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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就进来一个警察,催说有话快讲,还有五分钟时间,女人就说要过年啦,要办年货,买对联、买油盐、买布料、买粉丝、割肉、磨面、打醋,大事小事都花钱,说要不花张老大给的七百块钱,怕就过不了这个年。又说年前又有媒人给她弟弟提亲,也得从那七百中,先给弟弟扯套新衣换到身上。路六命抠开烟包,抽出一支,低头吸了一口,说那就花吧,女人又说我不忍心花了这钱。路六命说有别的法儿?花吧。

女人便钩下头去,说村长又找我说过那事,让我侍候他一年两年。

路六命盯着女人的脸看,说答应了他?

女人说没哩,得和你打个商量。

路六命就默下吸了几口黑烟,说村长不是强迫,你就不要应他,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可走到那一步,说孩娃一天一天长大,不能叫孩娃脸上没有颜色。女人就说,村长这一点还好,他一向不求哪个女人,有半点不乐意他就不干。说你安心住吧瘸子,我小竹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就怕那七百块钱是存不了啦,我得一点一点掰开花了。

路六命说花吧你,待我出去了再挣。警察便又一次进来,让路六命回到场院去。其时已经暮黑,犯人都已换班吃饭,排成一行队伍,各端一盘一碗,往饭堂门口的大棚下走去。路六命没有吃饭,径直回了027号寝室。他为女人果真来看他感动,走的当儿她还说,初五以前再来,来不了正月十五一定来。原是没有想到她会来,在镇上关押时她已去过。他想说千道万,她到底是自己娶了的女人哩,心里有他,尽管她和村长睡了十夜,可那不也是为了自己早一天走出那间黑屋吗?不是从此就少说了许多离婚的话儿吗?尽管她夜间对他冷些,总向他提要那笔婚债儿,可那也确实是自己欠了人家。他想到了许多女人的好处,诸如替他洗衣,给他缝被,同他一道儿担粪下田,日日烧饭、洗锅、喂鸡、养猪,零七碎八,不计其数,都涌在路六命的心里,使他感到自个儿是真的对不起这个女人,那样儿不三不四地把人家娶到手里,闹得人家弟弟二十五了,还没有房子成家立业过日月。这样想着,路六命心里的惭愧,便如云如雾,翻翻滚滚,弄得他在屋里坐卧不安,只好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把屋子抽得云山云海,烟雾腾腾。正值腊月天气,外面开始刮风,小雪花漫天飞舞,打了饭的犯人,被特许可以端到寝室吃饭。这027号房里,本都不是要犯,统共住了九个犯人,六老三新,都是农民,都是偷鸡摸狗之事。还有两个,是农忙时候,田地种不过来,去偷了邻村耕牛,就偷进了这间屋里,彼此说起来,连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胆智。只有城郊的024号,犯有故意伤害罪,判了十八年徒刑。说是乡干部到他家里催要集资款项,他一锹就劈在了乡干部的头上,已住进来三年。路六命躺在床上,同室人一堆儿端饭进来,问说咋就不去吃饭?有人说他女人来了,来问他要过年的钱哩,大家一同唉声叹气,024号就把饭碗推到床上,过来竖在路六命的床边,说路瘸子,你缺钱吗?

他便坐起来望着024号犯人。

024号说满天下男人就你路瘸子窝囊,和女人生过了孩娃,还他奶奶欠着女人的钱,想要钱坐起来,给我叫声爹,叫一声我给你五块钱。

路瘸子说,叫十声哩?

024号说,十声五十。

路瘸子说,二十声哩?

二十声一百。

他说你要不给呢?

