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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人总是要死的。

三月四日,乡村就死了一个人。

有次,我去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坐司机小王的车,如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称为中国,美利坚合众国简称为美国,八一电影制片厂简称为八一厂。至八一厂的一幢楼下,鲁迅同志说的那只(确实是那只)叭儿狗横穿马路,司机小王机警过人,紧急刹车。

我说,差一点轧死它。

小王说,轧死个农民没事,轧死一只狗可是了不得。

小王也是农民,河南镇平县人。

三月阳春,日光红润,豫西的山梁上血浆浆一片。刘街人起床开门,红色的日光水晶板样砸在脸上,扭头躲闪日光,看见山村口的公路上躺着一个人。起先并不以为是个人,以为是样东西,如木头、柴草,或是卧着一头猪。当然,以为是一只死羊也可以。并不把死人当做一回事,然在欲要扭头时候,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呼唤。呼唤声犹如山崩地裂,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地震。

轧死人了。

死人的事情就如日食月食,人类挡不了日食月食,也阻挡不了人生人死。不过,人生还要惊呼,人死自然也是大事,免不了一阵惊异之后,相互转告之后,相继奔去之后,留下唏嘘的叹息之声。这事情颇像去年六月的木星彗星大相撞,那时候我正在首都北京,到处可听到对相撞的啧赞,诸如壮观、壮丽、壮美的称颂,虽然也说到地球有朝一日与其他行星相撞的担忧,但毕竟心平气和,很见京城人的君子之量,而进入七月八月,话题就转到了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的残疾人运动会了。

轧死了一个人。

刘街人都朝街口跑过去,老人们落在年轻人的身后,媳妇们忘了系胸前的扣子,店铺的主人丢掉了各扫门前雪的扫帚,杂拉拉的脚步声如同刘街一侧千米外的河流。到街口那儿,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挤进去的想出来,没进去的想进去,那景况你可以想到雨前的蚂蚁搬家,还可以想到钱钟书同志的一句名言:没进去的想进去,进去的想出来。

《围城》电视剧播映之后,小说虽然销路见好,但真正潜心去读它的人更少了,大街小巷的人都以为我懂《围城》了,不就是进去和出来。

生死不是那回事。生死是未到人世的想要到,到了人世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街口死了一个人,都以为死了的是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儿子或女儿、姐妹或兄弟,不看一眼决然放不下那颗悬吊的心,看了后心就实落了。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彼此擦肩磨语,声情并茂。

问,谁死了?

答,不认识。

问,死了谁?

答,认不出来。

问,看不出来?

答,像村后窑洞的刘丙林。

问,是刘丙林? 

答,不一定是刘丙林。

认不出来谁死了,比认出来还要糟,掐指一算,自己的父亲、母亲还躺在床上,或就站在人群外围,再或他们早已过世,离开人间。总之,死了的不是自己的父母,亦不是自己的儿女、兄妹,放下了一颗心,又悬起了一颗心。如果果真不是刘街村后的刘丙林,谁敢断言那死了的不是自己的亲戚、朋友、相识?谁敢断言谁家亲戚昨夜儿起早来刘街赶集或有事路过刘街,夜半三更,月黑风高,不会一不留神被汽车轧了呢?汽车轮子从头上和前胸开过去,留下两条腿还完整无缺,乌黑的血饼乌黑的裤,谁能认出死了的是谁呢?

进去出来,出来进去。人围子防风林样春绿冬枯,疏疏密密。毛主席说这边风景独好,毛主席决然指的不是刘街街口死了一个农民。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刘街人围在街口,相互询问,相互打听,相互担心。太阳从刘街后的山梁间勃然升起。一竿一竿的光芒均匀地竖在他们头上,倒在他们身边。村子因为人死而被过早地惊醒,人们都听到一侧的伊河,流水声错落有致,自然的韵律含了青黛之色,在山梁上下跳跳荡荡。还有清新的空气,在三月四日的清晨,饱蘸着死人的血味,腥红淡淡地在刘街漫溢,在刘街人的心里浸淫。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世界上不知每天要死多少人,每小时要死多少人,每分钟要死多少人。人口专家们说,几乎每零点二秒钟都要死去三点三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工作在郑州,家住在开封的一座军营里,彼此间七十五公里,平均每周来往一趟。每趟来往我都能在那七十五公里上看见相撞的汽车。官方公布的数字说,那七十五公里平均每年死伤七百余人。就是说,那段人生旅途,每天都有一至二人死伤。人世不知该有多少七十五公里。

