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第一章

世界像粪。

我用力想呀想呀才想起原来像是粪。

我爹和到寿的老猪一样儿,哼哼着爬上山梁来,日头一个冷噤,就哆哆嗦嗦发不出黄光了。我窝在落日里屙屎,窝着想着睡了过去,看见从城市来的那个女人,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红绸裙子来,说年月里物价涨到了天上,你给我那丁点东西,刚好够给一家人添一套衣裳。城里的女人跟我爹要那样东西时候,总是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裙儿,笑得红花烂开。我死怕她撩她的红裙,大腿上的白嫩吓得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得起皮,我得屏着气儿用舌尖不歇不停地去舔我的嘴唇。可是,城里的女人总爱撩裙儿。她撩裙儿时候,即使我在天东地西,背又对她,也总能看见她撩的裙儿,看见爹把那东西给了她去。爹活活是一头猪,从来不把那东西给我。我屙着爹就揪了我的耳朵,说该死的二憨,你说说今天到底卖了几筐沙子,你哥只给我这一丁点儿钱。该死的爹把我的耳朵拧得热疼,热疼里城里女人的红裙儿一个飘忽就没了踪影。爹把我揪到沙金的洞口,像丢一兜猪的下水样把我丢在地上。我系上我的裤子,看见哥坐在洞口的沙地上,脸青得像死过了三天三夜。

爹说,说吧老大。

老大吸烟,吐得黑雾腾腾,说让憨子说吧。

爹说,说,憨子。

我说,说啥?

爹说,说说你哥今儿到底卖了几筐沙。

我说我管他卖了几筐沙,我咋知道他卖了几筐沙。爹听了这话,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把我踢跪在了地上。跪下时候,我听见日头叽哇一声,就落进了山里,被一条山缝紧紧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山梁上一下凉阴阴的,铺展了一层薄黑的颜色。远处近处,挖金、磨金、淘金的人,一迈一迈地走进他们的棚里,走进他们在村里租的房里,扛着他们的家什,就像扛着挖金时塌方砸断了的他们孩子的腿。从这山上一百块钱买一筐沙子,装进面袋,扛到河边,在搓衣板似的淘金板上淘呀淘的,到天黑日头被山缝挤了进去,就掏出一抹干屎粉样的东西,装进牛角尖里,或装进一个小药瓶里,扛着那被水泡红的板子,提着舀水的瓢儿,回到我们村里去了。

爹是不淘金的。和哥一道卖沙。自家的山梁头上,爹说这儿有金,哥挖了,到河边淘了,就果然有金。以后就再也不种地了,挖沙,卖沙。从四面八方过来淘金的人,见了爹就开始哈腰,脸上没笑,决不敢和爹说话,爹也不去搭理他们。连从城里来做黄金生意的漂亮女人,见了爹那脸上的笑也粉桃红红的。只有老大,从此和爹就冷冷热热起来。

往日,爹总守在洞口边上,我和老大进洞挖沙,谁给爹一百块钱,就把那沙买去一筐。可今儿,那城里的女人来了,爹后晌在家守了人家,由老大守着洞口卖沙。爹说他最少少给他交了五筐沙钱,哥说今儿生意压根儿不好,爹把洞口筐漏的黄沙抓一把在手里掂掂,说这沙压手,正是金旺时候,能生意不好?你说这话鬼都不信,能瞒过你老子我吗?

哥他不再说话,蹴在洞口抽烟,一根接了一根。

爹说到底卖了几筐?

哥说钱都给你了有几筐是几筐。

爹说死了我都不信。

哥把烟头丢在地上,说不信你搜搜我的身子。

爹说我后晌看见你媳妇来了山上,有多少钱都可以让她捎回家里。

哥说我是你娃不信我你还信谁。

爹说你敢明誓吗?

哥说,敢。

这时候,天就要彻底黑将下来,嫂子来唤大伙儿回去吃饭,爹说你来了正好,一家人都跪下明誓,说谁后晌要贪了沙钱,谁遭电击雷劈。于是,老大先跪下来,面对沙金的洞口,说我贡老大要贪了一筐沙钱,明儿进洞背沙,塌方把我砸死在洞里。大嫂跪在洞口前的平地中央,把她的干菜瘦脸对着傍黑的天说,我今儿要从这洞口拿走了一文回家,我一辈子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老天让我断子绝孙。完了后爹就把目光盯在我的身上,说你呢?我扑一下坐在地上,说关我个啥事儿,屎都不让我屙完。

爹不再看我,朝前走了几步,车转身,看看天,看看洞。慢慢地跪在哥和嫂的面前,把声音弄硬成冬天的石头,说我今儿要屈说了他们俩,我贡贵不得好死,暴病死了还遭贼揭墓,把我的尸首扔到路边喂狗,要是我没有屈说他们,老天你就凭着良心办吧,叫不叫他们的誓话应验,我贡贵都不吭一声。

明誓完了。

大嫂说,该吃饭了。

哥说,啥饭?

嫂说,桃从城里回了,爹让烧了好的。

爹说,都起吧,吃了饭夜里还有事儿。

天就要黑将下来,山梁子漫满了雨天的潮味。爹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哥嫂也拍拍膝盖上的沙土。爹说你们走吧,我留下一会儿。蹲着把洞口的漏沙拢到一块,爹说看看这儿漏了多少,我就知道后晌儿卖了多少。

哥说,爹,天黑了你不回家,我们咋能先端碗吃饭?

爹说,那,二憨,你还留下看着洞口,吃完饭老大换你回去。

我说,我还没有屙完,就又窝回到洞口西边的洼里,接着屙起屎来。这一回,我将就蹲着,目光从面前的蒿草缝里,真的看见了城里的女人桃,一手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另一只手也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在村头朝着这儿张望。她仍然是穿了那红的裙子,火辣辣烧得人家眼疼。她还朝这儿唤了一声,在她那水亮亮唤声里,老大说他媳妇,你搀着咱爹下坡。干菜似的老大媳妇,就扶着猪一样的老爹,踩着桃的叫唤,朝村落里去了。

桃这个女人,其实就是我娘。

我娘那个女人,死了以后,好多年月里爹都独自过着,领着老大和我,像领着两个没啥儿喂的小猪。可在一夜之间,村里有人做了生意。丢下锄把,就不再是庄稼人哩,进城以后,好的饭铺也进,好的衣物也买,有女人从墙角出来拉了他的胳膊,不推不让就跟着女人去了,过一会儿转来,口袋的钱虽然没啦,那脸上却挂了厚实实一层红笑。爹跟着那些男人进了一次城里,回来在门口吐了一口恶痰,说我操他祖宗八辈,你们富还能富过我贡贵。爹领着老大和我,在自家的山梁上转了一天,日落时转到一个崖下,说挖吧。

