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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

桃那一夜去了爹那里。后来就夜夜去了爹那儿,再后来就日夜住在爹那儿,和先前住在爹的屋里一模样,烧饭、洗衣,到山下村头割肉买菜。桃又和我娘一样了。

桃的日子过得有一样和先前不同,就是她还和先前一样,时常坐到爹的那一条大腿上,却从来不再张口要啥儿。爹每天都给她一筐沙,不收她一文钱,卖贵卖贱都是桃自个儿的事。桃的沙老大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装得满。有时只有大半筐,一张钱也卖不到。沙筐从井下拉上来,桃对着井下唤,咋就半筐儿?咋就半筐儿?

任她唤破了嗓子,老大在井下压根不理她。

这时候她就用脚在沙筐上踢一下,去坐在爹面前,眼睛望着别处说,半筐沙,我不要。

爹也不看桃,把拐杖架在胳膊弯儿下,走到井口,扶着拉架,对着井口骂,祖宗的,没沙了?

老大在井下说,金线越来越细,沙层越来越薄,都是白沙,她要吗?

老大是决计要杀桃。老大有一次问我,二憨,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娘在坟里能安生吗?桃是该杀的,可桃给爹烧啥,我也跟着吃啥,我不在时桃还把那东西留着扣在碗里,放在爹的桌子上。桃下山梁子买菜,去和她一样的人买买卖卖金子时,回来总给我捎一只烧鸡腿。桃该杀,可桃对我好。只是桃不再像从前那样去我脸上摸搓了,不去我头上用手扫沙了。桃自从又和爹住到一块儿,一次也没有摸过我。桃只要摸过我,我就会对老大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千万不能杀了桃。可这该杀的桃没有摸过我。没有摸过我我就不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那一阵子天老阴着,一世界的云都压在山梁上,伸一下手都能抓住一把雨。我和老大立在新井房的后檐下,看着云彩踢踢踏踏从梁上走过去,雨柱白白亮亮珠子样落下来。老大说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吗?就这样让村里人骂我们两个吗?老大问了我许多话。老大问我话的时候我看着山梁子,我弄不明白黑的云咋就成了白的雨。云原是和烟一样的雾,可成了雨就又成了水。再说那雨不是哗哗啦啦盖着倒下来,却是从东向西像珠帘子一样卷过来,白的比桃的身子还要亮。我见过一次桃的白身子,桃去茅厕时候我趴在茅厕的坯缝上。桃的身子白亮像新麦的头遍粉,可那雨帘子像城里楼房上被白光照了的一片窗玻璃。老大望着我,叫着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听到没?

我说老大,你看山梁上的雨。

老大看了一眼雨,又看了一眼我二憨,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转身回家了。

老大他要杀桃了。老大在路上见桃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桃。我想对桃说老大要杀你了桃,可又觉得该等着桃拿手来我脸上摸一把时再说。我等得日出日落,从月中等到月底,可桃就是不来我脸上摸一下。桃是真的该杀了。杀桃的日子一天一天就到了。

一场雨过后,山梁上有沙的地方都冲出很多小河沟。爹这老家伙去河沟的小滩里抓出一把沙,对着日光一看,再在手里掂掂那沙的分量,就知道那是金沙是白沙。是金沙了就顺着河沟向上走,找到沙是从哪个崖上流下的,就知道那崖里是有金矿的。这雨季后爹忙。爹忙的日子就是老大杀桃的日子了。这场雨过后,爹被村头赵家用一天十张的价格请去了,爹去看矿的日子比他挖矿还挣钱。爹走的时候看着老大下了井,让老大把井洞里的白沙全都挖出来。老大在井里挖了几筐白沙就对着井上唤,有金沙了换个筐子系下来。把标准筐子系下井,老大果真装了满满一筐金沙在井下摇绳子。拉上这筐金沙老大从井下上来了,他说要喝水,喝了水他又坐下抽了烟。桃在门口洗衣裳,桃没有扭头看老大。老大在桃背后吸完了烟,去筐里抓一把金沙看了看,让沙子小米一样从他指缝流下去。他说桃,这筐沙成色不错,挑到老井那儿卖了吧。

