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第一章

 

  旅行夜车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夜车。很多年前,我去福建旅行,搭工厂的货车回家。那是庞大的车子,开起来轰隆轰隆地响。我和四个男人同行。他们轮换开车,且深夜上山路的时候,要提防抢劫者。这是真的事情。在开过一个道路曲折,树木茂盛的山岭时,他们议论这就是上次出事的地点。抢劫者把人杀掉,把车子开走。
  车子开了约四十多个小时。我们在后排窄长的车座上睡觉。他们停车吃饭,我也跟着下去。他们都是体力劳动者,强壮,不爱说话,眼神直接。车子在深夜和凌晨行驶的时候,因为人车减少,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简直疯狂极了。窗外是黑暗的平坦的公路。车灯照亮田野和树。还有关了门的小店。开出福建省道的时候,天下起了雨。
  一直还记得这件事情。夜色中的车座,摇晃颠簸。在陌生人的货车里,夜晚变得神奇而诡异。在平原,山谷,村庄,小镇之间穿越的速度及空间换转,使生活显得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停顿。我想我大概是注定要背弃自己的故乡,并走在路上的那种人。因为,在那一刻,欲望无止境,并且如大海呼啸。
  在越南,我的夜行车程只有一段。是从河内到顺化。买的是旅行公司的联程票,可以选择任意时间搭车赶路。越南的整个旅行服务系统完整而成熟,这在很多细节上都能体会。他们的三轮车夫都会说英语,这在国内似乎就有困难。
  夜色来临。马路边上的鬼佬三三两两地聚集。有些人一路上都在照面,在旅馆,餐厅或者酒吧。都已经很熟悉。他们在路途上是沉默的,有时低声说话。从没有任何抱怨。就像动物一样强壮而忍耐。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本Lonely Planet的旅行书,从他们富裕的国家出走,绕着地球行走。
  身份不太明显。在美国做软件的台湾人,在利物浦做地产的英国佬,画画的法国女人,做摄影工作室的瑞典男人,在公司里任职的日本女孩……诸如此类。都独自出行。衣着很随意,背着巨大的背囊。聊天时就会非常健谈。有礼貌而温和的笑容。总是会对陌生人微笑。会记得不给别人添加麻烦。会遵守秩序。
  这也让我想起偶尔在路上碰到的国内旅行团。一大群人,大呼小叫,塞住流动的路口,让别人不得行。到处留影拍照,到处丢垃圾。中国人大声说话的样子,在那时候是让人羞愧的。我总是快步走过他们。旅行团这种旅行方式本身就有问题。就像国内的诸多体制和环境,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对独立性和个性的破坏。一个人如果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自然也就无从提起去考虑和尊重旁人的个性和个人空间。
  旅行公司的人把大堆大堆的背包塞进车子的行李舱里。大家开始上车,挑了位置坐下。年轻的白种女孩很快就脱掉鞋子,把赤裸的脚搁在椅子架上。脱下柔软的T恤塞在脖子下面。拿出厚厚的英文小说。带了甜食,巧克力,曲奇小饼干,把它们放在小布包里。这都是坐夜车的经验。毕竟一整夜无法好好睡觉,在车上颠簸,不是舒服的事情。
  车子缓慢地在市区里兜转,一家旅馆一家旅馆地去接客人。要上车的旅客可以在自己的旅馆里等待。就这样,我再次观望了夜色中的河内。灯光闪耀的Old Quarter,像一艘起航中的大船,充盈着音乐,食物,人流,气味和声响。然后车子开往郊外。
  满满一大车的鬼佬。没有人说话。身后那个年轻的英俊男人开了小灯,彻夜地看书。而旁边两个天真丰满的欧洲女孩,已经像猫一样蜷缩着入睡。大巴车行驶在夜色的大路之中。速度并不是非常快。也许应该可以更快一些。
  有一次,在湖北,我坐公车,那辆两节车厢的破旧公车在武汉拥挤的马路上,开得飞快,转弯时发出刺耳的冲击声音。整辆车子,被一种全神贯注的不可遏止的张力控制。没有人可以逃脱。车厢里的人一言不发,全部被那个可怕的司机给镇住了。
  我却喜欢他。他看起来是非常普通的男人,但技术高超。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一贯如此。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被开出局。他如果能够拥有自己的一辆车,就再好不过。我希望能有这样自信的男人,载我去兜风。
