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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再一次]
  第二天他为她停留下来。他本来该离开,但是他留下来。他说,我要再见到你一次。
  他等在豪华的酒店大堂里,背对着她。她在二楼走廊的栏杆边,一眼就看到他。人那么多。在每一个陌生人喧扰拥挤的地方,只要是你与我在人世交会的时地。只要你在,我就能够知晓。
  她看着他穿着黑色外套的背影,微微窝起来的无限落寞的轮廓,这样熟悉。她一定曾经从他的背后靠近,环绕住他的腰肢,然后把左脸无声地贴在那强壮的背脊上。她靠近他。轻声唤他。看他回过头来。一张好看干净的脸。他就是一个她想要的男子。没有幻觉,没有其他,始终都是这样平淡。是属于她自己的惊心动魄,在内心发生的事。
  那个晚上他们做了什么。不过又是换了三家酒吧,百般挑剔,最后选了酒店里小小暗暗的一间。不过又是点了一杯冰水,一瓶啤酒,然后为对方点燃一根香烟。不过又只是坐足四五个小时,一直这样静静地坐着。有稍许疲累,但从无厌倦。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世界是被隔绝起来的。潜伏在海底的三千米,是只属于我们的幽暗寂静的绿色海底,仿佛可以长久交欢,直到死去。
  她说,今天我不再让你送我回家。一会儿我们必须在门口道别。他说,不行。她说,那我一会儿就能够想到办法逃脱。他说,你做不到。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来。那我们试一下。好。你可以试。但你逃不走,你可以想任何方法,但最后你只能认命。相信我。
  我先去一下洗手间,顺便查看一下地形。你怕不怕我即使不穿大衣不带包,我也会在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就逃。他说,我信,我一样可以再追上你。那我走了。好的。你走。他的眼睛盯着她。
  她独自走到酒店的大堂里,看到大落地玻璃窗外面灯火阑珊的城市。已经凌晨两点,他们需要再次道别。而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拖无可拖的告别。她回到酒吧,看到他已经结账。桌子上的香烟又已空空如也。抽了所有的烟,就是告别的时候。
  她在第三天的早晨醒来,想象他即将离开。独自去一家熟悉的日本小餐馆吃面条。她戴着一副红珊瑚的旧银耳环,珊瑚很老了,上面有虫咬的噬洞。他说过,我们都很老了,为什么会在变老的时候遇见。她坐在空荡荡的店堂里,看到阳光透过格子窗投下班驳光影,移动在她素白的手指上。但是她还这样的年轻并且美好。
  我是一个你以前从未曾遇见的女子,这样的好,你以后不会再碰到。即使有其他的女人,那亦是另外的。他说,是,我很清楚。你知道,你很少会有机会遇见这样清楚分明的感情。你有痛吗,如果有,那么你是在爱。他说,我有。
  她独自一人,一下午都坐在面馆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无知无觉地流下眼泪。眼泪滚烫,根本止不住。从眼睛,从手指缝隙,从嘴唇边上,静默地,连续地,滚落下来。没有任何声响。她拿出数码相机,对着自己潮湿肿胀的眼睛,拍下一张照片。是经历了三天三夜的真实恋爱,然后与之告别的女子的脸。
  [老去]
  下了那么长久的雨,临走之前却意外有一个晴天。阳光虽然稀疏但却温暖,照在额头上,让人感觉浑身松松散散。皮肤会渗透出积蓄已久的阴郁湿气来,仿佛滋滋响着就一切干燥清朗。久违的阳光。她和埃里克一起去了喜洲。
  喜洲是这样的一个小镇,路上晒满玉米粒和黑色芝麻,白族民宅,房间里都是被灰尘覆盖的淡色壁画和荒芜太久之后的气味。在后花园里,看到荒废的植物。坐在那里,连鸟飞过去的声音都听得到。
  她找到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店主是温和的男子,货品是有分量的老东西。她花了很长时间逗留在那里,补好带来的翡翠镯子。那道不知何故出现的裂缝,被一块银皮包起来,上面镂刻了细致的花纹。她又挑了很多东西。两根金发插,镂刻精美细腻的古典花纹。一对镶着绿色玉块的圆环金耳环。两枚镶琥珀和珐琅的银戒指。一只淡绿岫玉镯子。玉比翡翠温润,翡翠是硬冷的。
  一个老妇人过来推销银镯子。她对着她的絮叨耐心地微笑,最后才指指她戴在手腕上的一只镯子,说,我只要这个。她便脱下来卖给了她。大俗大雅的凤凰与牡丹的花纹,戴得非常旧的老银。