桃搓着她的衣裳,看着她的盆子,桃说让别人买了吧。

老大说别人来要了我再下去挖。

桃说我今儿不想卖。

老大再也没话说。老大没话说,老大就坐着吸了几根烟,看桃去日头地里晒她的衣裳时,对我说桃要去卖这沙了你给哥摇摇绳,说完老大就又下井收拾洞道了。

桃晒衣裳回来还去干了别的事,歇下来桃就对我笑了笑,说你爹不在家,想吃啥我给你烧啥二憨子。

我说我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就吃肉丝捞面条。桃没有立马做捞面,桃把我拉离井口,悄声说二憨,我出去办点事,听见我在山梁上咳嗽时,你把这筐沙金挑到老井口。桃要我替她挑沙金。要我偷着替她挑沙金,她说这话时候该拿手在我脸上摸一把,可她一说完就急急出门了,脚步快得和跑差不多。她真的是该在我脸上摸一把,她刚洗完衣裳,我看见她的手白里透红,还听见血在她的手里哩哩啦啦流。我没有想亲她,没有想像爹那样让她坐到我身上,我就是想让她在我脸上摸一把。她摸我的时候手又光又嫩,手肚儿软软的像是灌了水。她摸到我脸上哪儿,我就能觉到哪儿有沙粒儿在她的手下和我脸上石磙一样滚动着。可她就是不摸我。

桃像风一样刮走了。我叫了一声桃她还是刮走了。我透过门框只能看见对面山梁上的庄稼又稀又疏,被淘金的人踩倒了一大片。谁家的羊群在麦地不知是吃草还是吃麦子。桃说她出去一会儿,可她去了很大一会儿。羊群从那地的东边吃到西边桃还没咳嗽。我一直看着那羊群,直到羊群吃饱了,到树林卧着了,桃才像贼似的在山梁上咳了咳。

桃咳了四声,像喉咙里飞进去了一个蚊虫那样的咳。

桃没有拿手摸我的脸。

桃连摸我脸的意思都没了。

桃咳的声音也难听,像从来没有喝过水。

我知道桃把那买沙的人领来了,正等着我把这筐沙金挑过去。

我看了看沙金。

谁叫你桃不摸我的脸。

我去把系往井洞的绳子摇了摇。

老大就像老鼠一样爬出井洞了。

老大把筐里的沙金倒进桃的两个袋里挑走了。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大的脖子有青筋,扁担下的一只手是捏成拳头的。

我说老大,你去杀桃呀?

老大在门口淡了一下步,说我去替她卖沙哩。

老大走了。

桃该死了。

我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梁。羊群下了沟底,许是喝水去了。山梁上那些淘金的人有的挑着担子往沟底走,有的空手从河边往山梁上爬。开石金的人,把那炮声弄得闪雷似的,响声过后,能看到几道山梁外边的哪儿,慢慢升起一团白烟。白烟过后,山梁子就都死了,都被老大掐死了,像一具具后来我爹的尸体,横在这没有边的天底下。老大杀桃去了。桃是该死的,谁让她不和往常一样用手摸我的脸,摸我的头,摸了她就不用被老大杀死了。桃有次去我脸上摸的时候,鼻子里出的气儿轻得和气泡一样往我脖子上飘。她呼出的气有一股香味儿,是城里人才有的那味儿,不是村里女人卖了金子买的雪花膏。雪花膏的味儿像是煮红薯,灰白浓浓的化不开,桃的香味儿是煮嫩玉蜀黍的味,又清又纯就像从黄土梁上流过了一股水。我爱闻桃的那股味,闻那股味儿时候就看她的脸,就数她脸上的小黑点。我识数。我数数能数到六七十,有时还数到一百过。从一数到一百我最多数错一两次,天晴有风、不冷不热的季节有时数一百一次也不错。我数过桃脸上的小黑点,总是数到十五她就不再摸我了,把脸扭到一边去干别的事情了。好在她鼻子上的黑点我数得特别清,不是五个是六个。五个?也许是六个。我就要见不到桃了,我得知道桃的鼻子上到底有几个黑点儿。