就挖出了沙。

爹说淘吧。

就淘出了金。

爹说卖吧。

就卖回了钱。

转眼间盖了瓦屋,给哥娶了女人,村人才明白,说挖吧,淘吧,卖吧,连贡二憨那样的人都不要地啦,谁还再种庄稼。你这边一泡屎还没屙完,那边的村人,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就已经把一个世界开肠剖肚完了。先是户户挖沙淘金,偷偷地卖金,后来就开山,就放炮,把沙和矿石卖给外村人磨去、淘去。磨了淘了,也不用下洛阳,闯广州,那些外地的男人女人来门上收金。你不卖,他还要跪下磕头。女人们漂漂亮亮,涂了脂粉,被小车从城市送来,租着一间房子住下,专干那收金的营生。爹是被收金的女人围着转的,他自个儿有金,他还能让那些女人去某某家里收金。一个叫秀兰的女人,其实不会啥儿,她治过爹的感冒,也就天黑时去给爹喂药,天亮才喂完药水出门。有年冬天清早,老大从他媳妇的怀里出来,踩着白雪去厕所倒盆,碰见爹这头老猪去送那个女人,老大就站在雪地,端着尿盆不动,直到爹又转回身子,尿在盆里结成金黄黄的饼子,说爹,你还叫做人哩。

爹在院里淡了一下步子,说倒你的尿去。

老大说别忘了你已经六十几岁。

爹扭过身子,一脚踢在老大端的盆上,尿水和金饼一下都飞到老大脸上。爹说大冬天你搂着你媳妇不冷吧?爹回了屋去,老大在雪地木了半晌。

两年以后,这叫秀兰的女人拿着爹的两根金条走了。老大说城里的女人能是好东西?爹笑笑,让她走去,说我还怕她一辈子不走,不走她死了咋埋?也和你娘埋一个墓坑?以为爹已经好了,可几月不到,这桃就进出了爹的屋里。我说桃漂亮,是因为桃脸上、鼻上都有稀稀密密好看的黑斑。桃的漂亮比秀兰过了许多,又比秀兰年轻许多。桃不像秀兰那样偷偷摸摸。桃胆大。桃见了我就问,二憨,你爹在家不在?我望着桃笑笑,说爹在,桃就从大哥家门口走过,往爹的屋里去了,有时还钩个回头,说憨子,我给你爹说了,你爹说碰着了就给你娶一房媳妇。

我想娶个媳妇,娶和桃一样的媳妇。

我窝在洼里屙着,透着草缝看桃的红裙,直看到桃和爹这头老猪一同走进家里。天也该杀,桃一走进那红砖门楼,它就黑糊在我的眼上。山梁上的潮气,像老大媳妇洗了锅碗倒在门外的恶水。村落里噼噼啪啪拉亮许多灯光,鬼眼一样瞅着这个山梁。静得很哩,淘金河里的流水,响到山梁上来,电闪雷鸣一样。

有人从我身后走来,说二憨,让我背你家一筐沙吧。

我说背屁。

那人说我给你钱。

我说不要。

那人说你真是憨子,就扛着一个装沙的面袋往山梁里边去了。他照的手电筒光,粗粗一个柱儿,把他的脚步声也照出了金黄的颜色。回到洞边的棚屋,点了马灯,躺着睡了一觉,老大就来了,提了肉菜、白馍、米汤。汤里的红枣煮烂摊了开来,红得如桃的红裙。我吃着,哥说,有人来买沙吗?

我说,有。

老大说,卖没?

我说,他求我,没卖。

老大说,往哪去了?

我说,往西。

老大从棚屋里出来,站到梁顶上往西死瞅一阵,回来躺下,把烟抽得唉声叹气。说吃完饭你去把那买沙的人找来。我说咋哩?哥说不咋,找他有点事儿。我说不咋了你去。

老大突然从铺上坐起,冷阴阴地看我。

我把吃完的筷子拍在碗上,冷阴阴地看他。

老大吐了一口长气,脸在灯光里成了沙金的黄色。他走出棚屋,看看外面的青天白星,回来说二憨,你我是不是亲哥弟兄?

我想尿,但我没有去尿。

世界上谁近都没有你我最近,老大说,亲哥弟兄,一奶同胞,咱弟兄俩不能看着桃那个女人糟蹋咱爹,不能看着她像秀兰一样,过两年卷着爹的金子和钱,回到城里连个影儿也没了。

我说咋办?

老大说揍她这个狐狸,你是憨子,见了她就打,见了就打,不愁她不离开咱爹,不离开村落。

怎能打桃。桃的裙子那么红艳,大腿那么白嫩,又是城里的女人,早上晚上都把牙刷得白白甜甜,走过去一阵清凉,我当然不能揍桃。我说怪桃呀?怪爹,打桃一顿还不如把爹按在床上揍了。

老大吃了一惊。老大看我的双眼瞪得就像从沙洞挖出的石头。老大说二憨你真是个憨子,能打爹吗?爹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个沙洞挖完,下一个咱去哪儿挖?你这边打爹,那边爹倒真的和桃那女人一个心了,金子和钱,都给了女人,咱弟兄俩哭都没有泪了。

老大说还是揍那桃吧。

老大说把桃给赶了,爹卖的沙金钱,爹屋里的金条、金砖、金块都是我们弟兄俩的,别说娶一个媳妇,娶一百个媳妇都用不完哩。  

这么说还是该去揍桃。

下半夜天气冷凉,露水滴答滴答。村子在夜里像山梁上的坟地。人都钻到墓里睡得没有一丝声息,只有村那头的赵家,孩娃挖金砸死在了洞里,明天埋葬,今儿夜把那响器吹得起起落落。没有声音时,村子也就死了。吹打起来,村子就又活了。响器声像淘金的河水,浑的,金黄金黄。我去揍桃。哥说桃每天天不亮就离开爹那头老猪,回到她租的房里去。她租的是村中央的房。村中央些微热闹,有点城里的味儿,门面房就租给来村里倒黄金的男人女人。有的时候,那男人女人也住到一个屋里,不是一家,过得和一家一个模样。老大说不能去那村子中央,外地人都是一拨儿,真打起来他们都要动手。老大说你藏到村头的胡同口,桃一出来扑上就打,把她按在地上,想怎么就怎么,衣服剥光了都行。

