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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村人一齐走向路中央,待那汽车停下时,将血衣挑进驾驶室,司机旋即闻到一股红艳艳的味,说怎么了?

村人们说,奶奶的,轧死了汽车开走了。

司机说,找交通队呀。

村人们说,每一辆车交五块钱安葬费吧。

司机没有犹豫,取出五块钱开走了。

又来了一辆车,又交了五块钱。再来一辆车,再交五块钱。改革开放,首先放开的是汽车和女人。任何一条乡村公路,都是车水马龙,就像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营业都门庭若市一样。上午九时以后,从洛阳开往豫西山区的,从山区开往洛阳的,从本县开往外县的,从外县开往本县的,公车、私车、大车、小车、重车、空车,是车就是两块或五块。一件乌色的血衣,昭示着人世的一个悲剧,拿出五块钱放行,不拿出来,你还算人吗?人家人都被轧死了,五块钱又算什么,跑运输的大车一天能赚几百块,乃至上千块,五块钱就是半包香烟钱。长途客车,旅客们都行色匆匆,交五块钱就可以无阻畅通了。新时期最被西方浸染的中国语言也就是那句时间就是金钱了,这是欧西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晶明珠,交出五元钱,赶出时间多跑一趟什么就有了。小车司机见多识广,看见你举着一件血衣走过来,轻轻刹车,不开车门,隔着玻璃问,

——多少?

——五块。

把车玻璃摇下一条缝,让五块钱从缝中挤出去,不等村人们把钱接牢,就慌忙把窗缝摇死了,慢一步刘丙林的血味不消说要漫到车里去。也许那车里坐着局长、处长、厂长什么的。三月四日的日光格外好,明媚得无与伦比,空前绝后。公路在日光中,以三岔路口为中心,蜿蜒地朝三个方向伸过去把三个方向的汽车引过来。你要交钱,他也要交钱,一时间汽车堵塞了,喇叭声流水哗哗,美妙而清脆。一个人拦车,一个人挑着血衣往驾驶室里塞,一个人收钱。从家里拿来了一个军用黄挎包,拿来一支笔,搬来一张八仙吃饭桌和一张三条腿的凳。收钱的人坐在桌前,从孩娃的作业本上撕下许多纸条,不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

收据

刘丙林被汽车轧死,汽车逃之夭夭,其人无儿无女,因此收该过路汽车安葬费伍元整。

刘街村民

3月4日

把收来的钱塞进挎包,汽车走了也就走了,司机若说发票呢,就把以上的条子递过去。原没想到汽车这么多,连孩娃的数学本子都给撕完了。黄挎包里的钱气一样把挎包胀起来。三个人忙得脸上红光四放,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是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日光中飞舞的尘星晶莹透亮。来刘街赶集的山里人围着收钱的人看,看完了又去看刘丙林的尸体,说天哟,轧成这个样,收五块钱实在便宜了他们,他们跑一天车能赚多少钱,成千上万呀。刘街别的人也来看,说对呀,就这样收些钱,把刘丙林埋掉,别让他在那儿躺着倒人胃口啦。可说着说着,又过来几个刘街人,把刘丙林的裤子脱掉了,用棍子挑着,朝三岔路口直往洛阳通去的公路前面走过去,也摆下桌子,写了字据,凡从路口过来的车一律不收钱。因为在路口那儿已经收过了,但凡从洛阳那边过来的,一辆十块钱,发一张收据,收据上写:

司机肇事,逃之夭夭。收费葬尸,人道主义。一不算多,只需十元。注意安全,人人有责。持此凭据,可以报销。这儿收过,后面放行。一路顺风,财运亨通。

刘街村民 

3月4日  

近午时的刘街,虽非逢五逢十的正集,但三月四日,也有许多山区农民来赶集购物。饭店的炒灶依旧红火彤彤,百货楼里订婚的乡下姑娘依然让小伙给她买了一包袱新衣布、新毛线。买锄的提了铁货铺的锄头,买菜种的提了个袜子袋儿,买中药的提了一吊草纸包儿,路经他们的熟人门口,免不了几句寒暄。

——生意好吧?

——老样。

——你在这一一二二,老实巴交,你看人家村头在拦路收钱,眨眼工夫塞满了黄挎包。

——收啥钱呀?