我不能就这样让老大杀了桃。

我从门槛上站起来,撒腿就往老井那边跑过去。我总得知道桃脸上有几个黑点儿。我跑到梁上时,看见常买桃沙子的赵家人已经挑着一担沙子沿小路朝河边走过去。那人已经走了那么远。我的腿哗地一下软起来,差一点像兔子样朝梁下滚过去。桃也许已经死过了。我朝老井洞那儿跑过去,边跑我边桃呀桃呀地叫。我叫着桃的名字,把走到梁下的那个买沙的人都叫得回了头,可桃没有回应我。

桃已经死了。

桃准是死了。

老大正在老井埋桃。

老大准是在埋桃。

可是,我跑到老井口上时,桃却活着。桃正坐在老井洞棚屋的旧床上系着她的红裙扣。老大坐在她面前把头钩下来,要抽烟却死也打不着。桃好像脱过裙子似的。桃正在系着红裙扣,和早上刚起床一样头发乱乱着。桃她看见我,从床上坐起来,说找我呀憨?然后朝我走着又扭头说老大,是男人就做男人的事,做不了男人的事你以后别碰我,对女人狠了不算啥本事,你们乡下男人该比城里男人还胆大。老大钩着头。老大钩头不回桃的话。桃说完这话就到了我面前,脸上挂的笑就像水上漂的油。

她说,二憨,咱晌午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吃面条的时候,看我跑了一脸汗,她拿手去我脸上擦了汗。桃的手不像先前那样软,我脸上又汗又热,桃的手又冷又僵就像受了啥惊吓一样硬硬的。

桃在我脸上擦着汗。

桃在我脸上擦第二把汗的时候,我一下把桃的手给打掉了,就像打掉我脸上落的一个粪苍蝇。桃她看着我。我也看着桃。桃又惊又怔木呆呆地看着我,嘴角和鼻子都如刚杀了的猪样肉白肉红地哆嗦着。

桃哆嗦着说你打我呀二憨?

我说桃,你和老大睡了桃?

桃的脸哗啦一下全白了。全白了我就盯着桃的鼻子看,一下就数清了桃鼻子上的黑点不是五个,也不是六个。

是七个。原来是七个。鼻子上有七个黑点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村里人这样说的。村里人说母狐狸的脸上都有七个黑点儿,公狐狸脸上有三个黑点儿。我爹那老猪脸上就有三个黑点儿,老大脸上也有三个黑点儿。我脸上没有。我脸上除了白白净净,啥儿也没有。

桃望着我的时候,那七个黑点像七个黑珠子,鼓嘟嘟暴在鼻子上,似要从鼻子上叽里哗啦掉下来,似要把那七个黑点当成石头砸到我头上。我不怕桃。桃冷眼瞪我我也不怕桃。她跟老大睡了,她准是和老大睡了。她瞪我的那双眼瞪着瞪着眼里又像塞了软棉花,冷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热暖了,说二憨,不是我跟老大睡了,是老大跟我睡了,你是孝子,把这事去给你爹说说,让他管管你哥。这样说着,桃像一团被风吹着的红红的冷火,从我身边刮着过去了。

就走了。上了梁去。走的时候桃又回头看了老大。老大瘟鸡一样蹴在床下边,桃看他,他也看桃,看了看桃就没影了。

老棚屋四面通风,屋子里有青剌剌的风声,如树叶从耳朵边上飞过去。还有日光,从门口铺过来,如一张新编的席。小飞蚊在日光中晒着暖儿,舒坦得哼哼叽叽,唱着歌儿不离开那黄亮亮的光。我从门口走到棚屋里边去,看到旧床上有桃的长头发,黑亮成一条绸丝线,在墙缝风里一闪一动。老大坐到桃坐过的床边上,把那根头发压在了他的屁股下。

我说老大,你和爹一样,也是一头猪。

老大拿眼瞟着我,在日光里,把眼眯成一条线,又点了一根烟,说二憨,你出去,你是傻子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不是要杀桃的吗,你咋不杀桃?

