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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赵林用布角把那指头盖了,说想不到的。

苗家爹吐出一口烟来,说这孩娃也是烈性。

赵林开始包着那节指头,断了也好,让他记住。

苗家爹问,哪个指头?

赵林说,食指。

苗家爹从床上站了起来,庄稼人,还要干活种地哩。

赵林把那包儿重又装进口袋,说,留着它,不仁不义了就给他看看。

苗家爹瞪着媳妇,说还愣着干啥,快去给他赵叔盛饭。赵林说不能吃的,家里烧了,被苗家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就同苗家爹走了出来。院子里边,落日依旧灿红得如同往日。鸡都上窝去了。猪在门口地上拱着。小麻雀和昨日这个时候叫得一模一样。

事情总算有了尾儿。

洪文鑫家里,正在忙着烧菜。傻老大被打发出门去了。洪家的女人不亦乐乎在灶房叮叮当当。赵林和洪文鑫对坐在一张桌上,摆了茶水和烟。赵林说让洪老师破费实在不该。洪文鑫说我也是高兴,哪想到有这样结局。赵林说多亏了苗家人的宽厚。洪老师说,仇还仇,仁还仁,你这次也是让苗家感动了的。说话之间,苗家爹推门来了,都起来让座,倒水。拐了一个话题,说到粮食,苗家爹说今年的年景不错,雨水丰足,整个耙耧山脉都有望丰收。又说到犁地,洪文鑫对苗家爹说,牛闲了,你什么时候犁地都行。

苗家爹说,种还早哩。

赵林说,啥时犁,让老二去干。

苗家爹笑笑,说,拾了一片荒地,不知长不长庄稼。

洪文鑫给每人敬了一根烟,点烟点到苗家爹前,特意把火柴吹灭,又换了一根新的,说苗哥,我敬你的仁厚,犁地时你再不要提那料钱和牛的苦费哩。

苗家爹认起真来,说那怎么行哟。

洪文鑫说,你给我钱,就是笑我不仁哩。

赵林说不给也就不给吧,同村人的,接钱也叫人脸热。这时候菜就炒了出来,几个盘儿,见红见绿,还有半瓶白酒,三个人用三个空碗倒了,各有盖了碗底的深浅,碰着浅喝。洪文鑫的媳妇,菜也炒得道地,味香色鲜,摆在桌上,极其悦目。三个人都是中年,边喝边说,没一人提起那件事情,和没发生过一样,气氛好如这个季节。四月仲春,到处都是温暖,空气透明的亮着。边喝边说,说了许多话儿。赵林说了他镇上的生意铺子,一年能赚几千,把苗、洪都给吓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有那么大的赚项。苗家爹说他老二老三,多亏洪老师教时打下基础,考试都在高中的前边几名。洪文鑫说他不教书了,仍改不了读书的毛病,前几天读了一本老书,说清朝时候,有一个张姓的惯偷,被慈禧下旨通缉,他逃到一个山上,到山下村里偷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被发现后,老妇要告知县衙,却被老汉拦了,不仅不报,每夜还把吃的做好放在门口,或不闩门户,放在屋里桌上。这小偷得手顺了,就专偷这双老人半年。冬天到了,忽然一场大雪,天寒地冻,小偷又冷又饿的,又偷到老人家里,见门上挂了一捆棉衣,拿走穿了,又软又暖,十分合体,连棉靴都大小合脚。明白过来,当夜去跪在老人床前,认作了父亲,再也不偷不摸,耕耕种种,孝养二老至送终入土。说有年慈禧路过这儿,知道此人就是当年她下旨缉拿的惯偷,成了方圆百里的孝子以后,给老人写了一匾,书“仁力无边”四字,刻在碑上,竖在坟头。赵林听了这个故事,说有这样事情?洪文鑫说,当然有哩,就发生在耙耧山脉。苗家爹说,哪个村的?洪文鑫说,东梁马家涧的,“仁力无边”的字碑还在马家的老坟上竖着,说这事县志、地区志和省志都有记载,我看的就是一本志书。

说到这儿,酒也尽了,又煮三碗面条,各自吃了。收拾了残羹,擦了桌子,三人静静坐着,抽去一根烟后,洪文鑫看着赵林不语,目光有了询问。

赵林把目光落在苗家爹的脸上,说苗哥,给侄女说了吧?

