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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择吉日二人成礼 又渡江随师春祭

  上回说道沈复看罢陈芸来函,极为欢喜。只因其中隐晦的提到,两家欲在年底为二人筹办喜事。字里行间透出一丝羞意来。
  
  乾隆四十五年腊月底,沈家上下一片张灯结彩,喜气非凡。一群孩童叫嚷着:去沈家要喜果子喽。
  
  沈复盼了许久,这日终来临。二十二日,便是沈复和陈芸的洞房花烛夜。
  
  此刻沈府已然把里里外外均翻了个新。张灯结彩,好不华丽。酒席摆了怕得数十桌,端的是丰盛无比。旁边鼓乐对奏起丝竹,戏子们搭了戏台也开始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笼罩。
  
  不多时,礼官宣布吉时已到。沈复穿了一身大红喜服梦游一般行入堂来,他这一十五年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眼看四周喧哗笑闹,人头涌动,皆伸长了脖子往自己这瞧来……一时间茫然了。呆立在那里,犹如木偶般任人摆布。
  
  新娘乘坐的大红色喜轿从外间抬了进来。傧相请了新娘出轿,新人蒙着盖头由满身披红的喜娘小心搀扶,缓移莲步,轻摆柳腰,慢慢走上前来。真真是弱柳扶风,婀娜生姿。而沈复早就把眼睛粘在她身上了。礼官见沈复犹自发呆,不由好笑,忙拉他一把,与新娘并肩而立。沈复这才恍然醒悟。
  
  面前乃是两方亲属正襟危坐太师椅上。傧相赞礼拜了天地,又对双方长辈行礼毕,夫妻交拜,还有坐床跨盆撒帐之事,繁琐之处也不能一一细表。
  
  且说沈复头晕脑胀的牵着芸娘进了洞房,心下一片感慨:从今往后,便可与这日夜思念的人儿朝夕与共了。
  
  接下来的事情沈复以前倒也见识过,自无需指教,拿起早备好的秤杆,慢慢将那红绸盖头挑起。虽然早知下面的娇颜,此刻心里还是砰砰跳了一番。
  
  二人相视一笑,均觉这一天来的是如此之晚。沈复着眼打量伊人俏丽更胜往昔,面色微红,不胜娇羞。一时间也忘了言语,痴在那里。
  
  陈芸见状,低了臻首,轻声提醒道:“夫君,尚有事未竟。”沈复省悟。
  
  喝过合卺酒,两人才坐在一起,共进喜宴。沈复忍不住悄悄从桌底下捉住她的手腕,轻轻抚摸。只觉她手指纤细柔软,皮肤嫩滑细腻。心里怦怦直跳。
  
  陈芸则羞红了脸,神色忸怩。
  
  看着满桌酒菜,沈复道:“累了一日,总算能稍作歇息。快些吃罢,早已饥渴难捱。”嘴里这般说着,却先为陈芸夹了块鸡丁。
  
  不想她却摇头,说道:“妾已经吃素多年了。”


  
  沈复大为好奇,问道:“何时开始吃斋的?”
  
  陈芸想了想道:“约莫是大前年开春时。”
  
  沈复一愣,旋即醒悟:彼时正当自己出水痘。原来她是为我乞福而戒荤的!心里不免一阵感动,这世上同床异梦,只为传宗接代而结合的男女太多。而自己能与相爱之人结合,何其幸哉?
  
  又转念一想,难怪自杭州回发觉见她清减许多,起初尚以为是自己许久未见,眼光偏差了。却原来有这般情由,心中又是一阵怜惜。沈复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如今我身体健康,也没麻子脸,你大可开戒,多吃点。
  
