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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信上说,张乡长,你见了这信我就死了;我受不了这疼,我疼的时候怕是有人笑哩,看着人笑,倒不如我自己去猛然死了。我自己死了也吓村人一跳,让他们少开心一会。我死了,有两件事求你,一是不能让我的女人改嫁,你一定要想法儿挡住她,我不能让别人再使唤我的女人。二是我家老大二十七岁,又识字,你一定让他当上村长,这样我也算不白白跟着共产党干了一生。我也就安心在土下合眼了。

乡长在县里开了半月会,要深入乡村改革,就又坐着县政府的大轿车,去南方参观了十几天。回后,一开门见那信从门缝塞进屋里,仰躺着,蒙了厚灰。拆了,忙拿电话问去,就在电话里哭了,想:人啊,说死就死了,一个来月前两个人还并肩去乡卫生院,又说又笑。

村长说:“给我们村几吨化肥吧。”

乡长说:“你们村计划生育工作最差。”

村长说:“你没见我在超生户门口骂她祖宗?”

乡长说:“我知道你是先放跑了那女人再骂的。”

村长就笑,乡长也笑了。笑声还没消失,人就死了。从坟上回来,山梁上的小路,载不动乡长的许多心绪,就扭得折折曲曲。乡长想到了村长许多好处,觉得全乡再没比村长能干的乡村干部了。县里的公路,修到各村庄、各坟地都不顺畅,农民不让。有一段路乡长挂帅去修,到这梁上穿坟时,全村人坐在坟地不动,不得不停工,无奈请村长出面。村长到坟地的村人面前走了一圈,说:

“谁家不想迁坟也成,出钱让我去请乡里干部吃一顿饭——一个坟头一桌。”

就都迁坟了,公路河水一样顺畅地过了山梁。乡长从小路上踏进梁上的公路,在路边略站片刻,望着那公路灰白灰白,在阴冷天里,如一股烟尘曲曲弯弯,随物而赋形,触景生情,乡长叹了一口长气,缓缓进了村里。村里最老的人是二爷。二爷七十一岁,好身体,走远路不比人差。辈分最高,连李贵都要向他叫叔。乡长从村头小店里买了二斤饼干,红盒,显吉利,提上去了二爷家。二爷在屋里烤火,见来了生人,又说是乡长,惊了,忙让座,烧荷包蛋。乡长平易近人。同二爷促膝长谈,问寒问暖,最后乡长说:

“我真想让你出来当村长。”

二爷更惊:“你这是笑话。”

乡长说:“不是笑话,可惜你年龄大了。”

这时,村长家大孩娃扛一袋化肥进屋竖在门后,说有客人呀二爷,我给你送一袋化肥,你就别托别人走后门买了,买不到的。一开春小麦施肥时不够了我再给你买。二爷去屋取钱。村长的儿子把钱扔在地上,怒说:

“二爷你是没把我当成你的孙子看!”

二爷捡钱怔着。

村长家儿子出门走了。

乡长说:“谁家孩娃,精明能干。”

二爷说:“村长家的,你不认识?”

乡长说:“不太认识,竟长这么大了。”

又说:“选村长就选这样的最好,又年轻,又肯为村人办事。”

二爷说:“他倒真的合适,跟着他爹见过世面哩。”

乡长说:“哪能说选就选上他哩?”

二爷说:“能。我说能就能。”

乡长在二爷家吃了一顿饭,和二爷说了许多话,走了。后几天,全村各家各户都得到了一袋自己走后门也买不到的日本尿素。都是村长家儿子帮着买的。后几天乡长不光去二爷家,还去了许多人家,宣传民主,让村人都要投出神圣一票。后几天,凡是乡长去的人家,都是二爷首先去过的,或被二爷差人叫走说过啥的。乡长无论到哪家,都说不能任人唯亲,全村李姓人占四分之二,从解放至村长死,都是李姓人当村长、支书,这一次李姓人也应该选外姓人当村长,就是选李姓人,也最好不要选村长家老大,这样免得让人觉得是世袭。如此云云。村人都说乡长倒公正,不是那种徇私枉法者,且过去看上去和村长关系好,现在村长死了,才看出来彼此关系也甚为一般。不然,怎么动员村人不要选村长家儿子呢?