  夜色无边无际。窗外是黑色的田野和零星的灯火。我喝大瓶子里的水。不吃东西。听任自己的思绪一波一波地荡动。时光中每一个能够沉思默想,浮想联翩的瞬间,都让人感觉欣慰。多么难得。我们在深夜中远离了一切尘事喧嚣,脚下的路,依然在继续。
  小时候,放假去乡下外婆家度假时,要一个人坐大概八小时左右的长途汽车。我的旅程,从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展开。窗外流动的景色,总是让我心神荡漾。再小一些时候,我独自走到郊外,常常因为走路而迷失方向。我总是在渴望走出去。一个人血液里的东西,真是很难抑制。就像生死一样。
  那次我和父亲在清明时去扫墓,是父亲深爱的爷爷。那大概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旅行的经验。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人死后是否有灵魂存在。父亲说,他相信亲人去世之后,依然常常会回到活着的人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那种关怀,那种爱,是一直存在的。不会消失。这是父亲的回答。后来,他也离开了我。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清明去看望父亲的墓。如果有能够流转下来的爱,也只在于此。可有时候,我又想,也许我的一生,都只会一个人生活。父亲曾经走遍了全中国。他是极度热爱工作的人。也是一个感情封闭的人。有时候,不知道表达感情的人,只能走很长很长的路。这样,他不会被自己的激情堵死。所以,我和他一样地远行。
  在夜行的车上,我想到,我要一个安静的男人。想让他有温暖的眼睛和温暖的手。可是这会多么的难以寻觅。你可以找到身份,找到目标,唯独温暖很稀少。那些很多年前像花期一样的恋爱,那些人,如今看来,其实都是一场不自知的旅行。
  只是为了寻找一点点温暖。就这样不断地告别。始终找不到自己心里幻觉中的东西。他们就像旅行夜车上的乘客,起起落落,失散在未曾天亮的村庄。
  而我的旅途却依然继续。
  ——《蔷薇岛屿》(2002年)
  危险的美感
  在开往金边的船上,有一个新西兰的女孩生病了。
  她和她的男友一起来。带着自行车。在越南骑车旅行,然后准备到柬埔寨。因为劳累和疾病,改为乘船。天气持续高温,她的脸颊绯红,躺在船舱里的长椅子上。
  我们大概有六个人左右,船上的大部分位置都是空的。两个英国老妇人在北京的大学里教过书。
  长途旅行,尤其是在贫困的热带国家旅行,的确需要很多忍耐。疲惫,炎热,酷暑,疾病,汗水,恶劣的路况,闷热的车厢,胃痛,晕眩,颠簸,炎症,晒伤,彻夜不眠。但路上所见的背包客,一直都是沉默的,没有怨言,也不做任何打扰别人的举动。
  渐渐的,沿岸的景色连绵不绝:大片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的玉米田,湄公河奔腾不息的水流,茂密的椰树林,泥塘里的荷花,草棚,芒果树,在岸边饮水的狗。灼热的广阔天空。燃烧一样的田野……
  生活就是以这样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可能性,往前推进。
  有些人辛苦地打工,存够了旅费,然后辞职,背上行囊开始行走。有些人从未曾走出自己的城市,满足于生活的现状和表面,舒适和稳定,才能够让他们感觉安全。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换言之,人又是被拘禁的,从未曾得到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
  对于生活在偏僻村庄的人来说,他们从没有脱离过贫困,但和自然相融相近。他们在高温下劳作,在大树下栖息。如果你在黄昏的时候,看到那些在河水里嬉戏的孩子、男人和女人,他们脸上那种简单的丰盛的快乐,你会知道,这条用来灌溉作物、饮用、沐浴的河,是他们的生活。
  而另一些人,他们居住在城市里,有着所谓的阶层和高尚职业。但很多人的生活因为专一的深陷而乏味。他们被欲望和野心盲目操纵,试图以虚荣和物质来做证明,填充空虚。他们在宴席或酒吧里一掷千金,在party和商业娱乐里寻求乐趣。他们回避思考和孤独,从不寻找自己真正的所向。
  他们丧失那种所谓的危险的美感。
  危险的美感,注定了一种类似于虚无的追逐方式。这是已经和结局无关的激情。不停地行走。一边走,一边让美和时光从灵魂里刷刷掠过。好像在风里行走。明知一无所获,但心有豪情。