苗家爹看着擦净的桌子,说,透了风儿。

洪文鑫问,同意?

苗家爹说,她还小,明白不了许多。

赵林说,咋办?

苗家爹说,写呀。

洪文鑫就去里屋拿了笔墨,取出纸来,把一张七寸宽的白纸单儿铺在桌上,又回去拿出一张旧报,一本旧印颜帖,随手掀开,端详一阵,在报纸上,仿帖摹了一个庄字,一个仁字,一个光字,笔字都顺了手腕,扯去报纸,在白纸上书写起来。他写得很慢,比过年写对子慢了许多,每字的每一笔画都十分讲究,连赵林和苗家爹都看得累了,他媳妇替他泡的一杯清茶都放得冷了,水面上结了一张皮儿,才把那一张纸给写满。并没多少字的。

文是:

婚书

赵家老二赵刚与苗家老四苗娟娟癸年四月约成订婚,男十七,女十四,皆为自由,双方至死不悔。结婚日期,视情可早。婚后男女双方,相敬如宾,恩爱白头,孝敬双方老人,容忍双方过失,生儿育女,立业为上,成仁爱夫妻,做祥和人家。

最下是苗家爹和赵林的落款及日期。写完之后,洪文鑫先自默念一遍,不见错字漏字,又大声朗读一遍,问还有啥儿,苗和赵相互看了,都说满意,就是这个意思,洪文鑫便依样又抄出两份,取出印泥,让苗、赵滚了指头,在三份上各按了自己手印,用嘴吹干墨迹,三人各收藏一份,说了谢话,便就走了。

走时,赵林掏出了四十块钱。

洪文鑫变了脸色,说我洪文鑫是为了这钱?

赵林说,洪老师,我赵林要收你那四十块鞭子、缰绳和铧钱,你说我赵林还是洪家峪的人吗?

那钱就硬是放在了桌上。

临近秋天,树叶落时,苗家老四因下身常有女病,下学在家医着,中医西医,有药则轻,无药则重,终不见有愈时候。请了高明大夫看了,说孩娃应早些完婚。

苗家爹去镇上铺子找了赵林,赵林说让他们结婚是了,结了婚让侄女来镇上守着铺子,当营业员,又清闲,又干净,腾出手来我做别的生意。

依着风俗择吉,选了好日,为中秋当天。择吉之后,又过礼纳彩,赵家进城办了什盒彩礼,内装衣料几色、五颜扎线、糕点果品和一对玉的耳环、一只纯金戒指,以示冰清玉洁,心地如金。接了彩礼,苗家给老四看了,老四也都满意。说起来老二、老三都还在城里读书,老四是不该嫁的,年龄小哩。可情景如此,也就当成一件大事办理,把赵家送的婚钱买了衣服、床上用品,砍几棵树用火烘干,做了一路箱桌陪嫁。村人也都知道根底,愈加同情,都送了许多物品添箱,如衣物、首饰、梳妆用品,把箱柜装得满极,桌子抽屉里都塞了床单、被面、毛线等。八月十四,男女双方,都到坟上举行了请祖仪式。十五这天,一个村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盛满了脚步的声音。

苗家除了读书的老二、老三还在城里,老大和女婿都赶了来的,姑、姨、舅家,男男女女,和苗姓同祖,几十人在苗家院内进出。院子里是门都有喜联,是树都贴喜字,红得烂漫。日色也好,金黄着暖人。为了隆重,苗家请一班器乐,赵家亦请一班器乐,都是耙耧山脉有道行的民间乐手。洪文鑫是苗赵双方的总管和主持,协调了许多事情。因是同村,百步相距,旧时的轿子没了,风俗也嫌过旧。现时流行骑马,有人为了致富,养马备鞍,专为结婚人家租用,用一天一百元,不算贵的。可苗家老四年龄尚小,又有下病,不能骑马。当然,也不能让步行入门,赵家便到城里寻了在政府做事的亲戚,借了一辆副县长的轿车,不给租金,用后给司机一个红包,包十元五十元不等,再有一条好烟、一瓶好酒也就齐了。

