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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赵说,这样,你给十块八块,算你给了。

洪说,你这是不把我洪文鑫当老师了。

赵想了一会儿,给个本钱吧,绳十块,鞭三块,铧七块。

洪接了这些,弯腰用鞭把绳铧捆了。站起,问,要卖得对半赚吧? 

赵说,这年头东西没价,碰上了对半还多。

洪文鑫取出五张十元的钱票给赵,说生意并不好做,家里又出了这一档子事情,短不了一笔开支,这五十块钱你要不要,他下集就到镇上去买别人家的。赵林望着那钱,真的有些气了,说洪老师,这样你就把东西丢下吧。

洪文鑫果真就把一捆放了下来,说,我买你的就是图个少跑镇上一趟。

赵林朝那一捆踢了一脚,我卖给别人也才四十块钱。

洪文鑫又抽回一张钱票,把那四十塞到赵林手里,提起绳、铧搭在肩上,再不说啥,朝大门外边走去。天是真要黑的,麻雀在房檐下、树枝上叫成一团一团。已经有人端着饭碗,在街上边走边吃,手里竟还能提着两个竹凳。赵林把洪文鑫送到门外,说洪老师,你教过老二几年,有空你过来咱好好说道说道。洪文鑫就从那一捆绳里探出头来,把下颏搁在清亮的生犁铧上,悄声说,千万不要让老二回到村里,除非政府插手来找。

洪文鑫也就走了。

暮黑将下。

赵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村东走去,他去那片槐树林里。有人端着碗问,说赵叔,该吃饭了,你去哪儿?他说猪还没有回来,找猪。赵林在村口又站一会儿,四下瞅瞅,下了山腰。暮黑的天色里,有淡淡凉意。山腰坡地上的小麦,都架着脖儿在黑里挣长。他从小麦地间的路上穿过,有只野兔在路边看他,眼又白又亮,像球。他看见了那兔,径直从那兔的身边走了过去,头也没扭。槐树林就在麦地边上,低低矮矮,在暮黑中显得愈加卧地,像被黄昏后的暮黑压得残了。槐树林中也有小路,一绳弯曲,绕在草间。他沿着小路,不时地闪身躲过伸出来的枝条。枝条上有刺。槐林间有潮湿的腐气,淡淡在潮湿中卷着。小路都是通向泉的,泉水很旺,被围成池子,积起来又漫过池子流去。树林里有叮当水声,却不像村里有稠密雀叫。静得冷凉,偶尔一只麻雀被他惊飞,叫声如落在水上,脆利脆利。统共四汪泉池,他走了三眼,看见了这汪水边的草地上,一片蒿草被压倒在地上,折断的蒿叶,在泉水边上铺开,如一张绿色的毡。还有腥味。他看见了压倒的几棵蒿草上,有青黑的污血。地上也是一片。血地边上,有苗家的竹篮,半旧,倒歪着,系了细细的麻绳,篮里有一把花花菜、苇叶菜、齿角牙,依旧青嫩,散乱在竹篮里。

立在篮边,望着那倒了一片乱乱的蒿草,闻着腥气不散的血味,他忽然后悔苗家爹找他时,他对人家说话的口气,后悔没有立时去看看苗家的老四,要去了,苗家就不会急急赶到镇上。赶到镇上,怕事情已经不得了。赵林好一阵子站着未动,盯着地上的血迹,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儿子,至尾,他突然骂了一句畜生,在自己脸上掴了一个耳光,便软软地蹲在了竹篮边上。

天完全黑将下来,鸟声也就绝了。黑前总有这一阵绝声时候,赵林在静黑里缩着,如化在了黑里。

苗家爹从镇上回来,星星都已出全,村街上青光很厚,脚步声响出老远。到家里媳妇问说给大女婿说了?他说闺女还疼吧?媳妇说睡了,喝了一碗稀面也就睡了。正说话间,有人敲门,媳妇将门开了,进来的却是赵林。