  陈芸闻言,知道沈复已明白她吃斋原因,便含笑点头。
  
  正待再有作为,却有人来喊陈芸。
  
  原来二十四日沈复之姊大婚,却因二十三日乃国忌不能作乐。是以二十二日那晚就开始给沈复之姊举行婚宴。来人是喊陈芸陪宴去的。
  
  沈复心下大为郁闷,便在洞房里跟伴娘猜拳饮酒,却连连败北,被罚酒无数,醉的一塌糊涂,不省人事。
  
  等到醒过来时,陈芸还身着晓装未回来。
  
  二十三日这天,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直到上灯后才开始奏乐欢庆。


  
  凌晨时分,按习俗姐姐由沈复这个小舅子送到婆家。直到半夜三更方返回。人们皆已睡下,偌大的家也只有几盏灯亮着,恍若晨星。也没了白天的喧闹,万籁俱寂。沈复蹑手蹑脚的走进卧房,陪床的老嬷嬷早熬不住,靠着床沿打盹。陈芸此刻也卸了妆,却还没躺下。
  
  只见银烛高烧,粉颈低垂,纤纤玉手里捧着本书。沈复心下大奇,不知何书竟让她如此痴迷。
  
  沈复悄悄走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姐姐连日辛苦,怎么还不早点歇着呢?”
  
  陈芸忙回过头,站起身说:“本来想早点歇息的,收拾床铺时无意中子看到此书。早就听说《西厢记》的大名了,今天才捧在手里细细品阅。一看之下就上了瘾,也就不觉得困了,直看到现在。真不愧是才子所作,名不虚传。只是有些地方写的未免有些刻薄。”
  
  沈复这才想到,前些天大意了,直接塞到铺下,并未放到暗格里。不过此时已然成人,纵然家人看到也不会说什么,故未放在心上。见陈芸也喜爱此书,顿生知音之感,因而对其笑道:“惟独因其为才子,笔墨描写才能尖锐刻薄。”
  
  陪睡的老嬷嬷在一边不住的催促沈复两个歇息,并鬼鬼祟祟的拿出一片白丝绢,递给沈复道:“这是夫人的意思……”


  
  陈芸见了那方雪白丝绢,脸上泛起一片殷红。想是其母私下对其说过那物什的功用。饶是沈复脸皮厚些,此时也一阵尴尬,忙伸手接过,道:“晓得了,你且先出去罢。”
  
  那老嬷嬷“嘿嘿”一笑,退了下去,并带上房门。
  
  二人均未说话,气氛随之变得有些紧张。沈复干咳两下,在陈芸身边坐了下来。随意说了几句,陈芸也应着。
  
  慢慢话开始多了,二人仿佛多年旧友重逢,一时间有说不完的话。
  
  良久,又默契的停了下来。此刻陈芸一头乌秀长发松松的挽在脑后,发中散出丝丝幽香。沈复情难自已,伸出手抚摸她柔软的秀发。由上到下,滑到腰际时顺手揽住。只觉其纤细腰肢盈盈一握。陈芸浑身一颤。
  
  虽然早就定下名分,除却偶尔牵牵手,二人从未有过逾越之举。陈芸被拥着,被沈复的男子气息包绕,一时间瘫软下来。
  
  沈复用尽一切温柔的搂住她,细细体味这无声胜有声的妙处。
  
  房子里一片沉寂,唯有那粗粗红烛的灯花不时噼啪作响。
  
  沈复颤抖着将手伸入陈芸的怀里,摸到那软软一团,指尖温暖滑腻。只听得陈芸一声低呼,瞬间红透了耳根。

  
  感到她的心在砰砰的跳,沈复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俯首在她耳边说:“姊姊揣了一只蹦跳的小鹿么?”陈芸转过身来朝沈复妩媚一笑。沈复心神一荡,遂将她揽入怀里,一起倒在帐中……
  
  不觉中竟天已大亮。所谓春宵苦短,正是此意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甜蜜。
  
  起初陈芸比较沉默,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拘谨。别人跟他说话也只是笑笑而已。侍奉长辈尊敬有加,对待小辈和和气气。做事井井有条,没有半点过错。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急忙穿衣梳洗,好像有人在催促她。
  
  沈复笑道:“现在和以前吃粥时不一样了。咱俩名正言顺,难道还怕别人笑话么?”
  