  他说,你喜欢旧的东西。她说,旧的东西上面有气。有人的精魂。东方有一些难以被解释的事物,埃里克。他说,我知道,你有一颗老去的心。
  她想起她在北京,漫长的时间,有时独自坐车到郊外的古典家具市场或古玩市场,一家铺子一家铺子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屏息抚摸老家具上面繁复细致的古老刻花,有书生和小姐,牡丹兰花蜻蜓蝴蝶,蝙蝠和狮子……即使一把小小的明清木椅子,鸳鸯的羽翼一笔笔细细刻画,嵌着磨损的金粉。这样令人惊叹的耐心和技巧。她搜集青花瓷,玉石,和木刻雕版,一遍遍地去寻找它们。
  她说,我喜欢一切已经过去的,古典的东西,喜欢收藏有记忆的东西。其实我并不是太清楚自己在需索什么,也许是一种静。一种跨越和沉潜。她看着眼前这双漂亮的蓝眼珠,她说,大概是想以此获得生命中静默的自知,并且可以不需与人知晓和分辨。
  [但是]
  但是我为什么要去西藏,她问自己。是的,因为我想去墨脱。
  在昆明坐夜机抵达成都,深夜十二点多。她在机场一边等待行李,一边给宽巷子小观园打电话,让他们为她保留一个房间。天气这样闷热。她在出租车里带着大行李包,疲倦得嗓子干疼。这个小旅馆,曾有人说坐在廊下吃新鲜核桃,晒太阳,便可以飞快地打发掉时间。但此刻她只觉得有可沐浴的充足热水,便是最大的幸福。一楼的房间,关不上窗子。有人搓麻将到凌晨,哗啦哗啦地洗牌。她不知道是否会入睡。飞往拉萨的机票就压在枕头底下。
  我曾对你说,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抵达。
  在成都飞拉萨的航班上,隔壁的男子凑过来问,是第一次去西藏吗。她点头,觉得他很热情,但却不愿意对他多说话。也不想对任何陌生人说话。两个小时的沉默,可以觉得很静。在异常湛蓝的天空和大团白云之中,看到有三座雪山山峰穿透了云层,突兀地矗立在云天之间。在万籁俱寂处,万物寡言。从来,越是超越众生的精神,就会越深藏不露而难以触及。它们这样寂寞地高过了一切连绵起伏的山脉。她把头靠在玻璃窗上,一直看着它们。
  拉萨。海拔三千二百一十五米的高地。在飞机降落的时候,她长久地凝望着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没有浓密的树木踪迹。湛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
  [忘记]
  忘记也好。忘记。以此来作为我们对时间的纪念。
  他们分开的那个夜晚,她对他说,让我们来比赛谁忘记谁的速度更快。他说好,干干脆脆。不用否认任何时间的假设,你知道,我会记得这一刻。凌晨三点,北京的大街。他即将离开。这样冷,大风呼啸。二〇〇四年与二〇〇五年的交界,北京十九年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他裹着身上的外套,走在她的身边。拿出一支香烟给她,又给自己,然后打亮火机。
  街道两旁疏朗的树枝没有剩余任何叶子,纵横的枝干线条分割了深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人亦稀少。他们像少年一样快步行走,牵着手飞奔过绿灯闪烁不定的路口。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风在身边产生滑翔的速度感。刮在脸上,凛冽刺痛,仿佛一朵膨胀的要绽开来的花。
  他终于还是伸出手拥抱她,她让他把手插在她大衣的腋下。这里最暖和。她说。他俯下头对她微笑。黑色短发,单眼皮眼睛的眼梢轻轻拖延,眉色干净,仿佛十六岁与之初恋的少年。这样相对,仿佛繁花错落,相看两不厌。心神荡漾,一模一样。
  那一定是我们最相爱的时候。我知道。
  衣服脏了明天要拿去干洗店,冰箱空了要去超市购买食物,一盆花每天早上起来都需要浇灌,寂寞的时候在街上看看陌生人不停行走。一切有迹可寻,安全可靠。只有我们的告别,仿佛是地球的最后一次末日,没有任何希望所在。因为它在最开始,就以最工整的方式出现,各自回归空虚的意义。像洗干净之后依旧要脏的衣服,满了之后也依旧会空的冰箱,浇灌之后依旧要缺水的花盆,走过所有街道之后,依旧要回归的空无一人的房间。
  就在这一刻,她已知,所有的约定都是不算数的。它是无用,失效的。包括幻觉,安慰以及依赖,都没有用。他们是两个陌生人。时间停顿和凝滞,它不能够延续。他们的感情,在这三天三夜里变成了化石。需要深埋在地下,见不到光亮,是无法被抹去痕迹的尸体。来不及变坏,也来不及消失,只是如此。
  这是一场真正的告别,不会再见。
  [告别]