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伟大的毛主席,伟大的这句话。

刘街人从日出时分围着那死人,至日将村头,忽然都觉累了,都觉腿脚酸困,身上有了淡淡不适,也就忽然想起,女人们该回家烧饭了。

孩娃们要吃过早饭读书。

正宗的庄稼人也要下田锄地。

从田地走出来的生意人刚刚打开店门,门前街面的平整地块还未及扫完。

新娶到刘街的媳妇还没有洗脸。新媳妇当然不能忘了洗脸。鸡窝门还没打开。猪还未及从圈里赶出。养鸽子的文明人家,还未及给鸽子撒下一把粮食。

日光也由红润转为金黄,薄凉中含了淡淡温暖。都该走了。该走了,却不知道那死了的是谁。既然人已死了,既然死在了村口,既然都已从家里跑到这里围了半天,还没弄明白那死了的是谁,走了就还不如不来,走了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于是就从死人周围淡淡散开,男人们聚成一片,女人们聚成另外一片。男人们中间,老人们自成体系,中年人自成体系,年轻人也自成体系,各自大致扎成堆儿。女人们中间,媳妇们一派,姑娘一派,不能成派的几个老婆婆就领着他们的孙男孙女,木木枯萎在路边,偷偷地看那路中央的死人。

老年人说,唉,死了少受些活罪。

另一个说,有一天我也让汽车轧死,免得病了让人家端屎端尿,听冷话,看白眼。

中年人说,妈的,买不到化肥。

另一个说,该施追肥了?

年轻人说,操,这笔生意一分都没赚。

另一个说,穷孙子才信。

姑娘说,喂,小玲子有对象了。

一个问,真的?

那个答,我见了聘礼,五千块钱以上。

旧媳妇说,你心疼心疼你家男人,看他瘦的。

新媳妇说,嫂子,他梦里还叫你的名。

老婆婆们领着他的孙子或孙女,把孙子孙女揽在怀里,摸着孙子孙女的头,说别看了,看了你夜里做噩梦。那孙子孙女胆战心惊,却又站住不动。老婆婆就问,奶奶死了你哭不哭?

孙子或孙女说,哭。

老婆婆就有了泪水,挂在苍老多皱的脸上,拿手在孙子孙女的脸上摸来摸去,心灵上有了莫大慰藉,隐隐觉得,死了无论孙子孙女真的哭否,有了这一字答语,也就不枉养孙子孙女一场。就这个时候,自村街那头开来了一辆汽车。汽车的喇叭声,在所有人的心里叫醒了一个很常识的问题。

谁把人轧死的?轧死了人汽车去了哪儿?

这问题无异于在人们头脑中打开了一个天窗,照亮了一条黑死的胡同。从这条胡同走出去,人们对所有的汽车开始恐惧,对所有的司机产生仇恨。一面躲着开来的汽车,一面盯着车里的司机。

汽车到死人地点突然停了下来。

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到死人边上略微一站,突然大叫,呀,这不是刘丙林吗。

人们重又围拢过来。

是他吗?

前天他搭我的汽车走的,我清清楚楚记得,他穿的就是黑裤子,解放鞋。

他去哪儿?

明皋镇,说去一个远门子亲戚家。

去干啥?