他说你没结过婚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和爹一样都是一头猪。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脖子上的筋一跳一动的,把烟往地上一丢,手就捏成拳头了。

老大想揍我。

我也想揍老大。

老大睡了桃。老大有媳妇他还睡了桃。老大这山望见那山高,觉得桃是城里人,比他媳妇漂亮他就睡了桃。桃该杀。老大也该杀。爹那头老猪也该杀。下一场大雨该多好,下雨了就有电闪,有雷鸣。电闪雷鸣时这山梁上就时常有人遭雷击。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死在了山梁上。雷要碰了树,百年的老树就从中间白花花地劈开了。雷要碰了人,那人就焦焦干干枯树枝一样断在路边上。雷要碰了爹、桃和这老大该多好。碰了老大老大就再也不会去碰桃了,桃就又成了原来的桃。可没有雨,也没有电闪和雷鸣。老大把手捏成拳头儿,瞪着的冷眼白得像孝布。老大想揍我。我也想揍老大。我一转身拿起门后挖洞的旧铁锨。铁锨上的红锈像是血。我操着铁锨竖在老大面前,将干柳木铁锨把里的汁水挤了我一手,热热黏黏像是汗。我不怕老大。桃我都不怕我怎么会怕老大。老大只要动动手,我就用锨把他的头给砍下来。砍老大的头就像切西瓜。一定就像切西瓜。可老大没动手。老大看看我,又看看那张锨,老大一松手,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烟吸起来。

老大说,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不理老大,我仍然端着锨。

老大说,我是哥,娘死时让我照看好你的后半生,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就把铁锨放下了。

老大说我们家里离不开桃。

我啥也不说。

老大说桃能把沙金卖出最大的价。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外地来的人都没有桃的本事大。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嫂子连桃的一半都不如。

我说你和爹一样是头猪。

老大不说了。老大只吸烟。老大吸着烟听着棚屋外。棚屋外的脚步声像谁从高处往地上扔麻袋,麻袋里装的是小麦或者是谷子,一袋一袋扔着又忽然不扔了。

爹这头老猪站到了棚屋外,脸上是一层青紫色,青紫块块像不到季节的生柿子。爹看看我和老大,从门外进来了。老大说赵家的金线看完了?爹不理老大,乜了老大一眼,老大脸上便僵了一层白,问爹说赵家的金线看在了哪儿?

爹望着棚屋外黄爽爽的日光,说老大,把桃赶走吧,赶离咱们村。

老大望着爹,脸上的黄厚成一层土,说赶走了桃谁来侍候你?

爹把目光移过来,脸上的青紫有了红,说:或者你挖洞,我、二憨和桃下山过日子。

老大的脸上有了光,说:把洞留给我?

爹看着老大的脸:洞是你的你每月给我和二憨一点货。

老大说:多少?

爹说:一半。

老大说:你这是杀你孩娃儿,把亲生孩娃当长工。

爹说:你下山和媳妇过日子,我和二憨和桃在山上,每月给你一半货。

老大不再说话了。老大盯着爹的一张脸,像盯着一本他不认得的书,在仔仔细细翻看着,琢磨着。屋子里有风声,除了风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如山梁上正风口被人盗过的墓,又破败、又凌乱,还又森森地安静着。过了一阵子,像过了十年二十年,老大说话了。老大像忽然认下了那本书上的字,笑了笑,老大说,爹,你是想分家吧爹?爹不笑。爹说不分家,要么你要洞,我、桃、二憨下山过日子,要么你下山,我和二憨和桃一年四季住到山梁上。

老大嘴角挂了浅红一层笑,说,反正是要把我和桃分开来。

爹把目光从老大的肩上翻过去,说,按旧时桃就是你和二憨的娘,留山下山上你挑一样。

老大说,我留山上要那洞。

爹从床上坐起来,我、二憨和桃今夜都下山到村里过日子。

老大站着扭了一下肩,我留山上桃也要留山上。

爹的脸上重又青青紫紫了,说,你说啥老大?