我就躲在胡同口儿。

天将亮时,桃真的从我家走了出来。那时候我将要瞌睡,靠着一垛玉蜀黍秆儿像靠在桃的怀里,热热暖暖时候,听见了吱的一声门响,像知了在半夜突然想尿,便叫了半声。我睁开眼睛,看见爹的上房,窗口亮得像在窗上镀有金子。接下,桃出来了,爹来送她。

爹说,今儿夜里还来啊。

桃扭头笑着,说你看你那身子。

爹说,今儿我杀个鸡吃。

桃说,回去吧,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准备。

爹回去后,桃站在门口的堤上,朝山梁的沙洞那儿看了一阵,好像要往那儿走去。为了揍她我等了一夜。我得把她叫住。她立在那儿回过身来,迷迷糊糊看我,我一拳打在她的脸上,然后一脚再踢在她的腰上,她趔趔晃晃几下,滚到了大堤下边,我就站在大堤上,把手扶在腰间,说桃你这个狐狸,你立马滚出我们村庄,要敢再勾引我爹一次,我打断你的双腿。我下决心打断桃的双腿。桃在天的蒙亮中立着,我朝桃走了过去。桃的红裙儿红在风口,摆得噼里啪啦,像一面红旗。桃的小腿也是红的,从掀起的裙下看去,像立在地面上的粗壮萝卜。我朝桃走去。桃正要往山梁上走时,又回过身来。

二憨,桃说,你起得早呀。

我说,我在这儿等你。

桃说,有事?

我说,我等了你一夜。  

桃说,啥事?

我说,老大让我揍你。  

桃怔怔地望我,就像压根儿没有见过我。望了一阵,桃把她额前的头发撩了,说二憨,你爹六十多了,我从省会丢掉我的孩子来侍奉你爹,你家沙洞里淘出的金子,都是我帮着卖了出去,卖了全村最高的价钱,为了你们贡家,我回去我男人打我,女儿不跟我说话,你们贡家富了,钱堆着像一堆树叶,可你爹从来没舍得白给我一张,就这你还来打我?在这儿等我一夜打我不是?

桃她看我,在越显明亮的清早里,目光汪汪就像两池清水。

我说,是老大让我在这儿等着揍你。

桃说,二憨,你听他的?

我说,不听。

桃说,对了,不听就对了,你听我的,年内我一定让你爹给你娶一房媳妇,你看上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

我说,桃,我看上了你。

桃把眼睛眯着看我,看了一会儿桃说,下次我回城里给你领一个比我好的。

我等着桃回省城给我领回一个好的。等着等着,老大狠狠把桃揍了,还把桃的头发揪下一把,像扔一把枯草,扔进了我家院里。桃的头发又黑又亮,不像枯草,倒似一把黑亮的马鬃。

这时候已是冬天,桃已经不穿她的红裙。桃穿一件血红的羽绒大衣,腰里束一根红带,头上把头发卷了。初冬里,桃说要回去一趟,换些衣服再来。桃走的时候,爹让她带走了一些沙金,用戥子称重量,又用天平称了重量,指望她回到省城卖一个好价。

老大说,桃拿了这金就不会回了。

爹说,她敢。

桃回省城半个月,把红裙子换成了羽绒衣,回来就趴在爹的床上大哭,说她在火车上皮箱给人提了,卖沙金的钱全在那皮箱里。桃哭的时候,老大就趴在爹的窗上,不等桃哭出泪来,老大就冲进屋里,揪着桃的头发把桃拖进了院落。他扇桃的脸,耳光声像冰凌落在冰凌上,还在桃的肚上踢了一脚,直踢得桃捂住肚子朝老大面前下跪。桃跪下时候,老大又一脚踢在了桃的奶上,桃哎哟一声,爹从屋里出来,就在老大的脸上掴了一个耳光。

老大不再打了。

老大打了桃,爹就不再去老大家里吃饭。老大媳妇在窗下爹呀爹呀一声声地叫,爹就是不从屋里出来。老大打桃时我在梁上,回来看见桃满脸是血从我家里走了。我恨老大,直想替桃打老大。可桃说她回城给我领个媳妇来,却连个媳妇的影儿也没领来,我又觉得老大不打桃就便宜了她,可你老大不该打得那么重。

我立在大门口儿,桃擦着我的身子回到了她租的一间房,血气腥腥地扑了我一身。

好多天桃没有再在村里露面了。桃再露面的时候,爹已经在家里院子中央垒了一堵砖墙,在他的窗口下面扒了一个门儿,和老大利利索索分开了院。家没有分,仍然守挖一个沙金口。有一天从山梁上回来,我看见桃在给爹烧饭,桃说二憨,你在哪边吃饭都行,在那边不想吃了,来这边我给你烧城里人吃的。

桃大着胆子和爹过了。桃比爹小三十岁,比老大小一岁,比我大两岁就做了我娘。村里人都说,二憨,你娘年轻漂亮哩。

桃是年轻漂亮哩。她挺着胸脯从爹的屋里出来,又挺着胸脯走进爹的屋里,很少和村人们说啥,至多和她同来的外地人商量商量黄金生意,剩下的时间就都守在爹的屋里。那些能和爹打闹玩笑的村里男人,请爹去看看他家金洞里的金线走势时,都说老贡,或说贡伯,城里女人啥个味儿?

爹说,比萝卜好吃。  

村人们咂咂嘴,像吃萝卜似的咂咂,又替爹担起心来。不能把啥都给她,村人们说,管吃管住已经不错了。

爹笑笑,说啥时候都是老的姜辣。

爹轻看了桃。桃不光是城里女人,年轻漂亮,穿得好,又刷牙,睡前洗脚。桃跟爹睡,桃真的把她当成了我娘,做了好吃的就给留着,有时还端着送到山上,还和我一道到沙金洞里干些活儿。隆冬时候,落了薄雪,山梁上冷得金都成了白色。这崖头下金子淡得稀少,一筐沙只卖五十块钱。挖出来自己去淘,一筐两筐,也不过淘出一麦壳儿或一块耳屎那么金黄一点。爹说这儿再挖半月,就再换新的洞口,可我在最后挖的时候,桃竟爬着进了洞里。洞有几丈深浅,拐了四个弯儿,没有一处能直起腰来。桃提着马灯猫进洞里时候,脱了她的红羽绒大衣,穿了大红毛衣。外面下雪,洞里暖得直冒白气。桃一进洞,那白气就成了火样焰红。

桃说二憨,我把你的饭送到了棚屋。

桃的毛衣太红,烧得我喉咙发干,叫我说不出话来。

吃饭去吧,桃说着去我手里接锨,把我刨掉的沙往筐里装着。装着装着她又看我,用手去我头上抚沙。就像我娘一样去我头上脸上摸着。桃的手摸到哪儿我哪儿就像一股热水流着,我以为桃会像摸爹一样好一阵的摸我。我拿不定主意抱不抱桃,敢不敢抱桃。我想抱一下桃,可桃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时,我却笑着哭了。桃的手那样滑润,细红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着,被她抚了的沙子就像河卵石在我脸上滚着,还有轰轰隆隆滚动的响声。我想把桃的红毛衣抱在怀里,可我身上没有力气,只抓了桃的嫩手,像抓小鸡崽儿样抓住了桃的嫩手。

桃怔了一下,把她的手猛地抽去。桃抽她的手时就像从我手里滑走了一条鱼儿。

桃坐在锨把上,说二憨,你不怕你爹揍你?