  我一直都喜欢大风。喜欢大风呼啸,自己迎风而上,听不到呼吸。北京是时常有大风刮起的城市。而在我的家乡,南方沿海,有台风。
  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了行走,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诱惑。他仅仅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为了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蔷薇岛屿》(2002年)
  少年事
  十二岁的时候,我有过少年的友情,是和学校里的一个同龄女孩。
  她的家和我的家隔了城市中央的一条河流。夏天下着暴雨的午后,她撑伞等在楼梯的下端,接我去她家里吃冰激凌。潮湿阴影里,她的面容像皎洁的一朵山茶。
  我们在大雨中光着脚踩水。在她宽敞的家里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诗集,疲倦之后拥抱着睡在一起。她浓密的长发散发出清香,在睡意矇眬中兜了我一头一脸。我用手去拨,窗外是滂沱的雨声。
  那时我是一个不常和父母在一起的女孩。喜欢写诗歌,晚上睡觉会面无表情流下眼泪。她的家庭不幸福,父母感情不和,时有争执。然后有一天,父亲突然失踪。
  我们有隐秘而艰涩的疼痛,都还没有长大。想寻找一条通往世界的途径,而这个进入的切口,只能是给予彼此的爱。
  每天写信。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每天都在见面。时间在剧烈的感情里总是不够用。信里写,我爱你,就像对这个尚未展开旅途的世界说,我要出发。这种感情,现在看来,其实已经如同一场初恋。
  这段往事,使我对女性之间的友情,一直保持着某种信仰。在它里面,没有性,没有好奇,只因为共同的愿望而靠近。我们像两个敏感贫乏的孩子,拥抱取暖,这样纯洁静好的陪伴。
  彼此之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记忆因为被埋葬,已深不可测。青春像一段火车隧道,让人看见时间呼啸着奔驰。后来,我们很快就各自恋爱了。那时候总是以为恋爱能够彻底地拯救自己的孤独。是在付出很多代价,耗费掉很多时间之后,才能够知道,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十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那个在市区中心有一条河流的南方城市。从南到北,一路在不同的城市里迁徙,寻找能够停留的地方。我开始写书,出版小说。我的生活日益的颠簸不宁。但是少年时,我曾对她说过,我以后会写书,因为我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疼痛。我们的疼痛。所有人的疼痛。
  她最终结婚生子,平淡地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失去音讯。
  一年夏天,我回家,偶然联系到了她。于是去见她。还记得她最喜欢吃香蕉,在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大串,还有一捧打着花苞的深红石竹。
  依然是暴雨的夏日午后,窗外滂沱雨声。她的长发已不见,扎粗糙的髻,一岁幼儿在怀里酣睡。在经历过了繁华至极的恋爱之后,她做了母亲,而我依然孤身一人。我们没什么话说,一径地微笑,沉默。她让我看房间里一大缸的热带鱼,空气中有寻常生活的奶粉和灰尘的气味。
  墙壁上她十六岁时候的照片。我也一直把一张少年时的黑白照片带在身边。照片这样陈旧,而少女时候的笑容,却明亮得耀眼,明眸皓齿,让人伤怀。我们还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喜好。和过去一样。
  告别的时候,她送我。我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小小的男婴粉白可爱,生命的延续让人惘然。我们凭借曾给予对方的温暖和激情,已经长大,那段少年时的感情,就如同寄居的蛹,当灵魂长出翅膀各奔东西,蛹就成了透明的空壳。
  十多年以后,我们各自成为虽然心怀感伤但甘心承担的女子。没有什么怨悔。在大雨中平静地挥手告别。
  ——《蔷薇岛屿》(2002年)
  水仙和彗星
  [大理]