  陈芸说:“以前藏粥给你吃,被传为笑柄。现在不是怕被别人笑话,是怕公婆说新娘太懒了。”
  
  沈复虽不舍她温暖柔软的娇躯,却也无可奈何。也只好随着她早早起床。从此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如同一人。爱恋之情无法以文字形容。
  
  但欢快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让人来不及留下太多记忆。
  
  转眼一月过去,沈稼夫派人来接沈复,还去杭州继续学业,并带来话“莫要沉溺于儿女情长,学业为重。”


  
  沈复将此事告知陈芸。可出乎意料的是,陈芸强颜欢笑,反劝沈复不要恋家,说大丈夫志在四方,让沈复多学点东西,并为沈复整理好行装。那天晚上只觉得她神色与往日不同,别的没发现什么。也可能是沈复的迟钝吧。
  
  直到离别前刻,她才小声对沈复说:“你孤身在外,背井离乡。凡事要留个心眼,要学会照料自己……”
  
  那日印象尤为深刻,当沈复登上小船解开绳缆即将离去时,恰值桃李争妍,满目芬芳。而沈复则心情恍惚,像只脱离同伴的孤鸟,天地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把沈复送到馆后,父亲就渡江东去了。
  
  话说沈复又回到省斋先生门下。却与以前不同了。新婚宴尔,却哪有念书的心思。每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先生见此,细问之下,方知其中委曲。于是致函沈稼夫,言明此事,并晚宴让沈复回家休整些许时日。
  
  沈稼夫却回道:“无妨,且搁上一段时日即可,先生不必过多迁就。”先生见此,也只好作罢。
  
  眼见得将到清明日。先生也须春祭扫墓,便放了几天假。见沈复情绪低落,出言邀其同游。沈复固无不可。原来这省斋先生原籍并非杭州,祖上由山东迁过来的。故每年春祭都要回东岳扫墓。由于所去之地离此甚远,二人提前上路。

  
  次日便到了先生说的山岳。在山脚的一处八角亭子中稍作歇息。沈复打量了一下,亭子怕是有些年头了,却不见破败,应常有人修葺。
  
  “此山间有一寺院,里面住着数十出家人,香火虽不算鼎盛,却也绵绵不绝。为师与其方丈慧音素有交情,之前便以致函慧音了,当有人来接应。”省斋这般说道。
  
  果然,越盏茶功夫,便有知客僧前来引领。见了省斋告罪道:“小僧受方丈之命前来接洽,不想先生早已到此。还望先生恕小僧晚来之罪。”
  
  “小师父言重了,省斋不过早来一步。”先生温言道。遂在那僧人的引领下去了那处寺院。
  
  那僧人带他们径直去了一所禅房,里面供着阿弥陀佛的真身法相。一个身着袈裟的和尚跌坐在佛像前一蒲团上,背对他们。
  
  听闻脚步声,那和尚说了句:“贵客远道而来,老衲有礼了。”声音端的是温润祥和。随即转过身来。沈复打量那方丈,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的很。手里正拨着一小串佛珠。
  
  省斋先生忙回礼:“一别经年,大师风采更胜往昔。”遂给沈复引见了。
  
  沈复也忙行礼。也学了先生的样子,盘腿坐在空着的蒲团上。只听二人寒暄之后,竟讲开了佛经。沈复只听的云里雾里。
  
  省斋见沈复一脸茫然,便笑道:“三白不必如此拘谨。若不愿听这些,且随小师父四处看看也无妨,为师还要与方丈大师叙叙旧。”
  
  沈复闻言便告了声罪,随那知客僧退了出来。
  
  “此处有一万年缸,施主若有兴趣,且随小僧前往一观。”那知客僧双手合十,十分殷勤道。好奇心使,沈复便随他去看这万年缸。
  
  那缸在香积厨,外形甚是巨大。将毛竹打通关节,从中劈开,一段搭一段,引来泉水灌进这缸里。任由它接满,自生溢出来。年日久远已结青苔尺许厚。由于其水流动不息,冬日亦不结冰。故那青苔不曾有损,是以到此规模。
  