  在我们告别之后。我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忘记你的脸。想不起来,忘记身边的这张脸。在暗中看过那么长时间的一张脸,以为会记得,却原来依旧在遗忘。不断地消磨,退却,直到化为虚无。
  你要回到你的生活之中,我要面对我真诚的无可抵消的沉默。哪怕它们仅仅只是记忆。
  她只记得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凌晨三点的英式摇滚酒吧,人迹稀少。大舞池里空余寂寥的灯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现在请点完你最后一杯饮料……乐队早已撤走。跳舞或者买醉的人群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乱足迹与衣裙香味,时间一再拖延。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头伏在酒吧桌子上,是因为笑,还是什么。他们经常逗得彼此开心。她轻轻地揉着他的脖子,脖子与头发交界的边缘,那片柔软的儿童一样的肌肤。有时候她捏他的下巴。
  他轻轻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他的方向。
  那一日她在卧室房间里醒来,应该是凌晨时分。做了很长时间的梦之后,脑子里依旧有昏沉,并不清醒。工人还没有来装窗帘杆,所以未曾挂上窗帘。有将近一星期的时间,她在一间整面墙壁与外界边缘透明的房间里睡觉。在月光中睡去,在日光照耀中醒来。早晨没有任何遮挡的光线明亮逼人,她再未曾晚起过。
  但那一日,她醒来,看到房间显得晦暗和低落。贴着雨迹状丝织壁布的墙壁,有轻微的光影在上面浮动。她以为是阴天,略带疑惑,因为只有南方的冬天时常是阴湿的。拿起床边的闹钟,原来是凌晨五点左右。
  她起身,没有开灯。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然后转过头,看到窗外的天际线。二十一层的高楼公寓,带来一幅仿佛曾经在梦中照会的场景。大片林立的高层楼群,依稀灯火闪耀。天边堆积大片压抑而绚烂的朝霞,红与紫互相晕染,隐约透露光泽,层叠地蔓延和堆积。这是她搬进新公寓之后,看到的第一次日出。这一个瞬间,她突然异常清晰地想起了他的脸。
  [茶花]
  她在三年前,曾在笔记本里抄下来的一段话:墨脱境内有东喜马拉雅山脉最高的两座山峰:南迦巴瓦和加拉白垒峰。雅鲁藏布江在山岭之间劈开一道深达五千多米的沟壑。世界上最深最长最险峻的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全中国唯一没有公路的县治。它被称作“隐秘莲花”。
  她对自己说,要去墨脱。有一个声音,它要带着她去。但在已经过去的一千多天里,她做着一切无关的事情。重复。重复。无尽的重复。治疗一颗牙齿可以花上一两个月。学习拉丁舞蹈每周去一次。养一盆羊齿植物每天浇两遍水。租一张DVD两天换一次。跑步每晚一次。爱上一个男人的机会一月几次,或者几月一次。太多太多……太多细微重复的事情,在不断损耗。
  是的。我觉得生活至为拖沓漫长,感觉心脏血液通过的速度放慢。这样慢,使人晕眩僵硬窒息为难,要挣扎着上挺。浮出海面,不惜一切代价。
  那个夜晚。她在出版社给一张一张的照片排格式。有一张照片,是香港深夜的高楼灯火与夜雨弥漫,天空中有巨大的被台风袭刮而来的厚重云团。在底下用黑字写上,但愿我能够天真以及不惧怕消失地去爱你。一片纯白,对应洁白梨花与绿叶交织的繁盛花树。用以彼此映照。
  她在凌晨结束工作,走到空旷的北京街头,呼吸到清冷而新鲜的空气。点了一根烟,走到空无一人的天桥。然后对自己说,好了,明天出发吧。去墨脱吧。带我离开吧。
  要缓慢地靠近它。先抵达昆明,成都,拉萨,然后才穿越漫长的公路和徒步路线,与它接近。
  埃里克说,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她说,门巴人逆流而上,长途跋涉,历经艰险,穿越高山和森林,迁徙,以此与珞巴人一起居留。但那原来只是一个冬日大雪冰封,春天花朵满山的寂静小村。隐藏在峰回路转之后。抵达它很不容易。走出来也不容易。
  她说,它像一种不存在的幻觉踪迹,需要相信它的人,倾尽全力,全神贯注,追随和寻觅它。有些人的一生,有属于自己的幻觉,也会这样度过。
  他说,你去那里,是为了写作吗。为了把它写在你的小说里。
  她说,不。我去那里,是为了我的幻觉。因为我是那个可以倾尽全力,全神贯注,追随和寻觅它的人。所以,我在写作。我也会把它写在我的小说里。写一本小说。我已经知道。
  他说,它有莲花吗?