好像说去借几十块钱吧。

于是,人们重新开始辨认、鉴定,说果然是他,看那鞋上的洞,那双鞋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脚上,刘街人除了他还会有谁穿得那么烂呢?叫来了刘丙林的熟人,熟人说好几天都没见丙林了。派人去刘丙林家看一看,回来说刘丙林那门上落了锁,且还是一把明锁,又一把暗锁。

不是刘丙林是谁呢?

是刘丙林,的确是刘丙林。

是刘丙林就好,到底和自己无牵无挂,不是自己的父母,亦不是自己的儿女,更不是自己。当然,也不是自己的亲戚、朋友。人总是要死的,死的不是自己就好,与自己无牵无挂就好。阳春三月,日光明媚。刘街人忙。是人都忙。一世界人都忙。媳妇们要烧饭,孩娃们要上学,中年人要下地,生意人要开张。谁都有自己的事。劁猪的要劁猪,放羊的要放羊,经商的要打车去洛阳或买或卖。人生在世,忙碌一世。连专带孙儿孙女的老婆婆也要回家给孙儿孙女喂奶煎蛋。

谁不忙呢?

都该走了。

本该走的。

就都走了。

《红楼梦》上说,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阳春三月,日光明媚。从刘街向东一千米,是一条清澈伊河。伊河长有数百里,贯穿几个县界,两岸的杨树柳树,多已成材可梁。白绒绒的柳絮杨花,在三月四日的早晨,一片片、一团团随风起舞,飘荡不止。马路边的草尖上,浮挂铺盖了白白一层。人群散了。汽车开走了,太阳升高了。春风转浓了。随风滚动的柳絮杨花,到刘丙林的死尸那儿,被刘丙林的血浆沾住,积少成多,渐渐成了茫茫一片。

一片茫茫的柳絮杨花,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两句诗最早源于苏东坡。似乎是源于苏东坡。至少说从苏东坡的词中能觅到影儿。当然,再往前找,苏东坡的风流佳作也有渊源(当今宴桌上流行的东坡肘子那道菜倒确是源于苏东坡同志)。无论如何,自毛主席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人们就觉得今人比古人风流英勇了。我家乡有则传说,说有位乡村英雄,是国民党员,替八路军打日寇,死得很得其所。日本人打到洛阳,他一个人晚上砍了十八个日本人的头,挑着十八个人头,就像挑了两箩筐西瓜。英雄死了以后,共产党追认他为烈士,国民党把他载入史册,日本人一个中队集体向他致哀。

这是关于死的故事。

刘丙林也有他关于死的故事。

活人都有死的故事,没有死的故事不称其为活人。

刘丙林曾经有过媳妇,享受过女人滋味。六一年大饥荒时,媳妇怀孕,饿得哭爹叫娘,人怀孕了,需要营养多,集体食堂照样发给她一人份饭,即一碗玉米糁儿汤。她要养活肚里孩娃,就要把刘丙林那份汤饭吃掉。

刘丙林说,你吃了不把我给饿死了?

媳妇说,你不想要肚里的孩娃了?

刘丙林说,想。

刘丙林一顿打两碗玉米糁儿汤,都给媳妇喝,第三天提着饭罐回家,饿昏在媳妇床前,醒过来拉过媳妇胳膊咬下一块肉,血淋淋咽进肚里了。

媳妇哭道,你是畜生啊?

刘丙林说,我人都要死啦,我要孩娃干啥儿。

从此,刘丙林不再把自己那份汤饭端给媳妇喝。一段日子后,每顿一人一碗汤饭减为每人半碗,每人一勺,三顿饭也减为一日两餐。原来汤饭混混浊浊,不见碗底,后来就青龙过江,粮粒可数。村里人眼见饿得浑身浮肿,一个个走路间坐下喘息,坐下了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村后的粗糙坟头,雨后春笋似的一个一个生。实在说,从集体食堂打回四个人的饭,也难以维持一个人的命。

其时,刘丙林媳妇已经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喝一口清水说不出一句话,肚里的孩娃,不知是死了,还是营养不足昏了过去,已经几天在她肚里没有挣扎一下。

媳妇说,孩娃怕是死了。

刘丙林说,死了吧,省一口饭吃。媳妇说,我怕也撑不了几天啦。

刘丙林说,奶奶的,这一家人的饭养不住一个人的命。

媳妇说,咋办?