——说轧死了人,收安葬费哩。

那刘街或别处的人竖耳听着,微微一怔,还想问些什么,过路的人已经远去,他就把目光羡疑地朝街外的路口望去。

过路的人走着走着,又去买什么东西。

——啥价?

——一块三毛九。

——一块四算了嘛。

——国家牌价,要稳定市场。

——连一块钱都不值,还稳定市场哩。

——你不能不让我们挣一毛两毛。

——挣?你到村口看看,扛着尸体拦路收钱,那钱都挣疯了,哗哗啦啦往口袋里流。

店主一怔,朝顾客看一眼,匆匆降价卖了那一样东西,匆匆关了店门,匆匆朝村口走过去。

有一个笑话,说某大城市的青年在家待业,实在无聊,到街上游逛,灵机一动指着一个下水道口大唤,快看快看,这老鼠长了一个人脸。顿时,有几人围了上来。见有几个围着下道口,其余走路的、骑车的,都相互询问,互答不知,于是都又围将上去。转眼之间,马路上就水泄不通。其时为上午刚刚上班时候,至下午下班时分,青年游逛回来,刚踏上公共汽车就遇到堵车,在车上等得实在无奈,便下车徒步,问前边为什么堵车,答说不知,就挤进人群,问前边在挤什么,答说老鼠咬了主人家一块黄金,满街地窜,钻到了下水道里。青年进一步挤了下去,到里边一看,正是早上自己对别人大唤的那个下水道口,他便对着天空又唤了一声,我操,人呀。

刘街的甲住在村子中央,乙住在村后,原是一个生产队,现是一个村民生产小组。三月四日都在山梁的坡地锄麦,彼此都当过生产队长(一般男性农民,不残不傻,无不当过生产队长者,这是中国农民之一大特色),都有领导和组织能力。他们锄地锄到日正中天,从山下跑来一个孩娃大唤,爹,爹,爹!

队长回唤,你爹死啦。

孩娃叫,我娘让你立马回家。

爹说,是给你外婆奔丧?

孩娃说,全村人都拿着刘丙林胳膊和腿在公路上拦汽车,每过一辆汽车要掏十块钱。

爹问,掏钱干啥?

孩娃说,埋刘丙林的尸体。

爹又问,埋刘丙林要那么多钱?

孩娃跺脚,我娘让你立马回家。

刘街的甲村民一个顿悟,说声妈的,丢掉锄头,箭一样朝山下跑去。

孩娃的唤叫,本应紧急而又悄秘,可童言无忌,他的话响亮而又脆嫩,所有山梁上锄地的人都听得清白,看老队长撒腿跑了,大家稍一犹豫,也就扛着锄头朝刘丙林的尸体那儿跑去。

刘街这儿,除了从洛阳伸来的公路在村头五百米处一分为二,朝两个县城延伸过去(因此才有三岔路口),在村后,还有一条两县之间对接的捷径马路,凡两县交通,大都从村后穿过。村左二里之外,还有一条黄土大道,朝山里通去;再往前走,五里处有一铜矿,是日本人投资、洛阳市开采的黄铜基地,工程车在那儿南来北往。从山梁上跑下来的村民甲,到黄铜基地的专用公路上时,见到正有几个村人,用一块门板,抬着刘丙林的一条腿(不知另一条腿去了哪儿)横在公路中央,在拦截运载矿石的东风卡车。

司机说,我们工程上的车压根儿不从你们村口过。

村民说,你们买菜买烟都还把卡车开到刘街上。

司机说,这钱我们掏得冤死爷。

村民说,妈的,你们铜矿的人日后不打算再去刘街了?

司机说,一百块钱太多了。

村民说,一副棺材几百上千块,刘丙林是老党员老模范毛主席都接见过,一百块钱算什么。

司机说,有发票吗?