  她说,莲花在宗教里另有喻意。不要试图去搞明白这些了,埃里克。想想你的姬娜和上海女孩。
  他说,姬娜昨天离开去丽江了。
  你伤心吗。
  一点也不。我只记得与她在一起快乐的时光。
  他们一起去海东参观一个画家自己设计的大房子。大落地玻璃窗之外就是大海,树枝,大片杜鹃花。至为奢侈的美景。庭院里引入了水流,种着疏朗有致的植物。他们在海边饭馆吃午饭。鱼汤,田地里新摘的蚕豆。突然刮起大风,波浪汹涌起来,浪头扑打在码头上。
  他说,小时侯我也是在海边的房子里长大的。那时候天空的云朵经常让我好奇。它们有各种色彩和形状。
  她说,这样真好。所以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说,为什么你经常看起来都这样的安静。你安静得仿佛和世界没有关系。
  她说,是吗。但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内心经常浪潮汹涌,暗自起伏呢。巨蟹座的人是生活静态的,但实质上他们是最漂泊不定的人。
  他说,我是双鱼座。
  她说,是。所以你经常是迷糊的,天真的。你很柔软。你的感情即使泛滥成灾,也不是伤害。她伸出手,轻轻揉乱他金黄色的头发。笑。
  他说,你不敢爱上别人吗?
  她说,不。我爱上别人非常果断而迅速,因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离开的时候也是一样,因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说,在爱的时候,你就要相信它。在离开的时候,你要相信自己。
  离开的时候,他在海边的后花园里摘下来两枚茶花花苞。大颗的粉白色,小颗的桃红色。他说,是我挑的。是送给你的。她把那两枚结实饱满的花苞放在手心里,轻轻嗅闻了一下。她在后来把它们塞进了邮包里。带回了北京。
  [相信]
  这样的喜欢走路。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够。是北京十九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凌晨零下的气温,可以冻得人的脸失去知觉。但他们似乎一直走在人迹稀少的凌晨大街上。一直是这样寂静的黑色天空,零落灯光,以及寒冷气流。她是他三十一年后才遇见的一个女子。他一定是在哪里不小心遗失了她,没有找回来。所以她就成为了一个孤儿。他不再能带她回家。他只能再次遗失她。
  他们像少年一样快步地行走,或者奔跑。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互相拥抱着,像鸟一样张开翅膀奔跑,仿佛突然获得新生回到十年之前。仿佛可以做一对缠绵盲目互相纠缠的少年伴侣。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而此刻,彼此真实的生活,又在哪里。
  如果我们能够在接近凌晨的北京,跑过灯火寥落的黑暗街口,穿越过刺骨寒冷的大风,然后开始起飞。我们的界限在何处。是否能够回到那片大海,让我们沉入海底交欢并且死去,让我们长长久久,直到消失不见。
  我只知道,此刻的世界,因为你的存在而略有不同。这样微薄的一点点不同,足够让我感觉到能够飞翔的壮阔意志,而不是生活日复一日地逐渐沦陷。沦陷于这座寂寞的城。
  但愿我们能够拉着手一起飞过城市的上空,飞越万千的闪亮灯火和沸腾人世,飞越在身后绽放的巨大烟花,飞越呼啸的寒流,奔腾的云层。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然后拥抱在一起。我们会做彼此深刻的爱侣,经历无数的波折坎坷与死去活来,只用来彼此伤害或者告别,而不能用来彼此生活的,这一种。
  是在哪里,我见过你,亦或你仿佛就是我一直在等而没有等到的那个人。于是我们各自搭上一班擦肩而过的车,因为等待和忍耐充满苦痛。我们开始变老,如此疲惫,想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想得到安歇,想得到不用仔细分辨而盲目满足的企图。车可以开得快,或者慢,可以通向黑暗隧道,或寂静的海洋,可以偶尔停泊,偶尔继续,可以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水泡,把我包裹。
  当我们遇见的时候,已经彼此穿越了几百个光年,在三千米的寂静海底交会并且相爱。这是一次清楚分明的爱情。你不会再有机会,碰到这样清楚分明的感情,碰到如此确定的人。我没有质疑,我相信着你的真诚,如同相信我的软弱。相信你的美,如同相信我的罪。相信你的决定,就如同相信时间。