我说,不怕。

桃说,真的不怕?

我说,怕啥。

桃停了一会,把她毛衣上的沙子抖掉,还抖出了她的一点肚肉,说二憨,我对你好吗?

我说,好,比亲娘都好。  

桃说,老大打我时你咋不管?

桃说着看我,刚刚那热水一样的目光就猛地又冷又凉了。我后悔那时候没有去揍老大,要揍了,桃的目光就不会这样,不会不让我拉她的手哩。我就想拉拉桃的手,摸摸她的红毛衣。她的毛衣又软又热,就像长在她身上的肉。桃说二憨,我白对你好了。

我说,你说进城给我领个比你好的城里女人,可你回来两手空着。说这话时候,我脸上有火,要流汗哩。把头低下,我看见沙地上爬着一个蜘蛛,我用脚把那蜘蛛踩了。

桃看着我的脚。桃先不说话,过一会桃说我真的给你领回一个女人,让你结婚进洞房,你二憨咋样报答我?

我不知道咋样报答桃,我看着桃等她说叫我咋样报答她。

她说,你听我使唤吗?

我说,听。

她说,我叫你去揍你哥,叫你把这沙洞弄塌把你哥砸在这洞里呢?

我看着桃。桃的话吓我一跳。桃是一个年轻漂亮一兜儿水似的城里女人,桃却说叫我把洞弄塌把老大砸在洞里。桃的脸在马灯光里硬得像镀了金的铁皮板,叫我身上一下冷了起来。桃看我不再说话,桃笑了,脸上的黄金硬皮又软软和和像了水。桃伸手把我脖上的一根草棒拿下,说看把你二憨吓的,我能吗?我敢吗?我就不怕你爹生气吗?你哥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替你二憨把沙子往洞外一筐一筐驮?

桃她还是桃。说完了她叫我到洞外棚屋吃饭去,拉着我的手,猫着身子,绕着洞里的顶杆朝洞外走去。洞外雪花爱落不落,懒洋洋地下。山坡上的光秃处仍是黄亮,荒草坡上已经有了雪白。淘金的人从雪地走过去,脚印黑得像卧在地上的鸦。山沟里用电磙子磨石金的人,把大石头碎成小石头,把小石头碎成沙石粉,石磙子转着,水从皮管里流着,淘金板在水下摇着,声音震得雪花在半空晃荡。桃在洞口站站,拧灭马灯,到棚屋里倒出饭菜来,炒肉丝的香味就红红的一条水线在雪地流着。桃说吃吧二憨。桃炒的菜比桃身上的香味还烈,我吃着的时候就像饿马吃草。桃说你慢着憨子,别噎住了二憨。我说我喉咙粗哩。桃在一边看我吃饭。桃看我吃饭时候去门口吐了一口白痰,回来桃说:二憨,你有多少存钱?

桃炒的菜在我的喉咙鲠了一下。我说:我没存钱。

你的存钱呢?

爹都替我存哩。

你和老大没有分家,桃说你爹存的钱和金子你爹死了你和老大二一添作五,可你二憨心眼不全,你爹一死这钱和金子全都成了老大的哩。

我把菜碗从嘴边拿下。

桃说你们家的事情谁都没我看得清哩。

我舔舔嘴唇没有说话。

桃说你是傻子你爹说到底还是喜欢老大。

我把嘴唇咬了一下。

桃说我真替你二憨担心,你爹六十七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盯着桃说话的嘴。

桃的手去她脸上摸了一下啥儿,说早晚你得吃你哥的亏,不信了你走着瞧。老大的心狠只有我桃知道,他盼着你爹早一天下世把你爹存的钱和金子全都撸过去,说只要有一天你爹把看金线走势的活儿交给他,只要老大也能看出这儿有金那儿没有金,你爹的日子就不会长了,你二憨也就不是他的弟了。

桃本来还要再说一些啥,可老大从山下吱喳吱喳来了。老大的脚步声像一面敲不太响的老铜锣,桃听了在棚屋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穿上她红的羽绒大衣,向我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给老大说吗?

我说,不说。

桃说不说就对了,说了吃亏的还是你,不说了我顿顿给你送饭,都烧城里好吃的饭菜。

老大破铜锣似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桃提着我吃完的饭盒走出去,和老大碰面时没和老大说话,都立住,看了一眼。我在棚屋门口,看桃走了很远,老大还待着不动,痴痴地盯着桃的红衣,像要把桃的红衣吃了。我忽然觉得,一个村落人都在挖金,差不多家家都有塌方,户户都有死人或缺胳膊断腿,唯这贡家完整,这实在便宜了贡家,便宜了老大。你老大有金子,有钱,有媳妇,有新房,还有胳膊有腿。

真是便宜了老大。 

我想不能好事都落在你老大头上。天上仍是落雪,冷得人尿不出尿来。从山梁上望去,一世界茫茫的白。天寒地冻,许多淘金的外乡人,都领着老婆回家猫冬去了。这时节淘金冷淡,做金子生意可是火旺火旺。忙着淘呀、磨呀大半年,把金粉收藏起来,在这雪天都要卖出手去。那些收了金粉的城里人,和桃一样的男男女女,在村前村后架起炭炉,将金粉炼成金砖金条,塞进腰里就无影无踪了。在山梁上看那一个个炼金的炉棚,就像铁匠铺里炉火正红的当儿,到处都有雪白,只有那炉棚顶上是黑红一片。雪落不到棚顶,就化成了水。