024号说不给我是你路瘸子的孙子。

路六命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把烟拧灭在床腿上,将024号拉到门口的光亮里,再把裤子向上提了两寸,规规正正跪在024号面前,大声叫了人家二十声爹,最后说,你不把钱给我我就跪着不起来了爹。024号朝路瘸子哼了一下,从床头的席下数了十五张十元的票儿,丢在他面前。那十五张票儿,秋叶样在屋里哗哗落下散满一地。路六命就那么跪着将钱捡了,点了一遍,又数出五张出来,过去放到024号身边,拿碗出去打饭吃了。

年前他女人又来看他,他把那一百块钱交给女人,说拿回去过年,那七百你给我存着,村长再找你说那件事情,死也不能答应。

经了唤爹挣钱,路六命发现一样事情,原来劳改犯人,凡在窑上工作,如装窑、出窑、码垛、上煤、压火之类,竟每月都有补助。024号是烧窑好手,管着窑的火候,一窑砖烧好烧坏全由他定夺,因此,每天场里补助他三块钱。其余装窑、出窑,又脏又累,见天补助一块、两块不等。整个劳改场的犯人,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养猪、种菜、放羊、烧饭之类,余皆或多或少,每天都有钱的,就是在窑场转转走走、擦擦机器,也每天有五角钱的补贴。路六命没想到做了劳改犯人,居然还能挣钱,忽然之间倒有些感谢张老大、埋怨这劳改场的科长了。能挣钱你让我路瘸子放啥羊?这人成了瘸子,连来这儿劳改也受人欺负。这一天他去找了那科长,天正下着鹅毛大雪,一世界白白亮亮,排列开的十四座卧窑四周,雪花未及近前,便都成了晶莹的水粒。窑周围些微泥泞,窑坡上倒还是干地。忙的犯人在忙着,闲的都躲在空窑取暖。因为下雪,羊也不消放了,把夏天存下的干草、红薯秧儿和买来的稻草扛到羊圈几捆,撒开扔在雪地,路六命从山坡上走下,便看见看守科长在一个窑前骂那偷闲的犯人,待科长骂完了,气消了,要走时他瘸到科长面前,说科长,哪儿活累,让我瘸子去干。

科长说,出窑最累,你瘸子能干?

他说,能哩。

科长说,两年刑也就转眼之间,放羊去吧。

说完科长走了。

他又瘸到人家面前拦住,说:

真的,让我出窑去吧。

科长仔仔细细看他一阵,说:

窑里边四五十度高温。

他说不怕,在家种地大夏天不也照样收割。

科长说出窑危险,经常砸伤人呵。

他说我来了三个月也没见砸伤一个。

科长说并不是谁去出窑都能减刑。

他说我不图你给我减刑,我放羊闻不得羊膻味,在家时我闻到膻味就恶心。

科长说妈的,一个瘸子你还耍娇气,放羊是犯人们求之不得的轻活儿,不怕死你就去出窑吧。

路六命就去第十四孔窑里背砖了。

眼下,路六命帮着小青姑娘在田里收拾牛草,两个人一运一捆,语多渐熟,他向她说起那段过往的事情,都禁不住一阵寒气袭身。

她说,你该早些来到这边过活。

他说,谁能想到这边有这么好的日月。

她说,我等了你十五个春秋,等得眼角都有了纹路。这边有地种,有牛耕,日子神神仙仙,真不知你在那边是如何一天天的熬了过来。路六命一生没有听过温话暖语,这当儿在小青面前,他双眼红了。

“他哭了?”

“他哭了。”

连路六命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年的朝朝日日,一天十二个小时,在十四号窑里出砖,日子是如何熬了过来。一个县里的犯人毕竟不多,偌大窑场,分到出窑这儿,一班只有八个。而装窑、烧窑、出窑,是七天一个轮回。就是说一窑砖几十万块,八个人七天必须出完码好。窑里需要一人从架上卸砖,卸下来码在别人背上。而窑外五十米远,又要一个码垛,从人背上卸下,二百五十块码成一丁。这六人背砖一天每人要三百个来回,每回十六块,八十斤重。算计下来,每人每天要背着八十斤重的热砖,走上七十里路。路六命就这样瘸着枯腿,整整背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初背时候,十六块砖在他背上码成一垛,从屁股那儿,一直码到后脖,像一段大堤搁在他的背上,每走一步,那堤就在背上摇摆。由于腿瘸,第一次驮至窑口,砖就塌了下来,砸在一个犯人脚上,那人说我操你八辈瘸子,你安心放羊去吧,来这儿添你奶奶啥乱子。他忙弯腰拾着那砖,说叔哎,对不住你,我家穷哩,放羊谁给一分钱呵。那人说钱是你爹你娘?劳改了还他妈亲钱。