日出时分,轿车从梁上开了过来,司机吃了一碗白糖荷包蛋,便在司仪的指挥中从赵家开了出来。车走得缓慢,在乐声中朝苗家开去。

苗家听到赵家的鞭炮,大女婿就吩咐人马各就其位。抬箱桌的架好了扁担,放鞭炮的燃好了大香,搀新娘的系好了红绳。这时候赵家接新娘的也就到了,庞大一个队伍,鞭炮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本来就是中秋佳节,洪家、苗家、赵家三姓,几十户洪家峪的人家,一百余口百姓,为婚事忙着的换了衣服,不忙的也换了衣服。在早饭不久,太阳偏东,日色黄灿,人们就都围了过来,形势比过年还盛。飞舞的炮纸,震耳的炸响,流荡的火药气味,挤拥的人们,把一个乡村的中秋节弄得好生的繁闹。对面山梁的百姓,前后村落的村人,都立在村头高处朝这洪家峪张望,有的闲人竟也朝这边来了,仿佛看戏一般。

苗家的在一切停当之后,忽然出了事故。新娘子不肯离开父母,在屋里抱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原来都是说好了的。年龄虽然不大,但这婚嫁都已懂了,自己的景况,也都知道。学校的生理课上,老师也略讲过一二,利害她也明白。为了治病,说到婚事,也都默着认了。可今儿当真离开,她似乎懂了过去许多应答得不该,竟在屋里哭着不肯出门。门外鞭炮声声,音乐如潮,催得急切,这边新娘子就是不肯走离上房,任人如何劝说。至尾大女婿到院里找到了苗家爹。

苗家爹在人群中默着一阵,脸上浅黄,进了屋去。

门外的乐声停了,实在吹得累极,吹不出新娘,就都歇了下来。还要匀些力气留着,待新娘出门时一路吹奏。鞭炮也绝了声响。忽然静了下来,看的人互相询问,也都听见了上房新娘撕裂嗓子的哭,如一条河在流着,都说这新娘真的懂事,对爹娘亲哩,哭成这样。洪文鑫原在赵家安排事务,等得急了,也从赵家跑了过来。

洪文鑫问,咋哩?

大女婿说,不肯出门。

洪文鑫说,哭几声避避邪气,图个吉利也就行了,不能总哭,那边饭都凉了。

大女婿说,是真的不肯出门。

怔了一下,洪文鑫让大女婿去吩咐吹的继续吹着,鞭炮继续放着,礼仪准备着。过去把搀扶新娘的两个村里的利索女人叫到门外,让她们在院里等着新娘,说他去把老四叫出来。

大女婿说能把老四叫出来吗?

洪文鑫说,我教了三十年书,什么课都讲过了。

便就进了上房里。新娘子在东屋,洪文鑫一到,先让其余人员走出,屋里仅剩苗家爹娘、老四和他洪文鑫。连苗家大闺女也都被安排在院里等候着。院里人多极,帮忙的副司仪、鞭炮手、搀客、送客等,娘家一班人马,全都木木疑疑地望着上房里。赵家的一队接客,都在大门外望着院落里。

静呢,能听见院内的秋叶飘落。苗家老四的哭声和她我不嫁我不嫁呀的唤声,清脆脆从窗里流出,寒月一样浸在山脉上、村落中和村人心里。

可她哭着,声却小了。

洪文鑫进屋有了一阵工夫之后,她竟不再哭了。

少顷的,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身红绸衣服。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红绸袄,身显胖了;盖了大红头巾,红的绸鞋。整个人都绸在红里,只有腰里的一个铜镜白着,从屋里出来,她如一颗红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家娘见女儿走了,没了哭声,反端端坐在屋内门里落泪。人们顾不了许多事情,只顾了对洪文鑫的惊奇,一院人望红的新娘,也望一边的洪文鑫。不过,很快有人明白过来了事情,在半空鸣了一声炸炮。响器班就吹了起来。搀扶客忙去扶了新娘。红地毡铺在了新娘脚下。送客中有了唤声和千响的长鞭。司仪的唤声在鞭炮声中起落。接客的开了轿车的后门。