  在大理,他挑了一盘北野武的电影插曲CD给她。她拿回去听完,最喜欢的是第三首,“The Rain”来自《菊次郎的夏天》。有一段异常宛转温柔的小提琴。百转千折。封面上有作曲久石让的照片。黑衣,平头,浓眉,剃得短短的白色胡须。表情严肃。是个好看的男子。
  在即将离开的晚上,她又跑到那家CD店。坐在小板凳上,让管店的小女孩一张一张把碟放给她听。只要流淌出来的旋律是内心欢喜的,就拿下来放在一边。这样,买了三十张左右的CD。大部分是电子音乐。也有印度和西班牙风格的舞曲。也许可以听上半年多。
  回到旅馆,开始收拾行囊。明天一早出发之前,先到邮局把这些CD寄走。包括买的色彩鲜艳的蓝红格子棉布。绘着长尾鹦鹉和牡丹的绉纱。缝满绣片的粗麻。全部寄回去。
  她在这里开始认识一些朋友。有些开着店铺,有些长住写剧本,做记录片。一个北京男子卖掉了他的房子,带着女人和猫,来到这里开了个小店卖球鞋。闲来踢踢足球。她见到他的时候,他不剪头发不剃胡子,衣服脏了就反过来穿,人胖了一圈。眉眼之间,开始像个云游的僧人。人是否真的能在这貌似简朴的生活里获得满足。她不想问。他应该也不会想答。
  小旅馆的客厅里,经常有人待到凌晨。木结构的房子很宽敞,布置随意。温顺的大丹狗埋头睡在地上的毯子里。日本来的孩子,只喜欢沉默地围坐在炕上看电视里的足球比赛。看到所有的比赛都结束,才穿好鞋子回房间。
  她坐在炉火边看陌生男子们打桌球。他们打累了会让厨房做蛋炒饭吃。有时候他们会分一点点给她,她就拿着盘子走到庭院里,坐在吊床上,一边晃荡一边吃蛋炒饭。那些日子,大理经常刮大风。把云都吹干净之后,苍山上的积雪就更加清楚分明。星很亮。她看着那些星。听到高大的桂花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日子因为简单过得那么慢。每一天都很长。
  埃里克问她,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她说,我不知道。大概去四川,然后去西藏。你呢。他说,我要回北京。然后去上海。我在中国,只在这两个城市轮流住。他又说,你以前去过西藏吗。她说,没有。我去西藏,是为了去一个地方。只要去那个地方。去完我就回来。
  他耸耸肩,你一直都那么目标明确吗。她说,是的。我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虽然这样是很单一的。没有什么乐趣。我需要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
  她犹疑地从门外走进来。黑色棉外套,球鞋沾了雪水,鞋面有些潮湿。微微露出胸线的灰色圆点棉恤,手指上有一枚褪色的老戒指,发暗的银,小颗突起,上面有残留的玉石。隔着喧扰的人群,嘈杂的流行音乐。麦克风的震荡回音敲击人的耳膜。她摘下苔藓绿的毛线帽子,露出乱糟糟的短发。
  她就坐在他的对面。非常安静。仿佛是变身而来源自另一个时空的植物。一株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细小。攀援。滴水叶尖。独立的意志。他把一杯茶水递给她。手穿过陌生人的觥筹交错和面目招摇。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喝这个。他说。她接过那杯微温的茶。他们打了个照面。此后在这个晚上的所有时间里再未交谈过一句。
  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甚至没有告别。她站在他的身边,略微犹疑。是,我知道了。知道你就在这里。如果有互相确认,那应该就只是在一瞬间。你自动或被迫地交出你的身份和意愿,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把手掌蜷曲起来,紧紧地捏持着它。捏持着你给予我的确认,走过俗世热闹及一切不相关的人。你把它放在我的手心里。
  你是一个我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的人。她手心里捏持他的确认,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行动。他亦如此。仿佛疲累。总是习惯用双手手掌包裹住脸,用力地缓慢地摩擦。仿佛他是一个老去着的年轻男子。他停留在这个世界为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随时会潜逃,却依旧在埋伏。他的眼睛看着她的左脸左侧十五度的地方。双手插进黑色布裤的口袋里。黎明抵达。让我们直身上挺,浮出海面。各自奔天涯。为着这已经发生的全部确认。
  她对自己微微一笑。转过身就下了电梯。