骂完走了。

路六命拾起砖来再背。

背了又倒。

倒了又背。

后来,路六命从肩头往屁股上系块木板,两边绳子刚好拴了那砖,也就能从窑上背至砖场。一趟一趟,瘸瘸拐拐,窑里来,窑里去,居然就和别的犯人一样了。一天驮下来,夜间躺倒床上,细短的左腿,热胀得似乎要立马炸开。别人睡了,他坐在那儿揉腿,望着窗外冰色寒天,浑身疼得要死要活,以为明儿怕是走不动了,怕是把这残腿弄得终于废了。然来日下床,那腿却依然,就又瘸着,断腿的牛样,朝窑上去了。这样苦受了四个月后,女人小竹又来看他,他竟给了她二百块钱,说没料到因祸得福,这样在这劳改两年,没准儿还把你弟的房子盖了起来。小竹说等你把房子盖了起来,怕我弟已经老了,有了房子也讨不到女人。

之后,女人小竹就不常来了。实际上,柴米油盐的零碎,一月花不了几个钱的。路六命就把那补助按期领来,用一个烟盒包了,锁进分给自己的那个床头柜里。到了夏天,窑内温度陡增,驮砖的可以在窑外吹吹凉风,随时趴在龙头上喝口生水。在窑内卸架往人背上码砖的,就得一天十二个小时钻在窑内,有时窑温高达五十几度,热得人皮儿脱壳,那卸砖的犯人坚决不肯干了,无奈何就停工一天。科长说谁进窑卸砖,一天多补助一块钱。路六命便争先瘸了出来,干了在窑里专爬红砖架儿的活。

半年之后,路六命的钱居然塞满了两个香烟盒儿,整整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照这样下去,再有四个月,他就可以存上两千块,而距他刑满获释,还有半年时间,到释放时候,大约存两千三百块钱不为难事。路六命合计好了,拿两千块钱交给小竹,还了欠她的那笔婚债,由她回去给她弟盖房娶媳,还有三百块钱,就在镇上盖一间铁皮小房,如同镇上的生意人家一样,摆上日常百货,如烟、酒、糖、瓜子、花生、孩娃玩具手枪、女人的针头线脑。春节时候代卖鞭炮对联,八月十五卖月饼礼品,五月端午到梁下的河边苇园,打些粽叶销卖。总之,只要有那一间铁皮房子,农忙时候种田,农闲时候住到镇上自己那间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日子虽不能和村长及张老大家相提并论,但如此小桥流水,涓涓不断,倒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至于女人小竹,钱还她了,帮她弟立业成家,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三朝两日,想吃肉了去打二斤,想穿衣了,去扯布,去缝制,去买市面上的成衣成鞋,夏天买两件丝绸衫儿,冬天买一套羊毛衫儿,她还能怎样?由不得她对你不好。女人在人世是个啥?就是喂的一只猫儿,家里有鱼有肉,它还抓什么老鼠,不天天守在家它守在哪儿?路六命盘算好了,把未来的日月描绘得改天换地,风景好生秀丽,有山有水,有青有绿。可就这个当儿,科长叫了他去。科长说,路瘸子,你有喜啦。他望着科长呆怔,说科长你也拿我瘸子戏耍。科长把自己的一根香烟扔过去,说你提前释放了。看你表现不错,报情况时将你报了上去,没想到批准你提前半年释放了,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劳改犯人了,想走你就可以卷着行李离开这儿了。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五号,离国庆节还有五天,离八月十五还有十三天。正值仲秋,天气爽爽朗朗,在看守科长的办公室,能望到后边的山岭,荒草半青半黄,羊群一点一滴地白成一片,挂在草坡上,如同扭成一团一团游移的云。十四个卧式砖窑,白烟股股,时疏时密。密起来烟在天空,仿佛一堵粉白的墙;疏起来如同匹匹白绸,悬在半空,天长日久地随风摆动,边边角角都已发毛,都已有根根的白线在空中曲转伸缩。路六命过了半晌说:

咋就让我提前出狱哩?

科长说:你表现好嘛。

他说:我表现不好,你让别人出去吧。

科长说:凭你这句话也该释放你。

他说:我不出狱科长,我真的不想出。

科长正经把目光搁在他脸上,说你疯啦?