村民说,有,给你写上条子按上红手印。

司机果然从口袋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看着那一百元的票子被一个外生产队的小伙如草纸一团塞进口袋里,抬着门板上刘丙林的大腿又朝别的汽车奔过去,从山梁上迟到的村民甲,跺了几下脚,骂了几声,就去寻刘丙林的尸体了。这种景况,一时间弄得刘街大街上倒有了几分寂冷。有的店铺关门了,主人拿着刘丙林的一只胳膊拦车了;有的生意留下一个守摊的,别的人举着刘丙林碾碎的胸脯架儿在那一条公路上替刘丙林鸣冤叫屈,自然也宣传交通安全。甲从街上跑过时,望那街上的寂寥,颇有几分类似大雨来临,各家关门避雨的模样。

日本人打到这里时,我母亲时常对我说,大街上冷冷清清,和死人了一样。

村民甲气喘吁吁,穿街而过,到村口看到三岔路口那儿一片人山人海。三条公路上,都有几拨举着刘丙林一段(点)尸体(如左手指、右胳膊、左胸肋和大腿肉)在拦汽车要钱,无人不骂那司机混蛋,轧死了人跑得无影无踪。无人不向司机诉说刘丙林人生苦哀,自小无父无母,正当年死了妻子,身边无儿无女,如今无依无靠,穷得床上铺不起草席,说我们乡邻乡亲不为他讨钱埋葬,刘丙林就是死上三十五十次,都没人为他的后事着想了。

我想起了腊月赶年集,伊河的人都举着买的猪肉、牛肉、羊肉或别的年货什么的,吵吵嚷嚷彼此扯着牵着,从河的这岸朝河的那岸渡,从今年的末尾随着下一年的开头走,从人生的生处朝人生的死处去。

刘丙林的尸体这儿,已经十分的洁净,地上的一片血渍,也被村人们用草席盖了,事故的周围,用白石灰撒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圈儿。村民甲走进白圈,揭开席子,看那席下除了晒干的黑血,再也没有了刘丙林的骨肉,仔细地寻找,看路面的一个窝里,有一块瓦片似的刘丙林的头骨,头骨上还有几撮被血粘在一起的头发。他将那头骨捡了起来,拿到胸前看了一下,又随手扔在地上,极其失落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那些举有刘丙林尸体的村人们(那高举的是黄金)。

从山坡上跑下来的别的村人也都赶了来。

——没了?

——还有几根头发。

——操他祖宗八辈。

——咋办?

——操他祖宗八辈。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讲的是河南孟津县在改革开放中盛行掘墓风。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洛阳邙山那儿风水极好,京设中原的历朝历代的昏君明主,文官武将,都把后事安排在邙山之上,主要也就在洛阳孟津一带。百姓在掘墓中掘出一个万人坑来,死人的头盖骨、大腿骨、脚踝骨、手指骨都还虫蛀的枯木样清晰可辨,据说那是有一年瘟疫盛行,官方就把凡得瘟疫的富人穷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以集中治疗为名,统一埋在了那。穷人拥有黄土,富人拥有黄金。有人在那枯腐骨中发现了戒指、首饰、珠子,消息传开,人们都挤到坑中扒扒捡捡,后来挤不下了,都把那腐骨用袋子、篮子装进家中,倒在床上,捡粮食籽一样挑选。

几个村庄十几万人,家家都扛有死人腐骨。

没有活人,死人安然;没有死人,活人不知该怎样活着。这是三十年代中国文坛上的怪杰老宣宣永光同志的话。

村民甲在刘丙林的死处站了一会,等来了刘街的乙和丙,还有一早下地干活的别的庄稼人,他们望着刘街别的村人,举着刘丙林的胳膊、腿、肋骨、胯、头骨、腰脊、屁股肉,在各个公路路口,为刘丙林筹资安葬费,钱像秋风落叶,在空中飘飘旋旋,都落进了别人的口袋。

一个人说:操,我们咋就没想起这件事。

又一个人说,把刘丙林轧得再碎些我们也能摊上一块骨头一块肉。

再有一个说:没儿没女也有这么大好处。

还有一个说,我死了也不一定会有刘丙林的棺材好。

这时候日已平南。日已平南时候,村民乙猛然醒了过来,说都是为了埋掉刘丙林吗,埋刘丙林需要棺材,需要挖墓,需要在刘丙林家门口搭个灵棚,这些活儿谁干?

