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第一章

讲起这边的景况,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实际的事情,不仅是风光秀朴,物事原始,人世淳厚到被那边视为几近痴傻。路六命死的当儿,如醉醺醺地走越一条搁置在夜间的胡同,胡同尽了,日头勃然出来,眼前便灿烂了一片明色。那边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黄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样,已经明显地写在耙耧山上。然而这边,正值仲春,土地流动着活生生的气息,树木绿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树头上点点滴滴地跳着,蹬落的清凉气味在半空荡动不止。初死时,还有些惧怕,然而真的走进这条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待到胡同尽去,跨上一条黄土大道,看到这明净的日光,日光中尘埃飞舞的金星,以及艳红的天边、翠绿的林地、蓝瓦瓦的庄稼,心境便平和下来。原来所谓的死,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情,如同灯熄一样罢了,焉知死就不是一件好事哩。

说起死的事情,也是酝酿了许多年月,许多次数。路六命生在一个饥荒的岁月,那时候,山梁上的坟地,日渐扩大,头年的路家坟地里,只有祖先的十七个坟堆。来年,就变为二十一个。第三年就是三十九个,路头村的人口锐减。原是一百来口人的村落,这时候仅余数十口人。翻过秦岭山脉,往陕西的西安方向去讨饭度荒的人们,终日在山梁的土道上成群结队。那当儿,路六命一岁,上有三姐二哥,已经饿死一男一女,埋过之后,爹说把老六扔到梁上去吧,过路人见他是个男娃,兴许捡走了。娘说扔了去吧,兴许是条生路。就将他扔在一棵柿树下面。然在三日之后,再到梁上的柿树下边去看,日头烧饼样烤着天空,地上黄爽爽一片,路六命却端端地坐在路边的日光里玩耍,旁边放了一个做鞋用的糨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连身边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若从那时候核算过来,路六命该死不死,少说也有三次五次。还有一次是七岁时候,肺炎高烧,嘴角烧得上翘,眼珠翻白,医生说抱回去扔了吧。就把他扔在潮润的泥地等他死去,连装殓他的一个旧木板箱都已腾了出来。孰料他却在泥地睡了一觉,醒来依然活着。再有一次,他已十三周岁,从村头几丈高的杨树上跌下来,落进一边的悬崖,朝深沟里滚将下去,村人都说完了完了,没有命啦,然从沟口疯跑进沟底,却看见他正坐在泉水边上,一把一把掬水洗着身上的泥土。除了肩上擦掉一层薄皮,全身没有丝毫损伤。不过后来,倒是碰上真的灾难,在路边走着,人家扒房,一根房梁悬空落下,砸断了他的左腿。经官方商议,由房主出钱,把他送往洛阳整骨医院疗治,房主也答应了,去洛阳的车票都已订好。可在忽然之间,房主的儿子从县里学校回来,当了大队的支部委员,人家绝口不提治病的事,这样就终生瘸了下来。是年路六命十七,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之后,苦熬了十余个年月,虽说家是成了,却埋下了他一生屈辱的种子。直到眼下,将至中年,孩娃也都好大,老婆说想和他离婚,那话是挂在了唇边,随时都可以摘下,在他面前放落一串。而他想死,也并不是一念之间的冲动,也是有着一个漫长的春种秋收的过程。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路六命走在土道上,路边上的夹道杨树,呈出墨绿的颜色,凉爽惬意得无以言说,倒使人觉得有了几分落寞。口也似乎渴了,肚也渐渐觉饿。仲春天气,暖虽暖和,但走路到底费力。路六命这样刚有所思,就见有个十字路口,有卖茶水,有卖馍饭,一摸口袋,想起自己来这边时,倾其所有,把钱都留在了那边,只好远远站了片刻,默默地朝前走了。走了,又朝这儿回头三望。

“他真的身无分文?”