他说:我还有半年才够两年哩。

科长说:你已经提前释放啦。

他说:我不想让你提前释放我,我想再在这儿住半年。

科长说:这是监狱,不是你的家。

他说:不是监狱我还不来哩。

科长说:这儿有你女人,还是有你孩娃?

他说:反正不住够两年我是不出去。

科长说:从现在起你就不是这儿的犯人了。

他说让我当两年犯人是盖过红章的,你不能一句话就给赶走了。

科长把一份文件摔在桌子上,说提前释放你也是盖过红章的,最迟明天你就得离开这。 

他眼巴巴地望着科长问:

不能让我再住半年吗?

科长说:再住半年你就真的住成疯子了。

他说:再住两个月行不行?

科长说:一月也不行。

他问:半月呢?

科长吼:两天也不行,最迟明天天黑你就得离开劳改场。

路六命懵懵懂懂离开科长办公室,回去悄悄又数了一遍那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坐在床沿默默吸了两根烟,就又去第十四号窑上驮砖了。晚上十二点下班,没吃夜饭躺下睡了觉,一夜无话。第二天日将偏西时,科长不见他去办理提前释放证,带上两个人到027号寝室一看,他的床上一如往日,被子叠好放在床头上,两双旧鞋摆在床下边,换下的编有犯人字号的工作服挂在床头上,饭碗、筷子、鞋刷,都还放在桌头的柜子上。领着人到十四号窑一看,他正精光赤背,穿个裤衩,在窑里砖架上卸着砖,红砖粉和着淋淋大汗,糊了他一身酱红色的泥。

科长说:路瘸子你下来。

他便从砖架上下来了。

科长说:最后说一句你出狱还是不出狱?

他猥猥琐琐蹲在科长面前说:

打死我也要再在这儿干上两个月。

你是觉得我一辈子还没受过处分吧,科长说着,就吩咐两人架着路六命的胳膊,拖拖拉拉,把他架出铁狱门,如同扔一只小狗样扔到了狱门外的草地上。路六命就这样出狱了,提前获释了。

走过的地方,所有的犯人,都盯着路六命,直到出了大铁门,院里还有上百双眼睛扫过来。路六命坐在地上,望着狱门,望着门里的犯人,望着犯人们身后的砖窑,望着窑后岭上的羊群,犹豫着自己是不是重新起来进去时,科长和另外一人把他的行李全部兜着出来了。

科长说:路瘸子,回家吧,你自由啦,再有五天是国庆节,再有十三天就八月十五了。

“他走了吗?”

“只好走了。”

起初,路六命为没能在劳改场干够两年,怀了深厚的遗憾,及至科长把他的行李提出狱门时,他发现狱门外的夕阳,无边无际地红成一片,秋风在夕阳中淡淡地从他脸上拂过,天空也高远得深邃幽蓝。一时间心里也有了一些开阔,也就只好忍了认了。搭了劳改场通往县城的班车,在城里的车站住了一夜,第二天乘头班乡村客车,赶往镇上。待背着行李瘸上耙耧山坡时,土地的苦味和熟秋的瘦弱温香,浅浅淡淡地迎面走来。山坡上的玉蜀黍都已过早地干了叶儿,棒子缨黑灰几丝,枯发似的挂在秆腰。偶尔有块收过秋的田地,主人也不把那秆儿放倒收走,空秆儿柳枝槐柴样折断一地,露出的山梁坡地,由于一季地力耗尽,地面都老人脸样网网皱皱。那些未及秋收的田里,本该青青绿绿,有一股浓烈的甜味,可是没有,干枯得很哩。玉蜀黍穗儿小得如红萝卜一般,被秆子举在空中,仿佛举着一节节无肉的手指。路六命想起已经两个半月没有下雨,在劳改场里做个犯人,不为丰年歉岁着急,不为雨水瑞雪着急。虽是犯人,用的倒是自来的地下泉水,水塔楼房样耸在半空。可是,却被提前释放了。早知这样,不如在狱里胡作非为,比如馍不熟了,就把碗砸在厨房的窗上,窗子你不敢砸,把馍扔了总是敢的。邻房的054号犯人,不是因为经常倒米扔馍,而加刑半年吗?