新娘上了车去。

司机回头望了一下,脸微白,忙回过头来,盯着车前,再也不回过头去。却动正了方向盘右顶上的一条长镜。

有了大女婿的叫,起轿——

最前的一个苗家男娃,担了一对红的木盒,盒上有一对红羽公鸡母鸡。这是俗中的鸡媒盒儿。鸡媒盒儿最前,随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着,皆为红色,连尾后的上海产的轿车本是红色,又系了红花,盖了红布,愈加红了。响器是车后车前各吹着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红绸条儿,再后的接客送客,笼统成一个队形,有时粗成一团,有处细成一线,都为这桩婚事满意,说苗家嫁妆不错,说赵家舍得破费,还给新娘买了真戒指。由于苗、赵两家只差一个胡同,挑鸡媒盒的向导就被指引着绕村外路上。村外的路是前年新修的马路,红沙垫了,宽展有余,轿车在上边走着平稳许多。响器班的,在好路上走着不用留心脚下,就把头仰在天上,把器乐对着日光,眼睛眯了,吹得如醉如痴。两班响器吹了同一个调儿《入仙境》。笛声鸟语花香,笙声碧水长流,箫声清风悠悠。日色的黄亮在民间音乐的流水上一闪一闪,一路的树和房屋在乐流中荡动不止。鞭和炮炸不歇的。向导压了脚步,轿车开着和滑着一样,慢得不见轮子的转动。

洪文鑫在轿车一边,夹了一卷红的毡子。夹了毡子,就是这婚嫁过程的代表,权也大哩,让走则走,让停则停,让快就快,让慢就慢。他没有让人们走快,也没有让停,就始终那么慢着,如一河流不动的红的汁水。他红毡垂肘,一路撒散吉利红帖,到村头的漏雨庙房,一棵古木椿树,一座防雨水从山上泄下的石桥,都用红毡掩了,至轿车缓过,方取下毡来。这些避邪趋时的作为,每一个动作,都来得仔仔细细,有着讲究。至村中一家洪姓,门前是块阔地,成为村中的饭场。饭场中有十几棵小槐树,大的碗粗,小的不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红毡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说洪老师,槐树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树。他笑笑,掩了吧,不费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树全都用红毡遮掩一下,连一棵当年新生的小槐,指头一样粗细,也都用红毡包了。

共遮掩槐树六七十棵。

终于到了赵家门口。

鞭炮愈加轰鸣。响器愈加吹奏。整个村落都成了红的鞭炮的声响,黄亮的民乐的声韵。人群山海潮儿,拥东拥西,一会儿围着响器班儿听那《入仙境》《进桃园》《朝凤凰》的民间音乐,一会儿围着轿车等看新娘下车,又一会儿围着一挂响鞭欢叫。村落就腾腾地沸了。除了苗赵两家,其余都关了大门,集到赵家的门外。依着乡俗,陪嫁物先抬进洞房安置好了,新娘子才下轿车。新娘子在头盖下,脸是黄的颜色。车门一开,五谷杂粮在赵家门口散落过来。两个搀客像合提一包棉花一样,架着苗家老四,就从人群的缝里跑进了赵家。

人群拥了进去。

鞭炮更响,吹奏更响。

司机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独自在车上坐着抽烟,听着从赵家传来的拜天地的唤声。

便完了婚事。

入夜,洪家峪人闹了洞房。

苗家少了一人,大女儿女婿便留下弥补寂寥。当月亮初升,村落里一片光明时候,苗家爹在院内设了一桌,上陈苹果、柿子、石榴、梨、红枣。五色供果盛五个盘儿,中间置放一个精心储藏多日的西瓜,瓜前竖立一个整整一斤重量的月饼,两旁又各摆熟毛豆一盘。苗家娘焚了香火,烧了纸马,拜祭了月亮,大女婿、大女儿也都过来坐在了桌前。

苗家爹说,总算办了一件事情。

大女婿说,我想在镇上开一个食品店,专卖礼品、糕点、罐头啥的。

苗家爹说,能行?

大女婿说,专卖洛阳的货,准行。

大女儿说,你有本钱?