“他一生都身无分文。”

说到钱上,与路六命倒是有着一股生死不解之缘。

路六命十四岁那年,生产队长的老婆难产,七整八整,生了一天一夜,老婆差一点死去,生下的孩娃,却是一个怪胎。胎儿有三条小腿,两条正常,另一条有骨有肉,还有几个指头,在屁股上方,红红艳艳。队长让他老婆把脸转向床里,便一把将那怪婴掐了。队长出十块钱,差人将怪婴背去扔了。钱虽多,村人却都不为此心动,这时候路六命说钱给我吧队长,我去。初冬天气,风在梁上砰砰啪啪吹着,队长取出那张簇新的十元票,握着钱的这端,十元钱像一面旗帜样,猎猎作响。路六命接了那钱,从队长家扛出了一个竹篮,篮里塞满了从月子席下抽出的月子草,那草里就埋了队长掐死的男婴孩娃。那当儿路六命才十四周岁,十四岁他就开始臭名昭著,村人见他,无不要在路边擤下一串鼻涕。现在路六命死后,走在平坦的黄土道上,还能看见二十多年前他的那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竹篮和死婴在他肩上一颠一荡,风把篮里的稻草吹得干裂嘶响。他把那婴娃背到十里外一条叫乌鸦沟的崖头,用力将竹篮朝沟里扔去。死孩娃从篮里漏落出来。那孩娃浑身冰青,圆圆的一团肉球,如一个紫色的鹅卵石样,划破初冬的寒色日光,迅疾地朝沟底跌下,稻草在半空七零八落,撒开来一片。乌鸦从半崖惊飞起来,铺天盖地飞在六命的头顶,青一块紫一块的叫声,暴雨样倾盆落下。从乌鸦沟回来,六命拐到镇上的国营食堂,吃了一碗羊肉烩面,一碗牛肉泡馍,肚饱身圆,嘴唇上硬了一层牛羊的黄油,回家把结余的八块四毛钱递给父亲。父亲拿手蘸了唾沫,查了钱数,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腰上,把他从门里踢到了门外。就那年,父亲得了恶症,死在大雪封门的腊月,用那八块四毛钱扯了丈余新布,做了一套寿衣。从此,路六命开始了他替人扔婴、替人挖墓、替人抬棺的别样日月。

十字路口和那儿的馍、饭、茶水,被路六命远远丢在身后。他沿着黄土大道一直正西,身后的日光愈加温暖明净,路两旁的小麦苗,青乌乌浓密一片,没有地界,没有田埂,烈烈的青藻气息,河水样从他鼻下汩汩流过。前面有一缓缓土坡,黄土道慢慢爬将上去,宽亮起来,宛若一匹在日光中拉展的绸布。他一步一步朝坟上走去,行至半坡,无意间回头一望,竟看见那边自家的路头村里,人声鼎沸,一片慌乱。心下存了疑问,想如何就能看见那边的村落哩?迟疑着退了几步,站得更高一些,看到的果然就是耙耧山梁上的路头村。村头的那棵古槐,和古槐上十几年不用了却依然挂着的车轮锈钟,还有枝杈上的黄叶,枝头上黑黑一团的老鸦窝。路六命三脚两步上了坡顶,再次回过身来,连村里在檐下卧着的鸡、狗都看得十分明了。急忙忙地朝自家望去,见院里站了许多村人,李哥、王哥、邻家的四嫂、三伯,都在路五爷的吆喝声中,忙五忙六,一会拿来棍子,一会拿来绳子,然后在地上缠缠绕绕,捆成了一个担架。五爷说快一些、快一些,路六命就看见自己媳妇抱出了一床被子,李哥、王哥抬出一个人来,将人放在担架上,拿那被子盖了,几个男人抬将起来,跑出院落,沿着梁路往镇上的医院跑去。砰砰啪啪的脚步声,一波一浪地涌进路六命的耳里。早时候你们在干啥?路六命把目光收回来,念叨说一天前若都有这份亲情,我也不至于不到四十就过世到这边儿来。他刚要离开,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个老人,白发银须,面挂淡红的慈笑,说天还早哩,要看啥抓紧去看,下去这道坡儿,就啥也看不见了。路六命说不看了,看够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份清净。老人说真不看了?他说真不看了。老人说依着你的经历,也该死心塌地离开那边,到这边世界过闲适无忧的日子了。吃糠咽菜都好,路六命说,我早就想死了,在那边我受够了罪。老人在他脸上端详一阵,说真这样你就跟我来吧。