然而,都已晚了。你路六命没有过那份好日子的命哩。他一直这样懊悔不迭,慢慢回到路头村里。正是半晌时候,村人都在地里忙着,街上除了老人,就是孩娃。他在村头站了一阵,想去和那老人说话,然却绕着老人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在胡同里只碰到一条瘦狗,它陌生地望他一阵,就又懒懒地卧下了。路六命觉得心里有一丝凄凉的寒意,离开路头村才一年半光景,似乎就如离开十年似的,一切都显生疏了。那狗不是路林家的吗?它竟认不得我了。认不得了,又懒得汪汪几声。他从那狗的身边走过,希望那狗能猛地扑上来咬他几口,可狗只睁眼瞟他一下,就又闭眼睡了。他在狗的身边站了站,又起身走时,心里有些异样,没有久别归乡的感觉,反倒有些想念劳改场的日月。其实,科长倒是不错的人,可他不让你在那住了,不让你做劳改犯人了。村子果然没有劳改场里好,乱乱糟糟一片。村长和张老大几家的楼房,竖在半空,威风凛凛,而别的人家,都还是十年二十年前土坯瓦房,黄泥草屋,那些楼房像盖在别家房顶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好在自家住得离那儿远些,房墙也竖得直些。路六命边走边想,一路琢磨,到自己房后时候,极用力地咳了一下,然后转过墙角,看到门前空空荡荡,除了几片黄叶和两只刨食的母鸡,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儿空寂。这景象让他心寒,急瘸几步,到门口一看,自家门上竟落了一把铁锁。他把行李从肩上取下,独自木呆呆地立在门前,看对面山梁上的后路头村,景况也是一样,除了村西多了三间瓦房,别无什么变化。沟里的河水,这时候细细一股,白线样时隐时现。那二分菜地不消说已经荒了,小竹是没有工夫下沟种田的。孩娃也该长高一寸二寸了,还有猪,自然早就卖了。这女人去了哪儿?下田了吗?梁内不如梁外,庄稼晚熟几天,还不到掰蜀黍的时候。

路六命去了邻家。

邻家的老人又惊又喜。

他说小竹呢?

老人说小竹回她娘家给她兄弟盖房去了。

路六命呆着,问盖啥房子?

老人说你女人和村长好哩,盖青堂瓦屋。说你回去看看大门脑儿上有没有钥匙,有一次村长来你们家,小竹不在,他就从那儿摸一把钥匙进去了。路六命从邻家出来,才终于想起,女人已有半年没有去看望自己了,似乎最后去劳改场那次,有些忙忙匆匆,他说他出狱就可以先把她弟房屋的根基打起来,墙壁垒起来,缓下步把房盖捂上去,也就算把房子盖了起来,她说等你把我弟房子盖起来,我弟的胡子怕都白了。也许那当儿,她就已和村长好上了,路六命想,也许那当儿,她就已不打算再去城郊的劳改场里看他了。路六命到自家门口,他没有立马去找钥匙,他站在门口的一棵槐树下,槐叶金黄片片,飞旋着落在他头上和肩上。从一杈槐枝上,吊下来一个虫包,包儿牛皮样厚实,有树叶结在上面。里边的虫子,伸出半粒红头,望着外面的世界。从它嘴里吐出的丝线,银白银白,一直通往槐树顶上去,在秋日中旋转着,晃左晃右,路六命看着那一根丝线,一圈一圈地旋转,把反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系着丝线的虫儿,在黑色中安闲悠然,秋千般摇摆。它一会把丝线吸到肚里去,那虫包便缓缓地升高到路六命的头顶;又一会,它把那丝线吐出来。包儿就坠落至他的腰间。在线的中央那儿,沾上了一个死了的蚊子,翅膀翘在丝线两边,本是薄薄的灰色,可这会儿因在日光之中,那蚊翅也蝉翼一样透亮了。秋天到了,蚊子都该死了,虫儿也结包寻家了。还有槐树上的一蓬斑鸠窝,他去劳改农场前,那窝儿小柳篮样黑黑一团,在树下能看见挣出窝儿的干草,有小鸟儿在那窝里叫得生气勃勃。眼下,斑鸠不知去了哪儿,结实的窝儿却只剩下几根枯枝。路六命就在那树下站着,行李放在身后门口的石上,残腿累了,就踮起脚尖,把全身压在右腿上。看了吊着的虫包,看了头顶斑鸠的空窝,想等着有村人从这走过,彼此惊讶一声,说几句长短,问候一下日子的景况,可到底没有人来。只有那刨食的鸡儿,在他脚下咕咕地叫着转悠。他就那么站了许久,又把目光盯在吊着的虫包儿上看了许久,冷丁儿把那丝线一下打断,让虫包儿落在了鸡的嘴下。之后,他就转身去了另一世界。