老大在洞口望一阵山下的炉棚,对他自己说钱都让这些人赚了,回过身来又对我说,二憨,回去吧,天冷,今儿不会有人买沙了。我想回就回,今儿当然不会有人来买沙,河里有冰,一口井只能供一家淘金,村里也才三口水井。来买沙的人多半都是本村人,或村里人的亲戚,趁冬天沙金便宜,买回去倒到床下,或像粮食一样屯着,熬到来年去淘。可这样的人全村没有几户。老大说你回吧,我就回了。路上碰了几个买沙的人,他们说二憨,你哥不在?我说在哩,他们就扛着扁担,扁担头上拴着沙袋往我家沙洞那儿去了。

到村口我又见了桃。桃就像等我一样立在雪地里,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老大让我回哩,老大说天冷不会有人买了。桃没有立马说话,看看四周无人,过来拉住我的手。跺了一下脚说,二憨你现在回去,你回去准能逮住老大正偷偷把沙卖给别人哩。

我看着桃的脸。

桃说你回去看看呀。

桃的手又软又热,像煮熟的萝卜。桃用她熟萝卜似的手拉我,我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反正也就来回几里,过一道沟,爬一扇坡,绕来绕去就到了。我回去时,在沟里碰到一只野兔,灰皮,前腿短,后腿长,下坡时是往山下滚。它滚着我也追不上。我在沟里追了两圈兔。我把兔追得没有影儿了,才朝沙金洞口爬过去。

那儿没有人买沙,可地上——洞口那儿有层湿沙,有一串别人的大脚印。我在洞口叫老大,老大从洞里爬出来,我说有人买沙吗?

老大愣一下。老大说没人买沙呀。

我说没人就算了。

我走进棚屋。想我看见有人来买沙你还说没人买,老大你真该缺胳膊断腿了。沙洞道上有一片很宽展,因为那儿的沙金不是一线是一片,所以挖得很宽展。宽展了易塌方,怕塌方就用顶杆顶起来,那顶杆上的黄沙顶已经裂了几条缝。老大从那走过去,顶杆一倒,扑通一下,一大块硬黄硬黄的沙土掉下来,砸了老大的头,老大就死了;砸了老大的腰,老大腰断了;砸了老大的腿,老大腿没了。老大是我哥,我当然不能让他死。他有家有小,两个姑女见我都叫憨子叔,叫得我心里发痒就像桃拉我的手,凭这也不能让老大断了腰。他腰断了谁来养活他姑女?就让老大少一条腿吧,村东的赵老七挖金砸掉一条腿,饭还照样吃,金还照样挖,走路一跳一跳,少腿和不少腿是一个模样儿。

我决定让老大少掉一条腿。

老大在洞口站了站,用脚把那些漏沙的筐印儿踢了踢,进了棚屋说,二憨,是桃让你又来山上的吧?

我说不是。

老大说准是,我看见桃和你立在村头上。

我说老大,你到底私下存了多少钱?

老大盯着我,说也是桃对你说的吧?

我说你存了多少钱?

老大在地上啐一口,说我一分也没存。

老大他没给我说实话,他真的是该少胳膊或者少腿了。他说钱和金子都是爹在掌管着,说也许都是桃在掌管着。老大说完这话他就出去了,出去了他又回头说,我早晚得把桃给收拾了。桃的手又热又软,你怎么能把桃给收拾了。我叫你缺了胳膊或者少了腿,看你如何去收拾桃。桃对我比你对我好,桃给我烧的城里人吃的肉菜白肉也不腻,我怎么能让你把桃收拾了。你看我先把你收拾了,爹一死那金子和钱你就不能独吞了。老大站在门口看下雪。老大说二憨,大冷的天你不回家我可回家了。

我从棚屋钻出来,说你想走就走吧。

老大就走了。

老大走路时两腿迈得快捷哩,和我追的兔子下山一样滚瓜流利着。我盯着老大的腿。我就让你少了腿。我钻进棚屋拿了锤,又猫进沙洞中央那块宽展地,抬头一看顶上真的裂了大宽的缝。把手指往裂缝戳了戳,沙子流在我的脖子里。要不是有那顶杆儿顶起来,不定真的就要塌方了。也真的就该塌方了,户户都塌,偏我一家不塌这可不公道。我晃了晃宽展地上的五根顶柱儿,没有一根我能晃得动。又用锤子砸了砸,倒是一砸就动了。顶柱上下都有一块平板儿,我把那平板取下来,沙粒就像下雨样哗哗啦啦流。五根顶柱我取下三根来,我想这儿是说塌就要塌了的。别人都说我是傻子,其实我不是。我忽然想起来不能让老大不在它就塌下来,我坐在那儿望着沙顶想呀想,我想了有十年二十年,我想起来该把这些顶杆重顶上,顶得让老大一碰顶杆就倒了,倒了也就塌方了,塌方了也就把老大砸住了。砸老大的左腿还是右腿哩?老大是我哥,是我亲哥,右腿有力气,用得多,那就砸他的左腿吧。我把左边三根顶杆弄歪斜,弄得一碰就倒,弄得顶上的沙哩哩啦啦直往地上流。我就出来了。

雪不再下,才将能盖上地皮它就不下了。

不下了好,不下了有人来买沙,哥就可以进洞给人家驮沙了。我等着有人来买沙,等着呼哧一声把老大砸进去。就砸一条腿。左腿。等着有人买沙就有人买沙了,是赵家的亲戚,淘金发了大财,人家说他在老家盖了楼房,家里有个媳妇看家,这儿还有个媳妇帮他淘金,帮他烧饭。他过来把扁担靠在棚屋上,说二憨,你们这沙子没有人家的旺金呀。

我说你买吗?

他说再便宜些不行?

我说行,得让老大来。

他说老大呢?

我说回家了。

他说你立在那儿唤上一嗓子。

我没有立在那儿唤老大,有人路过我让他们回村捎信让老大立马来。可是这个死老大,等了半晌他没来,买沙的人坐了一会儿又去别的沙井了。该死的老大他没来,他的腿又在身上多长了大半天。我想可能是捎信的人没把话传到,捎信的人也该少条胳膊少条腿,要不这当儿老大正在洞里弹挣着唤救命,不会把事情拖到天将黑。

天将黑时洞塌了。那时候老大和爹一道从山梁那边转过来,他们是去看新的井洞如何挖,平斜下挖出沙时候人要驮,竖井要用轮子在井顶往上拉。竖井安全,可费了劳力,斜井省人省力,塌方可是一不小心的事。他们过来立在洞口上,为竖井斜井争了一阵子,最后爹说我说斜井就斜井,一个村的井洞塌完也塌不到我们贡家的井。

就定下斜井了。

爹问老大,这眼井里还能挖几天?

