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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村长喝了泡开的淡黄得如锈水一样的茶叶水,说:“啥茶叶?”

哥说:“上火车时忘带了,这是陈茶。”

村长说:“陈茶好,和酒一样,越陈越好。”

每一次哥哥回来,都如村中的一次集体庆典。他军官的衔位和干部的军装,使这个耙耧山脉间的零落小村,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光辉,就是阴天下雨,似乎日光也在雨水的后面照耀着,随时准备雨过天晴,把村落照得十几分的透明。姑是不消说了。我也不消说去。村人们脸上黄爽爽的喜悦,就已从各人脸上厚得脱落下来,砰砰啪啪掉在村街上、饭场上,如金箔片儿一样闪着温和纯朴的光色。

哥又回来了。

村人们多都散在自家田里,或往返在村庄和田地间的小路上。小麦冬后泛青的气息,泉水一样碧绿着叮咚在还半睡半醒的末冬的山梁上,草粪的温热的香味,白浓浓地在黄昏的日光中飘散。有早些要收工的村人,在梁脊的路上叫唤,说你们看那是谁呀──那远处的一个颜色是不是村里的大鹏?

就有人叫:“鸟孩,你哥回来了——”

我已经到了干大人活儿的年龄,挑着一担草粪从山梁上晃荡下来,汗比雨密,湿了我的黄瘦的头发,流在脸上开垦出许多水溪和沟壑。听到叫声,我脸上的汗水忽然僵止住不流不动,朝梁的那头望去,落日的余晖中走来一个绿的团儿,提了一大一小两个行包。有村人迎接上去,把那包儿扛在肩上,大声叫着说傻愣着干啥鸟孩,还不快来接接。

我丢下肩上的粪担,朝哥走了几步,又返身跑回村里,让脚步声有力地敲打着村街,仿佛垒墙时用锤去砸那晒干的泥坯,仿佛生怕有人不知军官大鹏又一次回到了耙耧山脉。有女人在门口寻鸡赶猪,我把那鸡猪惊得飞叫,女人说你疯了鸟孩?

我说:“大鹏回来啦!”

那女人往村口望去,我就在她的瞭望中,惊着她家的鸡、猪跑回了家里。

姑姑正在做饭,倚着门框搅一碗面糊,落日照着她的瘦脸,有一层病黄的颜色在她脸上借着落日愈发显得憔悴和萎黄。她今年六十五了,也许已经七十。我没有给她过过生日,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常说她已经老了,等大鹏娶了媳妇,等大鹏把他媳妇和我接出耙耧山脉,她就寿尽了,就该入土了。她说那时候差一点拦了大鹏不让他当兵,没想到大鹏还真的成了军官。她倚在门框上搅着面糊望着落日的时候,内心就沉浸在大鹏和她的死亡上面,就要自言自语,说无儿无女,到头来却享了大鹏和鸟孩的福哩,不愁没有人替她买一副棺材,不愁没有人不戴着孝布把她送到坟上。我像飞出弹弓的一个泥球一样,啪的一下射进院里,瞟了一眼沉沉迷迷思着想着的姑,说,姑,我哥大鹏回来啦,在梁上立马就到家里。

姑惊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

她说:“没有看错吧鸟孩?”

我说:“立马就到家了。”

姑的脸上反常地没有红光,只有黄色。

她说:“我刚倚着门框打盹做了一个噩梦,看见一只喜鹊从树上掉下来死了。”

我说:“烙个油馍吧姑,我也担了一天粪哩。”

姑说:“我真的梦见一只喜鹊从树上掉下来死了,大鹏早回晚回都不该这个时候回来。”

可是大鹏还是回来了,村头上一群一股的脚步声潮一样涌到姑的门前了。姑落在地上搅面糊的碗,也碎开来,让那一碗面糊白白地流满了一个院落。

2

我至今抱怨,所有灾难的降临,都是因为姑姑倚在门框上做的不祥的梦兆,都是因为那个摔死的喜鹊无端地破门而入闯进了姑的梦里。

大鹏被作为战士退伍返乡的消息如一场浅灰色的秋雨淅淅沥沥下满了耙耧山梁,红灿灿地泥泞了整个村落。所有人都因此走路慢了,脚步轻了,宛若有一场瘟疫突然蔓延到了村中一样,各家各户在吃饭时都把饭碗端到门口,相聚到饭场,彼此面面相觑,小心地询问。

“听说了吗?”

“听说了。”

“听说是犯了法哩,还差一点蹲监。”

“咋就会呢?”

姑姑没有烧饭。姑姑一如往常样烧了一壶开水放在桌上,在一个大碗里放了一撮茶叶,沏上水后用一本《万年历》书扣在碗上。等茶叶舒展开了,村长就如期而至。村长来了,邻舍也都来了,三五七人围在屋里,村长差我去把大门关了,说人多了多乱。哥坐在一张凳上,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掏一包香烟放在桌角,他让村人吸着,自己也陪着吸了。一个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烟雾流动的声响如炊烟升起的声音一样,吱吱吱的细微而又流畅。姑坐在屋门口借着灯光给我做鞋,她的脸色平静而又寒凉,如一张落在地上经了寒夜被霜湿了的纸。大鹏进院子那一刻钟,她过去接了他的行李,大鹏叫了一声姑,不等姑问一句什么,他就有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姑如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一样,盯着他问:“出事了?”

他不答,竟跪了下来。

姑没有扶他,望着跪在她面前的一团绿色,默了片刻,像对大鹏说,又像对跟进来的村人们说:“起来吧,跪啥,当兵的自古都是能活着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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