  除此之外,便无甚可观了。那僧人又为他安排了住处。
  
  “你且回去早点歇息。明日便是清明,也随我去山中拜祭一番。”吃完斋饭,先生这般说道。沈复应了。当日便在寺院的客房里歇脚。虽铺设简陋,却也打扫的干净。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居然一个也不记得。
  
  次日又下起了细雨。斜风一吹,就觉脸上毛毛一片。似乎每年此时,老天都很配合,全力的营造这悲戚的氛围。
  
  山野里烟雨弥漫,小路上泥泞难行。却依然有人冒雨前行,有三五成群,扶老携幼,也有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他们的表情是相仿的,凄然伤悲。零落的油纸伞如同一块块暗色的云,轻微的浮动。

  
  生者不断变成逝者。难道生,就是为了逝么?不知百年之后,有谁来为我祭奠?
  
  想着这些,沈复心里开始变得沉重。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口哨声。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牧童。披蓑戴笠,骑在一头悠然慢行的老水牛上。嘴里含着用新鲜柳条的皮做成的口哨,快活的吹些零散的曲调,似乎清明节伤感的氛围没有影响到他。
  
  省斋先生熟门熟路的找到几处坟头,均是血缘之亲。祭拜一番后,又带了沈复也不知转了几圈,最终停在一矮小无名的坟头前,默然不语。
  
  沈复见状自然也不敢多问。
  
  沉默良久,省斋先生似是为沈复解释,又似在自语,道:“来看看老朋友。”沈复闻言,行了晚辈之礼。
  
  “走罢。”先生突兀的说了句,便转身就走。沈复一愣,紧紧跟随。只听先生且行且轻吟:
  
  遍地纸钱烧,千万愁思借酒消。富贵荣华过眼烟,飘飘,莫把得失放今朝。
  
  尘世走一遭,化作坟头旧年草。弹指人生若冷雨,潇潇,哪得清闲打芭蕉。
  
  沈复听了,心下暗想:“这首《南乡子》倒有些怪异之处。”


  
  不多时师生二人又回到寺院住处。
  
  进山时先生雇人掘了新笋,满满一箩筐。伸手取了一支,凑到眼前打量一番,向沈复解释道:“此地竹笋与别处不同的,同样做羹,味道却要醇美的多。可见纵然同一物,水土不同,风味也迥异的。”
  
  沈复却是头一遭见此物。其状如梨,却比梨尖的多。方丈慧音便着人将其拿来做羹。沈复一尝之下,果如先生所说,味道醇美之极。不觉多吃两碗。
  
  省斋见状。忙出言阻道:“此物味道虽佳,却克制心血,不宜多吃。你吃了这般多,应再吃些肉方能缓和。”
  
  沈复平素不好肉食。故只夹了两块做做样子。
  
  饭后二人踏上归途。未行多久,沈复只觉心中烦闷不已,且口干舌燥。喝干了随身带的水囊,并先生的水囊也喝光了,还是不解。
  
  “但听劝言,不以至此。”省斋先生叹道。“前方不远处有一甘泉,且随我去。”
  
  又前行约莫半个时辰,沈复哑着喉咙问道:“离甘泉尚有多久?”
  
  先生伸手一指,道:“甘泉便隐于前方石洞之中,进去便知。”
  
  果然,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沈复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有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二人灌满水囊,歇息一番,便重踏上归途。
  
  回到杭州,又待了不过三月,对沈复却如隔了数年之久。奈何时日如此难熬?不知何时方能见到芸娘。真是让人心焦。
  
  芸娘虽常寄书信,但也不过两问一答,大都是勉励之词。无外乎勤学上进,莫负了家人期望云云。余者尽皆俗套语。而缱绻思念却只字未提。沈复看后心里颇不痛快。
  
  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沈复倚窗望月,却仿佛看到伊人姣好笑靥。对景怀人,情难自禁,一时间梦魂颠倒……
  
  整日的郁郁寡欢,数月间竟然明显憔悴。
  
  先生再次致函沈稼夫,言及出题十道,若是答的满意,便遣其回家。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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