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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一节

    寒雪跟可斐邂逅在那个细雨缠绵的秋天,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当时,落叶满地,遥远的天际还不时地飘来一阵尖锐的孤雁长鸣,再加上永远都是那种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阴翳天气,本来晴朗的心情都会因此变得沉重起来,而况是……当时的寒雪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无论是处境还是心情,天晴的时候看世界也是满眼灰蒙蒙一片,真的,感觉特压抑,特心烦。
    那一年,寒雪刚刚迈进N市那所省内唯一的财经类院校大门。都说高考是人生的分水岭,迈过去,从此就能远离紧张忙碌的中学时代,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各自的世界里尽情翱翔——是的,大家都是这样讲的,包括中学时代的老师们,更是这样激励寒雪他们的,只要捱过黑色七月,从此到了另一个世界,大学生活就是真正的人间天堂,只要愿意,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校园舞台。可是,于寒雪而言,更多的却是失落,是惆怅,是迷惘,是困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由,人有时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完全被内心的感觉所左右了——喜欢一件东西就对它死心塌地,为它哪怕经历再多承受再多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而看一样东西不顺眼了,再怎么着,还是看它不顺眼,哪怕在外人看来它再好,哪怕得来全不不费功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说不定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反而更不懂珍惜更肆无忌惮地挥霍呢!寒雪可谓这类人的典型。或者,也因为实力突出吧,之前她的成绩可谓出类拔萃,虽说在中考中同样意外失利了,花了差不多一万块才得以继续高中学业的,但相隔还不到一个月,在接下来的学校组织的新生摸底考试中,就再度顺利摘取了年级桂冠,而且成绩遥遥领先,想不出名都不容易。从此,这个位置就被她牢牢占据了,渐渐她的实力有目共睹,被学校当局誉为“才女”,即本届学生最有望考重点念名牌的。所以一直以来,寒雪都很自信,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自负,无数次曾公开扬言,非自己心仪的S市那所闻名海内外的师范类学府不读——在这样一所虽被誉为“省重点”其实充其量也只是小镇上的一所普通中学里,虽说寒雪出类拔萃所向披靡,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未免有些不大现实,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外面的竞争激烈着呢,但大家都不约而同知趣地保持了沉默,谁让人家本来就比自己强呢!再说过去没有的不等于未来也不可能有,事在人为么,就寒雪而言,从入学之初在班上也名不经传在年级上更是什么都不是的位置一跃而为年级榜首,所花费的时间又是那么短暂,而且从此稳如磐石,这本身就是一次质的飞跃,谁知道她究竟有少实力,又有谁敢保证这样的飞跃有了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呢?而于寒雪本身而言,其实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仍然宁愿拼死一试。因为虽说父母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不以为意,其实寒雪对家里的实际情况再清楚不过的了,自从经历那次重创之后,家里的经济状况非但未曾有过丝毫好转,反而每况愈下,债务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所以一万块虽不多,于寒雪家里当时的经济状况而言,真的无异于天文数字,要花费那么大的代价供她继续完成学业,简直就是异想天开。所以,当初寒雪得知自己居然以1分之差被那所平日里压根就不曾放在眼里的乡镇省重点中学自费拒之门外,若要读的话,就必须额外交上五千八百块的赞助费用——加上那自费的四千,总数是九千八百块,那一刻,寒雪真的绝望得连死的心有了。一直以来,她给自己定下的最低标准就是去做那所学校的尖子生,读公费都有些委曲求全了,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沦落到如此可悲如此苍凉的下场!