  [他]
  他曾经对她说过,十六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三十一岁的女子。她已经结婚生子,但是他为她着迷。怎样的心甘情愿,身体和灵魂交给她揉搓按捺,变成她所需要的质感,以及形态。直至她抛弃他而去。他从自己虚弱的蛹壳里蜕变,伸展出绚丽翅膀,成为一个静默的男子。
  所以,我一直喜欢比我年长的女子。他说。他后来甚至试图喜欢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老年女子。那个女子已经绝经,但她这样优雅。他说。他是由异常聪明的早熟少年蜕变而来。因为他的心智与情欲与同龄人不同,需要一个能量远超过他的女子引领,直接跨越时间的界限。如此长大,便是非同寻常的男子。
  他三十一岁,遇见她。她知道,这一刻,他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全然属于自己保管。因为他有属于自己的质感,以及形态,直至他与她告别,不断衰老,直到死去。他们之间的时间,是一颗星辰的光泽抵达地球的距离。在她看到他的瞬间,彼此已经相隔错失的数百个光年。
  她所看到的他的光,是他早已出发的旅程,落到她的额头上,没有温度只有记忆。他们没有交谈过彼此的童年,少年和成年,仿佛只是擦身而过的瞬间,咻的一声,羽翼阴影交错而过。细微声响,只是光阴的尘埃抖落。
  但是,是在哪里,我见过你。她看见他从座位上起身,手里拿着手机,走到门外,打一个电话。喧扰的宴席。新年的陌生人聚会。很多人唱卡拉OK。他穿着黑色衣服。瘦的男子。背影的轮廓微微窝起,仿佛无形落寞,想让人从背后靠近,环绕住他的腰肢,然后把脸贴在那强壮的脊背上。
  他的静默带来无限可能性。一个静默的带有无限可能性的男子。就像他打量着她的不动声色的眼神。(仿佛我们在深而寂静的三千米的海底交会。水藻如丝,阳光投射。我裸露着我的心,从你身边经过。)她在那一刻不曾预见他的光抵达的即时性。
  如果我们在三千米的海底交会,我如何把我的心展示给你看。你是把它当作一个解剖标本图来观察,还是当作一种回忆来追索。水藻如丝,阳光投射。我裸露着我的心,从你身边经过。如此这样。是我们的交会。
  他在她的身后。她在缓慢下滑的电梯上,看到墙上镜子中的自己。她穿上外套,裹上围巾和帽子,站在门外等出租车。很冷的一个冬天。午夜的出租车电台在播报,这是北京十九年来最强烈的一次寒流。大风呼啸,寒冷刺骨。她坐进车里,对司机平静地报出地址。她搭上的车,知道该把她带往何处。她知道家在哪里,她心中的海洋在哪里。仿佛可以随时出入。
  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微笑。这样镇定。一个被刀砍在肋骨上的人,走在人群之中就要经常保持微笑。凌晨四点,她回家,拿出门禁卡,放在识别框上。喀哒。我走进安全的世界,与你道别。我裸露着我的心。害怕你占有我,亦或害怕你伸出手来摸索我。我感觉诚惶诚恐,不够安全。所以我这样的静,并且对自己微笑。
  为这分秒停顿的一瞬间,听到的喀哒一声。细微清楚如此明确。我知道自己会走到悬崖边缘,站在你的身后,与你分享苍茫世间的无声与美景。
  [埃里克]
  他来自巴黎。她去过他的城市。她一直觉得欧洲男子长得好看,金黄色的长睫毛卷翘修长,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那么蓝的眼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想些什么。但是埃里克只是一个快乐的双鱼座男子。他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在小旅馆里做他的片子。片子镜头是用手机零星地拍摄收集起来,然后剪辑做音乐配独白。
  他用苹果电脑放那些短片给她看。他在香港,在东京,在纽约,在上海,在北京……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转移。镜头里穿梭机场,街道,超市,楼群,电线杆,天空,云朵,卡拉OK厅里长发的年轻女孩……他说,这仅仅只是一种从此地到彼地的记录。包括那些女孩子。在不同的女孩子的怀抱里转移。不同的过程。
  他用清楚分明的中文,困难地表达他的概念。过渡。是的。那是一种过渡。
  她戴着耳机,在他蓝色的电脑屏幕面前轻轻屏住呼吸。他配的音乐,是简单的鼓点。她没有告诉他,她此刻被打动的,是他的法语Solo。一长串一长串她完全听不懂的发音。飞速的语调低沉的声音,听到如此优雅温柔的语言,像一个巨大的梦魇把人笼罩。她在此刻爱上这声音,虽然完全不懂。