  [彗星]
  他们一起搭伴离开大理。坐火车到昆明,然后在昆明转飞机回北京。
  在火车站灰暗疲惫的人群中,埃里克像一株生气勃勃的植物,散发出令人欢喜的新鲜气息。纪梵希的牛仔裤拖拖拉拉地脏着,鲜亮的橘红色运动外套,穿一双黑布棉鞋。拖着他的名牌大行李包。那只橘黄色带金扣的旅行包非常漂亮。她觉得自己像带着一盆花一样地,带着他在身边。他懂得利用自己的漂亮和聪明,说服了列车长帮他们换了一个VIP房间。
  可以看影碟。在火车上选的片子是恐怖片《幽灵船》。他不喜欢看恐怖片,但并没有强烈反对,戴着耳机吃巧克力。他说,我太喜欢吃巧克力了,可以一口气吃光。看完电视,他脱掉毛衣,穿着白色衬衣睡觉。她闻到黑暗中淡淡的香水味道。清新而沁人的香味。他迷糊地问她,到了拉萨,你觉得你最会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说,我会去看壁画。它们有些已经存在了上千年。我在梦中,见到过那些寺庙阴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画。需要打着手电才能够看清楚。但光线又会加速它们的剥落。绿色染料是松石,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轮廓。旧得残缺难辨。这样端然大气。细细地画老虎,莲花和佛陀。酥油灯沉寂地闪烁。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非常美。
  她又说,你见过彗星吗。
  他说,从来没有。
  她说,彗星每六十年经过长途的流浪,经过地球。也许在某一天,就出现在东偏南的夜空。行踪神秘而曲折。几个小时之后接近天顶附近的星空。两条彗尾,分别向相反方向展开,长达近百万公里,相当于两个满月直径。它将先后飞经金牛、仙女、白羊、英仙和仙后星座……去往茫茫未来。等它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们也许已经死了。埃里克。
  不会再看到它。但它一定还会再次出现。它不管我们是不是已经死去。这是时间知道的事。
  所以埃里克,我不是一个旅客。我只是一个在行走着的人。一直在走。到哪里都可以是家。哪里也都不是家。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经过地球的一颗行星。孤独的难以被更改的轨道。一圈又一圈地轮回,一圈又一圈……
  她转过头,看到他已经入睡。
  [再会]
  埃里克。我想告诉你。
  我总是爱上同一种类型的男子。和我十六岁时恋爱又分开的男子,是一样的。有一样的外表和性格的特质。这样单一和鲜明。即使我也曾和其他类型的男子恋爱过,但那通常只有两个原因,他们积极地靠近了我,或者我感觉寂寞。但最后,总是会穿帮。是。最后,我依旧会发现他们始终不是我所爱的男子。这种感情是错误的,投机的。我必须要收回来。
  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男子是什么样的,如此确定无疑。就好像一把刀砍在肋骨上,我会知道它的疼痛发生在距离心脏的第几根位置。我摸得清楚。我像一个肋骨被砍了一刀的人,每天窝起身体来安安静静地走路,不让任何人看到。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只能因为自己一个人感受到的痛,而感觉寂寞。
  那我所爱的男子,在人群中只要彼此交会而过的第一个五分钟,便能把他辨认出来。即使他爱穿黑色衣服,他沉默,隐晦,像一株形态古怪的植物,散发静静招惹的有毒汁液的气味。他看人的眼神,从下而上,并不坦白。就如同他的心意幽微难测,因为畏惧情感而总是试图自我隐藏,但依旧能够辨认。
  我一眼便看到他内心的虚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花招来玩。这个比赛在我们彼此辨认的第一个五分钟就发生了。我们要抢着起跑,看谁先征服谁,谁先离开谁,谁先遗忘谁。
  这样机敏警觉的游戏,只能发生在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之间。任何人都夹杂不进来。任何人都无法知晓。我们有属于自己的规则和权力欲。游戏的结果定夺,在于你与我之间的控制领域。没有人可以跟我们玩。我们就是彼此的对手,是扑向彼此低微的火焰而奋不顾身的蛾,是注定要前往彼此确认的爱人。