村民乙说,挣不来巧钱我们挣那掏力钱,你领人挖墓,你去买寿衣,你去扎花钱,你去搭灵棚,你去请媳妇们给刘丙林的寿衣绣花写字。他们筹资,我们花钱,便宜的货开成双倍的发票,谁出了多少力,谁用了多少工,都用一个账簿记下来,这年月讲多劳多得,我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嘛。

又有新的举措行动了,这支队伍便浩浩荡荡朝刘丙林家里开过去。

国外总统都有自己的私人官邸,中国没有。可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宫比任何总统的官邸都庞大、豪华、艺术。皇宫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包括一块抹桌布、一块上马石,那都是中国五千年历史的灿烂文化。比如故宫中的一切,比如路边扔的一块汉砖。

毛主席住在中南海的生活就简朴多了。

去过一趟江西庐山,那里蒋介石为宋美龄购置的别墅。风水好、风光好,外部建筑好,内部设计好,满屋子弥漫着宋美龄身上永久的微淡微润的无可名状的薄香,能听到蒋介石在薄雨天气中悠闲地在阳台上踱步的足音,他望着霏霏细雨,听着特制房顶上雨落的琴音,不想吃,不想穿,想的是美国、共产党、日本和他所属的那个党派之间的复杂关系,间或也想一想他和宋美龄的感情。毛主席登上庐山之后,去参观美庐一号(那别墅被列编为美庐一号),听着同行人员笑谈着蒋介石和宋美龄在美庐一号上的许多轶事,顺手把宋美龄的美,即美庐的美字拆散改写为三个字:

——大王八。

刘丙林住在村后一个羊圈的洞里。谁都知道他住在那空窑洞,谁都没去过那空窑洞。本来他在刘街有个院落,有两间草房,三年困难时期,媳妇死了以后,他在那房里住着,也极像一户人家。如果那时候他不让全村唾弃喷骂,兴许也没有今日的结果。

说起来他曾经差一点又娶一个媳妇。实质上他是又娶了一房媳妇。事情发生在一九六八年秋天,有人从山里给他介绍过一个女人,离过婚的,人漂亮,又能干,家里田里绝对都好手,比他小上十一二岁。彼此见面以后,都十分乐意成亲结婚。

他说,你愿意?

她说,我没啥,你呢?

他说,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愿意,大那么多。

她说,大了怕啥,只要脾气好。

他说,你那个男人脾气不好?

她说,没有一天不打我。

他说,我疼你还疼不过来哩。

她说,你媳妇是饿死的?

他说,我不会让你饿着的,如今这日子。

就结婚了,看了好日,择了吉时,送了聘礼,摆了婚宴,请了亲戚邻舍。

刘丙林媳妇死后,他一个结实男人,熬了这许多年月,忽然娶这么个年轻媳妇,三天三夜和媳妇躺在屋里不出来,虽然有些笑话,但也都可以理解。可是,第四天半夜时候,人们把刘丙林从麦场的屋里揪了出来。那打麦场的两间草屋,原是住着一个从驻马店地区讨荒来的要饭女人,五十几岁,是个哑巴,早出晚归。从她的比比画画中村人知道,她家乡遭了水灾,男人孩娃全都淹死了。她逃难到这儿一住就是几年,人们差不多已经把她当成了刘街的一个村人。

秋天的月夜,溶溶如水的光色薄薄地洒在麦场上,过路的村人行至这里,听到那屋里有尖厉的唤声哭声。冲将进去,也就把刘丙林揪了出来。他原没想到会有人从这路过,村人站在他的身后许久,他也没有发觉,直到拖到月光下面,他还是赤裸条条地没有穿裤。他的那样东西还如落在泥水中的一串葡萄样挂在明净的月光里。

乡村有句话叫吃着碗里你还看着锅里。

他媳妇年轻漂亮才刚刚三十一岁。

人家背井离乡已经五十七岁。

媳妇如一个水嫩的姑娘似的。

人家如不遭难大约可以做人奶奶抱孙扯女了。

第一个媳妇死后多少年你都规规矩矩熬了过来,如今床上有了小你十几岁的女人,你又来强奸大你十几岁的老太婆。

刘街是什么地方?贞洁的婆婆决不允许媳妇行娼。圣人哪能允许儿子走江湖,行红院?六八年是什么时候?当时的风气,允许自由婚姻,不允许男女拉手。

刘丙林你竟敢强奸老太婆。

打。自然是打你个皮开肉绽。

游街。自然要戴有写着强奸犯的高帽。

蹲黑屋。自然要把你捆成一个肉蛋儿。

民兵去他家通知他媳妇送饭。

推门一看,不得了。

房梁上系一条绳子。

天呀!