老大把他的嗓门扯大些,盯着爹的嘴,说,洞里的沙金和桃我都要。

爹默着过了好一阵,跳一步站到老大面前,冷冷地说,老大你把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老大盯着爹的眼,说就说,洞里的金子和桃我都要。

爹怒了,爹终于打了老大一耳光。爹挥起他的巴掌时,身子有些晃,打完了反而站稳了,桩桩地戳在老大面前如一辈子不会倒的树。我有些心慌。我一直站在边上看着这两头猪,吵来吵去地争食吃,争得天昏地暗,争得天塌地陷,争得似乎就要打起来。我想让他们打起来,可我又怕打起来老大打了爹。爹是猪,但好坏他也是我的爹。我不知道他们打起来我该不该把老大抱起来,让爹用拐杖去砸老大的头。我有些为难,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汗从我的心里流出来,浸了我一身。幸亏老大没打爹。老大挨了一耳光,一边脸上如落了一张红柿叶,可老大知情达理,一动不动地等着爹再去打他几耳光。

爹不动。

老大说你不打了?

爹说别忘了桃早几年就等于是你娘。

老大说桃比我小两岁做你闺女做你儿媳才合适。你去村里问问有谁把桃当成了我和二憨的娘。

爹把目光从老大脸上移开来,把牙齿紧咬着,说老大我是你爹你是和你爹在争桃。

老大说,反正沙金洞和桃两样我都要。

爹用拐杖在床腿上狠狠敲一下,你想桃想疯了!我今夜就把桃赶出咱们村,桃死了也不让你见一眼桃。

老大说,你把桃赶走让我见不到桃我三天就把桃忘了,忘了桃你是我爹我还是你孩娃,我和往常一样为咱贡家挖沙卖金过日子。

爹又盯着老大的脸,目光忽然暖暖软下来。说我现在就能让桃离开村。

老大说不能让桃带走一丁点儿金。

爹说那货都是你和二憨的谁也拿不走。

老大说你去赶桃吧,不见桃我就是好好一个人。

爹却是立着不动。爹没有立马去赶桃。

老大说去呀爹。

爹说可惜桃总能把金卖出全村最高的价。

老大说只要桃还在我就要把桃和沙洞一块儿要。

爹又不再说话了。爹站在那儿倚着拐杖忽然又像没了根的树,脸上黄黄白白像有一层薄云从他脸上飘过去。屋子门里的日光成了一条儿。那一条儿的日光里,没有了嗡嗡响的小飞蚊。墙缝中的风也停歇了。棚屋里的我和爹和老大都如在坟里一样没声息。

人都死了。我、爹、老大,全都死了。

可爹又冷丁儿说了话。爹说老大,我半月内把桃赶走,这半月你不能碰一下桃,你不碰桃一下,年内我把识金线的活儿教给你,你要摸摸桃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得到你爹识金线的活儿了。

说完,爹走了。爹走时像飘过去的一道人影儿,没有一点儿脚步声。

爹这头猪,他狠狠和桃睡了几夜。夜里路过梁上的淘金人说,爹和桃睡到半夜,两个人欢欢地乱叫,像二八月叫春的猫。这话老大听了,脸呈死灰,不言不语,用脚在屋里踢墙,踢筐,踢桌子,踢得烦了,下到井里挖白沙,死死活活地干,吃饭时候也叫不上井,把饭系到井下借着井口的光亮吃。