刘丙林说,我死吧,我死了就养住了你。

媳妇说,你死了谁去提饭?我在床上动弹不得,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刘丙林说,你说咋办?

媳妇说,我死吧,都知道我在床上生娃儿,我死在床上你见天照去打着我的一份饭。

刘丙林说,这样?

媳妇说,就这样吧。

刘丙林说,我也是没法儿死,我死了村人都知道了,你死了没人知道。

媳妇说,我死吧。

刘丙林说,以后日子好了,我好好到坟上供你。

刘丙林就把媳妇那份清汤喝掉了。眼看着媳妇饿死在木床上。饿死了还一如既往地去集体食堂领了半月双份饭。困难时期过后,媳妇娘家爹知道刘丙林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女儿饿死在床上,带着人过来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村人原还有意劝解,后来知道媳妇死了他还依旧去领饭,多吃了谁的?吃的是啥儿?多吃了全村人的命呀。

就打。

活该皮开肉绽。

死了才好。

刘丙林是本该早些死的,居然活到了今天,六十几岁。生命便宜了他。汽车轧死了别人那该是多大的不幸,都上有老,下有小,牵牵挂挂,扯扯连连。既然要轧死一个人,选择刘丙林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又不需要最新最美的图画。是刘丙林死了就好,村人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刘街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人世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

死了刘丙林,这世界什么也没少。

——轧着谁了?

——刘丙林。

——我当谁呢。死了?

——头都没了。

——那我也不动去了,看了恶心。

——前晌干啥?

——支书家亲戚办喜事,去吹一个晌儿。

我姑家有一个邻居,死在五黄六月。三夏时期,抢收抢种,各家各户的麦子割完了,打完了,玉米种上了,忽然发现山梁上还有几片小麦熟透了穗儿,风吹粒落,招引天下麻雀。我姑首先发现了那依然如故的几片麦田,回去推开邻居家门,发现邻居不仅死了,还白蛆生了一身。

刘丙林比那人幸运得多。

吃过早饭,村支书从县里开三级干部会骑车返回,一路上饱览三月春色。二月杏白,三月桃红,迎春花在悬崖头上烂漫得要死要活。淡淡的兰花香味,夹裹在清晰的土地的气息中,在田野上飘飘浮浮。这个季节,麦苗都已泛绿,树木都已泛青,红的红着,紫的紫着,黄的黄着,满山遍野的清秀,满山遍野的柔美。刘街上新修的水泥路面,托起了新时代的繁华气息,一街两岸新起的楼房,新装修的门面房子,新换的大字招牌,新写的广告宋字,组成了乡村都市化的地基。从洛阳引进来的录像厅,洛阳人来开的歌舞厅,和响满街巷的流行歌曲——老人孩子都会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这一切的一切,当然,还有被政府部门屡禁不止的暗娼、赌博之类和乡镇企业的烟囱中冒出的滚滚浓烟,车间后边排泄的脓一样污水,共同建筑着乡村文明的大厦。大厦建成之后,厦顶上迎风招展的则是乡村人的新精神。刘街有我一个亲戚,是北京一所大学交三万元换一纸文凭的大学生,他说刘街年收入到底多少谁也搞不清。村支书和村长的目标是赶超巩义市的回廓镇,新乡地区的七里营,天津郊区的大邱庄,上海南汇县的华西村。所以村支书无论公私,天南地北都不坐小车,骑一辆自行车闯天下。村支书就是村支书。村支书经常笑道,自行车已经不错了,当年李自成打天下最多骑一匹枣红马。

村党支部是我国政府最基层的一级组织,村党支部书记是我党在群众中最直接、最具体、最具说服力和教育意义的党的代表。

——摘自党内的一份重要文件  

村支书把车骑到村头,停车,上坡,到半山坡腰撒了一泡尿,扒开一棵麦苗看看麦苗根部,又抓了一把土试试土墒,然后嚼着麦苗的青藻气息走下来。

走下来他就看见被轧死的刘丙林。

村支书站在村口马路上,周围除了他没有活人,有几只鸡在路边咕咕的刨食。偶尔路过的汽车,从刘丙林的尸边绕道而行,司机习以为常地探出头来瞟上一眼,就加大油门奔波去了。

喂,支书唤。

走过来几个乡村的人,有事,支书?