大女婿说,想先借赵家的,不知肯不肯借哩。

苗家爹说,只要他有,准会借的,是亲戚了。

苗家娘过来分开了月饼,都吃将起来。月亮不消说的圆大,发红,内里淡影如云样浮动,吃着,看着,短不了说些赏月时年年说的俗话以后,大女儿就和女婿朝家去了。

过了一个喜悦的仲秋。

十一

洪家老大去舅家住了一些日子,回到村里时候已是苗家赵家喜事的三日之后。正值午饭之时,没有日光,天阴着似要落雨,云在天空飘飘拂拂。三天前腾起落下的鞭炮纸屑,红的、灰的、黄的,还散发着它的气息,在地上贴着一层。

傻老大从舅家提回几个苹果,在路口站着,望那一路的炮纸,疑惑在脸上很厚。过来一个村人,端了饭碗,提了凳子,他问说是过的八月十五吧?

那人说你没吃月饼?

他说在舅家吃了哩,我还提回了苹果哪。他举起苹果送给人家看,又说八月十五怎么就放了一村鞭炮呢,不是过年才放嘛。

那人说,苗家的老四和赵家的老二结婚啦。

人家走了。边走边喝着碗里的汤饭。

他就站着,脸上木着的疑惑,愈发的厚,如贴上去的纸了。立下一阵,从地上捡了两个未响的小红炮,拿着进了村里。

从胡同中走来一群羊,如拥在胡同中的云。赶羊的是他的同族长辈,称叔。羊群擦着他的裤腿走过,他拦住了羊群,说叔,赵家老二和苗家老四结了婚哩?

羊把子说,你爹的媒人。

他说,你知道吧?

羊把子问,啥?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吧。

他惊疑着,真的呀,赵家老二强奸了苗家的老四。

羊把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来,说你见了?

他说,见了,在村东槐树林里。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去,不要胡说八道。说毕,人家追了羊群,要把羊群送回圈里。他迷惑不解地站着,直看着羊群在村口朝北拐去,自己才回过身来。村里的饭场在村子偏中,十余棵槐树,稀稀地长着,每棵树皮都又黑又亮,光光滑滑。树下都有坐石,人坐着背就靠在树上。擤鼻涕,也涂抹树上。拴牛拴马,拴绳晾被晒衣,冬天下粉时晒粉,都在这槐树身上,树皮也就亮了,比剃头的滗刀布不差。这是饭时,每棵树下都坐着一个村人吃饭,有的,坐了小凳、砖头,或自己的一只布鞋。年轻人都穿皮鞋,宁站着也不肯坐在鞋上。吃饭的声音很响,一片水流。有人在说天气,要下就下,阴个啥。还说别的。洪家的老大来了,提着他的几个苹果,拿了旧炮。到了饭场边上。

一个妇女说,去你舅家住了?

他说,你们知道吧?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妇女说,在你舅家住了几天?

他说,赵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得精光。

村人们有的吃饭,有的看他,目光很是专注。

他说,就在槐树林里,我去那儿屙屎见了。

村人们说,你看,你爹叫你回家吃饭了。

他朝村胡同里瞅瞅,不见一人,就极认真地说,是真的呀,我亲眼见了,苗家的老四要哭,他说了啥儿,她就不哭了,就把她衣服脱光了,放在第二眼泉的边上,到后来我跑回村子就听见苗家老四的叫。

村人们把饭声吃得愈是响了,像海啸。不再有人看他,也不再有人理他。也没有了人说阴天,说集市,说庄稼。洪家老大独自说了一阵,极没趣地走了。走了几步,没有离开饭场,苗家爹从对面端一碗雪白的捞面走来。白捞面中夹了黄嫩的鸡蛋,油香的味儿顺着胡同窜儿。看见苗家的爹,洪家老大站下,等他近了,说苗伯,赵家老二不是个东西。

苗家爹立住。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哩。

苗家爹的脸热了一下,说该吃饭了,你回家去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离苗家爹近了些许,说赵家老二欺侮老四,在槐树林里。

苗家爹的手有些发抖,说你娘给你做了好的,回家吃吧老大。

他看着苗家爹的脸,说我是证人,亲眼见哩,把老四脱得精光,老四不让,他吓住了她,就把老四糟蹋在了槐树林里,在中间那个泉边草上,还有一地老四流的血。

苗家爹的脸上一阵死白,碗从手上掉了下来,白捞面落在他的裤上、鞋上、地上。饭场上卧了一条狗,是赵林家里养的,慌忙从人群中跑来,去苗家爹的脚上吃着,又舔他的裤子。洪家老大有些怔了,低头看了一眼正吃着的狗,用力朝狗腰上踢了一脚,那狗,尖叫着跑了。

饭场上的村人,围了来的,替苗家爹捡了饭碗,说他是傻子,胡说八道。

有人丢了饭碗,跑去了洪家。洪家爹来了,把傻老大往家里领。走了又对苗家爹说,我看你后梁上那块地还硬着,明儿犁吧,犁完了我就卖牛,到洛阳去给老大治病去了,趁着这个闲季。

苗家爹说,你卖吧,我借别家的牛。

洪文鑫说,自己的不用,用人家的干啥?