老大说,淘的人都说淘不出一点金子了。

爹不再说啥,转身就往洞里钻。老大也跟着进去了。我急得直想尿裤子。我是成心让塌方下来砸老大,砸爹我就不是孝子了。可爹他走在前边,爹的耳朵兔精灵,听听落沙的声音就知道塌方不塌方,把手伸进裂缝捏出一粒沙,在手上一搓一看,就知道是大塌方还是小塌方。可是爹在前边走,不消说只一眼爹就会看出来有人动过顶杆。爹是贼眼,肚子里装的都是旺金、淡金、粒金、粉金、金线走势、片儿窝金、黑沙金、红沙金、河沙金、山沙金,挖金的井口向南还是向北,斜井、竖井、平井,塌方的顶杆,刨金的锄,这些八八七七的金事儿。爹隔着一架山也能看见那顶杆不是原样了,有人动过了。爹已经进了洞,拐过了第一道弯。我真的是想尿。爹进洞的脚步就像踩在我的肚子上,一下一下踩得我往裤上挤尿水。

这时候桃她过来了。

桃说来就来了。

桃一来我就又不太想尿了。

桃是来问问我老大到底偷没偷着卖沙子。我说老大在洞里,爹也在洞里,我把宽展地方的顶杆都动了,塌下来砸不住老大就是砸住爹。

我说完桃的脸立马就白了。

桃说五根都动了?

我说五根都动了。

桃脱了她的羽绒大衣就往洞里钻。桃像疯了一样,脸白得如刚刚落下的雪,鼻子上的几个黑斑子好像要从那白里掉下来。我朝山梁上瞟了一眼桃就钻进洞里了。她的羽绒大衣是在地上扔着的,我过去捡起来,以为大衣会又软又热像是桃的手。我把大衣贴到我的脸上去,可那大衣并不热,也不软,还咯咯啪啪响,好像那大衣的面料不是布,而是薄薄的板。可那大衣光滑溜溜就像冰一样。大衣还红,红得离我那么近,就贴在我脸上,刺得我两只眼睛都给眯缝了。我的口水流到了桃的大衣上。我就像抱住桃一样嘿嘿笑的时候,桃又从洞里出来了。

桃站在我面前,脸上不白了,和往日一样白里透了红,鼻子上的几个黑斑也又结结实实印在鼻子上。

桃出来我就不笑了。

桃说五根顶杆都动了?

我朝桃点点头,不得不把大衣还给桃。桃接大衣时候我心里有些痒。我眼巴巴看着桃把大衣穿上了。桃穿大衣的时候说,别怕二憨,你爹在前边,看一眼就知道要塌方,砸不了老大,也砸不了你爹。

我说,爹要问是谁动了顶杆呢?

桃说,反正你说不是你。

桃还给我说了别的话。桃说要给我买一个鸭绒袄,说袄里边装的都是鸭子毛。桃正说鸭绒袄在城里如何如何流行时,洞里塌方了,没有听到老大和爹的尖叫声,只听到呼咚一下,像一个麻袋从车上扔下来,又过一会,从洞里涌出来一股烟尘气。

桃看看我。

我也看看桃。

烟尘气像是一股带了水的雾,不太白,不太快,从洞里涌出来,悠悠闲闲散开了。跟在烟尘后边的是老大,老大没出洞就扯着嗓子唤,二憨——二憨——砸住爹了,快把铁锨拿进来。

你说这事,砸着了我爹,把老大放跑了。砸就砸住吧,无论砸了谁,也算贡家塌了一次方,砸着了一个人。横竖砸得也不重,就砸掉一条腿。我以为是左腿,扒出来才知道是右腿。老大说爹大远就听见沙子往下落,一步一步走过去,发现顶杆松动了。爹说老大,这顶杆怎么会松呢?爹去想顶杆为啥会松,他要想会不会塌方就不会砸住了。可没等老大回话忽然就塌了。

就把爹给砸到下边了。

是右腿,我想为啥儿是右腿?

其实,也就掉了一条腿。把膝盖那儿砸碎了,爹依仗有钱有金子,跑到洛阳去住院,还用碎金换了两个大戒送给做手术的大夫们。大夫们接了大戒,还照样把爹的右腿从大腿下边锯掉了。

爹从洛阳回来说,早知道锯腿连个核桃都不给他们吃。

爹去住院时候桃没去。桃本来要去的,可爹说你去算啥儿,就让嫂子去洛阳侍奉了。爹去洛阳的第二天,老大自己动手烧了一桌菜,去村头买了一只红烧鸡,老大说,二憨,吃吧,专门给你买的。可我正吃烧鸡腿的时候,老大冷丁问,你给哥说实话,是不是桃钻进洞里动那顶杆了? 

我说,桃?没呀。

老大说,那是你?

我把那烧鸡腿扔到桌子上。我想他要再说是我就把饭桌掀翻掉。桃再三说谁问就说不知道。我当然就说不知道。我是老大的亲兄弟,老大就当然相信不是我去松了那顶杆。反正砸的不是你老大,你老大说不定还盼着怎么不一下把爹砸死哩。老大看我把鸡腿扔掉了,说吃吧吃吧,不是你不是桃,就是那些买沙的人偷偷摸进洞里了。

爹去洛阳住院住了四个月,一开春爹就回来了。爹走进村里时,右裤腿空空洞洞的,裤管像他用手提着样摆来摆去。爹去时桃走了,爹回时桃也回来了。桃回来没穿她的羽绒袄,穿了一件红风衣。红风衣比大衣还好看,桃走路就像要飘起来。开春了。开春了桃还记着给我捎了一件鸭绒袄,穿上去轻得像啥儿也没穿,暖得我一动就流汗。门口的草有一筷子深,房下阴处的茅草也又旺又黑时候,淘金的人重又拥进村子里,我还穿着桃送给我的鸭绒袄。

爹说脱了吧。

我没有理爹。我斜了一眼爹。

桃说天热了,脱了吧。

我才终于脱了袄。我脱了袄,桃就穿了她的红裙子。桃自打穿了红裙子,就不像先前那样每天每夜都守在爹的床边了。桃对我说,你爹老了,怕活不了几天啦。我去看爹,果然发现爹又老又瘦,空着一条裤管坐在床沿上,两只眼木木呆呆,塌进去就像两眼塌了方的井。

我有些可怜爹。

我坐在爹的对面陪爹时,看见爹的眼里流出了两滴泪。他说二憨,你咋就是个憨子哩。我想笑。爹说我是憨子,我是憨子傻子能把顶杆弄松吗?能把你和老大都蒙在鼓里吗?爹哭了,爹哭的声音又嘶哑又阴森,活脱像半夜时候猫头鹰的叫。哭了以后爹问我,这两天见没见到桃?