村支书看着死了的刘丙林,这怎么又轧死一个人?

乡村的人很释然,昨儿夜里轧死的。

村支书去推自行车,报案没有?

村人们很惊奇,报啥案?

村支书踢开车支架,县交通队呀。

村人们觉得小题大做了,汽车都跑得没影儿了,报了也瞎报。

支书顿了顿,推车欲走,哪村的?

村人们说,咱村的。

支书猛地一惊旋回了头,谁?家里人都死光了让尸死躺在这儿?

村人们说,刘丙林。

村支书站着不动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和苏联签有和平条约。西半球战火纷飞,斯大林平静如初,以坐山观虎斗之姿审时度势,直到希特勒向苏联不宣而战,莫斯科兵临城下,斯大林才突然怔住,在那个特殊的星期天站着不动了。

斯大林站住不动,预示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道帷幕已经拉开。斯大林的登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了战争高潮的巅峰。

二战是使世界上人口有史以来,减少最多的一次,也是俄罗斯人口减少最多的一次。别忘了中国的南京大屠杀。

村支书说,人死了,总不能这样躺着呀。

村人们问,弄张席盖上?

村支书说,埋了呀。

村人们停顿了一会。

村人们本来要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在都市人死了提倡火葬。解放以后,除毛泽东之外,中国每一位过世的伟人都是火葬。今后过世的也一定如此。我们在都市能找到许多没有火葬的例子,在农村几乎找不到一例火葬的。村支书说埋了呀,许多问题都摆了出来,谁来埋?棺材谁做?工钱谁出?坟墓挖到哪儿?谁来挖墓?埋人的饭谁拿粮交面?刘丙林若有儿有女,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可惜刘丙林是赤条条来到人世,又赤条条离开人世。当然,乡村有许多孤寡老人死后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可他们几乎无一例外的是五保老人,他们或军属、或烈属、或党员、或在村里虽无儿无女却有德有望,虽无德无望,家里却有几间房子、几棵大树,间或有一块地皮。这些东西,如是政府部门出面出资行人以后事,自然物归公有,如是邻舍出面,或树或房,也就彼此分了。

刘丙林一无所有,住的是村后废掉的羊圈洞。

《红楼梦》上说,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毛主席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美最新的文字,好画最美最新的图画。

村人们说,他妈的,他无儿无女,鸟蛋精光,咋埋呀支书?

支书让村委会出资买副薄棺材,埋了刘丙林不算难事,可刘丙林既非军属、烈属,又非五保老人,买了棺材谁挖墓?又不是村委会的公益活动,如修桥、铺路、搞水利、办学校,是人头就该摊工。可你让人家去埋刘丙林,他是党员?他是军烈属?他抗美援朝时候跨过鸭绿江?十几年前集体存在时他为大家的利益受过伤?十几年后实行土地承包他为村委会栽过一棵树?都没有。都没有你让谁来埋?眼下搞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多劳多得入心入脑,谁出工都要讨工钱,村委会为这么一个刘丙林付钱下葬,村委会到底是谁的村委会?无依无靠的老党员死了村委会也没出过这一份葬资。

支书说,他不是汽车轧死的吗,把他拉到路口中央,每过一辆汽车让司机掏两块钱安葬费。想法儿把这人埋了就算啦。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这些诗、话都朗朗上口,极富哲理,被后人不断吟念,因为每句话都有一道关于死的美丽故事。