  她说,在我的一生中,当下之前,曾经爱过许多男子,亦被许多男子所爱。当下之后,我相信自己还会继续爱上新的男子,亦会被新的男子所爱。我活在爱的绵延生长之中,对它心生悲凉却没有失望。就像开得最绚烂的花朵,清楚自己是为了走向衰败,但依旧要获取这突放的激盛。是这样的自知之明,这样的无心设防,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涯,这样真实而执着的意愿。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热烈而执意地爱过和被爱过。如同花期,由生到死,没有丝毫悔改。我的生命像一只容器,被不停地灌注,不停地更新,不停地充盈。这就是空虚的最终意义所在。
  这是我能够告诉你的一切。埃里克。
  你这样快乐。再会。
  [壁画]
  她抵达拉萨的中午,用纸笔写了四份留言,在拉萨北京东路的各个小旅馆里张贴,寻找同行的伙伴。一贯因为不与人联络而异常寂寞的手机,突然之间,每天每夜,塞满了短信与留言。与陌生人见面。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男子与单身女子。不知姓名与来历。
  见面喝一杯咖啡,有时候大帮簇拥着晚餐。抽完一根烟,便分头走了。
  大部分的时间,她在广场中心的花园或玛吉阿米的露天阳台晒太阳。陈旧的二层楼房子,据说以前是仓央嘉措与情人幽会的地方。这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会写诗歌的多情的喇嘛。因为爱上一个女子,而被罢免了神圣的职位。也许是被谋害也许是失踪,最后下落不明尸骨无寻。
  咖啡店有一个敞开的宽大露台。她一般下午两点到四点左右出现在那里。坐在固定地方的木椅子,背对桌子,面朝楼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现其中的人群。微微后仰身体,头靠着椅背,把脚搁在楼顶围栏的水泥面上。可以长时间闭起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壶青稞酒,倒在粗糙的玻璃杯子里喝。
  黄昏,街道逐渐沉寂空落,转经以及摆摊的当地人,连同熙攘的游客一起,开始逐渐退去。远处包裹在隐没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显得更为肃穆。她便也起身离开。
  有时候半夜因为失眠,怕惊扰同室的旅人,独自打着手电在床上拿出书来读。她看一套厚厚的斯坦因探险录,或者是欧洲文明史,或者是印度教的起源发展,或者是孟子和古代植物化石史。她的阅读无用得接近奢侈。用铅笔在上面画线,并且做笔记。仿佛知道她为了挥霍时间而付出的代价。她做这些令时间速度放慢的事情。
  在路上看到的无数全副精良装备,开着越野吉普,咋咋呼呼的城市出行客。他们是真的在与自我一起出行,还是为了突破地图上一个又一个的地点,拍些留影,以此作为对自由生活的一种臆想印记。她更喜欢在拉萨的博物馆里,看到一个白发的外籍男子独自坐在昏暗走廊里,阅读一本英文小说。身边的房间里,陈列着陈旧的佛像,藏文典籍,唐卡,乐器,法器,工艺品和陶器。
  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只为了获取某一刻的寂寞内心,以及与陌生历史和人群交错而过的光芒。那小束异常静谧而洁白的光芒,就是心之所向。
  而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是为了在那里静静地沉潜下来。并依旧在生活。
  高原半岛的小旅店里,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醒来,走到湖边,看到雪山湖水,依旧静得一尘不染。自然的美感如此残酷纯净,不能让人企及,因此有人对它膜拜。
  一定有一些什么东西是永恒存在的。但那绝对不是在地球上赖以寄生的任何生灵。包括人类。她买过一本《西藏度亡经》,在失眠的夜晚阅读。是优美的诗篇。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的纳木错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湖边观望它的人,只是来了又去,死了又生。这样喧嚣热闹的人世,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个男子在手机里发来一条短信,可以邀你一起去哲蚌寺吗。语气诚恳有礼。那么就一起吧。年轻男子浓眉白牙。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龄,身份。一切。一个陌生人。他们默默地坐上开往郊外的中巴车。阳光非常剧烈。他说,我也想徒步墨脱,可以一起走。他给她一颗山楂糖,说,这是我贿赂你的,带我一起走吧。他年轻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真热烈。