选举这天在月末,后晌,日头平南时候开始。村人十八岁以上的都来了。其实,十八岁以下的也都来了。孩娃们在会场上满世界跑。日光黄爽,微微地暖着,对面山梁起伏成一行驼背。会场设在村中的饭场,很大一块地场,平平坦坦,往时这儿拴牛拴羊,现在成了饭场,又成了会场。平坦的东端,放了两张桌子,和条凳子,这就是会场了。四个自然村的群众都集中在这里,坐着,也是黑压压一片。选举前,乡长讲了话,就是法制、民主之类,各种大会上常讲的。最后提出了候选人的名字。候选人中只有李姓一个,有外姓人三个。乡长念了候选人名单,村中李姓人就都愤然。四个候选人,竟有外姓三个,而外姓人却只有村人的一半。可是,又都只能哑然。候选人是有条件的,首先得是四十岁以下,其次,老婆得是按计划生育结扎过的。而且,这条件不是乡长定的,是从文件中念出来的。李姓人够此条件的,也就村长家老大了。再说,还真幸亏村长家老大,几天前让老婆挨了一刀,要不,连这一个候选人怕也没有。念了候选人名单,乡长就在桌上放了四个碗,每个碗上写了候选人的名字,给每个群众发了一粒花生米,让同意谁当村长,就把花生米丢进谁的碗里。为了防弊,乡长请德高望重的二爷上台监督,凡十八岁以上村人,都得去丢一次,但绝不能一人丢进两粒。

完了,乡长喊:“现在选举开始,都来丢吧。”

日光温暖,可觉冷得很。二爷在台上坐着,胡子银白,在日光中熠熠生辉。会场上没人动弹,二爷咳了一声,吐了痰,孙女去给他披了羊皮大衣,顺势往村长家老大碗里丢了一粒。花生米又大又满,润红色,有油光,从碗边滚进碗底时,叮当作响。

便都开始丢了。

最先接连不断去丢的,倒都是杂姓人,他们鱼贯着,或这里那里,情势严峻明朗,竟没有一个丢进李姓人的碗。事情这样,也就不好了,这就激了李姓人的血呢。李姓人也自然不会把花生米丢进杂姓人碗里。再说,二爷的目光,少见,利呵。寒寒的,一眨不眨,每一个去丢花生米的李姓人,在那目光下都冷了身子,把花生米慌慌地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的碗里,急切切地走下台来,长时间默着。也有人想把手里的一粒,丢进外姓人碗,如李贵,可上台看了一眼二爷,二爷说:

“贵,过几天去把我的棺材合一下。”

李贵应着,就把花生米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碗里。村长家儿子碗在中央,碗里已有半碗。炒了够下一顿酒呢。外姓人碗里本就不多,又分散在三个碗中,三颗两粒,可怜显见的。

说起来。李姓人不顾二爷的目光,把花生投进外姓人碗里的,仅就一人,也就是村长的女人了。二爷拿目光剜她时,她说二爷你今天身体可好,我因守孝,没有顾上看你。这样说着,就把那粒花生,当众投到了人家的碗里。没人知道,那碗上的名儿,就是她要嫁的主了。

二爷的目光无奈何她。

然而末尾,还是选上了村长家儿子继任村长。大众选的,碗里的花生,远远超出了杂姓的三个白碗,数了那花生的粒数,宣布了李姓中选,会场有了零星掌声,稀稀落落,拍得十分讽嘲苍凉。但是,毕竟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乡长也就请村长家儿子来了几段就职演说。村长的儿子也就气宇轩昂地站在台上,讲到乡里又催集资款和集体工程粮了。请明天各户人家把粮款交到村委会上。说明天吃过早饭八点半钟,他在村委会等着登记过秤。

散会了。

天冷,人都走得很疾。乡长走在最后,离开会场拐过一个墙角,看到麻乱乱地站着一群老人、男人,都是自然村落中的杂姓。乡长走过去,对大家叹了一口长气,说:

“真没想到选举会是这个结果。”

杂姓人群中就有一个六十老人跪在了乡长面前,说:

“满意了,有你乡长抬举我们外姓人,我们也就烧了香喽。”