也许这就是命吧,真的,父母或者也想给自己最好的,但至少也得考虑一下他们的实际承受能力吧,这又不是随便说说的,而以家里的实际情况,要继续供自己是压根不可能的。那以后,寒雪就心如止水,再不对求学抱任何指望了,私下里甚至有了外出闯荡的实际打算,只待合适的时机跟父母将话挑明——所以,当那份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赫然摆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寒雪依然有些神情恍惚,感觉就像在做梦一般,直到她狠命掐了自己一把却随即痛得差点没跳起来,才知道这是真的。起先,她是很激动很兴奋,随即眼睛有些湿润了。父母虽然什么都没跟她说,甚至还在那泰然自若地宽慰她鼓励她,她却可以很清晰地想象得出,为了这份很薄很轻却又分明沉甸甸的入学通知,他们受了怎样的煎熬跟屈辱,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而他们那憔悴瘦削的面庞、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眶、头上那随处可见漫天飞舞的银丝,佝偻得几乎已经直不起腰来的背脊,更是让这一切昭然若揭。那一刻,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父母对自己浓浓的关爱跟期望。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感受到了肩上的沉沉压力,她知道,路走到今天,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勇往直前——感觉既暖烘烘的,却更像已然骑在老虎背上,看起来很威风,当中的畏惧跟迷惘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因为已经下不来了,只能拼命伪装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一些更潇洒一些,至少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吧……


    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她就一直在为心中那个唯一的梦想孜孜不倦地付出着,不敢奢望一定能如愿以偿,但还怀着仅有的一点希望,总希望能跟它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说不定奇迹就在这奋斗的过程中诞生呢!如若不然,至少她也拥有了一段为梦付出的过程,很辛苦,却也很充实很甜蜜;至少她的内心里不再有遗憾,因为已经尽了全力,可以一生坦然了;至少她明确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拥有了一个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也不枉走进高中大门一遭。这样想着,寒雪心里就平衡多了,前行的脚步也更从容更坚定了。想想也是,保持优势哪那么容易啊?而况,她并不是天生的强者,事实小时候因为发育迟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村人兴致勃勃地称为“傻子”呢!这对一个无辜的女孩自然是莫大的耻辱,于是及至后来入学了,她一直很勤奋很努力,似乎就为了否定当初大伙对自己的评判,否定那项别人强扣在她头上的“紧箍”,至少这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吧。随着她在学业上的初战告捷以后还在水涨船高一日千里地进步,村人对她的鄙夷跟嘲弄才渐渐化为了泡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宠溺一种赏识的态度,似乎先前的种种不快从来不曾发生过,似乎一直以来,他们都对寒雪那么肯定。这样很多时候寒雪禁不住怀疑先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先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这样一直到大伙拭目以待的中考成绩揭晓,最终得知寒雪名落孙山之后,状况才又有了新的转变,一切似乎又回到当初最迷茫最困顿的时候,寒雪也终于从曾经的恍惚飘忽跌入到现实的凡尘当中。那些日子里,漫天都是飞舞的流言蜚语,寒雪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当中有锋芒毕露的:“神气什么呀,傻子终究只是傻子,就算曾经爬上了枝头,充其量也只是一时的运气比较好罢了,终究还是成不了大气的!”“就是嘛,人还是现实一点比较好,你以为你是谁呀,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可能吗?”更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打着为这一家子好的幌子喋喋不休地上门来游说,试图打消父母供她继续读书的“愚蠢”念头。