路六命跟着老人走下土坡,说你领我去哪儿?老人说到了你就知了,在那儿你还能见到你的村人。这样走了一阵,看见一方乡村,齐齐整整扎下许多院落,都是四合小院,都是泥墙草屋,各家门前有石有树,有鸡有鸭。人未至村,就闻到花香扑鼻,一股一股桃红李白的香味,从村里朝着村外弥漫。还能看见从谁家院里,伸向墙外的几枝石榴花,火红点点,喇叭样吹在村街上。问身后老人这是啥村?答说就是你家的路尾村,到这村就无路可走了。又说那边这边,一切的一切,多是相反相对,那边叫头的,这边称为尾,那边说高的,这边叫做低,那边说小的,这边就说大,且那边的同村同邻人,死了之后,到这边多能相遇,在那边受尽苦难的人,到这边大都清静闲适,无病无灾。这样说说话话,转眼到了村口,路六命忽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叫,唤说我不到那边活着——求你们不要把我赶到那边……

路六命立下脚步,模模糊糊看见有四五壮汉,拖着一个小伙,皮影儿样朝村外走去,似要把他送到哪儿,小伙坚决不肯,挣扎拖拽,推推搡搡,还看见那小伙自己打着自己的耳光,泪水涟涟,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路六命不免惊异,问说拉他去哪儿?老人说还让他去那边活着。

又问,他不想活着?

老人说,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边。

再问,为啥非让他去那边活着?

老人脸上浮过一层淡青,说他在这边偷鸡摸狗,白天不下地,夜间越墙跳窗偷女人,欠债不还,好吃懒做。路六命脸上立马有青有红起来,僵僵地如同凝着的云。

“是老人的话伤了他的痛处。”

“他想到了自家女人和他欠女人的债务。”

债务已是路六命的陈年旧账。路六命望着愈加模糊不清的那团人影,默默地把目光搭到远处,忽然就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日头酷烈,庄稼地瘦黄一片,有挂着红舌的灰狗,在村头夹着尾巴走来走去。二十八岁的路六命立在自家门口,把目光投到梁上那条路道,痴迷一阵,看见媒人领着一个姑娘走来,慌忙瘸着回了屋,换上借来的新衣,帮娘将屋里的摆设归上正位,又去邻家借来几个鸡蛋,媒人也就领着姑娘到了门口。仔细说来,皆因六命腿瘸,又只能在红白事上干些下活的名声,闹得倾了家产,也没能讨下一房女人。这次是亲姨出面,到山里领了人家,答应给两千块钱,帮人家弟弟盖房娶媳。这桩姻缘才算系了两端,照说条件也够苛刻,两千块钱从哪儿飞来?然路家全都应了。正是午时,村里平平静静,人们都睡着午觉。让姑娘喝了白糖开水,吃了鸡蛋捞面,娘从里屋出来,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红纸包放在桌上,便约媒人门外纳凉。出去时她们将大门锁了。六命原没想到这姑娘清秀漂亮,抬头看时,才发现她眉黑眼长,高挑个儿,除了略微有些面黄,实在说不出她哪儿长相不妥。他说你多大啦?

她说十八。

他说我可二十八哩。

她说那桌上是两千块钱吧?

他说是哩,两千。

她说有钱我就不管那许多事情了,二十八也好、三十八也好,穷也好、瘸也好,我爹我娘死了,有这两千块钱,我就能替弟盖起三间土房,讨下一房媳妇了。这样说着,姑娘就去桌上拿钱,路六命一下横在了她和钱的中间。门外日光炽白一片,知了的叫声,凸凸凹凹地响满了院落。有一只花猫,卧在院墙上朝着上房偷看。六命捉住了姑娘的手,她说你松开我呀,有了那钱,我迟早会是你的人哩。六命不言,先是双手颤抖生汗,后就浑身哆嗦,汗流不止了。他用瘸腿踢倒了墙边的一领草席,把那姑娘放倒在席上。他解她的扣儿时候,她说你不信我吗?我拿了你两千块钱,我哪能不嫁你哩。她让他解了她的扣儿,让他脱了她的衣裤,让他仓仓皇皇做了那样事情。地上凉生生的感觉冷了她的全身。他热极,她却浑身冰凉。做完事情时候,他哭了,她却平平静静,说你把钱给我,我立马回去给我弟盖房娶媳,你们看好日子我就嫁来。他把桌上的红纸包儿拿来递她,她解纸包儿看时,他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纸包儿里没有钱,是一张写好的欠债契约,证明路六命成婚欠钱,共计两千款项,婚后至死必还。姑娘看罢契约,痴痴怔了一阵,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悲天悲地,把耳光风扫落叶一样抽打在路六命的脸上。六命就那么木然不动,跪在人家面前,任打任骂,脸上苍白着一层浮云,一句接一句说,我会还你钱的,我会还你钱的。

“那姑娘就嫁了他吗?”