  就像我们会瞬间爱上一个不能理解的人。
  她常在街上遇见他。他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跑来跑去。有时她坐在小餐馆里,他骑车而过看到她,就刹车和她打招呼。他穿着一双黑布棉鞋。又找到白色细麻的料子,自己设计,让裁缝店做衣服。她一直觉得他好像是很小很小的孩子,但其实也不过比她小四岁。小时候他是一个童星。所以他是漂亮的,走路或跑起来的时候轻微扭动腰肢,轻盈如小鹿。
  他说,嘿,你在做什么。她说,我饿了。吃东西。他说,我刚和旅馆老板下完国际象棋,准备去找姬娜。
  姬娜是他喜欢的一个住在旅馆里的女孩子。大概二十岁。单眼皮,微微有些胖。画油画,左耳朵上穿孔戴着长长的银耳环。他很直接地对大家宣布,我喜欢姬娜。所以需要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她在,他就很高兴,让她看他的电脑,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她。她走到哪里,他的眼睛跟到哪里,蓝色眼珠里满是似水柔情。一直想伺机亲吻她。
  她说,你去。姬娜刚从山上回来。
  他说,你要快乐一点。你马上要去西藏,多好的事情。你还要再爱上一个人。你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会快乐。
  她微笑,是,当然我知道。
  [约定]
  她穿着黑色外套在百货公司转门旁边等待他。他们第一次单独约会。闪亮的圣诞树还没有被撤走。黄昏天色黑得那么快。落地玻璃窗上映出街道灯光和霓虹彩色,因为寒气玻璃上面凝结薄薄的白雾。他堵车迟到十分钟,匆匆地推开旋转门,在门页的晃动中,看到她就站在里边。安静的心无归属的样子。
  一株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从岩页化石中被临摹,然后复活。她的脸上有淡淡的粉色胭脂。他靠近她的身边。她仰起头像一个小小的女儿,眼神天真而又荒芜。
  我们去吃饭。来。我带你去。她走在他的身边。这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第一天。穿越陌生人群,穿越被隔绝的时间,穿越大海,互相靠近。直到身体之间只有三公分的距离。过马路,她的手揽在他的腰背上,带着他飞快地跑,一起跑过绿灯闪烁不定的街口。
  北京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餐馆里一径地喧闹鼎沸。他们点香茅草烤鱼,绿色野菜以及木瓜沙拉来吃。她喝一点点米酒,害羞得脸色通红。他说,你不能陪我喝酒。她说,我一直渴望享受喝醉的乐趣,但是会脸红,仿佛它是我的禁忌。不像香烟,能够成为知己。他的唇角流露淡淡的笑意,那也许是他的疲累,或者温情。一个老去的年轻男子的暧昧。他们说了些什么,大部分她都不记得。一切都在变动,只有他们是静的,看着对方,说话或不说话。有些许疲累,些许温情。但的确从无厌倦。
  看一场电影。在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你。我将与你恋爱。但是十年之后,你只能做我的爱人。有些话,不说出来,就能明白。我们都需要一个爱人,可以安心地在身边入睡,可以说话或者用来相爱。
  电影院里,笑声此起彼伏。看一场喜剧,但他很少笑。他没有来拉她的手,没有亲吻她。他隐藏他内心的感受,静而克制,甚至不敢长时间正视她。看完电影,深夜十一点。她要进茶餐厅喝一杯柠檬蜂蜜热茶,又喝白粥,像小小的女儿,坐在他的对面。
  他耐心抽完一支烟,说,我们出去走走。我的腰受过伤,坐久了会疼。此时她知道他在纵容她。就好像在喧嚣的人群之中,他穿越陌生的手和脸,特意递一杯热茶给她,说,也许这种会比较好喝。
  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
  我想起你的笑容,仿佛你依旧在身边。告别之后他发来的短信。他犹疑地伸出手,在出租车里握住她的手。他说,那么冷。但是他的手也并不热烫,只是温暖。肌肤相触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心动。
  不眠不休的夜里。仿佛要抓紧分分秒秒与时间比赛。他们坐着出租车到处游荡,轮换不同的酒吧,只为寻找一个幽暗安稳的角落,能够看着对方直到凌晨抵达。说话或者不说话。一切都无碍。只要能在昏暗或犹疑中,打开打火机,为彼此点燃一根烟。这是能够做的事情。