苗家爹本还饿着,不知道四闺女的事做何样结尾,大女婿又不在家,派出所所谓的亲戚,不好贸然去找,便为去镇上白跑一趟后悔。这时候赵林来了,同样提了满满一篮鸡蛋,还有麦乳精一类的补品。这一来,苗家爹心中反升了旺火,对事情的结局似乎有了明了。他坐在屋子中央未动,赵林把东西在桌上放了,说苗哥,我赵林来给你赔罪来了。

苗家爹并不说话,把脸板下,望着门外的星光月光,把烟抽了装,装了抽。赵林坐在苗家爹的面前,说到眼下老二没有回家,没回家就知道这畜生没有做下好事,不敢再跨家门了;还说我赵林一辈子小心做人,小心做事,却生这么个逆子败坏门风,伤天害理,回来扒几次皮下来都不消气解恨;说等把老二找回来,把他送到苗家门上来,任杀任剐,他赵家不掉一滴眼泪。

到这儿,苗家爹说了话儿。

我不打他,咱两家无冤无仇。

赵林脸上掠过一层灰色。

你是他伯,没有这事你想打他也该打他。

苗家爹笑了一下。

你教育的孩娃,哪容别人说说碰碰。

赵林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头低下。

苗哥你长我两岁,你把口水吐我脸上我都没话说的。

苗家爹哼了一下,把烟灰敲了。

我苗家在村里无依无靠,吐口水也要捡个地方哩。

赵林说,赵家在洪家峪也不是大户,这次就是老二死了我都不心疼,可侄女才十四,我做叔的一辈子对不起这个侄女儿。这样说着,赵林朝屋里看了看,苗家爹说在这边屋子里,赵林就从苗家爹身边绕过朝西屋走去了。

屋子里仅还余着苗家爹,他媳妇一直在灶房给他烧饭,这当儿也一同进了西屋内。灯光昏黄。苗家爹的心里,因为向赵林说了那些讥讽,赵林也都认了,他心便平静下来,也对赵林有了同情。畜生的儿子,怪不得做父的长辈。他想起来几年前他去镇上赵家铺里退锄,他说这锄上有一道伤口。

赵林接过那锄反复看了,说,你看你都用了,不挨土我还能卖给别人。

他说,不能退了我再拿走,我怕用半年一季就断。

赵林把锄板在桌上敲了,三年二年断不了,断了我如数把钱退你。

那时候赵林真是一个生意人了,并不把他苗家爹当做哥的,甚至不当成一个村人,说话间都是当场选好,概不退货的表情和味儿,且还有瞧不起苗家的一层意思,仿佛说这么一点伤口,还值得你从村里跑到镇上退货换锄。其实他不是特意来换锄的,他想到大闺女家里走走,就把那锄捎来换了。他想换锄,才想到该到女儿家里走走。他去了女儿家里,他记住了赵林那生意人的脸相。可到女儿家里不久,赵林就又跟了过去,把一张新锄送了来的,说庄稼人用的是锄,伤锄我扔了也不能给你苗哥。

锄便换了。

他说,这伤锄还能卖出手吗?

赵说,卖不出去让铁匠回一下炉。

他便又觉得说到底是一个村人,不念在村人的情分,人家不会把好锄送到女儿家里去换。他儿子是个畜生,可赵林还是一个情理中人,也不能因儿子的畜生,多怪了做爹的不是。院子里月光如水,有蛐蛐的叫声,在月光中一跳一动。说话怕惊了女儿,苗家爹搬两张凳子放在院子中央,坐一会赵林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把凳子推了一下,赵林便叹着长气坐下。两个人的影儿,明亮亮缩成团儿,都倒在人的北边,像卧在那儿的一对瘟鸡。吸着烟。月光中一丝一缕,飘得有声有响。已经是夜半时候,山梁上有寒气袭来,村落里的安静,能听见村外庄稼生长的响声,如小麦都在梁路上走动。还有这季节新生的瓜菜,也在河边窃窃着说话。吸了一根烟去,又吸了一根烟去,赵林说,苗哥,老二是畜生,他不是人,你让他蹲监去吧,侄女,你要觉得我诚,就让我认她做个干闺女吧。