“她是他的人了,她理当要嫁。”

直至眼下,十年光阴流水而过,路六命的脸上还火火辣辣,感到女人小竹掴在脸上的耳光,依旧红艳艳地疼着。他同老人入村慢行,穿街而过,果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路大明、路黑狗、张三才、小兔子,还有村头洪家的寡妇。路大明是生了癌症死的,路黑狗是贷款做笔天大买卖,生意折了,欠下永生还不完的款子,就一头栽进了汽车的轮下。至于寡妇,似乎是和人家哪个男人扯连不清,同族人又坚决不允她改嫁异姓,她说去河里打水,便一头扎了下去。其时,路六命都曾给他们挖过墓室,抬过棺材。他立下步子,半旋回头,朝身后长望一眼,冷丁儿奇怪起来,果然如老人说,离开那道土坡,确实看不到那边的耙耧山脉,看不到路头村和村人们,他想抬他去医院的村人们,一定在山梁上风风火火,一团儿朝着镇上卷动。女人小竹,也一定抱着他几岁的孩娃,忙不迭儿跟在担架后边,气喘吁吁,汗流如注,一绺绺头发,粘在了宽亮的额上,她时不时地腾出手来,擦抹一把。孩娃的鞋也一定掉在地上一只,小脚儿凉得晶莹透亮,小竹还浑然不知,忙忙乱乱地跟着担架疯跑。他贸然地想喊女人一声,告诉她说孩娃的鞋掉了,张开了嘴,却猛地想到自己已经穿越胡同,离开那边到了这儿,于是,便又拢了嘴巴,想你就疯跑去吧,你不是日日都吵着要和我离婚,不是巴不得我路六命早一天死掉离开那方世界嘛。

“她真的这样?”

“她一生都在恨他。”

新婚夜里,路六命去动小竹时候,她说路瘸子你滚到床下去,你欠我弟三间瓦屋、一房媳妇,一日不还,你一日别想来碰我。四邻五村人都知道,小竹刚和六命见面,就把身子给了他,她不能不嫁六命了。她在娘家村里又住了三年,至二十一岁,终于接过路六命的欠账契约,和不算微薄的彩礼,安顿了弟弟的日常生活,嫁到了路头村,做了路六命的床上女人。可是她不让他摸她一把。他就一夜一夜地蜷在她的脚头,这样有名无实地过了两年,她才在冷的时候让他暖了她。初冬的一个清冷之夜,她说瘸子,你把我被窝暖一下,他便受宠若惊,脱得精赤条条,上床把她的被窝暖得热热烘烘,火烤了一般。睡的当儿,他离开那被窝去她的脚头,她说你别走了,我让你和我睡,睡了你就和我离婚吧。她说山里有个男人五十二了,有个小妹刚好二十岁,说离了婚她嫁给那男人,那男人就把他的小妹嫁给她弟弟。他钻进了她的被窝,闻到了女人身上温馨的气息。屋外是冰青色的北风,冷得山梁子哆哆嗦嗦,村头、门前、院里,还有房后那些落尽了树叶的槐树、杨树、榆树的枝条,在黑夜里抽抽打打。他极小心地去摸她的肩,去摸她的身,他的手又热又胀,双唇因害怕她拒绝而打着寒战。

他说小竹,你别和我离婚。

她说我得让我弟成家立业。

他说我还你钱小竹。

她说你拿啥还我?

他说我明儿开始到镇上去做买卖。

她说你卖啥儿?