他见不得爹。

也见不得桃。

可总要见的。老大问爹说,你不是要把桃给赶走吗?爹说半月没到,你慌个啥?他又见了桃,在梁上的瓦屋门口,桃出门去倒洗锅的水,老大从梁下慢慢上了来,看见桃,他们都怔住。桃要走,老大叫了一声桃,桃便立住,乜斜着老大。

老大说,桃,你不是个东西。

桃说,你才不是东西呢。

老大说,你猪狗都不如,你说过不侍奉我爹了,你还侍奉得他服服帖帖。

桃说,想让我侍奉你?侍奉呀,你说过要把这井口弄过来咱们两个挖,你把井口弄到手了吗?等你把这井口弄到手,你让我做你的小婆都可以。

老大说,你不怕我有了这井不要你桃吗?桃盯着老大看了好一会,笑了笑,说从外边来到你们村的外地女人还有谁比我桃长得好?还有谁比我桃卖出去的沙金价格高?

老大不再说了,老大立着如竖在桃面前的装了糠草的一条长布袋,轻飘飘得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房后尿。我尿着听了这一切,从墙角出来,看见桃端着一个空盆进屋了,老大依旧直在那儿,脸上也依旧是一张死灰色。

我说,老大你不是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把桃赶走,桃在这一天咱贡家就一天没有好日子。

我说,让我赶?

老大说,你把她赶走我给你一根纯金条。

我说,真的金条?

老大说真的金条,你有一根金条,房子、媳妇啥都有了。

我进了屋。我想我该把桃赶走,桃在这和爹好,和爹好着好着又和老大好,和老大好了她又和爹这头老猪好。桃和谁都好,偏偏没有和我好。我恨桃。老大说我把桃赶走了他给我一根纯金条。金条我在爹的红木盒里见多了,又黄又亮,在日光中耀眼,在月亮的光下面,是半青半铜的色。我没有金条。老大说有一根金条媳妇和房子全有了。我恨桃。恨爹这老猪和老大。可爹是我爹,老大是我哥。

我要把桃赶走。桃要有顿不给我烧些好吃的我就赶桃了。可这桃总烧。我等着桃弄碎一个碗。碎一个碗我也把桃赶走了。终于等到了。

桃和爹打了一次架。

一早我和老大从山下爬上来,看见瓦屋里麻乱成一片,锅碎在地上,筷子丢在门后,还有几个烂盘子。爹的脸破了,满是手抓的血痕,他躺在床上,拐杖断了,半截在床边,半截在床下。桃坐在床下的条凳上,衣服破了,额门上用白布紧勒着,渗出的血像开了一朵花。

桃正在拣豆芽,准备着和往常一样烧早饭。

我和老大立在屋门口。

爹说,桃,你真的不走?

桃说,你叫我走我就走了吗?

爹说,二憨,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

我就去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桃没有东西。桃只有衣服、裙、衫、裤,还有别的啥,全是红的,在皮箱里装着,像是装了一箱血。我去取桃的皮箱。皮箱放在她和爹睡的床头上。我提皮箱的时候,桃说二憨,叫你提你就真提了?我说你滚吧桃,爹和老大都让你滚出村。桃不说话了。桃也不看我。桃只管拣豆芽。我等着桃来求我不要把她的东西扔出去,可桃不求我,看也不看我。我提着桃的皮箱在桃的面前站了站,桃仍然不看我。