相随着老人,从姑娘小青家里出来,路六命回头看到小青的身子,在那门口如正午时一道小小的人影,头发秀丽地散在脸上,使他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面孔究竟清丽在什么地方。他仔细地边走边望,却亦真亦幻地看到村人在那边将他把着,疯跑到了镇上的医院门口。门口那儿有许多闲人,哗一下围将上来,问说咋儿了?答上吊自杀了,急救室在哪儿?就有人朝东指去,村人们就抬着他拐到了医院东边。他怕向这边张望的小青姑娘从他眼里看出啥儿,忙把目光从那迷离的医院收回,唤说小青你回吧,我去去就回。

便又重新走上了路尾村的大街。

原来路头村,在那边耙耧山上是一个自然小村,到这边竟成了一方大的村落,走胡同进巷,也是半日不见边沿。路六命跟着老人,边走边思其所见所遇,不自觉地心中有了几分热暖,使他周身痒痒酥酥,忍不住想跳将一下,唤些什么,只是想起自己是个残瘸,才罢了。他还用那只好腿,一脚一脚,踢着路边的一粒石子,一直踢至街头,踢出村口。踢进了夕阳,就看见村落以西的百米之外,猛然间生出一片草带,嫩绿中嬉笑着各色各式的鲜花,高高矮矮,一朵牵着一朵,都开得盛极狂放,如浮在水面的一道绒织的花坛。待走入那片红绿中间,路六命看见一座庙宇,是古旧的楼阁,青瓦缝里,生满了饱胀的瓦瓦松草,连院墙上的铜色苫瓦上,它是苔藓绿绿,又厚又湿,水淋淋青翠欲滴。老人到这庙前,回头注目一眼路六命,悄声说我们已经到了,登上二道庙台,你就算彻底绝断了那边的人世,再也不消回到那边去了。老人说着,朝庙里望一阵,又交代说进了庙院,无论碰见何人,都千万不要开口,不要回头。路六命有些胆怯,也有些兴奋,这就终于到了,再也不需回到人世去了。半惊半喜的情绪如水样在他的脉管潺潺流动。他跟着老人走进庙院,模糊间似乎有许多熟人在他左右串动,仿佛还有人在热热切切叫着他的名儿,然那些人却都又一闪即逝,如飘零的黄叶,说话的声音也嗡嗡不清。路六命硬着脖梗,紧随老人身后,不言语,不扭头,终于快步过了一道庙院。

二道庙院,比前院幽静许多。正面一座八角楼庙,坐落在石砌的高台之上。从数十棵的古柏中间,延下几十级青石台阶,仿佛一道斜倚的石梯。路六命相随着老人,走上台阶,感到脚下有流动的黏稠的潮气,疑心自己走在水面,想低头弄个明白,有一只白雀从他脚下突然飞起。这一惊吓,使他猛然停了脚步,站下来他就冷丁儿听到说话的声音,突然异常清晰,异常耳熟。转瞬间他听出那声音,一个似乎来自他死去多年的母亲,另一个是来自他的父亲。

他蓦然地回过头去。

没有人影,只有声音。

一个声音问:是我们的孩娃吗?