说什么“祖坟上没有这根篙子的,强求也没有用,何苦要让自己为难呢?毕竟家里并不是很宽裕,要应付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了,干吗非得要强出头呢?”说什么“凡事应该量力而行,盲目追寻不切实际的东西无疑是自讨苦吃,就算一时爬上去了,总有一天还会重重地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舯,乃至粉身碎骨,再无转圜的余地。再说,这是这边的普遍现象,初中毕业,十五六岁的年纪或者还太年轻,但也不算小了,人家不都出去闯荡了么?为什么你们的女儿就不行,为什么非要一条路走到底呢?”……毕竟自家处于劣势,早已不见了当年的风光体面——要不然想必那些人也不会那样理直气壮了——实在不便跟人家大动干戈,所以不管好的坏的,父母听了也就听了,却并不表态,或者至多一笑了之,然后在暗地里抓紧筹措寒雪入学所需要的费用。而等到耳闻寒雪在高中里再度崭露头角了,那些人则又恢复了先前的奉承逢迎态度,屡屡看到她还友好地一笑,有时还关切地简短问问候几句她的情况,这一次,寒雪的心里却激不起丝毫涟漪了,虽说表面还在搭讪迎合,其实真的对此很反感很厌恶,总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假得不能再假的那些玩意儿。这么多年,寒雪也算是看明白了,就周围那些人而言,其实压根就犯不着费心维系自家跟他们的关系,甚至压根就不必在乎他们的态度,他们算什么玩意儿呢?凭什么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呢?只管走好自己脚下的每一步,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足够了,不是么?说白了吧,你们的处境好了,人家自然会逢迎会巴结的;而一旦你们落寞了,他们马上又会换一副嘴脸,转而攻击你们,践踏你们,为此不惜用上最恶毒最尖锐的语言跟手段,而且对此,你们再怎么着都无济于事无力扭转,只能忍耐,并且拼命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哪怕仅仅是为了宽慰自己。他们就是这样一副德性——或者,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老话说得好,落后就要挨打,对于一个国家如此,对于某个家庭某个个体而言,其实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寒雪无数次在心底里告戒自己,一定要争气,一定!为此,她不惜豁出了一切。那三年里,她没有课间,没有周末,没有假期,甚至都不曾吃过一顿舒心饭,睡过一个囫囵觉——认为这些都是私事,随便打发一下就是了。每天天不亮,大伙还正当沉浸在甜蜜梦乡的时候,她就悄悄起床溜了出来,教室门进不去,就呆在外面彻夜通明的路灯下看会儿书,权当是为白天漫长的学习生活热身吧;而夜已经很深了,室友们早已呼呼大睡了,她还打着手电筒趴在被窝里面偷偷做题——当然也有冒险的时候,老师们偶尔晚上要查夜的,这要撞在了“枪口”上,手电筒被没收不说,还得被通报批评。到高中毕业前夕,她少说也给没收了十来把手电筒——至于挨骂受批评之类没面子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饭——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可都是她从生活费里硬省下来的,爸妈从来都没有能力给她多余的钱,这样她本来就很节俭的生活就益发吃紧了。有时想想她也感觉蛮心疼蛮郁闷的,这样拼死拼活的每天早也学晚也学白天更是连大气都舍不得喘一口,却压根得不到别人的认可,有时还因为打扰别人的休息而遭到白眼遭到无意无形的攻击——说不定那么多次自己“遭劫”正是那些平日看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室友们在暗地里去打小报告所造成的,至少也是查夜老师受了那些言论的影响,才有意识地将自己作为重点突破对象的,要不然干吗每次自己都难逃厄运,而一些偶尔也在手电筒下做事的人却屡屡相安无事——何苦呢?但随即,寒雪又打消了这种消极的想法,宽慰自己,干吗非得要旁人认可呢?自己又不是为别人学的,而是在追寻那个至纯至美至高无上的梦,人生中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呢?至于当中所付出形形色色或物质或精神上的代价,权当是为这个远大抱负所交的“学费”好了,曾经听人说过,每做好一件事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其实都是有限的,只不过个中的代价也因事情本身的大小而参差不齐,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也就是说现在经历的越多,将来所走的弯路势必会越少,这是好事啊——偶尔感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寒雪总禁不住这样宽慰自己,这样想着,随即她就精神百倍,又投入到新一轮为梦想打拼的征程中去了……