慌忙把老人扶起,一直把这人群送到梁上,告别时,杂姓人群竟又集体跪下给乡长磕了一个头,情况十分动人,乡长差点流出泪来。直望着他们在梁上渐次消失,乡长才转身去了村长的家。村长的女人和乡长本都熟,一见面自然说了人生不测、生死难料的话,当着村长女人的面,乡长还擦了几把眼泪,最后说,总算又选上儿子做了村长,你的日子终归好过了些,没人敢因你是寡妇就在门前走来走去,就领着儿女们好好过吧。

村长的女人不言,去给乡长烧了几样菜,温了半斤酒,乡长和新任村长喝过吃过,就要离村走去。来了一个吉普车接他,乡长说要到村长的坟上告别一下,步行着去了坟上。村长的女人、儿子陪着,吉普车停在路边,就都亲眼看着乡长缓缓走至村长的坟前,默站一会,取出了那封信来,划燃火柴,蹲下烧了。火是金色,在灰暗的冬季增亮了坟地上光色。乡长说:

“我照你说的做了,放心去吧,三年五载把小女儿娶去,我也不会亏了她的,该合眼了,世界上有我在呢。”

火熄了。

乡长起身拍拍灰,上车走了。

听夜

是年夏时,从解放军艺术学院回去休假,片片段段,知道这些。向我讲述最多的,是我母亲,其次,是我的堂弟。怕我不信,堂弟曾在梁上,指着一个坟道:看,这就是村长的坟,似是藉以证明。并说:

“你可以来坟地听夜,村长每夜都要在坟地开会,训话,来得巧,还能听到许多妙事。”

村长的坟已经陈旧,只不过相对别的,它还略带红色,然长出的野草,却同整片坟地一样的青旺茵茵。倘若不是坟土还插有花圈竹条的圆环,怕是无新旧可言。堂弟小个,矮胖,话间爱舞,手脚不停,说着,便拉我衣袖,怂恿我到村长的坟前细看,说夜间村长讲话,就坐在他的坟顶,那坟顶长年累月,有了一个屁股痕儿。

看了,果然。笑笑说,放羊的孩娃也可以来这坟上坐一屁股的。堂弟不言,拿一三角尖石摆在坟顶,说明早你来,这石就被村长坐时扔到一边了,有时还有烟灰、酒气。将信将疑着,次日来看,又果然。三角石被扔到了坟下,坟上是新坐的痕儿,灰白烟灰,被潮气沾在草上。

决定弄个究竟。

罢了夜饭不久,就同堂弟前往听夜。走到梁上,碰到了村长的女人,她问干啥?我说不干啥,走走。

她说:“别去坟地瞎跑,都是别人编的。”

我说:“天热,走一走。”

村长的女人已经猛然显老,一年不到,仿若增了十岁,嗓子也枯,话音干裂得很。她站在自家门口,如同生长半途萎缩了的杨树。月光清明,她的脸苍白衰败。从她家门口走过,使人心儿陡然沉重。堂弟说,她原是要嫁的,对方是邻村人,属这个村委会管辖。村长的儿子又当了村长,那男的就再也不敢娶她,也有别的人动她心思,可听说好歹也算村长的娘,胆就蔫了。山梁上月色似乎更为明净,能望见邻村的几窝赤黄的灯光。从远处传来的狗吠,清水泠泠的响亮,显得这山梁越发空寂。坟地离村庄本就不远,四里,或者五里六里。总之,我们走着走着,也就到了。按照堂弟的经验,躲在了山梁上的一棵树上,大槐树,上百岁的老,树影隐含神秘。能看见不远处的坟地,在月光中分明如一片土色,还有几棵半大的柏,在坟地下角,微微地摇,细碎的声音摩挲着我们的耳朵。夜凉爽身,有些淡冷。偶尔有一声知了从这棵树上至那棵树上地飞叫,如一串珠子在很远的空中碰撞。再就是我们的呼吸了,压不住的粗重。

堂弟说:“你怕?”

我说:“本不信的,怕啥。”

这说话之间,听到从身后哪里,传来了走路的脚步声。我说有人来了,堂弟说别吭,会议开始了。我闭了呼吸,细加分辨,竟真是从坟地那儿传来的脚音,由远至近,凌凌乱乱,渐渐清晰起来,还有说话的声音,全是纯浓乡音,听了使人觉得半恐半亲,然却是会前会后的一片嘈杂,并听不清说了什么。我很愕然,在树下听了一阵,终不知坟地那儿都说了什么。

堂弟说:“听清了吧?”