没见,我说,把桃找来吧?

算啦,爹说,是我让她和老大在那新井上的。

老井塌方了,沙金也完了。新井在山梁那一面,老大坚持挖竖井,见了沙再拐弯挖横井。井洞上老大请了几个外乡人,我在外乡人中走来走去没有见到桃,也没有见老大,可我要走的时候,却看见桃和老大从工地那边走过来,是一前一后,不是肩并肩。老大见了我,脸皮忽然硬起来,说你不在家陪爹来这干啥儿,我说爹让我来找桃。老大走了,他脸上的不悦就像谁在他脸上糊了一层湿泥巴。我在他左腿上狠狠剜一眼,回头对桃笑了笑。

你爹找我?桃问。

没有,我说,是我二憨想找你。

桃看了我一眼,像姐一样在我脸上摸一把,说回去吧二憨,是你爹让我多来新井上看看,你爹怕新井开工,老大独个儿把沙金都卖了。这样说着,桃又在我脸上摸两下,就去追老大了。桃手上的香味在我脸上挂着,好半天儿不肯散开。我望着去了的桃,她的红裙子在草上拂着,就像一片红绸在草地随风卷动着。桃还是和爹一心的。桃来这儿还是为了爹。桃可不是人家说的坏女人。

午时候我回家对爹夸了桃,我说桃千好万好时候,忽然桃在那边院里和老大媳妇吵起来,吵得昏天黑地,没有日月。爹说出去看看,我跑出去就见老大家院门关了,门外立了一群指指笑笑的村人。我推门走进院里,看见老大在屋里蹲着抽烟,桃和老大媳妇在院里骂仗,一人占了院子一端,就像一人占了一个山头。

老大媳妇说,一眼就看出你桃不是个好东西。

桃说,你好,摆在那儿没人看一眼。

老大媳妇说,你是妖精,从城里害到我们乡下来。

桃说,恐怕你想成妖精还没那本事哩。

老大媳妇说,你勾引了我公公又来勾引我男人。

桃说,连男人你都看不住你还算啥女人。

老大媳妇还想说啥,她一定想到了一句说了叫桃无法对骂的话,所以她的脸上涨红,嘴角挂了白沫,一蹦一蹦,正要说时,老大却从屋里冲出来,啪的一下在她的脸上打了一耳光,把她推到屋里了。他媳妇在屋里大唤大叫,骂老大把胳膊肘拐到了外边去,骂贡家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骂着骂着,又突然没有声响了,像老大捂了她的嘴,像一下把她弄死了。

桃在院里站了站,挺着她的胸脯出门了。桃本来是要回她租的屋里去,可走了两步,又在人群中回过身,往爹的院里走过去。

桃推开爹的大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动了。

原来爹坐在院子里在听那边桃和老大媳妇吵。爹坐在那儿,拐杖放在他的腿边,那条空洞洞的裤管搁在拐杖上。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桃,轻轻慢慢说,不吵了桃?

桃从门外走进来,说你家媳妇捕风捉影,再这样我可要撕烂她的嘴。

站得正,爹说,还怕影子歪?

桃瞟了一眼爹。你把话说个明白。

爹拾起拐杖,站起来。桃,你该回你家了吧?

桃把大门关上,说:我离婚了,我没家。

爹朝屋子里瘸过去。你没家也不能常在我们贡家,你要的东西我可一钱一毫不少的给了你。

桃过去一下拦了门框儿。你说过三年后给我看一个井口,让我自己或挖或卖,井口在哪儿?

爹张了张嘴。张了张嘴爹啥儿也没说,桃松开一只胳膊,爹就从她身边挤进屋里了。

新井洞开始卖沙了。开始卖沙前爹没有让在洞口边上盖棚屋,而是花钱请人把砖、灰、瓦都抬到山梁上,在洞口盖了两间青砖房。爹搬到那房里住去了。爹把他该带的东西一应搬到了山上去。洞的竖井用砖石垒起来,井口上捆了木架,木架上拴了滑轮,有人买沙了我下井里挖,老大在上拉,一张钱就交给爹。

桃说爹老了,活不了几天啦,可爹自搬到山上后,人虽没有先前胖,脸上的红润也还如往常。桃也时常来山上,给爹送菜、送肉、送米,还帮爹做饭。桃要干这些,爹就让桃干这些,干完了桃给爹一张条子,爹看看数给桃三十、五十,或者一百来块钱。有时桃接了钱说,多了。

爹说,算了吧。

桃就把那钱全都装进口袋了。

桃也来这儿买沙。买沙也照样是一筐一百块。因为新井金旺,买的人多,每天又只能挖出七筐八筐,多则十一二筐,就得有许多淘金的人三天五天才能轮着买一筐。可桃不一样,爹说只要桃也淘金,每天都卖给她一筐。桃每天一筐,如果我在井下,桃就在井上唤,二憨,喝水不喝?我就把桃这一筐装得格外满。要老大在井下,桃不唤,桃把我身上的沙土拍掉,我就对着井下的老大唤,装满些,桃的。

桃真的对爹好,桃每次来都把爹床上的被子叠一叠。桃叠被子时候,爹从来不看桃,可桃要走时,爹就又说,憨子,挑着沙送送桃。要我在井下,爹会唤二憨,上来送送桃。

爹从来不让老大挑着沙子去送桃。

只有我知道桃没有去淘金。桃的手细皮嫩肉哪能天天泡在水里搓沙子。我挑着两袋沙子,跟在桃身后,翻过山梁到老井洞的旧棚下,那儿有人等着买桃的沙,一筐给桃一百五十块。这么不用费力,桃每天都有五十块的赚。桃还有别的金生意。

桃说,你不会说给你爹吧。

我说,不说。

桃说,在你们贡家,只有你二憨对我真心好。

自新井开卖,老大的脸上都没挂过笑。我知道老大在恨爹。老大把新井挖成了,爹把井口盖到房子里,日日夜夜住在房里不挪窝,老大再也不能偷卖沙金了。老大除了每月爹给多少是多少的养家钱,落到手里的还没有桃的多。他恨爹。他恨爹的时候对爹特别好,总是让媳妇把饭烧好从山下端到山上来。爹吃了饭,他接了碗。再领着我下山回家吃。路上,老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可今儿下山时候他说了。

他说,二憨,你想不想跟我干?

我说,干啥?