    随着高考的临近,寒雪感觉自己距离那个梦想也越来越近——真的,只要看看一路走来一张比一张漂亮的成绩单,她就感觉底气十足,或者那话果不其然吧——只要想做,总是可以做好的。而且那所院校的录取要求她老早就打探过了,其实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即,只要到时不出现意外,凭她的实力,足够了,甚至还绰绰有余。然而,似乎这一路走来真的太顺利,连老天都妒忌了,所以故意在她面前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或者,这看似偶然,其实也是必然的吧。自打上了高中以来,她从未注意过营养,也不曾好好休息过,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抗不住啊!只是对于她本身以及家人而言,一切还是太意外了,一直以来他们都觉得她结实着呢,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病不起,而且任凭花费的代价越来越沉重,病情却时好时坏,始终不见起色。当然高考,她最终还是硬撑着参加了——服了一大把消炎止疼的药,总算得以走进考场,并坚持到考试终了铃声响起的时候。寒雪一直以为自己是有实力的,就算命运再多劫,就算因为生病能力打了折扣,考一个一般性的重点类本科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的。然而当真面对那一页页冗长还题型五花八门的试卷,她却傻眼了——应该说,那些题目都不难,之前在复习备考的时候类似的题目都做过,就算有所变动,也是换汤不换药、万变不离其衷的,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书本了,许多概念定理规律都显得生疏了,对于题型,就算还残留一点印象,却怎么都无法跟实质性的概念联系起来。思索稍稍费力一些,还会头疼欲裂——那一刻,寒雪真感觉生不如死,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趁早放弃,何苦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呢?接下来的时间,寒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去的,只记得当考试终了的铃声终于响起的时候,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逃到那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终于禁不住泪如雨下,嚎啕大哭——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
曾  经凭借自己特有的毅力跟执著劲儿,战胜了生活跟学习上的一个又一个难题;曾经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只要自己足够坚强,就可以到达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可是,现实居然那么残酷,平日里基础再扎实又如何,平日里考得再好又怎样,关键时刻不行,说什么都没用,而且再无挽回的余地——这是怎样的悲哀跟无奈啊!十年的寒窗苦读居然只换来如此苍凉的境地,能说上苍还是公平的么?
    从那时起,寒雪就心如止灰。回到家里,她就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的,她怕见人,任何人都不想见;或者,这也是自己能所享受的最后的安宁跟平静吧!她太知道自己在考场上发挥的真实情况了,岂止不如人意,简直就是一败涂地!她简直想象得出,让人悬心太久的“谜底”一旦公开,将会在家里、村里乃至亲友之间掀起怎样的狂暴浪潮——自己鹤立鸡群太久了,一旦落寞,再想回到鸡群,所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可就太难自处了。父母虽不明就里,却隐隐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很是为她本来就糟糕透顶的身体担忧,可是除了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除了忙里偷闲进来陪她一会,顺便说几句动听的宽慰话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不过在父母始终如一的关照下,她的心情渐渐平衡下来了,都说有爱就有希望,说不定在父母的关爱下,一样可以赢来人生的奇迹呢;又或者,事情本身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人在特定时刻总是比较容易紧张容易往坏处想的,说不定等到成绩揭晓的时候,眼前反而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了。于是不由自主地,她迫切盼望着那最真实的一刻尽快到来,真的,从未如此迫切过——这个疙瘩卡在心里,实在太别扭太不舒服了!