  有些人的身体交换应该是在三千米的寂静海底就曾发生过的事情。是属于记忆,而不属于未知。她第一眼看到他的背影,就感觉曾经从背后靠近,拥抱过他,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心。环抱住腰肢,把脸贴在那强壮的脊背上。早已熟知你的皮肤和气味,身体的轮廓线条以及肌肤质感。我都知道,我都记得。所以我们不做爱,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们的抵死缠绵,发生在几百个光年之外。在你的旅途开始的最起初。
  [海洋]
  古城每天每夜都在下雨。一段雨季,所有抵达这里的人都没有躲过。在两个多星期之后,天气开始晴朗。晚上睡在小旅馆的单人床上,盖着白色大棉被,以为在过冬。这是以前住过多次的私人旅馆,庭院里的桂花树已经开谢了,只有金银花的清香还在雨水中淡淡地蔓延。踩上狭窄的木楼梯,它咯吱咯吱地响。
  走出院门,拐个弯便能看到总是空落着的基督教堂。以及有大美而无言的苍山山脉。
  一切生活细节都非常熟悉。她不知道已经第几次来到这里。即使这一次,只是来过路。七块钱一双的绿色军用胶鞋,代替被淋湿的球鞋来穿。深夜的烧烤摊子,鱼和韭菜烤得又辣又咸。从早到晚。因为下雨不能做任何事情,每天她都在一家固定的店里,要杯茶,便挑影碟连续地来看。直到挑完所有能够找到的欧洲闷片,一张一张悉数看完。
  法国片《白色婚礼》。十七岁的马蒂尔,爱上了四十七岁的男教师。她总是随便地在一个男子面前脱下衣服,让裸体像开满花朵的树枝一样纤细伸展。但她对他说,生命里有太多幻觉,我因为清醒而看不到任何希望。她的眼睛带着淡淡嘲笑,看着她眼前深爱的这个年老男子。
  神情孤僻的年轻女孩最终使软弱的男教师家庭破碎,并且被调职处置。她在墙壁上写下一行字:海洋。这里有海洋。然后割脉自杀。
  那个演女孩子的演员,是法国著名的歌星,后来嫁给了强尼•德普。这是一个她有深刻印象的演员。他在一部关于连环杀手的电影里扮演侦探,临死之前把两枚硬币捏在手心里,等待别人把它们放在他的眼睛上。这是渡过生死河的时候要付给船夫的钱。这个结尾她记得。
  海洋。这里有海洋。
  [第三次]
  她知道他是一个危险的男子。他也许是一个随时会失踪或消失的男子。随时会死。她的天性倾向这种带有危险性的不确定的男子。因为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或者会爱上的,只会是一个相似的人,无论男女。
  邂逅的最初,混杂在一帮陌生人之中。卡拉OK的艳俗热闹,曲终人散。喝完桌子上所有能够看到的啤酒,抽光桌子上所有能够摸到的香烟。火光闪耀间,她看到他单眼皮的眼睛,低俯的睫毛。下巴右侧有一个小小的凹口,非常好看。很少有男子会把黑衣服穿得如此优雅。但是他的手却意外的柔软和略带女性气质。很难设想这双手隐藏着的暴力,与他的慵懒闲适互相对峙。他像一只在休息之中的动物。
  她在两天之后,伸手进入他的衣袖,在幽暗中摸索他手臂上文身消磨之后的伤疤。粗糙感觉。一块一块细微突起。她轻轻地反复地抚摸那一块肌肤。他的手臂因为长期训练,显得非常强壮。被击打之后是否会丧失知觉。她问过他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是哪里。他说,是下腭和胃部往下几寸的地方。下腭有动脉血管。重击之下,足够让人在几十秒内丧失知觉。
  他对她说起他想象过的死亡。很老的时候,一个人沉入大海潜入深处。幽蓝寂静的海水渐渐覆盖包裹。顺着绳子一边下滑一边回忆往事,直到窒息丧失掉意志。她说,很像是The Big Blue里的镜头。他说,他没有看过这个电影。但他反复多次,设想过这样的场面。想象自己的死。彻底被沉默吞噬。这是一种理想。
  他设想等他老去的时候,会开一家酒吧,每天看许多陌生人来店里喝酒。他总是觉得他可以老死。他对死亡的设想,也是老死的一种方式,而非自杀。他对生命即使没有留恋但保持稳健的态度。那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孩子的缘故。
  有一个简单朴素的最终理想,仿佛因为置身在颠沛之中,必须找到聊以安慰的未来。而在天性上,却是类似于老虎或豹的动物,是粗暴的始终寂寥的,有对血腥的欲求。不管这血腥是来自于自己或他人。也许会做相同的选择。不动声色地爱与离开,又会选择一个平淡稳妥的人生伴侣,与之温柔善待,长相厮守。所以他娶妻生子。
  他说他在那一年的某天,突然觉得想结婚了。就放开所有繁花过尽的恋爱,娶了一个只认识三个月的女子。因为他或许随时会死。这婚姻甚至出乎意料的长久和坚固。那女子洞悉一切,说,你是累了想歇息了。但她为他生儿育女,她爱他。