他说,挖金呀。

我说,去哪儿?

他说,就咱们这口井。

我说,不是挖着的吗?

他就啥也不说了,把路走得叮咚山响,看也不看我一眼。村里又有人挖金死了,是沙金塌方,砸在头上,叽哇一声头就埋进沙堆里,立马扒出来,身子还好着,头却成了血饼。死的人才三十几岁,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出殡时走不了几步媳妇就要拦棺材,早上埋人到午时棺材还没抬出村。老大在村头立着看一会儿,回家吃饭了。肉米饭,他吃了三大碗。

后晌,桃来买沙,爹说老大,下去挖吧。

老大说不下。

爹说咋了?

老大说村里又死了一个,我不能说死就死了。

爹说你把话说摊开。

老大说万一我被砸死在下边哩?

爹说有我在它会塌方吗?

老大说上次老井不是塌了吗?

爹歪了一眼老大,用鼻子哼了一下,回去坐在床上,说桃不是外人,二憨也在这里,谁有话就说吧,如果是想分家,这洞算是一份,我手里的东西算是一份,你弟兄两个各得一半,二憨的一半由我掌管经营,你老大想要啥挑啥。

老大说我要这井。

爹说我立马和二憨搬到家里住。

老大说要井挖着挖着完了呢?

爹说那是你金命不旺,怪不得别人。

老大说那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爹说从桃的这一筐沙钱开始,卖多卖少我都给二憨。

老大很难。老大不知该要啥,脸愁成了干丝瓜,坐在窗子下,脸色黄白着,像村头专门卖给淘金人喝的牛肉汤。老大就那么坐一会儿,用脚在地上捻着一根草棒搓了搓,点了马灯,提着下井挖沙了。

桃坐在爹身边,老大走了,桃给爹倒了一碗水,水里放了白糖,拿筷子在碗里搅出一漩涡儿,等漩涡不转了,喝了一小口,递给爹说不热了,爹就接着咕咕咚咚喝干了。

爹说看见了吧二憨,你哥想和你分家哩。

我说把井弄塌砸死了他。

爹啪一下把碗磕在桌子上,看我一眼出去了。门外又开又阔的,在门口能望见对面山梁下的淘金人,像蟹一样在河边散散落落爬动着,忙得鱼从腿边过去都没工夫捉。屋里只有我和桃,桃拉了我的手,说你哥再要分家你要井,要了井我来帮你挖,一筐也不卖,雇人自己淘金子,一筐等于两筐的钱。

桃有个计划。桃说她只管雇人挖金淘金,淘出了金子全都交给我二憨,是存金子是卖钱,那就成了我二憨自己的事。我想说桃你不和我结婚吗,结了婚金子和钱都是你桃的,可这时候老大在井下摇绳了,井上的绳子像蛇一样摇晃着,桃就慌忙去拉沙子了。桃哪能拉动一大筐沙,桃把脸憋红也没把沙子拉上来。我在边上看桃拉沙就像看桃在上吊,忙慌慌过去帮桃拉绳时,我的胳膊碰在了桃的胳膊上。我说桃,我有这井你和我结婚吗?

桃拉绳子的双手松开来,她后退了一步看着我,脸色白白的,就像见了一只狼。

我说我有这金井你也不和我结婚桃?

桃说你快把沙子拉上来。

我把沙子拉上来。我要问问桃到底愿不愿和我结婚哩。我把一筐沙倒进桃的沙袋里,往扁担上吊的时候桃趴在井口和老大说话,桃对着井口说我走了啊,井里传出一个瓮闷闷的回话说你走吧。桃说广州的金子去哪儿看看货?瓮闷闷的声音说还是那里吧。桃就走了。老大的头上顶着满头沙子就从井里出来了。

桃走在前边。桃依旧穿着她的红裙子,从井口走到门外不见她起脚落脚就站到门外沟边了。挖井时的废土石渣在门口铺出了一块平地来,爹站在那平地边上一直望着梁下河边淘金的人。桃过去把一张最大的钱票儿递给爹,爹看了看钱没有接,说你收起吧。

桃说那怎么行。

爹说你今黑儿来这儿。

桃又把钱递过去。我还有别的事。

爹压根不看那张钱。不就是到村西看货嘛。

桃瞟了一眼爹。我半月才凑了这点货。

爹看了看他拄着的拐杖。我一条腿也照样能给你凑上货,你今黑就过来。

桃瞪了爹一眼。我说过我有事不能来。

爹用单腿立着,把拐杖在地上敲一下。以后的沙子还买不买?挑过去山梁到老井口就是一百五十块钱一筐呀。

桃忽然不再说话了。桃抬头望了一眼爹,把那一张钱装进口袋转身就走了。我挑着沙子在房子的墙角等着桃,桃过来时脸上硬硬的,有一层青颜色。山梁上的庄稼地,因为家家挖金淘金,地都荒着,这季节里开了许多花。我说桃,爹让你干啥哩?桃不看我,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说二憨,你爹是头猪。桃骂着脚步越发快起来,我挑着沙担追上去,问爹到底要你干啥儿?

桃立下不走了,说你爹今夜要我和他睡。

我站在桃面前,你去吗?

桃说,去,有金子我怎么会不去。

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正要问她我有这一眼金沙井洞你桃肯不肯嫁给我,可桃却说她要去和爹睡。桃说她要去和爹睡,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桃要不是总穿红裙子,桃的手要不是又热又软绵,我就最先杀了桃。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有一洞的沙金她不要,她却要爹的一筐沙,要爹的一条腿。我恨桃的红裙子,还有桃没有一点茧的手,要不是这裙子和手我就杀了桃。我现在就想杀了桃,只消上前一步,把桃用力一推,桃就掉到身边的沟里了。沟有南京到北京那么深,沟底有好几个偷偷垒的炼金炉,炉边上都有铁砧子。桃掉下去像一个红柿子,落在铁砧上,腿和胳膊飞丢了,身子像软柿子样摊在铁砧上,头像敲碎的不熟的嫩核桃,汁儿壳儿搅和着,溅了一沟底。这样你桃就永远不用去挨我爹的床褥了,不用摸那老猪的断腿了。可这样,我永远也不能再看桃的红裙了,桃也再不会用她又热又软的手在我头上脸上摸搓了。

桃说,走呀二憨,挑着不沉?

我说,桃,你不是说我爹活不了几天了?

桃说,医生说的,谁知道他把房子盖到井口上,脸色倒一天一天好起来。

桃走了。

我也走了。我替桃挑沙,从没觉到有过今儿这么重的担。桃走了,我也走了。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