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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归来迁居我取轩 中秋偕游沧浪亭

  上回说道先生再次致函沈稼夫,言及出题十道,若是答的满意,便遣其回家。此次沈稼夫不再回绝。
  
  沈复心中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忙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将先生所出的十道题细细的做了解答。先生看后果然十分满意。言道:“且回家待上些日子罢。”
  
  沈复此刻恰似倦鸟归巢,又如戍人得赦,更甚于登科及第,金榜题名。只觉生平最为畅快之事也远逊此刻,忙收拾行头,又托人寻觅船只等不提。
  
  且说沈复登上船后,反觉一刻如年。在仓中坐卧不安,索性出了舱,站在船首,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艄公见此,唬了一跳。忙劝道:“公子不可立在船首,舟行不稳,怕有个什么闪失,小老儿可担待不起。”
  
  “无妨,我自会留心。”沈复笑着答道。
  
  “便是如此,也要小心凉风吹着,像公子这般身子骨,极易得风寒。虽不是甚大病,却也难受的紧,还是回舱的好。”艄公依然劝阻。
  
  “无碍的,老人家尽可放心,小生自可确保自身无虞。”沈复虽有些不耐,却也知这艄公确是一番好心。只好闻言答道。
  


  “如此,那小老儿就不再多言,免得给公子添烦。”艄公见无法说动,只能撂下这句话,忙自己的去了。
  
  耳畔清净下来,唯有轻风不时掠过,带着些许凉意。
  
  沈复此刻方体悟归心似箭之真谛。
  
  等好不容易捱到家,先去了母亲处问了安,沈夫人见了沈复,颇为欣喜,道:“我儿去了不过数月光景,怎的如此消瘦憔悴?”
  
  沈复应对完便急急回到自己小院。入房,高声道:“芸姊,吾归也!”
  
  陈芸正做着女红,闻言先是一惊。待见是沈复,慌忙起相迎。两双手儿彼此紧紧握住,没有只言片语。但两人的魂魄仿佛化作烟雾。缭绕在一起,分不出她,辨不出我。沈复忽觉耳中嗡鸣一声,业已魂游天外,抛却凡躯了。
  
  那正当炎炎六月,房中像蒸屉一样,只消呆得片刻,即汗透衣衫,舌燥口干。沧浪亭爱莲居西侧有处房子,旁边有条小溪,唤作“我取”。源自典故“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檐前有一颗老树,根深叶茂浓荫覆窗。景色极其优美。这本是沈稼夫宴请宾客之地。如今稼夫远在会稽幕府,此地便闲置起来。沈复便请求沈夫人,带着陈芸在此消夏,得到应允。
  
  因天气炎热,陈芸也就不须摆弄针线。整天陪着沈复读书论古,品月评花。陈芸不善饮酒,再三勉强也只能喝三杯。沈复教她行酒令,自是一点即通。于是夫妻伴饮,其乐融融。人世间最大乐事莫过于此!
  
  一日,陈芸问及沈复:“古往今来,诸子百家,却应当尊崇哪家?”
  
  沈复稍作沉吟,仔细作答:“《国策》《南华经》可取的是轻灵,飘逸;刘向则以文雅雄健著称;司马迁,班固博闻强识,学识渊博;韩愈之气势雄浑为人称道;柳宗元潇洒超脱,不落斧凿;欧阳修不拘一格,行文畅达;苏家父子强于雄辩。还有诸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徐陵的骈文;陆贽的奏议等等。可以共我等观摩汲取的不胜枚举。这就要看各人是否能心领神会了。”
  
  陈芸闻言颔首,又说道:“古文之优劣实取决于学识广博,见解高深,志向远大,气势雄伟。而纤弱女子,恐怕达不到此等境界。纵使勉强学之,也是画虎不成,缘木求鱼。妾也自知,故不敢涉猎。惟有诗歌一道,妾身还能有些心得。”
  
  沈复深以为然,说道:“史上女子偶有慷慨之人,如蔡文姬,谢道韫,李易安,其诗词之气势不让须眉。却也毕竟凤毛麟角,昙花一现。”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唐代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必首推李杜,不知芸姊更偏爱哪家?”