苗家爹说,你别让老二回村,大女婿脾气不好,知道了事就大了。

赵林狠吸了一口长烟,吐在月光里边,说,我不饶他,你也不要心软,让他住上几年,是对他老二好哩。

苗说,你就这一个儿子,我也不能把路走绝。

赵说,看看侄女,你把我家路给绝了也是应该。

终于到了没话时候,两个人心便通了。赵林取出五百块钱来,借着月光放到苗家爹的身边,说先让侄女看病,三天五天,我再送钱来。还说这钱与老二这畜生无干,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判就判,这钱不是为了老二减罪,是他赵林做叔的对侄女的一片心意。

不在钱,在话。苗家爹有些感动。钱在他坐的凳下,一叠儿如纸。他把钱从地上拾起,弹了灰土,放在了赵林的膝上。

说,你拿去,钱,我家有哩。

赵林把那钱拿在手里,掐一个头儿,伸着,你嫌少吧苗哥?

苗说,一万十万不多,一分半分不少。

赵说,我明儿再送五百,都在镇上铺里锁着。

苗说,再送五千我苗家也不能接钱。

赵林有些僵着,政府判了,赔多少我都会拿。

苗家爹瞄了一眼那手中的钱,接了钱,我对起我家老四?人重要,钱算啥?

赵林又把钱前伸一段,这是让侄女看病。

苗家爹不接那钱,说,明伤好治,我家花得起这钱。

赵林明白这话的意思,说,苗哥,那畜生任抓任打由你,这钱是我赵林对不起侄女的心意,你要不接,就是心里不肯容我赵林。说着,他又把那钱放在凳下,站起,欲走样儿。苗家爹还要退回那钱,看赵林脸上过意不悦,也就算了。亦不再留赵林说啥,开了院门,将他送至门外路上。月光渐淡,胡同里黑下一片,赵林的脚步声在胡同里高高低低。苗家爹立在门口,说慢着,稍等,回家去取来一支电筒,亮出一束光柱,递了赵林。

赵林打着那手电筒回家去了。

一夜无话,都睡得好哩。

来日,苗家爹一早去田里转了,回来见村里有人议论什么,他走上前去,都对他亲热,问老二老三在学校成绩、花费,夸他女儿有了前程。没有人提及老四。苗家爹心里的影儿愈发浓重,黑下一片。女儿方才十四,长大了如何?告了赵家,似远了人情;不告赵家,显得苗家过分怯弱,耙耧人不知尚好,知了谁还瞧起苗姓?放长远眼光,女儿也已十四,三年五载之后,如何嫁人?早饭时候,苗家爹端起碗来,喝了几口水汤,又把碗推在脚下坐着。

媳妇过来,说事有事在,饭得吃哩。

他说哪还有心思吃饭。

媳妇在他面前坐了,也还是昨夜赵林坐的地场,坐的凳子,她坐了许久,说了一句话儿。说赵家的老二日常看上精精灵灵,实在鬼上了心头。

苗家爹锁眉不语。

她又说,不是这事,结门亲事倒也好哩。

他就叹了一口长气,说千古恨呀。

媳妇走了,他就想那赵家的老二,姐弟两个,女的嫁了,老二读书,日子风顺雨顺。没考上高中,赵林是要出钱供儿子读书,三千五千上万都掏,可儿子挨了面子,不肯再读,就在家里闲着。闲着成了大人,有次苗家爹挑水,他在井上,还替他从井里搅出了两桶,说话做事,都像读过书的。那个时候,他倒想过赵家,这么一个儿子,房好,有生意,是不愁成家立业。想过老二或者老三,哪一个考学落榜,回到家里,不妨和赵家结门亲戚。