    然而,生活毕竟是现实的,决不会因为你的一味逃避或刻意美化而有所改观。坦白说,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当那一刻当真到来时,寒雪还是禁不住眼前一黑就昏厥过去了——现实跟想象的还是有着太大差距,现实居然残忍到如此地步,对于寒雪而言,不再是先前的失望,而是真正的绝望。虽说先前她也想过就算不成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奋斗的过程,是问心无愧,可当真事到临头,她才明白,事实跟想象真的大不一样,说大话总是比较容易的,可又有谁真的可以如此大度如此洒脱,洒脱得可以完全不计较结果得失,对于曾经付出的也统统可以一笔勾销呢?要早知道,还不如当初尽情享受一下一切还是朦胧的时刻,哪怕沉湎在其中永远都不出来也不打紧,至少那个时候,再糟糕的局面也无非只是自己的想象,旁人是无从知晓的,而且还可以残留一点奢望,偶尔尽量往好处想想呢!可是现在——虽然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却从未如此清晰明了地意识到,三年前的那场噩梦又要开始了,或者比当年还要迅猛还要恶劣,毕竟,至少当年并没有那么大的指望,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便是如此吧;至少当年没有投下那么大的成本;至少在当年的当年,自己是春风得意意气焕发的,而不像当年,就已经被人瞧扁过,也有人曾经规劝过父母要“适可而止”的——虽说之前那些人还算规矩还算热心,可是寒雪对他们太了解了,并没有真正的改邪归正,只是在等待最“有利”的时机,好将人一网打尽,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是妒忌吧,见不得别人比自家强,而一旦别人落寞了,自然成了他们打击报复的最佳时机,又怎能白白错过?很无聊,也很无奈——无须再亲身经历,这些年类似的情况已经经历太多了,这只要想想,寒雪就感觉不寒而栗了。不过此时此刻,她内心早已被失意跟落寞填塞得满满的,无心也无暇去再去在意或计较这些——就由着那些人尽量夸张地凭借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去想象去发挥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们要愿意,就尽情笑话个够吧,只要自己不介意,他们再怎么着也是白搭,是根本无法伤及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皮毛的……


    后来好不容易,寒雪才慢慢调整过来,尝试着去接受这样一个残忍的现实——读专科就专科吧,至少总比彻底落榜的强,人家真落榜了日子也还得往下过,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想不开吧?而况,当初那些专科志愿自己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精心选择的,不止牌子过硬,而且还是清一色的热门专业——当然都是自己中意的,当时填报的时候虽然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也是得到过好些对自己宠爱有加的老师交口称赞肯定的,好些还毫不犹疑地表态,若真进了那些院校,学了那些专业,只要愿意的话,将来可能混得比一般乃至重点类本科生还要好,他们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凭自己目前的状况,比上虽然不足,比下也算是有余了,而况已经一再让步,要实现这样的“理想”,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吧?事实证明,寒雪的料想是正确的,却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份她压根没有填报的省城某财经类院校某民办分院的录取通知书偏偏飘然而至——当然是本科,还是当前最热门的专业,当然其实院校本身也并不是太差劲,就算是民办的,其实也就收费相对昂贵一些,并不影响前程的发展,通知书上就明确表态了,将来毕业跟那些公办本科生绝对一视同仁。坦白说,都考成这样了,能得到这种意料之外的垂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没有那么不识好歹。可是,生活毕竟是现实的,好些问题压根无法回避,寒雪知道,要以家里目前的状况,去完成这样高投资的学业是压根不现实的。这些年为了寒雪跟弟弟寒强的学业——也许是天意吧,去年参加中考的时候,一贯学习成绩优异的弟弟寒强竟也发挥失常,当然学业最终是得以继续了,却害得父母又额外背上了两万多块的外债——家早已被掏空了。当然,本来家里也不至于窘迫到如此地步,父母在S市闯荡那么多年,少说也积攒了一百多万吧,这些钱不要说供姐弟俩读高中了,哪怕还要额外破费一点,想必让他们读到大学毕业乃至读研究生都绰绰有余了。可是,至今寒雪依然记得,那是她读初二那年吧,他们家长期的鹤立鸡群终于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于是就在那年冬天,跟父亲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忽然不辞而别,卷走了他的全部流动资金——直到这时,父亲才发现,自己居然连人家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留下的身份证复印件、联络方式更全都是假的,而且对方做得不留痕迹,要追究都无从追究。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初太仁慈了,感觉有点像那个把冻僵了的蛇捂在怀里试图将它救活的农夫,结果等到蛇苏醒了,却一口将农夫给咬死了,虽说一个是蛇一个是人,但在本质上差不多;而且一个不懂得知恩图报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恐怕还不如一条只有生命却不懂得礼仪廉耻的蛇吧?