我想把桃的衣服烧了。

我恨桃,只能把桃的衣服全烧了。

我在门口的平地上生了一堆火,火旺得噼里啪啦响。在早晨的日光里,火烧着活脱如一团烧着了的金。打开桃的皮箱,朝后退了一步,我扭头朝着屋里唤,桃,我把你的衣服烧了啊。桃不理我,仍在那儿拣豆芽。桃不理我,我就翻出了桃的红裙子。我特意翻出了桃的红裙子。用棍子挑着裙,在门口晃一下,把那裙子挑到了旺火上。裙子不知是什么布,见了火像烧了头发一样从下往上卷,一股刺鼻的焦燎味儿,立马朝山梁上扑过去。我看着桃的裙子一点一点烧,红火黑烟哩哩啦啦往下落。我烧的是桃最好的红裙子。烧桃的裙子时候,我心里又轻快、又受活,就像寒冬腊月我心里烧了一堆火。我恨桃。对桃的恨在我心里汪着如是一潭水。我烧了桃的红裙子,那潭水就变成热气飞走了,心里空空旷旷一眼望不到边。我一边烧着一边回头对着屋里唤。

桃——你走不走——你这母猪就赖在我们家——我唤了好几遍。我一连唤了几遍,桃都不应我,也不从屋里走出来,我只好又把桃的裤衩挑到棍头上。我挑起桃的裤衩时又回头朝着屋里看,看不见爹,看不见桃,只看见老大在门口朝这火边上望,脸色青着,如一条长菜叶。我挑着桃的裤衩在门口晃一下,我看见桃的裤衩那儿绣了一朵花。粉的裤衩,大红的花。早知道裤衩那儿绣花时,我该第一个把裤衩烧掉,可这会儿想烧已经不行了,桃冷丁儿把一筐豆芽甩到了我爹的脸上。那豆芽从屋里飞过去,水淋淋落到我爹的脸上和床上。桃竟敢把豆芽甩到爹的脸上去,我以为爹会打桃,会把桃的手从她胳膊上剁下来,可爹却躺在那儿没动,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水,说桃你走吧,你离开贡家离开这个村。

桃朝爹冷冷笑了笑。

桃说这梁上有人养我桃,有人不比你们家里生意小。说着,桃就出了屋。桃出屋时候在老大面前站了站,往老大面前吐一下,说老大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哩,以为你真的能有一个金洞哩,没料你连你爹的一半男人都不如,连傻子二憨都不如。老大听了这话,脸上苍白着,眼看着桃从他面前火一样烧过去,出门抢了我挑的裤头儿,抓起她的皮箱,朝梁上走去了。

桃走了。

是我把桃赶走了。

老大怔着,忽然叫了一声桃。

爹在床上咳一下,老大望了一眼爹,又叫了一声桃。

桃立住。

爹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的豆芽抖到地上去,说老大,叫桃干啥,你还想把桃留下来?

老大说,你把桃留下,我死都不碰桃一下。

爹说你要碰了桃?

老大说我碰了桃贡家的黄货和金洞是我的那一份你都给老二。

爹这头老猪看着老大的脸。爹没有从老大的脸上看出虚假来,就冲着门口,对着山梁唤——桃——你回来——

桃不回来,桃就在那儿立住不动。

爹又唤——桃——你先回来再说走不走——

桃就回来了,提着她的红皮箱,站到屋门里,脸上的皮肉抽抽动动的,说回来有啥事?我不欠你们贡家的,是你们贡家欠我的。

爹说你先把皮箱放下来。

桃说有话说吧说完了我就走。

爹说你还吃住在这屋子里。

桃说一个山梁都有金,有金都有我桃的床。

爹说每天给你两筐旺金沙。

桃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皮箱放下来。

爹说给你两筐金沙你还咋样桃?嫌两筐沙少了你就走,我看你走遍山梁谁家会一天给你两筐沙。

桃就把皮箱放下了,放到了原来那地方。日色亮着,在屋里照下一片。山梁上开始走动了买沙的人,朝着我家这儿唤,问能不能匀出一筐来。老大出来说让那人明天后天来,那人又往别处去买了。屋里就剩下了桃和爹。桃在扫床上地上的豆芽儿,爹在收拾装沙金的荆筐子,老大出来立在崖边朝着远处望。桃扫了豆芽,把豆芽和灰朝崖边倒掉时,老大看了桃一眼,桃也看了老大一眼,桃说老大,你还算有良心。老大不说话,进屋下井挖沙了。