  
  陈芸斟酌片刻,从容答道:“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诗的森严规整,不如学李诗的活泼自在。”
  
  沈复颇感兴趣:“杜工部乃诗家集大成者,凡学做诗的大都以他为宗。而芸姊偏取李青莲,却是何解?”
  
  陈芸答道:“若论格律谨严,用词老练,主旨精要,确是老杜所长。然则李诗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浪漫多情。有种落花流水的闲情逸趣,却更让人怜爱。倒不是说杜诗逊于李诗。只是二者相较,妾身私心里更偏爱李诗而已。”
  
  沈复闻言莞尔,打趣道:“咦,不料芸姊竟是李青莲的知音,小生这厢有礼。”说完打拱作揖。
  
  陈芸见状,“扑哧”一笑。却也来了童心,故作正色道:“这算甚么,妾尚有一师,曰作白乐天的,可听过其名?”
  
  “哦?何以见得?奈何小生从未有所耳闻?”沈复此次却真是迷惑了。
  
  “妾能识文断字,莫不是得益其所著《琵琶行》?此事想必夫君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妾得其教授,还不曾行礼答谢,只能有感于怀了。”陈芸出其不意道。

  
  “啊哈,原来如此!是小生愚钝,未曾往此处想。”沈复听了,觉得陈芸实在是风趣的紧,却不肯落了下风。是以继续调侃:
  
  “这倒是奇事一桩,李太白做知己,白乐天为启蒙之师,而我作为你夫婿,却恰恰字三白。芸姊真是与白字缘分不浅!”
  
  陈芸接口答道:“叫你如此这般一说,妾身也觉甚是。只怕将来作诗填词白字连篇。”
  
  二人相视大笑不已。
  
  良久,沈复先止了笑,问道:“芸姊既然对诗一道如此熟稔,怕对赋也不会陌生了。可否为小生解惑做赋之道?”
  
  陈芸却谦道:“《楚辞》为赋之祖,妾学识浅薄,理解不深。就汉、晋两朝文人之中,调高语炼者,应以相如为最。”
  
  沈复戏言:“哦?如此说来,当年卓文君肯委身于他,不在其琴艺绝伦,而在做赋超群喽?”言毕二人又大笑一番。
  
  转眼七夕,陈芸早早摆好香烛瓜果,于我取轩中拜祭牵牛织女。
  
  沈复忽然肃容道:“芸姊且把手与我。”
  
  “何事?”芸姊见他说的郑重,嘴里问着,倒也没有迟疑,依言把一只*玉掌手伸出来。
  
  “难怪古人云,指若削葱根。用来喻比芸姊此手,太贴切不过。”沈复打怀里摸索出两个小物件,放眼前辨别一番,将其一轻放纤掌之上。
  
  陈芸仔细瞧了去,原是一方图章。上面阴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字样。做工精致,想必是花了很多心血。陈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
  
  “以后往来书信,便可用它。”耳中又传来沈复的声音。
  
  “且把你那块也递与我一瞧。”陈芸拿眼望向沈复,满满的喜悦几乎溢出来。
  
  “字样相同,只是刻法有些区别。”沈复笑着递与她。
  
  果然,上面阳刻了同样几字。陈芸心下颇感动,也难得他有这份心思。我却未曾给他准备下何物。口上夸赞道:
  
  “不想你还有这等才艺,妾身钦佩。”
  
  是夜月光如水,四周恬静,景色怡人;俯视河中,波光如练。二人且轻摇小扇,紧挨着坐在临水的窗边仰见柔云飘过天际,幻化万千。陈芸感慨道:“偌大的宇宙,众生皆看着这一个月亮。却不知此时此刻,世间是否亦存有这样一个角落,也恰有一对像我们这样雅有情致的人?”
  