他说我卖烤红薯吧。

她哼了一下,说等你有钱为我弟娶媳盖房,我弟都有花白胡子了。她还是由他了一夜。她说爱咋儿你就咋儿吧瘸子,今天任你疯野一夜,明后天你就和我离婚。那一夜她让他实实在在做了她的男人,可是,来日醒来,她的身边、她的床头却没有了六命的影儿,直至天再黑将下来,她也没有找到他。三日后镇上集日,她去镇上赶集,在镇街上的一根线杆下面看见了他。他面前立了一个铁桶子火炉,火炉上摆了烤软的金色红薯,浓郁的香味又黏又稠,在零星的赶集人的头顶缓缓地流动,他却冻得把手插在袄袖,双脚轮番在地上跺来跺去。她过去给他买了一碗双羊肠汤。放了血红红一片辣椒,说能挣一个吗,答说能挣一两个。从此,路六命就开始了他那漫长的愈加辛劳的日月。寒冬腊月把红薯挑到镇上烤卖。有时一日也能卖出几斤,有时一日烤上一炉,至黑仍是一炉,他就自己吃了。挨到初春,天气转暖,地温上升,他就用麻袋装了绿豆、黄豆,埋在山梁下河边沙地,三朝五日生出芽来。七朝八日,芽儿又长又嫩,便挑上豆芽,到镇上卖去。镇上的大街小巷,工厂的门前,矿山伙房的锅旁,满世界都留下了他瘸拐的脚痕,和他沙哑的叫卖声音。终于熬到夏天,青菜铺盖了市面,他从溪边自垦的田里,割下一担青菜,费力地挑上肩去,爬至梁上,赶午时瘸到镇上。人家的青菜都已摆满菜市,他就把担子放在一边,等人家的菜卖完了,腾出了一块市面,把两筐青菜夹在市面缝中,这时候买菜的人已经买过,他等来的是那小镇上的税务人员。如此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秋天,有了一些积存。正准备把粮食挑到镇上粜时,他的孩子生了,媳妇住进了医院,把他的全部存项用得鸟蛋精光。到了来年这个季节,以为可以存下一笔,娘又死了,一件白事花掉了他又一年的脚力。终于他也就明白,所谓的人生在世,无非就是无尽的劳作,和鸡零狗碎的消耗。日子如油灯一样灭了再燃,燃了再灭,到了无油可燃的时候,也就有了一番新的前景。

“前景是指路六命眼下遇到的天地吗?”

“那倒也不尽然。”

在路六命孩子三岁的当儿,他差一点把欠下他女人的那些债务一笔还掉。那时候,乡村的景况也是天翻地覆,发起来的人家,村村都有。从耙耧山坡上走过去,每个村落,都有盖起楼房的人家。那里的房主,尽管还是乡村的农民,吃饭时,就有鸡鸭鱼肉,也少不了把碗端到街上,蹲在门口的青石面上,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再或索性席地而坐。就是那年夏初,路六命正挑着一担豆芽爬上山梁,忽就想要解手,便放下担子,朝半坡的一块麦地走去。那麦地中央有一井机房,是村长家里私人打的机井,本想到机房后面躲着解手,可到房下却听到房里一片响动,扒着窗台一看,原来那机房里收拾得十分洁净,井架旁放了一张床铺,床铺上有新褥新被,村长正和一个女人在那床上赤裸睡着。路六命倒吸一口冷气,闻到了麦田的苗气又腥又鲜,想缩回身子走时,村长打开房门站在了田里,说路瘸子,你给你妻弟的房子盖起没有?他说没有,村长说我给你盖吧,以后你每月逢五逢十的这个时候,都来我机井旁的地里找些事做,看到有别人从梁上往我井房这儿来了,大声咳嗽一下也就行了。村长说话时候,又慈祥又和善,五十几岁的脸上,堆满了长辈人的温暖。他说你每来一次我给你十块钱,要钱也行,去我家面粉厂拉面也行,直到你妻弟的媳妇娶进了屋里,事情也就算了啦。路六命那当儿用一条腿努力地站直在田地中央,日光把他的脸照成蜡黄色。他说村长,我是来这解手的,村长说你走吧,五天后的这时候,你挎个篓子来这割牛草也就没事了。村长转身往机房去了,一条腿迈进机房,却又回转身子道,记住,看到的事情连爹娘、老婆都不能说。路六命趔趄着从村长家麦田走至梁上,连豆芽的担儿也挑不动了。整整一天,在镇上卖着豆芽,却心神不宁,为五天后去不去那儿愁肠百结。这样挨到五天之后,一大早村长从他门口走过,笑吟吟说忙吧拐子?别忘了我托你办的事呵。他不能不去村长家机房前后做一个守护,也就终于看清,那女人是村长家面粉厂的会计。他们一前一后,旁若无人,径直走进那间山坡上的机房。路六命在田头割着牛草,四下打量着行人,日光淡金淡银,在麦田的夜露上泛着粉红的光泽。背后有牛的叫声,河流一样从他身边滚滚流过。他惘然地坐了下来,心境崩坏倒塌,零零乱乱。几个时辰过后,村长从那屋里出来,果然丢给他十块钱。又五天之后,村长又给他十块钱,这样从夏至秋,又从秋至夏,整整一年时间,他逢五、逢十、十五、二十,或到那儿割草,或到那儿拾柴,四季没有间断,村长也是不误时辰,或领着厂里的会计,或领着村中哪个新婚的媳妇,再或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到那屋里做完事情就走,有时当天付钱,有时一个月一次付清。一年下来,竟有四百多元,加上他的零星买卖,也就存了一千有余,满以为这样再坚持一年,就把欠媳妇的两千元债务一笔清了,那时候,媳妇也就扎扎实实成了自己的女人。谁知在来年初夏,小麦苗正要挺腰时刻,他又在那逢五的日子去井房前面割草,忽然从井房走出几个派出所的公干人员,没有说话就把他捆上带走了。原想是村长的事情败露,路六命一路都为自己讲不讲村长的事前想后思,最后决定打死都不说一个字,拿了人家的钱,就不能败了人家的面。谁知被关在那间黑屋三天以后,派出所所长却问他偷没偷机房的机器,说机房的机器,每隔五天被盗一次,半月丢了三大件,都是白天的逢五日子看好情况,半夜摘掉偷走。逢五到机房四周活动的有谁?只有你路瘸子一人。