他媳妇上吊死了。

罪上加罪。

动用无产阶级专政。

审问——就审问——

刘丙林。

……哎……

哪个刘?

……刘街那个刘……

妈的,你配嘛,刘少奇的刘。

……对,刘少奇的刘……

你强奸没强奸那个哑巴?!!

无话。

说!!!

……强奸了……

那哑巴多大年纪?

五十七。

你媳妇多大年纪?

三十一。

你多大年纪?

四十三。

你大你媳妇多少岁?

十二。

你小那哑巴多少?

十四。

你是人不是?

不是。

是啥?

猪。

猪都不如。

再审问——

刘丙林。

有……  

听说你第一个媳妇是你眼睁睁看着饿死的?

是……

当时你媳妇怀孕几个月?

七个。

你饿死了两条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该咋办?

枪毙。

没那么便宜你。

继续审问——

刘丙林。

到。

你刚结婚几天就犯了强奸罪?

三天。

为啥?!

因为……

说!

因为我媳妇她不能那个……

啥?

弄。

胡说!!!

你们可以去看,她那儿和我头一个媳妇不一样。

看是不可能的,媳妇已经入土为安。至于她那儿和刘丙林第一个女人有何不同,村人们至今闹不明白。十几年以后,我们分析这种情况,大约那女人生理上有某些问题,不能和男人发生性关系,比如是实女。(还是石女?石女是指不能生育还是指不能有性关系?)湖北省有一病例,一姑娘没有生殖系统,手术后既可过常人夫妻生活,且还有儿有女。当然,照乡土中国的理解,即便是你媳妇不能和你发生性关系,你也不能和别的女人发生性关系,更何况她就是不能满足你生理上的某种需要,还长得漂亮,有女人别的能力,诸如给你烧饭、缝衣、暖被窝,如此等等,你能因此就去强奸(?)一个大你十四岁的外乡老太婆吗?此类事不要说“文革”时候行不通,就是改革开放的今天照样行不通。

但是,乡土中国忽视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那问题中间水落石出地明摆着,即:刘丙林为什么第一个媳妇死了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起性的问题,而偏在有了女人不能满足性的需要却能满足你别的一切的时候,去强奸了一个大他十四岁的婆娘,其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他有了这第二个女人。

她唤醒了他对女人已经冬眠的强烈欲望。

她勾起了他和他第一个女人性生活的美好回忆。

她点燃了他多年已经熄灭的欲火。

她把他从性的盲区拯救出来又不能让他从她身上看到性的光明。

最后一次审问——

刘丙林。

哎。

你媳妇上吊死了知道吧?

知道。

谁害死了她?

我。

你手里共有三条人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哪三条?

因为我多吃饿死了两条,因为我不要脸作风不好上吊死了一条。

知道就好,该当何罪?

罪该万死,千刀万剐。

刘丙林认罪态度尚好,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刘丙林不是受极左路线迫害的那种人,打倒“四人帮”后不需平反昭雪,直到改革开放十年后他才在一个深夜刑满释放回到刘街村。

那个深秋的夜里,刘丙林怯怯地回到刘街。昔日刘街的贫穷已经如从他手中走过的女人一样一去不返。留下的记忆也只是刘街的座向依旧是南北一条主街,东西几条附街。昔日他所熟悉的街道上一步一凸的足迹叠起的铁一样坚固的干硬泥堆,被平整的水泥街面所取代,一街两行的草屋和土质瓦房,也都成了鳞次的青堂瓦舍,成了有宽敞门窗的营业性门面铺房,有了彻底不熄的路灯,有了狂呼乱叫的音乐,有了在灯光下明目张胆的亲吻。各家电视机同映着一个节目,从街西朝街东走过去,无论到谁家门前,听到的一律是香港电视剧炉火纯青的武打设计动作的呼啪之声。刘丙林缓缓地在街上走着,躲着大街上那他已十分陌生的面容,找到昔日他的旧宅时,看到的却是最能代表刘街繁华的一座十二层高楼。那楼的一二三层是百货商场,经营都市商场经营的一切和刘街特有的尘灰,五六七层是很少有客满的宾馆。当然,宾馆里日日都有屡禁不止的非夫妻的鬼混,对这类事情,政府已经不断发出无奈的叹息,不管不看有伤风化,过管过看,有损改革开放。外国人在这开矿,也不得不对他们和自己国人睁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楼房的八层以上,则是另外一家金属公司,老板是新加坡人,多是一位来自天津的中国人住在那里代办。刘丙林望到自家旧宅上崛起的这座高楼,本应着实吃下一惊,可他却是十二分平静地望了一望,就朝村后那空羊圈的窑洞走去了,仿佛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知道他的旧宅上要有一座高楼,那从解放前都已存在的羊圈和羊圈的窑洞,只是散了羊群,然那窑洞必定还依然故我。