  轮到她说。她说,其实死在别人的手中,也是很好的。让他帮助自己死去,没有痛苦。在刹那间的死去,非常干净,如同猝死。比如现在你就可以来杀死我,不管用哪一种方式。当我死去,你还依旧要活着,直到老死。人应该在感觉幸福的时候死去,而不是在挣扎和恐惧中死去。所以,应该在爱的能量中坚定地死去,而不是无能为力地死。
  他们心平气和地交流一切话题,包括死亡。谈论死亡,仿佛谈论他们最爱的一种食物类型。不矫作,不突兀,这样自然沉着。这亦属于他们之间的确认。
  他静静地听着她,然后微笑。你的头发。像羊羔头上的那丛绒毛。他说。伸出手去揉她的短发,轻轻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他的方向。凌晨三点的英式摇滚酒吧,人迹稀少。大舞池里空余寂寥的灯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现在请点完你最后一杯饮料……乐队早已撤走,跳舞或者买醉的人群也已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乱足迹与衣裙香味。
  时间一再拖延,他不愿意与她告别。她说,我们走吧。他只是微笑。似乎根本没有听清楚她的提议。然后她也笑,因为需要彼此装傻。是,我们的比赛还在继续。你将爱上我,我亦如此。
  她拿起烟盒,里面还剩下最后两支烟。她分给他,说,抽完这支烟,我们就走。
  [抵达]
  她看太多的片子。有时候看累了,躺在沙发上就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是黄昏。雨还是没有停,暮色沉落,五块钱一杯的绿茶越续越淡,已经变成白水。
  她起身在门口捡起自己的伞,慢慢走过巷道的坡度,到小餐馆里要一份热烫的砂锅鱼。每天这样冷,于是要吃很多东西,包括巧克力,鱼皮花生,抽醇浓的红塔山。晚上还是会觉得饿。要走一段路,到街口去找小摊买热的烤串,新鲜的鱼和土豆,烤得非常咸辣。她坐在烤炉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大风。大风呼啸着穿梭过深夜巷道,远处山峦有黑色的影子。
  她的时间很多,不想其他的事情。在咖啡店里慢慢写满厚厚一本的笔记。有时候则什么也不写,尽量不去回忆。她在旅途中很难找到朋友,除非对方特别良善,能够在靠近她的时候不让她惊慌。但她通常不清楚自己在别人身上要需索一些什么,所以她很少试图与他人建立情感联系。
  我们要停止玩一切恋爱游戏,只要真实的感情。这是上海女朋友对她说的话。她去上海,只是为了和女朋友们一起喝咖啡,晒晒太阳。她们果然有新进展。一个女朋友手指甲涂着鲜红蔻丹,在与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孩谈恋爱。男孩还是个穷学生,吃饭,喝咖啡,买块起士蛋糕还要女朋友付钱。但是他纯真热烈地与她谈着恋爱,什么都不想。真正的只要今天不管明朝的劲头。
  她说,不要游戏。不要神秘莫测,捉摸不定,阴晴不定,变幻起伏,诸如此类。它的确会让你在训练中具备玩家冷静镇定的素质。但这种对峙会让人的心渐渐变得坚硬和不信任。你不会喜欢那样的自己,所以,一定要把他们抛弃。
  不管这些男人有多好看,多聪明,也应该像甩掉烂泥一样地从脚上踢掉。丝毫不要犹豫迟疑。寻找一个纯真热烈的男子,让他的光芒和热量,渗透进入你裂纹丛生的心。
  她们坐在空调闷热的深夜咖啡店里。走出店门的时候,外面却下着大雪。马路的地面都是湿的。冰冷的雨水打在额头上,人变得很清醒。年轻男孩也来了,和她们一起走路。他们一起待在她住的酒店房间里。男孩躺在白床单上入睡,穿着一双有破洞的黑袜子。
  他很爱她。她很爱他。她坐在旁边,觉得很好。就此决定放掉曾在心里停留过的所有人。不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她对女朋友说,我也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人。但现在我谁都不放在心上。就我一个人。一个人就可以出去走路。走多远都可以。走到彼此相忘。这样就好。
  她在上海试图把自己的头发染成深黑,染回到和原色一样漆黑漆黑的长发,让它们看起来是一种湿漉漉的发蓝的黑。又在行李包里塞进一瓶鲜红色的蔻丹,买的是和女朋友一样的颜色。近两个小时的航程,她坐在飞机上细心缓慢地把十个指甲抹红。很漂亮,不是想象中的俗艳。那么纯真喜乐,像一个感情饱满的女子。她希望自己是那个期望中的女子。虽然那是一件困难的事。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