路六命说我没有偷那机器呀所长。

所长说没偷你逢五逢十到那干什么?

我割草拾柴火。

所长说没想到你一个瘸子,还敢糊弄我堂堂派出所所长。

在所长铁青了面孔以后,他说村长逢五逢十领着女人去那机井房,就让他在外面守着割草拾柴火。所长笑了笑,脸便青成菜色了,说我操你八辈子路瘸子,我抓了多少人,办了多少案,没人敢设个圈套让我跳,你一个瘸子竟敢在我面前挖陷阱,你们村长是好人坏人我还能不知道?说完之后,所长朝路六命身上踢了一脚就走出了审讯室。

“真的这样?”

“真的这样。”

现在,路六命走在这边路尾村的村街上,不停地同早一步离开那边路头村的人们寒暄问候,说长道短,向人介绍一些路头村近时的景况,又一面回过头去,看他被关了一个月的一个黄昏,如何地迈着瘦弱的脚步,病恹恹地离开派出所那间铁门铁窗的黑屋。那时候,日已西尽,山梁上风平浪静,树木都呆呆地立着不动。一个月的时光,夏收秋种已经过去,田地里玉蜀黍苗的秧儿,都耷着头儿疲倦地喘息。有野兔在梁路上卧着不动,野鸡在田头的埂儿上走来走去。黄昏的暮色里,路六命瘸腿独自地一摇一摆,如同山梁上孤独着的一只三条腿的瘦狗。他想自己既已从黑屋出来,且是自家女人送来了罚款的第二日,被政府的公干人员放了出来,那女人一定知道自己获释,知道了为啥就不来接自己一程?说到底不也是为了还你的婚债去替村长干了那号事情,才吃了这一场无端的冤枉官司吗?将至村落时候,路六命在梁上坐下歇了一阵,把天色的最后一抹光亮歇落下去,直到除了能看见村长家浇地时从机井抽出的白花花的水流,如同流不尽的月色一样,从那机井屋里喷薄而出,四野都沉入了深深的夜里,他才摸了一把自己又脏又长的头发,躲着正道,避着村人,从村后的一条小路绕至自家的土墙草院。刚刚罢过夜饭不久,村人都还未睡,纳凉的人们刚刚端着凳子坐到风口,然家里的大门却已紧紧闩了。他推了几推,又唤了三声小竹、小竹,等了许久,终于听到院落里响起了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接下就有了女人的问话:

谁呀?

我,我是瘸子,小竹,我回来了小竹。

女人的问话,使他感到了家的温暖,一个月不见天日的光景,一日间只有两顿从窗子递进的粗饭,饿得他瘦如柴草,似乎肚里的肠子,都已枯成了过冬的干草藤子。他坐了下来,等着女人开门扶他回家。可是,当那门哗一声开了的时候,首先走出来的不是自家的女人,而是一个男人,高高大大,过门时低了一下头,然后瞟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六命,昂着胸脯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像从他身边开过去的一样机器。他望着那男人往村里走去,直望到那个身影模糊起来,又最后消失。

他问是谁?