我说:“听不清。”

堂弟说:“这是在争吃返销粮的。”

再听,果然就是,在那一片吵嚷中,就慢慢听见了村长的吆喝:“别吵了,再别吵了。就这么定了,一个人头十五斤,不满十四岁的十斤,明天都到我家领粮本去。”

吵声也就小了。听见了一个又粗又重的说“散会吧”的声音,是十二年前死了的民兵营长,汽车轧死的,我当兵走时他送我上的汽车。之后,就是散会的脚步声,堂弟告诉我,还有两处可以听到,一是前面的风口,只要刮西风,那声音就格外清楚;另一处,是坟左侧的庄稼地里,因为村长讲话总是面向那儿。我问那儿能听到什么,堂弟说庄稼地能听到村人十年前分地争地的吵骂,有时还为争好地打架,村长在劝架,还打了打架的社员。我说风口呢?

堂弟说:“半夜零点,风口能听到村长和老支书在争那大队党支部的公章。”

很想去听,却不是西风,就回了村里。不想村长的女人还在门口等着,她说:

“听到了吗?”

我站着。

“真有声音。”

她从暗影里走出来。

“谁的?”

我说:“村长。”

她说:“说啥?”

我说:“开会,分返销粮。”

她便笑了:“又是这。”

隔了几日,我都睡了,堂弟隔窗叫我起床,说今夜西风,时间也是正好。既已醒了,就同他去了。村长的女人,在这么深重的黑夜,还是孤零零在门口坐着纳凉,堂弟悄声说也许在等哪个男人。我和她随口几句闲言,也就匆匆走了。到坟地西风口上,隐在路边崖下,等了许多时辰,不见有任何声音,扫兴走时,听到了隐隐约约有砰啪之声,猫着腰往前面走走,伏在潮湿的地方,果然又听到有争有吵。

村长说:“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死过三十年的老支书说:“本来就是我的。”

村长说:“是你儿子盗墓从我棺中偷走的。”

老支书说:“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入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又听一阵,反复就此几句,不知道是他们在反复吵这几句,还是在这儿只能听到这几句。也许换个地方,能听到许多别的,听过九遍之后,我领着堂弟,在坟地四周寻找,一会站起,一会猫下,再也没找到新的听夜的去处。重新回到风口,依旧那么几句:

“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本来就是我的。”

“是你儿子从我棺材中偷走的。”

“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入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觉得乏味。夜也已很深,就走了。老支书死得甚早,三十年了,连我都记不得他的音容。只听家人说老支书是解放那年当的村支书,三年大灾时饿死了,村长是支书死时当的村干部。再就一无所知,觉得为那公章如此无聊,中国各级公章,也就村这一级最小,又不是什么大印。心下就开始瞧不起了他们。到家,堂弟回去睡时,问我:

“还听吗?”

“没意思。”

进屋,灯还亮着,竟是村长的女人和家人在座。见我进来,她迎面站起,问:

“又听到了?”

“听到了。”

“不骗我吧兄弟,我信你的。”

“真听到了,我都觉奇怪,不敢相信。”

又说几句,女人走了。问家人她来说啥,答说她想改嫁,便共同替她感叹几句,上床睡了。月亮是天将晓时升起的,爬在窗上明明白白。想起听夜,想起湖北人常说,荆州长江岸边的古战场上,时常听到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的拼杀之声,就一夜不能入睡。听着村街上的夜蝉鸣叫,心绪愈加烦乱。终于熬至想睡时候,忽然听到从山梁上传来由小到大的嘶唤: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是女人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厉,终于就叫到了村街。听到街上有开门的声音。继而,我家门也开了。想必家人也因那叫声起了床去。我想睡,那叫声不断,只好下床,天却亮了。走出大门,见一村人拥着村长的女人,当了新村长的村长的儿子极孝敬地搀扶着她往家走去,她却边蹦边叫: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她竟是疯了。

原来她昨儿夜离开我家,径直去了坟地听夜,谁也不知她听了啥儿,回来也就疯了。

又几日我假满返回,次年春天再次休假,村长的女人已经因疯死去,埋在村长坟内右侧。堂弟对我说,去听夜还能听到村长的女人在坟地大唤我要改嫁哩。

再去听,也竟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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