  石头阶梯盘延而上。走得时间稍长,呼吸便有些吃力,但还是可以慢慢走到高处的大殿。大殿周围的墙壁上绘满古老的壁画。她见到了她梦中的壁画,阴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画。需要打着手电才能够看清楚,但光线又会加速它们的剥落。在暗中分辨,绿色染料是松石,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轮廓。旧得残缺难辨,这样端然大气。细细地画老虎,莲花和佛陀。酥油灯沉寂地闪烁。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非常美。甚至连木门上都描绘着铃兰和山茶。
  她在幽暗中,顺着顺时针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看过去。非常仔细,仿佛在查看她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所有记忆。然后轻轻地掉下了眼泪。
  陌生男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他说,你很难过吗。她说,不。我非常高兴。
  [水仙]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她梦见过那一个男子。梦见他托了人来,叫她去会他。她便跟着那领路的人去,似乎走到一处村庄,很像她童年时候暂住过的江南深山小村镇。春节的时候在祠堂里有大戏来唱。但梦里所见的,只是一个舞台。上面演些什么,记不清楚。只见到他在舞台下面的人群里夹杂着看戏。
  他背对着她,穿黑衣服。左手手臂受伤。没有痊愈,虽然没有言语,却让人感觉似乎依旧伤痛难忍。他始终是她喜欢着的样子。沉默,隐晦。从来不告知他爱着的女子,他心里的所想。转过身来看到她,也不说话,脸上似有笑意,又似乎只是漠然。然后斜穿过人群,准备离开。
  她跟在他的身后。她知道他要她跟随着他,但不会有任何说明。跟着他走路。一直走到一处陌生的房子。房子的结构,是一道门进去,房间的通道互相贯联。但又看不到其他。他走进里面一个房间,有很多人等候他。他便开始与其他人说话,安排事宜。仿佛他依旧在做着一件需要领导很多人从事的工作。
  她就在外面的一间房子里等待他。一直等。有两三个替他打杂的年轻男子走出来,与她相伴,似想劝慰她,一直对她说话,试图制造快乐的气氛。但他始终不出来,也不与她说话。
  她执意地守在那里。心里说,我会等你。仿佛一个游戏。她吃定他。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内心的虚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花招来玩。再逞能再逃避再固执都没有用。她不主动不靠前不表示。她就是要与他比一比,看谁更沉着。看谁更蛮横。哪怕这比赛的最后结果,只是互相遗弃。
  但那终究是一件太过吃力的事情。忘记一个人的时间,也许和记得一样的长。而到最后,你看到的依旧是自己的静默,仿佛根本没有爱过。一切界限过于模糊,在左边可,在右边亦可。原来我们爱上的,依旧只是爱情本身。有没有那个人,并不重要。
  她在冬日午后,独自一人去花卉市场买水仙。穿着黑色棉外套,戴上苔藓绿的毛线帽子。在大风呼啸的微薄阳光里,穿着球鞋走很远的路。花卉市场里有潮湿的水汽和芳香。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地看着想回家过年的年轻男子,坐在小板凳上割一大箱子的水仙。一直不说话,蹲在旁边看。
  他问,你要?她便点头。说,为什么这些叶子是黄色的。他说,晒着阳光就好了,见到阳光就会变绿。哦。她点头。便挑了四头割好的水仙。手里拎着水仙,走出市场,大风呼啸。她用围巾裹住脸,在路边等车。暮色即将降临,天黑得那么快。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她用手心捂搓被冻得麻木的脸颊。水仙球绽放出来的雏黄色的小叶片充满生机,她俯下头,轻轻亲吻它。车窗玻璃上开始有细微的叮叮作响的声音,是小小的冰雪颗粒。即将有一场大雪降落。
  [轻或重]