  沈复摇了摇手中扇,徐徐对答:“纳凉玩月,到处有之。像这般品论云霞,若去问那些深闺少女,聪慧者能恰巧印证的或许也有。但要说夫妻共同观赏,他们所评论的,怕是不在云霞上了。”
  
  不知不觉中,烛尽月沉,二人撤掉残余果品回去睡下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陈芸准备了一些小菜和水酒。准备邀月共饮。哪知晚上忽然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月光。
  
  陈芸忽然很伤感的说:“如果我能与你白头到老,月亮应该探出身来。”沈复也感到兴味索然。
  
  只见隔岸荧光闪灭,似有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沈复为解此沉闷,提出联句。但两韵之后,愈联愈不合文法。离奇玄妙,随口乱答。陈芸已经笑出泪来,站立不住,倒在沈复的怀里。
  
  沈复只觉得她鬓边一股茉莉幽香钻入鼻孔,沁人心脾。于是轻拍她其背道:“古人因为茉莉的外观颜色均酷似珍珠,是以用来插在头发上做装饰。却不知此花沾了脂粉之气,香味更是可爱怡人。所供的佛手也要避让三分了。”
  
  陈芸止住笑,说道:“佛手是花中君子,其香味飘忽不定,只在有意无意间,令人无法捉摸,无法掌握;莱莉是香中小人,是以须借势方能挥发,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沈复笑道:“那芸姊为何远离君子而亲近小人?”
  
  陈芸说:“我笑君子的装模作样而喜欢小人的实实在在。”
  
  正话间,漏已三滴,慢慢的,风将云吹开散去,一轮明月骤然跳出,二人大喜。倚窗对酌。还没喝完第三杯,忽闻桥下“噗通”一声,像是有人掉了下去。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河滩似乎有只鸭急急奔走的声音。沈复知道沧浪亭畔本来就有溺死鬼一说,担心陈芸害怕,就没敢对她说实话。
  
  陈芸惊道:“咦,这声音是从哪来的?”说完身子已经不自觉的战栗起来。急关紧窗子,拿上酒菜回到卧房中。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陈芸经此一吓,已寒热大作。
  
  沈复亦继之,恶寒壮热,头痛咽干。喉咙眼里似是钻进了一条毛虫,奇痒难耐,忍不住要咳。一咳却又止不住,直欲把心肺都咳出来才肯罢休……真要了老命。
  
  一阵风将窗子吹开,沈复挣扎起身,欲将其关闭。不过几步之遥,却走得缓慢之极。脚下着地就好似落在棉花堆中一般,丝毫使不出半点力气。想来身体尚虚弱异常。


  
  昏昏沉沉了两旬。直到中秋,方才初愈。精神也恢复了大半。
  
  按吴地风俗,妇女在当夜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结队而行,叫作“走月亮”。而沧浪亭边幽雅清旷,却无一人去游玩。
  
  “芸姊嫁到我沈家已半年之久,却未曾去过仅一墙之隔的沧浪亭。今日恰值中秋,不如趁此前去游玩一番。”沈复见陈芸身体也好转,提议道。
  
  陈芸听了,自然称善。
  
  沈复旋即喊来老仆,道:“你且去知会那个守园子的伙计,今晚我将带了家人去游玩,莫要放闲杂人等进去了。”说完取了一吊钱给老仆,又道:“这几个权当做你们的酒钱。”老仆喏喏应下,退了出去。
  
  天色慢慢暗下来。沈复带了陈芸和幼妹,还有一老妪扶了陈芸,一丫头扶了幼妹。那老仆手提了一大红灯笼在前引路。
  
  过了石桥进了园子满月似的小门,转弯途经曲径小路而入。里面叠石成山,树丛花木葱绿。土山顶上建了个小亭以遮阳避雨。顺着台阶一路曲折上行,到达亭中央。举目四周可以看数里远,只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烂。
  
  隔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官僚士绅集聚宴席之地。这时正好书院尚未开门,沈复拿出所备好的毯子铺在亭中央,大家席地围坐一起。着那老仆烹茶倒水,又取出些精致点心,边吃边聊。
  
  不多久,一轮明月升上树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神清气爽起来。仰看月光映河,胸怀中一切思虑忧闷都爽然释放了。陈芸由衷说道:“今日之游,真是欢喜不尽。若能坐在小船上往来于亭下,岂非更有韵味?”
  
  彼时已到掌灯时分。念及七月十五日夜受到惊吓一事,沈复心存余悸,故温言相劝。那老仆也出言劝道:“如今晚间寒气重,夫人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再伤风寒。”陈芸见此,也不再坚持,由沈复扶了,下亭往回走。
  
  正走间又闻那老仆道:“小老儿风闻过些时日当今圣上将南巡,据说会驾临此地,也不知是真是假。”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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