他没想过老四。老四小哩。

眼下他想了老四。

想的当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说他大女儿和女婿回了,在村那头和人说话。出去望了,果然女婿和女儿回了,推一辆车子,正朝这儿走来。让媳妇赶忙舀饭,烙馍炒菜。在门口接了他们,问说怎么一早回呢,女儿说看爹昨天像是有事,放心不下,叫着男人从城里来了。

饭是在院里吃的,就着一张小桌。

吃饭时女儿说家里出了啥事?娘要说啥,苗家爹瞪了一眼,说没出啥事。女儿问四妹上学去了?他说一早走了,便就平静吃饭。这时候,苗家爹坐了一会儿,到大门外立在门口,脸上有些慌张,过了几个下地的村人,他想过去说话,又觉不妥,彼此几句闲言,他就往赵林家里去了。

赵林家只赵林在家。

他走进院内,先咳了一下,赵林迎出门来,脸上有层惊白,笑着要去给他盛饭。

他说,我吃过了。

赵说,吃块馍吧?

他说,人都不在?

赵说,还没找到老二。

他说,没找到了好。

赵给他端过一张凳子,疑着看他。

他说,老二娘呢?

赵说,去亲戚家找了。

他说,你也出去躲躲,我女婿女儿回了,知道了要闹出大事哩。

赵林微微怔着不动。

苗家爹说你立马出去躲躲。说了这话,他就往外走了。没有忘记轻手关了赵家大门。门外正有人赶着羊群走过,问吃过饭了苗叔?他笑着点头,说来赵林家让赵林从铺里捎回一张好锨,听说赵林从洛阳买了一捆钢锨。

通知了赵家,苗家爹脸上没了慌色,在村里走得不紧不慢,心里盘算回去如何向女儿女婿说破。女婿脾气不好,和他女儿没结婚时,在镇上和人家打架,打断过乡下人的胳膊,在派出所关过几天,因有亲戚在着,没受什么苦儿,倒是罚了款的。料定他不会放过赵家,赵林一走,大门锁了,事情就好了许多。

可回到家里,院内的小桌上饭还剩着,桌上空无一人。屋里有嘤嘤哭声。他立在小桌边,女婿从屋里走了出来,把大门关上,在桌前重又坐下。

太阳正高,红灿灿照在院内。

女婿说,爹,这事咋办?

他说,啥事?

女婿说,四妹的事呀。

原来都已知了。苗家爹坐将下来,看看上房,看看院落,脸上的难色蜡成黄的一层,好久没有言语。

女婿说,告吗?

苗家爹拿出了烟来。

女婿说,告他我去找人。

苗家爹慢慢地点烟。

女婿说,或者把那畜生的人给废了,可这不是解决的办法。

苗家爹有些惊疑这话,盯着女婿的脸。

说,你说咋办这事?

问,是赵林家老二?

答,是赵林家老二。

问,承认吧?

答,承认哩。

问,是村中最高房子那家?

答,就是他家。

问,镇上的农杂铺子是他家开的吧?

答,开了几年哩。

问,他家老二多大?

答,十七。

问,他就这一个孩娃?

答,大的闺女,嫁了。

要这样,女婿停了一下,拿筷子在饭桌上的水渍里画着。画了许多圆圈。画着说事情已经出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二和四妹订婚。

苗家爹盯着女婿,日光在女婿脸上照得微亮,他说话时候,脸上的亮光如在日光中动着的水。苗家爹好久不语,等日光从他脸上移去,院里桐树的影儿移来,苗家爹动了坐久的身子,说赵家会同意订婚?

女婿说,由他?