   依然记得,那是父亲去S市闯荡的第三年冬天吧,当时虽说他在那座繁华的大都市里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可由于能言善道、经营有方、而又善于摸索钻营,早已悉数掌握了那边的市场规律,他手头已有了不小的一笔积蓄,并像模像样地开了一个专营各类卤味小吃的小卖部,手下连服务员、烧菜的、洗碗择菜的,少说也有五十多人吧。那天的天气特别冷,西北风呼呼地吹着,雪花也在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虽说出去买菜的时候特意多加了几件衣服将自己从上到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父亲还是冻得禁不住直打哆嗦。也是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下吧,父亲看到那个衣着单薄嘴唇铁青脸色惨白的年轻人可怜兮兮地绻缩在市场那面相对背风的墙的时候,再没办法无动于衷了,甚至连菜都顾不上买,就匆匆叫了辆的士将他带到自己开的那个装有暖气跟空调的店里,又吩咐服务员给他烧了一碗热气藤藤的莲藕红枣汤。一鼓足气给他喝了之后,那人才渐渐缓过神来,当时他自然对父亲感恩戴德,而且为了表明自己是好人,他当即掏出了自己的身份怔、档案材料,还有一本红彤彤的毕业证书——居然是市内某知名财经类院校的高才生!接着,他就禁不住痛哭流涕地讲述自己的“悲惨”境地,说自己是从某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好不容易捱到离开学校,满以为从此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没想到事情压根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可能是因为生性木讷又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吧,家里还在等着他攒钱还债以及给父亲看病呢,可他找工作却屡屡碰壁,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眼看着如今冬天也即将过去,马上要翻开新的一年了,工作的事仍然没有丝毫眉目,他先前做兼职的钱却花得差不多了,前天因为房租拖得太厉害终于被房东赶出来了,要再无事可干,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只能客死他乡了……

    现在想想,那根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起码也是有预谋的,是看父亲在生意场上混得过于顺利了而不服气不甘心的人,在屡屡不得志而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的。很显然,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大学生,更不可能是从农村里来的——那时的农村人可不比现在,单纯质朴着呢,简直就是一根肠道通到底的——那只是一套经过精心设计跟彩排的说辞,目的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等这一天父亲一步一步着了他的道。可在当时,父亲毕竟本身也还年轻,可以说压根就不曾面临过这类局面,虽感到有些意外——其实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那时侯的大学生可不比现在,吃香着呢,一般都是学校包分配或用人单位主动上前索要的,个别特别出众的几家单位还争着要,为此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大动干戈,也是常有的事情,而况还是名牌大学的呢,怎么可能出现找工作难,而且难到如此地步的现象,除非,除非那人真的是白痴,大学几年真的什么都没有学会,但是这可能么——却对人家的话深感深信不疑,于是一时间很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因为父亲(指寒雪父亲的父亲)忽然病倒,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却除了抱头痛哭,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也因为这件事,刚刚高中毕业本来已经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准备择日报到的他,到底还是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过早地踏上了社会争取自食其力了,而且随着杂七杂八烦心事的越来越多,再没有可能回到学校回到课堂中去了,而他求学的心跟热情也渐渐淡了,乃至再无痕迹。可事实上,这只是表面现象,只是一直没被触及而暂时给忽略掉了,可就如一堆燃烧过的灰烬,看似已经熄灭,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还是会再度燃烧起来的。就譬如当时,听了那人的“动情”叙说,他也很是动容,甚至还隐隐找到了一些知己般的共鸣。回想起来,距离当年的事也有差不多十来个年头了,走过最初的迷茫跟困顿,痛苦过也挣扎过当然更摸索过付出过之后,他到底还是在事业上打拼出了一些名堂,可又有谁知道谁能体会当初他内心里经受过怎样的历练跟煎熬!至今回想起来,他仍禁不住心中阵阵泛酸,要是当初有个人能及时向自己伸出援手,又何止于“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虽说同样不错,可到底不是自己想要的,内心始终存在着疙瘩,而且似乎过于艰辛过于坎坷了一些)?说得更直接一点,他看到那人窘迫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将心比心,他又怎能将人拒之门外,让人家再度步入自己的后尘?而且时世艰辛,世事难料,不知道他将来还能不能混到跟自己一般的境地……