  告别之后,没有给彼此打过一个电话。短信偶尔有几条,但很快也就不了了之。这是她所能够预期和设定中的结果。一定是会这样的。她从不联系他,他从不联系她。没有立意,只是自然而然,就要把对方的痕迹,在时间中抹擦干净。所有的记得,都只是为了忘记。他们是这样相似的人。一模一样。所以,见到的第一刻,他们识别了对方。并知道这识别的空虚所在。
  在我们告别之后。
  慢慢地,慢慢地,收拾整理所能够占有的一切。房间里暖气过热,室内温度可达三十度。有时候她就只穿着一条碎花棉布的睡裤,戴着黑色bra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走。花十五块钱,在巷子理发店里把开始变长的头发剪干净。一度,她开始喜欢上短短的头发,不愿意花一点点心思在上面。洗完头发马上就干,也不用梳头。觉得就可以放下任何缠绵纠结的东西。
  买一双大红色的帆布球鞋穿。短发和穿着球鞋的她,像一个瘦瘦的少年。
  她在那段时间里变得非常沉潜,仿佛潜伏在深深的三千米海底深处。幽暗的绿色凝聚。只有如丝的海藻柔软晃动。时光如尘埃一样漂浮。她变成一条只会静默着游来游去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游过来,又游过去……然后获得这沉潜。
  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这样这样的静。仿佛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如同万籁俱寂,可以获得自由。
  她去剧院看昆剧,《牡丹亭》,连续三个晚上。如此缠绵纠结的唱腔,一声声长叹轻唤。柳梦梅在发完海枯石烂的誓言之后,问杜丽娘为何掉眼泪,杜丽娘用宛转的长音唱,感君情重,不觉泪垂。身边坐着的年轻女子开始用手抹眼泪,周围有一片唏嘘声音。
  是。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古老戏本里。爱的方式和目的各种各样。只有爱的起因是始终相同的:来自我们渴望追随和回归的幻觉。它不是我们的粮食,不是我们的根源。它。仅仅,只是幻觉。所以,一切轻的东西,都显得那么重。再重,也重不过我们以为能够被托付和依靠的孤寂。她在黑暗中就独自微微地笑起来。
  曲终人散的时刻已到。戏台和大厅突然灯火通明,人群纷纷起立离开。她听到自己起身的声音,刷的一声,果断,轻易。就像放在房间桌子上的那些水仙,一朵一朵,洁白芳香的花,开得如此从容繁盛。而她已经懂得,怎样在它们还没有开始变黄枯萎之前,拿起剪刀,喀嚓一声,把花朵从枝头剪落。然后放进盛着清水的瓷碗中,看它死去。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他的一条短信。他说,我现在在非常寒冷的一个草原县城里,为了工作在这里守候了五天。我觉得自己老了,如此疲累,突然非常想念你。很想打电话给你。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常有的动作。总是习惯用双手手掌包裹住脸,用力地缓慢地摩擦,浑身疲累而沉静的气质,仿佛他是一个老去的年轻男子。他停留在这个世界为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随时会潜逃,却依旧在埋伏。但他没有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打给他。她只是轻轻地把这条短信删除,delete。这仿佛是生活能够给予的最后选择,没有任何其他可选的范围和能力。就跟爱的发生一样。
  告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各奔西东。而我是一个从来不做任何准备的人,不准备前进,也不准备后退。是。我们已经开始慢慢地变老,让我们彼此相忘,无言以对,走到时间的前面。这样很好。我已经承认,并且接受。我只是一个驻留在原地静默而固执的女子,轻轻听到自己对你说,再见。爱人。我们不再相见。
  所有的记忆。投入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水覆盖了一切形状,气味,声响,轮廓,温度……时间吞噬了我们,不遗余地。我们的感情下落不明,徒劳无功。
  海洋。这里依旧只是一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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