他说,订了,这事也就过了,怕赵家拖着又悔,到那时拿赵家没有法了。

女婿说,早些把婚结了,料他赵家不敢对四妹不好。就赵家的景况,四妹日子是不会过得差的。说完这些,女婿又端起喝了半截的汤碗,喝着说,我和赵林共过生意,这人倒是不错。

苗家爹说,赵林不错,但我家要先说出这门婚事,苗姓也就贱了。

女婿把碗停在嘴上,当然得让他赵家先提。

不计划别的事情,女婿来了一晌,也就走了,说明儿镇上集日,粉丝得一番晾晒,不晒一些焦干样品,都是潮润柔韧,不便去卖。苗家爹就让女婿走了。女婿的话差不多在他心里正式有了赞同。出来把女婿送到梁上,看着女婿骑车上路,人影走失,苗家爹才放低眼睛。始料不到,几年生意做过,女婿竟能说出一层话来,一层道理,和他苗家爹的意思完全合着。想这哪是被人收管过的人哩。且,临别时又说,凡事都由爹你拿主意,需要我了叫一声就来。

苗家爹感到安慰。

站在梁上,望耙耧山脉,天气晴朗。前后左右,都是日光和云。云贴在天上,又薄又亮,如边儿毛了却舒展展摊开的白的绸子。黄褐的山梁,染满了季节的绿,川流不息的是小麦苗的青稞气息。这季节让人心胸开阔。走过去一箭之遥,就到了自家的田边,地是一个三角,上狭下宽,挂在山梁腰上,如一面旗帜——绿旗。田地并不上好,可庄稼长势不错,丰收有望。一筷高了的小麦,差不多罩了地面,稍远就不见了地的褐色。苗家爹就立在三角地的顶上,青稞气一阵一阵扑来,浸了心脾。昨天开始在心里积下的郁闷,开始渐着一点一点地化开,想女儿虽然不幸,若和赵家结了秦晋,也不失一件好事。赵林这人,说到底虽然精明,但没有失去良善,庄稼人的本分,还都在他身上旺着。比如换锄。比如昨夜他的诚恳。比如他放下那五百块钱有点发抖的手。再者,也不是如自己样一味的庄稼人的本性,一个镇子上的繁华,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赵林,你们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了卖衣,季到了卖菜,没个四季营生的稳妥。人家开始都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和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和斧锤。以为是些时节冷货,却因为独此一家,开门就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日子过得水从门前流过。比起来,村里的房舍,有人比赵家盖得豪华,更有人远远不如赵家。

赵家是殷实的日子。

也许这就是老四闺女的一段姻缘。

从山梁上下来,见了洪文鑫和儿子又去梁下锄地,觉得赵家的老二如何不好,终归比洪家老大好些。洪家老大傻着,不是最终也得有人嫁他成家?没有和洪家说话,却是看着他们父子下了沟里。沟里有洪家菜地。看见洪家老大到山腰那一片槐树林边上,他停着手指槐树林,给爹说了几句话儿,洪文鑫在他腰上踢了一脚,父子俩拐弯去了。

回了家里。

大女儿要在娘家住上一段,这时候正门口候着,说赵林在家坐着。问来干什么,说不管干什么,不能这样便宜了赵家。

苗家爹望着女儿。

女儿说,要他家拿一万块钱来。

苗家爹扭过脸去,在地上吐了一口痰。

女儿说,爹,如今不是过去。

爹说,忙了你回你家去吧。

女儿说,镇上有过这事,一张口要了五万,我们只要一万,便宜他赵家了。把这钱给四妹存着,谁都不花,也是四妹体己。

从女儿身边回了家里,苗家爹再也没有同女儿多说一句。到屋里果然见赵林坐在那儿,脸色黄着,说找到老二了,在他姐家躲着,不敢回来,请苗家去人到他姐家,吊着打死这个畜生。

苗家爹说,他无情,我苗家不能无义。

赵林说,我迟来了一步,让女婿走了。

苗家爹给赵林一个眼色,两个人从正屋到了另外一间屋里,彼此坐着,赵林说苗哥,这事不能这样完了,得让女婿去把畜生打上一顿,打折一条胳膊。苗家爹说,事情已经出了,打了能把事情打回?我愁的是老四这辈子如何发落。

赵林也就不语。两个人坐着抽烟,从窗里透过的日光,把烟雾描成金色。有一只飞蛾,在日光里飞着,把金色的烟雾冲撞得时断时续。能听到飞蛾扇翅的声音。也能听到烟雾断折的声音,如拉断一根绣花的细线。坐得久了,赵林就抬起头来,在苗家爹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说苗哥,你说如何?

