摔落到了地上,其他人都哄堂大笑起来,他们说他是头骟驴,大伙儿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那个男人已经酩酊大醉了,根本顾不上大伙儿对他的嘲讽。
  广场对面的屋顶上又出现一个人影。那个人比第一个人从容一些,他轻而易举地就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叉开两腿,在积雪覆盖的屋脊上坐了下来。他盯着广场,搜寻着开火的信号。
  广场上,后排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吼声:“宰了那个犹太佬,保卫俄罗斯,保卫沙皇!”农夫们全都怒吼了起来。有人开始模仿起那一声吼叫——“杀了犹太佬,保卫俄罗斯,保卫沙皇。”
  赫谢尔看到又有两个人在屋顶上各就各位了,他们脑袋上的铜盔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接着,他看到最后一个人也到位了。没错,是洋铁匠,他从落满雪的屋顶朝着烟囱爬了过去。为了保住性命,他牢牢地抱着砖块。
  到了这会儿,广场上的人已经被刚才反复吼叫的那几句话彻底煽动了起来。赫谢尔知道过不了多久那群男人就会提起斧头,把镇子里的房门一扇扇地砸烂,任何挡了道的人都会被他们大卸八块。他们将会肆无忌惮地抢劫一番,其中也包括女人,他们还会杀死孩子,最后再放一把火烧了镇子。
  赫谢尔走到了广场上,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只知道接下来的一切都将取决于他的一举一动,他必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集中在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集中在如何才能拖延时间的问题上。朝广场走去时他放慢了脚步,然后他缓缓地站到了长凳上。
  赫谢尔仔细地打量着聚集在广场上的农夫,农夫们也同样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不是本地人,他们对他感到很好奇。等人群安静下来之后赫谢尔开口了,他说的是苏几可话。“我是犹太人。”说完这句话他又观察了一番大家的表情,他审视着他们的眼睛。他很从容,人们都能看得出来,“你们是来杀我的,不过,现在我可以跟你们说你们是不会杀死我的。”
  人群中有一个男人对自己身旁的人嘀咕了起来,还有一个人直挺挺地在雪橇上站起身。有人拎起自己的斧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其他人都站在地上,等着听这个疯疯癫癫的犹太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周围的一举一动赫谢尔都看在眼里,他继续说了下去。“凭什么你们不会杀了我呢?”他向人群问道,“凭什么你们不会砍掉我的脑袋,或者砍掉我的胳膊,看着我一直把血流干为止?”
  有人喊叫了起来:“没错,凭什么我们不这么干?凭什么?”
  “你们不会的,”赫谢尔冲着人群大喊了一声,“并不是因为我跷勇善战,也不是因为你们心地善良,不会屠杀手无寸铁之人。真正的理由在于……”说到这儿他打住了,用目光扫视了一遍人群之后他又继续说道:“理由很简单,我的朋友们。你们很看重你们的家人。你们看重你们的田产,你们的家庭。你们不知道就在此刻,每一个谷仓,每一所房子,那里都守着一个男人,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瓶煤气,一条长长的抹布,还有火柴。他们都在等着我发信号,一旦看到信号他们就会将你们的农田夷为平地。”
  农夫们沉默了片刻,随即便有人嚷嚷道:“他在扯谎!”另外一个人咆哮着:“他在虚张声势!”充斥着恐惧和怀疑的喊叫声很快就变成了怒吼,人群开始朝前拥去。
  “你们不相信我的话?”赫谢尔喊叫着,“你们想要看看证据?”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然后点了点头。广场四周立即传来了枪声。
  有人尖叫了起来。广场上的人跪倒在雪地里,用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有人抬起头,想要看看枪声究竟来自何方,但是他们只看到带着金色头盔的复仇天使跨坐在屋顶上,天使的头盔闪闪发亮,看上去就像是火焰做的王冠。
  枪声越来越密集,农夫们朝四下里散开了。有人一个健步跳上雪橇,夺路而去。剩下的人拼命安抚着惊慌失措的马匹,然而这些受到惊吓的畜生都抬脚飞奔了起来,身后拖着倾覆的雪橇,那些农夫最终在了马蹄下丢了性命。
  只用了五分钟,等一切结束的时候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只留下几具尸首。雪橇全都消失了。路上隐约能看到几个前来屠杀犹太人的农夫正在雪地里跟在马屁股后面狂奔着。现在能听到的就只剩下洋铁匠的叫喊声了。铁匠仍旧紧紧地扒着烟囱,高声呼救着,他自己根本不敢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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