焦裕禄死的美丽,死后万人啼哭,安葬时兰考县的群众自发戴孝、送葬者不计其数,至今兰考县的焦裕禄墓成为兰考的一个教育后人的旅游景点。毛主席纪念堂和故宫、颐和园、长城被京外人称为到北京旅游的四大去处。报纸上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墓,每年要为德国旅游业赚回大量的马克。

村支书说把刘丙林抬到路口中央,让每辆过路汽车掏两块钱安葬费。两块钱不算多,一般的香烟就是两块钱一包,何况刘丙林好坏是个人,老少是条命,就这么死在了你们汽车的轮子下。可抬刘丙林实在难办,头没了,胸没了,整个上身都没了,只有两条完整无缺的腿,牵挂着他的一大片污血肉饼,谁来抬?没法儿说的脏。

支书说完就走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斯大林在希特勒兵临城下的事实面前站了片刻就走了,走进作战室。这预示着人类又一个死亡高潮的到来。

这时候是上午九点钟,乡村人大都正在吃早饭,山梁上有荷锄回村的庄稼人。刘街上的生意店铺都从八点半开门,多多少少,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生意好的,兴许都已赚了一笔。一般的乡村汽车,都是吃了早饭开始出门运货,十点钟前后达到高峰。刘丙林死的地方正在村口,但那儿不是公路的主要通道,除了刘街的汽车或往刘街运货的汽车没有别的车从那街口走。往前一百米,那儿是两县交界的三岔路口,汽车的必由之路。村支书说的路口中央就那儿。

支书走了。

村人依旧站着。

从村里开过来一辆汽车,是支书家弟弟的运输车,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

——坐车呀?

村人们摆手。

——不坐车站到路边儿去。

——是你哥让我们拦车哩。

——干啥?

——每辆车两块钱,刘丙林的安葬费。

没犹豫扔下一张钱票,汽车绕着刘丙林的尸体开走了。钱是落在地上,旋儿旋儿,如一片枯叶,村民A从地上捡将起来,青枝绿叶,瀑布的流泻声震耳欲聋。在那瀑布的一边,是一片林地,林地里有一幢楼房,空空无人,等人居住,墙上的爬山虎藤叶在向村民A招手致意。村民A有些诧异,最后望望远去的汽车,把钱递给了村民B。

B说,你拿着吧,够买一块棺材板。

A说,你看看。

村民B把钱翻过面来,没有对着日光,就看见那钱的这边,有三个头像,其中那个女人,丰丰满满,红红润润,眼睛又大又圆。其模样可人心意,湿润的微笑,使粉红的香味从她唇上向满世界飘溢。村民B吸了一下鼻子,怔怔地望着那钱僵僵地不动。村民C对他两个的举止有些不解,夺过钱来,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下和右侧,是两个50,一个伍拾圆的字样,翻过来,又两个50对称地印在左下右上的斜对角。

村民C说,咋办?

村民A说,妈的,干。

村民B说,三一三剩一。

三个人同时动起手脚,有的拉腿,有的提衣。由于刘丙林的尸体连着公路,公路连着大地,几次用力都没拉下,最后三个人从尸体上撕下几片血衣,挑在棍上,如举着一面旗帜,朝三岔路口走过去。

开头我说的司机小王,三番五次对我说过一件事,说他在301医院门口见到一个挖下水道的民工,因塌方腿被齐齐砸了,那民工双手掐住腿的断处止血,眼望着301医院的大门,向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唤:救救我——救救我——人们都对他抱以同情的目光,人们都从他面前急急地走过去。

后来,他就疼死在了医院门口,同他一道前来京城打工的村民就把他背走了。

这年头,医院不接治无钱的病人是天经地义,人们对残人抱以同情而急急离去也已大慈大悲。你别指望上帝从天上走下来,穿件百姓衣服和人们手拉手。一条腿断了,总不至于丧命,这得怪他塌方时候你为啥没躲开,怪京城不是刘街,同来的民工也不是刘街人。

有汽车开来了。

刘丙林的血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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