苗家爹说,嫁不出去,就在家守一辈子。

赵林把目光移到苗家爹的手上,说,苗哥,让我说一句罪话吧。

苗家爹用亮眼看了赵林。

赵林说,老二有罪,让老二做牛做马侍奉你二老一生,侍奉侄女一生。

心里热了一下,苗家爹脸上反结了愁云。他从床上站起,倚在桌上,又蹲在地上用手把头抱了许久,最后,在主意不定、十分忧虑的模样里,抬起头来,说兄弟,事情不由了你我,我怕老二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赵林从地上站起,说苗哥,有话你就说吧。

苗家爹说,老二这种孩娃,没法让我信他。

赵林也就走了,没说多余话儿,从苗家院里穿过,留下的脚步声又深又重。

至天色将黑,赵林就又到了苗家。苗家人还没有吃饭,大女儿正在灶房忙着。院子里的鸡、猪,响出一片声音。赵林来了,又都安静下来。苗家爹正在垫猪圈,新土的气味,粉红着在院里飘散,和着圈内的粪味,使苗家很有了日常人家的日常气息。赵林脸上有汗,在落日中闪了光亮,不消说他路上走得很急,也很兴奋。他去了女儿家里,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踏进苗家院里,他便从口袋取出一样东西,叫了一声苗哥。

苗家爹从猪圈跳了出来,说,屋里坐去。

赵林看了上房的窗子,说厢房去吧。

苗家爹推开了厢房的屋门。

唤说老大你多烧一碗饭吧。

赵林没有立刻进去,说让嫂子也来一下。

苗家爹就对着上房的窗子叫了一声。

苗家的厢房还是草房,原是大女儿的住处。大女儿走了,房就闲着,搁放日常的杂物,但床还在,桌还在,也还有一张条凳。大女儿回了,仍住这个屋里。有了客人,也在这个屋里。屋里的凌乱,已被大女儿收拾去了,床上铺了新的床单。条凳也用井水洗了,不见尘灰。屋里光线也好,窗子面西,夕阳过来一束,屋里能见梁上蛛网的光色。三个人进得屋里,苗家爹坐在床上,赵林坐了条凳,女主人立在隔墙的门口,静下一会儿,赵林就把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儿端在手上,说他到大女儿家里,又见到老二,骂了一顿,打了一顿,把脸打得肿了,最后就说了他苗家伯娘的情意,说了对老二的不信,说怕老二不仁不孝,对四闺女不好,说老二听后,当时哭了,进到他姐家灶房,竟用菜刀剁下一个指头,拿着一节指头回来说,日后他到苗伯家里手不勤快,就是这个样儿,对四闺女侍奉不到,指指点点,甚至动手拍打四闺女一下,也就是这个样儿。

如此说着,赵林打开了他手里的生白布包儿,刚揭一层,就见了有红血渗出。一层一层揭去,听见了血把白布粘了的那种丝连的声音。光线尚好,日色还在天上,屋里的亮堂,和外面不甚相差,然温暖是不如午时了,有水色的阴凉袭着。赵林把布包揭至最后,就果真露出一节指头,血都染了,缩成一粒,如红萝卜的一段丁儿。

屋子里有了腥气,像推开窗子,晨雾一涌而来,湿润润的。苗家媳妇看了那节指头,脸上白了许久,身子倚着门框,把目光落在了苗家爹的脸上。苗家爹的脸上有了浅黄,如贴了纸的,装了一袋烟抽,说咋就让老二进了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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