女人说是村长。

他微微怔了一下,说他来干啥?

女人说他来还能干啥。

路六命的喉咙堵了一下,如同有颗枣子搁在了喉间。他用力咽了几次口水,终于没能把那枣子咽将下去,就很惘然地坐着不动。这当儿,一牙弯月在不知不觉之间,从村头的云缝中挤了出来,挂在一片林地的树梢。前面的风口,有村人和村长说话的声音,村人说忙去了村长?村长说到村委会开个小会。之后,村长去了,剩下一片村人的谈天说地,仿佛一树杨叶在风中噼啪作响。女人说你回来吧,还坐在门口干啥。他说孩娃呢?女人说村长一来,就让孩娃到村头耍着去了。路六命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软软地瘸进院落。坐在树下的石上,青石面上冰凉的感觉,立马传遍他的全身,连同他的心都冷冷地有了寒气。

女人说你还没吃夜饭吧六命?

他说没有。

她说我去烧吧,刚磨了白面。

他说我不饿的,你别费面。

她说不是我小竹不好,是我托了村长去派出所讲情,才把你放了出来,原来说不想住就要罚上五千块钱,是村长请了人家一桌,才减成了一千。为了把你从派出所弄出来,村长跑前跑后,又花钱又出力。人家和你六命家非亲非故,人家图啥?人家缺我们啥?除了这点意思,我还能拿啥感谢村长?你看你一个月不回家来,一到家就满心不悦,不是为了你我能做出这样的事吗?女人小竹站在院子中央,月光把她的脸照成半白半灰的颜色。她头发凌乱,衣服不整,上衣还有一个扣儿未来得及扣上。路六命望着她的样儿,说小竹,我不是没有怪你一句吗?

她说我看出来你不高兴哩。

他说村长以后还来?

她说他要来十次还欠人家八次呢。

他便不再吭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把身子倚在树上。树是泡桐,十余年的树龄。眼下,路六命在这边还似乎能看见那桐树硕大的树冠,在深秋的院落空空地支着,枝条横七竖八地弯在天空。树身上有许多老裂的疤痕,凸凸凹凹地扎着他的脊背。从村长家麦田被带走时,他穿了一件白洋布衬衫,如今那衬衫已经黑成油布,布纹中的虱子一群一股,行军样在他身上浩浩荡荡。他把背在树皮上蹭了几下,他听到了虱子被挤破的声响,又清又脆,红艳艳地在他背上风样一掠而过。一种彻心透骨的舒畅漫过他的全身。他说村长下次啥时候来?女人小竹说五天一次,下次是初八。他说去给我烙个油馍吃吧,我肚子饿了。

女人便转身走进了灶房。

人世的光景就这般日复一日。到了农历初八,女人说村长要我洗个澡的,路六命就把柴火抱进灶房,拉着风箱,烧了一大锅温水,倒进一个齐腰高的水缸,女人就赤裸裸跳了进去。水缸放在上房和厢房的过道之间,水蒸气白浓浓地炊烟样缭绕上升。女人在那缸里泡,搓了,他又用温水给她冲了,她便洗得白生生的嫩藕一样。然后,她换着衣服,他去铺了被褥,月光就流进院落,村长如期而至。他把孩娃打发出门,从屋里出来,村长正在院里抽烟,村长说回来了六命(村长破例没有叫他瘸子)?他朝村长让过一个凳子,说多亏村长跑前跑后。女人在屋里咳了一声。村长看了一眼闪开的大门,从口袋取出一包香烟扔给路六命,就循着女人小竹的咳声,去了上房屋里。

世间在那一刻奇静无比,月光流动的声音,落叶的音响清晰可辨。村街上纳凉的村人走动的脚音,很响地从门外传来。邻居兄弟在门口驻足,唤了一声瘸子哥,到梁上乘凉去啊。他慌忙过去,用双手扯拦了两边的门框,说你先去兄弟,我家猪还未喂。那人说嫂子呢?他说生病了,躺在床上。那人便感叹一声,先自走了。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