    一时间,父亲不由热泪盈眶,再无法置身事外了,几乎没怎么犹豫,当即就脱口表态:“如果你不嫌弃,就先留在我这个小店里干吧——等以后有更好的机会,随时都可以走。当然你是大学生,我不会太亏待你的——体力活于你不合适,或者你也干不了,你是学经济的,就替我管财务吧,月薪三千,干得好还有奖金,怎么样?”啧啧,那可是八十年代中叶呀,三千的月薪真不算少了,那年轻人也还算不是很贪,或者口头说得动听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谈什么钱不钱呢,太俗了吧!坦白说,我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吃饭跟住宿,能把这些解决就已经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奢望别的?看你的年龄,应该比我年长不了多少,要不以后我就叫你大哥吧,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你一声吩咐,小弟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这样,父亲收下了这个其实八秆子都打不到一块的“小弟”,而且将整个店里的财务都交给他一个人打点了,包括现金的来来往往。为了“小弟”做事更方便,他甚至积极主张存款帐户尽量用人家的姓名——对此,虽说早有人好心提醒过他,家里人更是为之提心吊胆不已。可当时父亲正被满腔热情冲昏了头脑,压根就不可能听进去只言片语。等到事情发生了,他才终于追悔莫及……
  那一刻,父亲心灰意懒。仿佛一夜之间,他就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然后,他终于步履蹒跚地回家创业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先前对他巴结讨好的邻里邻舍纷纷对他甚至包括这一家子退避三舍,惟恐躲闪不及。他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父亲当然很不甘心,他一贯的傲骨也不容许自己就这样服输,他不惜豁出一切成本跟心力,巴望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可也许没有了先前的踌躇满志跟信心满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尽管他已经尽了全力,却做什么都不顺——往往一年忙碌到头,还入不敷出,债务也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所以就现在而言,寒雪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她知道以家里目前的状况,不要说读民办院校了,就是顺利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恐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得基本依靠自己了。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她才义无返顾放弃了民办本科一栏的所有空格——她怕有朝一日遭遇类似的尴尬,遭遇那种可望而不可即如镜花水月般的“录取”,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坚强,相反还很脆弱,尤其受不了那种反讽跟嘲弄,想不到还是在劫难逃。面对着那份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通知书,寒雪真有些哭笑不得,感觉天已经塌下来了,却没有想到,在自己暗自神伤痛苦不堪的同时,父母的思想也在经历着最激烈最矛盾的斗争。从本质上讲,他们当然也希望给寒雪最好的,至少让她不至于太难过;可是,现状偏偏又是那么不堪,让他们爱莫能助力不从心。这样等到寒雪好不容易再度缓过神来,试图跟父母讲明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打算就此辍学打算出去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的时候,父母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另一份录取通知书已经赫然摆放在寒雪面前——是公办的,只不过已经降为了“专科”,还是世俗眼光里根本无法苟同的两年制,费用也是相对最低廉的。父母双肩上的沉沉压力总算暂时得到了切实的缓释;而且,这个“会计”专业很实用就业渠道也蛮广泛的,据说还是那所院校的招牌专业呢,有什么优势或者机会都会率先考虑的。父亲面对寒雪阐述这些细节的时候显得很是沾沾自喜,一直对寒雪很拥护很支持的母亲也在一边频频点头,于是寒雪终于无言——默认了父母的这一安排。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或者运气实在太不好了吧,想想高考的意外失意已经让一直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伤透了心,而况这次调剂的机会来之不易,无须多说,用脚指头想想都能明白,她又怎么能“得寸进尺”再度让父母伤心呢?真的,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内心的无限悲哀跟无奈呢?