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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21

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阳把黄昏胀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战战兢兢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日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说,只要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床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裤带。女孩娃拉着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长日久,便弄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荡已经过去,小的风波还一浪接着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日日夜夜干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入六了。黄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转曲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个故事。而事实上,张家营子是这个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里,桃红李白,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就开始绽红吐黄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日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山草刺、迎春红、节节高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白花,却开得盛艳烂漫。春天的气息,弥漫在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精疲力竭。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一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床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畜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肉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重新回到家里,闩上院落门,闩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床上铺的是她亲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缝制、亲手绣花、亲手装满香草的枕头,安安详详地和衣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囤存了几缸粮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满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脱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的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解开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的胸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胸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胸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儿白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胸兜。她家乡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胀大的奶子下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脱了她的布衫,就露出这样的胸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过她们,她们说红的避邪,越红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身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床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原先,她以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过她的男人一样,爱戴女人的胸兜儿,爱藏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黄河泛滥的水。那水黏黏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黄河边上来的移民。黄河连年改道,泛滥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高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枪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麻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活地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身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干粮、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高水深,土地丰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里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朝一日,山火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首歌谣:

老虎梁子高又高,

树枝树叶在云霄;

老虎梁子长又长,

头东尾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麦粒儿长得像石头;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

一脚能跺平黄土梁;

梁上的女子纯又俏,

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吸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湿了那个胸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日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缝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压成薄薄的气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祈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爱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床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

就终于死了。

22

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奶奶,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抹亮色,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荡荡。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缝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澈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分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脱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满。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蠕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射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欢乐家园》的书名,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日,静躺在一张床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熟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断断续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迎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妻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欢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待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嫩嫩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日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待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他们就那么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欢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

他说:“写《欢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乱你不要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欢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日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欢乐家园》的小说。

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蚱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注,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他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箅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欢乐家园》,我怎么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欢乐家园》。每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奶奶领至村头听古,然后回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欢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

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日子厚实了。”

23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身边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阳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床穿衣,穿衣时他看见自己为妻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妻子。依着他们土著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身上摘下一个兜儿送给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处女的经血,来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血兜儿带给父母,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血兜儿,或兜儿是一片白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个女儿众说纷纭。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阳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色。山虎在这颜色中走着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

菊子死了。

月亮出来了,水嫩的光色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都藏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颜色,在树影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藏的秘密,去编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伴儿黄黄,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欢乐家园》。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

麦场就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母亲的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就种了吧,到抓阄那天你捡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种了这块台子地。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玉米,她说咱们套播一些黄豆吧。说我两年回郑州一次,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的特产。捎些黄豆回去,由父亲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黄豆稀饭,也算做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便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黄豆。结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黄豆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水浇豆,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儿,如在床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熟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24

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母亲同父亲收割麦子,父亲地地道道农民似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母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阳,掐一穗迟熟的青麦,揉揉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黄黄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于蜀道之难。尽管父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父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春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阳。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阳,买了火车票,又在洛阳待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黄昏。父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家里住的是父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内能看见太阳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米,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便忽然问说:

“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儿?”

“回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了。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各让出一张床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声。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儿睡吧。人家却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使得青年人有些疯癫状态。影院上演日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被政府禁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中国人少见多怪罢了。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些啥儿,压着嗓子,还唯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压成了一股细泉。再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连彼此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内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动弹一下。

25

回想起来,便感到喉咙里有团别人吐进去的黏痰,恶心得不行,弟弟和对象一夜的火山爆发,将她的情感烧成了灰烬。在这大都市里,她连燃烧情感的力气也没了。直到天亮时分,弟弟的气喘吁吁,和那女孩儿欢乐的窃笑,还叮叮咚咚响在她的耳畔。真怀疑那一张老床,会被他们折磨得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记弟弟和人家还要上班,赶在早上七点半钟,烧好一锅稀饭,买回了一斤油条,又慌慌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铺,买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儿都已不在,十根油条,被风卷残云,还有两根无奈地睡在案上;锅里的稀饭,倒完整无缺。看看老式挂钟,已是七点四十五分。他们骑车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钟。然那个时期,中国刚刚实行奖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赶超西方和日本的生产与经营管理,超过八点钟没有进厂,扣掉奖金不说,每月超过三次,被开除公职,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闻。走进里屋看看,床还是如样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却未及整叠,枕巾落在床下。犹豫一阵,想到自己是个姐姐,是在家闲吃闲住的下乡青年,只好决心去收拾床铺。在叠被子的时候,却看见被子下有好几个避孕的皮套,还未及收藏起来。那避孕套儿是枯黄的颜色和素白两种,本来装在精致的纸盒里边,现在被他们一夜的天翻地覆,将盒子揉成一张烂纸,套儿便金黄洁白躺在床铺上。且,单子上虽然无血,却有斑斑点点花色云图。究竟下去,她虽大弟弟几岁,恋爱也谈得如醉如痴,就连这次返城,还和天元在火车站偎了一夜,可他们却是性欲之念也不敢多生,充其量便是拥抱亲吻,还要择时而宜。而他们,弟弟和未来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边大开杀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当然,说她对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诚实,毕竟自己到了这般年龄,毕竟知青点有人流产,甚至还有私生子生活在这个都市。可毕竟自己还是清白检点的女子。弟弟他们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没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仅没有返城,而且对象也没最后闹好,也许他们早就结过了婚。不要说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药店,都摆着不收钱而任你选要的避孕药品和工具,就连乡村的孩娃儿,也有许多将这种套儿当作气球吹着玩的。尽管自己未婚,尽管自己未曾有过这种体验,但见到这种东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退至外屋,任这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没有这样。她将他们的被子叠了,将乱扔的套儿收拾起来,放在了他们的枕下。要走时,看见枕巾落在床下。捡枕巾的时候,她又看到他们用过的套儿,白浓浓的,鼻涕样擤在床头,她便再也无以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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