另一个声音答:像,可不是他。

路六命听清了,那不是他的父母。他想回头快步赶上老人,彻底跨进另外一方世界,然而,却已来不及了。

“你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他再也上不了那最后一级台阶。”

他没想到,在这个台阶上,和初踏这边那道土坡一样,只要回头,就能完完全全望到了那边的人世,他始料不及地又一次望到那边的耙耧山脉,望到了山脉上的村村落落和村落中土地上映照的人世一生。他望到了路头村的穷土薄地,干旱的玉蜀黍地里,又焦又枯的秆儿卧伏着网成一片。土地的裂纹,纵横交错地罩了耙耧山的世界,一团团黄土的尘埃在那山坡上雾样滚着,沟沟壑壑都干焦得生出紫色的烟云。山梁上收工的村人,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步从田里朝村落靠近,脸上那种枯焦的皮色,在落日的余晖中,如同山梁上一块块的田土。再往远看,自家门口的槐树,院落里的泡桐,房后的家榆,都在吃力地摆着它们的枝条,将尽的黄叶在树上孤苦伶仃地轻轻摆动。大门开着,屋门也开着,一整天未喂的小猪在院里饿得哼哼叽叽。再把目光抬得高些,就看见十里外的镇上,落日一片,满街被余晖染红。自己卖烤红薯的那个铁桶炉,一年半的时光之后,居然还安然地立在街头,只是谁把炉口砸卷了一块,就连那时烧过的煤渣,也还暗红在炉后的地上。镇外的医院里,正值下班时候,路六命看见自己被抬进急救室里,医生、护士围了一堆,一根氧气瓶的胶管,金黄亮亮地插进了自己的鼻孔。有一个年长的医生,半坐在自己的小肚上,双手在自己的胸下,一次一次地猛按猛起,动作呆滞均匀,不厌其烦。门外的村人,在院落里转来转去,或蹲在地上抽烟,或立在院里看着什么。自家的女人小竹,搂着孩娃枯坐在房檐下的土地上,脸如旱天苗地的一张焦干的黄叶,又涩又瘦,不见丝毫的水色。半年前她最后一次去劳改场看望自己时,脸上分明还满含了女人活顺的生气,有着女人柔润的颜色。然在半年之后,路六命立在这边将尽的台阶之上,却冷丁儿发现,她的脸上满是她那个年龄不该有的枯萎。她才刚三十出头,竟有几丝干焦的白发,像这个季节受灾的庄稼,杂生在她的头上。她老了,他想,果真是老了,搂抱着孩娃,如同一只残年的母鸡,在守候着它的鸡崽儿,等候天黑或者天亮,目光木木呆呆,盯着医院急救室破损的木门,又仿佛是无望的一个老妇,在村头毫无目的地看着日出或者日落。

这时候,急救室的木门开了。

她浑身哆嗦一下,眼巴巴地看着出来的医生。

医生说,咋不早一点抬来?

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冰白,木然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跪在了医生面前,泪就纵纵横横地滚落出来,急抱着医生的双腿,沙哑着嗓子,哭着哀求,说你们救活他吧,是我害了他呀,求你们救活他吧!

医生的脸上板着一层冷硬,从她手里挣出双腿,说不用哭啦,快去把入院费交上。

她说,多少?

医生说,两百块。

她怔了一下,把目光绵软地搭在医生脸上。

医生吼了,没钱你救啥人呀!

她不言不语,跪着朝前挪了一步,悄悄拉了一下木在一边的孩娃的裤角,孩娃便极懂事理地同她并排跪了下来,同她一道儿一个连一个地向医生磕头。路六命听见孩娃下跪时,双膝磕地的声音,如两截木头从高空猛然落下。他看见了妻和孩娃,哭着向医生磕头,抬起头时,有沙粒和细碎的石子,沾在妻和孩娃的额头。他的心猛然揪动一下,想起那两烟盒从监狱挣来的一千多块钱,上吊时还揣在怀里,正要大声唤叫妻小,说我挣回的有钱,你们不必哀求人家,就是我死了,有这钱你们也能把日子打发得有日有月。可没想到走完台阶的老人,又下了一级台阶,慢慢把手搁在路六命的肩上,轻声说,你到这边来得早了,还是回那边去,陪着妻小再过日子吧。

路六命突然一怔,想要分辩什么,老人却用力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这一推,使他在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那条来时如搁置在夜间的胡同。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梦中一般。胡同尽了,他看到自己正枯萎地缩在医院的床上,双手紧紧捂着怀里那两个饱胀的装钱的香烟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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