凭良心讲,就这个专业,不要说专科了,就连本科于她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甚至于这个学校也压根不是她想要的,真的,从小到大,她从未将这样一所院校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事实上它压根不曾在自己的脑海中存在过,哪怕仅仅是作最短暂的逗留,现在她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某个自己最崇拜的权威人士抽走了,然后虽说也给了她另外一样,或者价值其实也相差不了多少,可由于不是自己想要的,相反还莫名地感觉反感,总是别别扭扭的,于是在无形中其内在的价值也“贬低”了不少,想认命却始终不甘心,想辩驳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不忍也不愿意扫了他的兴,内心里尽管百般纠缠,千般挣扎,却也无可奈何,惟有听天由命。而对于会计行业——要怎么说呢,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原由,这个专业更不曾得罪过她——或者压根就对它不屑一顾,也谈不上得罪——她就是对这个专业没有丝毫好感,从小就这样,看到别人做都有些腻烦,更别提有朝一日她自己要学亦或是做这一行,而且一旦沾上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一想到这一层,她就不寒而栗,没想到现在……
现在想起来,寒雪依然有着太多太多的感触,虽说一切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可在她依然那样清晰明了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不敢说谁是非,事到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再要追究起来也没有意义了,可是她依然觉得……或者在当时的境况下,父母做出这样的举措本身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吧,可是她仍然禁不住觉得他们这样是不是太自私太武断了?屡屡想到这一层,她仍然禁不住眉头紧蹙,黯然泪下。毕竟,要去求学的是她而非父亲,最终决定的是她的命运而非父亲的,他们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吧?居然没有事先征询她本人的意思,居然没有想过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自古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或者两者根本驴唇不对马嘴,可毕竟这也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事情,他们怎么就能这样自以为是呢?难道还在想着“先斩后奏”,这又不是封建时代执行圣命,这完全是她自己的事情,至于那样么?再说,有那个必要么?父亲觉得好,那只是他单方面的看法,再说他又不是当事人,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资格左右她的选择?就算她愿意委曲求全,听天由命,那她的心呢,有谁可以将它也拘泥起来?当然如今,她是到底成功了,可是又有谁知道,那些年她到底有多痛苦,多无奈,到底经历了多少,承受了多少。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这样一步一步捱过来的。可以说,那些年她流过的泪比一生中还要多;也可以说,她一生中所有的泪水在那几年全流干了,以至于往后再需要泪水的时候,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哭出来——天知道,那是怎样惨重的代价!


    那以后,她就不曾找到一种真实的感觉,压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很茫然,也很困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更不敢想象所谓的明天。当然以她的好学本性,她还不至于整日里旷课逃学无所事事,每天都准时到堂了,而且似乎听得蛮专心致志的,其实她的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想不堪回首的过去,想不尽如意的现状,偶尔也想想一片渺茫的明天,想着想着往往在没有任何征兆的状态下,就忽然泪如雨下;要么看似在思考问题,其实根本就在发呆,旁人跟她说什么压根就听不见,就算偶尔有所回应,也压根就是答非所问。天长日久,大伙都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渐渐都疏远了她——甚至包括原本对她一见如故谦让有加的室友,也渐渐借故避开了她,或者尽量减少跟她打照面的机会。即便好不容易四个人都在,也往往感觉无话可说,空气中自有一种难以言表而又真实存在几近令人窒息的沉闷。于是在不经意间,她几乎跟所有人之间都隔阂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成了真正的形单影只,除了——除了跟可斐……
    其实,寒雪跟可斐先前也不是很熟悉,至多也就碰面相视一笑或者打个简短的招呼而已——所不同的是,可斐是热情洋溢的,每次都一样,似乎对寒雪的无动于衷并不在意;寒雪则有些机械有些麻木。当然认识是早就认识的,也就是同班同学嘛,而况两人都是全班的闪光点——当然寒雪是太寒碜太冷漠;可斐则虽一身华贵还闪耀着珠光宝气,一看就身份非凡,却没有丝毫架子;事实上她水一样的性格跟任何人都能很轻易地打成一片。但寒雪却并不以为意,即便可斐对自己还相对更友善更热情一些,那又怎样呢?可斐跟自己原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都说都市女郎的热情来得快去得快,谁知道她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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