就把傻老大领回了家里。村人们依旧在饭场吃饭,坐着,站着,说集市上的物价,说哪儿又多了一个铺子,说肉又涨了价的,盐也涨了,醋也涨,酱油也都涨了。说着时候,就听见从洪文鑫家传来傻老大粗粝的哭声,就都知道洪文鑫在家打了老大。

打得重呢,傻老大的哭声长得和山脉一样。

苗家爹过意不去,去了洪家,说洪老师,打孩娃干啥,他傻哩,哪能和常人比呢。赵林是听说了的,也去洪家,说洪老师,你是读书人家,能不知道老大有病?

便不打了。

又九日之后,待苗家用过了牛,洪家把牛牵到了集市,卖了一个大价,就领着老大到洛阳看病去了。走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选过的日子。已近初冬,山梁上寒得见夜霜,树叶落得无几。

听说也许还要给老大做个开颅的脑术,村人都到村口相送,知道此病不是小可。小可的病不出村的,到耙耧山脉那里请了医生,就是得了大病。要要命的,才去县城医院,这洪家去了洛阳,也见洪家老大的傻痴不同寻常,能否从洛阳完好地回来,谁心里都亦未知的。太阳在梁上赖着,只见光色,不见温热,人都换去了秋天的衣服。苗家爹从家里拿出一个棉的大衣,死活让洪文鑫带上,说白天冷了披披,夜里可做一个被子。洪文鑫就捎上了那个大衣。赵林用红纸包了一个方块,说是一千块钱,让洪文鑫带上,说是他给孩娃治病的心意,洪文鑫说死不接,赵林便有些气了,把那钱扔在了梁上的路边。

洪文鑫说,真的,我带的够了。

赵林说,算我借给你的,你从洛阳回来我就去门上讨账,这样行吧?

也就只好把钱接了。

还接了许多村人们的好意。

十二

月半。

洪家老大的病竟好了。

回来时落了大雪,世界成了白的,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原来村街上依墙靠的玉蜀黍秆儿多都没了,各家门前为冬天准备的柴火垛也都小了。房子都被白雪埋着,树也萧条,白枝横吊在路的中央,顺手都可摇下雪来。不见鸡猪,也不见麻雀,静得只有落雪的声音,就像影儿从耳边滑了过去。

这个时候,从胡同那头,赵林的家里,走出一个男人。不是赵林,披了蓝的围腰挡雪,挎了一个竹篮,一摇一摇。近了,看清是苗家爹,同时都惊惊地立住,相距丈远,望着竟一时没有话儿。

雪落得很大。

洪文鑫先灵醒过来,对着儿子,说,咋不说话?

洪家老大笑笑,红着脸叫,苗伯。

苗家爹说,好了?

洪家老大说,好了。大冷的天,你去干啥?

苗家爹把挎着的竹篮朝胸前晃晃,篮子上系的麻绳圈儿一摇一摆。他说我去亲家取个篮子,回来围火剥玉蜀黍穗儿。

洪家老大有些听不明白,回头望了爹一眼。

洪文鑫和苗家爹立在雪地,让儿子先回家。他们就淋着落雪,彼此问了许多话儿,答了许多话儿。洪文鑫说孩娃们怎样?苗家爹说,过得好哩,怀了孕啦,正忙着补办结婚手续。洪文鑫说难吗?苗家爹说,不难。洪文鑫说,公爹赵林呢?他说生意大了,又设一个商店,在镇上不曾回过村里。说话间,落雪就把他们落成全白的人了,浑浑圆圆驻在村子的胡同中间,和雪都相融了。

这场雪一直下到过年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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