于是,废弃的窑洞就成了刘丙林的住宅。

村民甲乙丙们来到村后羊圈洞里时,先在门前怔了一下。三月四日的阳光,把刘街村后这面山坡照得明亮灿烂,使人看到黄金的光泽纯净而又刺眼。谁能想到,羊群散了,这儿本成了一块荒地,狗尾巴草、蒿草、茅草、白草,蓬蓬勃勃生长在这块肥地。谁都知道,有一年有棵苦艾,在这儿长得如小树一样,个别人家习惯于艾熏蚊虫,就到这儿用镰刀割艾。相随着社会的大踏步发展,没人用艾了,都用蚊香,还有最新时兴的220伏特的电蚊香。自此,就再也没人往这儿来过。最热闹的景况,也就是那些依然经营黄土的庄户人家,路过这儿多往这儿注目一眼。这些,也都是在人们知道刘丙林被释放回来住在这儿以后。

总之,这儿是无限的荒凉。

总之,刘街人已经忘了这儿。

总之,刘丙林回来,引起人们几声议论之后,一切都又风平浪静,慢慢连刘丙林的存在也都给忘了,幸亏汽车轧死的是他,不然谁能记起这里有过三条人命的刘丙林还在人世,还住在这羊圈的窑洞呢。

可是,刘丙林让村人们吃惊了,窑洞前的荒地无影无踪了。人们看到的是几片麦田包围着的一大块四方四正的菜地,一畦畦,种了芹菜、韭菜、葱和小青菜。一方蓝色的土地上,荡漫着清新的菜味和小麦苗挺拔着的青稞气息。还有那窑洞的门,居然是簇新棕红的城镇机关办公室那种单扇的装心门,连锁也是都市流行的暗锁,而不是乡村人用的那种挂锁。一条笔直米余宽的垫沙路,黄爽爽地在日光中穿过菜地,通向那扇红门。

(许多居住都市的高级干部家的独院里,总爱有这样的菜园、这样的垫沙小路。)

村人们在刘丙林家门前站住了。

有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去。

村民甲说,我操,这是刘丙林侍弄的?

乙说,看那红门。

丙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丁说,料不到劳改场真能教育人。

戊说,没准那红门里还锁着一个姑娘哩。

己说,刘丙林也算没有白活,一辈子,弄三个女人。

庚说,死了值啦。

辛说,这个人!

壬说,这个人——

癸说,这个人……

甲说,妈的,把门弄开,看屋里有啥。

门被一脚踹开了,这又让人失望。窑洞里最多的陈设是潮湿的气息,其余是一套炉灶、一套锅碗瓢勺、一张床铺被窝。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抽屉中有铁丝、钉儿、小锤、锅铲。再就是有一个单位办公室淘汰下来的柜子。柜子没门,内里一目了然,塞了被褥衣物。村人们站在窑洞里迟疑片刻,终于灵醒过来,想刘丙林终归是刘丙林,又不是厂长经理,又不是生意大户,更不是世代殷实人家,你还能指望他屋里有些什么?二十年的光阴,他是去蹲监劳改,不是买买卖卖,屋里有床有被,有锅有碗已经不错,实在不该指望什么。

村人们就那么立在窑洞屋里。

甲说,妈的。

乙说,妈的。

丙说,真是,他妈的。

丁叹了一口气。

戊叹了一口气。

己也叹了一口气。

庚无力地坐在了一张凳上。

辛坐在了床上。

壬坐在了一个纸箱上。

癸坐在了刘丙林的锅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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