爹是猪。

老大也是猪。

他们说赶桃又把桃给留下了。猪们离不开这个桃。我能离开桃。我见了桃就往地上吐口痰。桃给我烧好吃的我也往她面前吐口痰。桃说二憨,你不要媳妇了?我说,呸。桃还和先前一样用手去我头上、脸上摸,桃去摸的时候,我就把桃的手打到一边去。桃说二憨,你烧了我的裙子我不记恨你倒记恨了。

我便没话可说了。

我只好不再往桃的面前吐痰了。只好说桃,不是我要赶你走,是爹和老大赶你走。

桃笑笑,说二憨,你放心,他们谁也离不开我桃哩。

有一段日子淡得和水一模样,白天,老大下井,爹在井上收钱。夜里,老大回家,爹和桃住在山上。老大变得有些少话了,和桃在一起时候从来不说话,就像和桃压根儿不认识,可日子这样淡着淡着,老大就动手杀了爹。

老大说要杀桃他没杀桃他却杀了爹。老大他可真是的,他没说过杀爹他却杀了爹。老大杀爹以前人又温顺又孝道,还给爹倒过一次尿,捎过一次菜。谁都不知道老大心里要杀爹。也许桃知道。自桃被我赶走,被老大下了保证不碰桃把桃重又留下来,桃和老大就真的变得不再认识了,在爹面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爹不在他们也是最多相互看几眼。看几眼爹见了爹就咳一下,老大就如贼一样下井挖沙了。老大又出力又孝道,可爹从来没留老大在井洞屋里吃过饭。桃把饭烧好了说烧得多哩爹也不留老大吃顿饭;桃也变好了。桃侍奉爹就像侍奉她亲爹,罢了饭,洗了碗,打发爹上床歇午晌,自己就提着菜篮下山买菜给爹准备夜饭了。

可有一天桃刚去买菜,爹也明明睡着了,爹却又睁眼起了床,架着他的单拐出去了。爹没有去追桃,他只瘸到山梁上站了站,就又拐着回来了。我在屋里打瞌睡,爹回来在我面前站了站,摸了我的头,让我睡到床上去,他自己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

爹坐着。坐着坐着老大就来了。老大一进门看见爹坐在屋中央,老大叫了一声爹。

爹没有理老大。

老大说,没歇晌儿?爹。

爹说,老大,你坐下。

老大没有坐。老大说爹,有事?

爹说,你坐下。

老大坐下了,坐下脸上就有了些微的汗。

爹说,桃中午下梁子买菜你总碰到她?

老大说,碰到过,咋儿了?不能碰见吗?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大说,爹,你说话要有证据哩。

爹笑笑。笑了一阵说,你还要这金洞吗?

老大说,当然要。

你还要贡家的一半存货吗?

老大说,是我的我咋就不要哩。

爹把嗓门抬高了,说要了你就别碰桃。

老大就不再说话了。老大一点不生气,脸上的汗也没有了,坐在门槛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吸着,把烟吐得雾山雾海。吸够了,足瘾了,老大把烟拧灭在门框上,盯着爹说了一句话。

老大说,爹,你想想你的年龄,桃她能真心对你好?

爹坐在床上,本来脸色硬得如青石一模样,仿佛有力气要从那脸上掉下来,可听了老大这句话,那青石一样的脸色立马变黄了,虚脱了,连两腮的皮肉也松着下垂了。爹盯着老大的脸。爹说老大你把话说明白。

老大便从门槛上站起来。说桃她早晚都是我的人。

爹的眼珠没有动。说桃她愿意吗?

老大说:我许她像侍奉你样侍奉我五年给她一眼沙金洞。

爹脸上晃过了薄薄一层笑。你有沙金洞?

老大说:我早晚会有沙金洞。

爹说:我不把这井洞给你哩?

老大说:早晚这井洞和桃都得是我的。

爹从床上站起来。说老大,你不得好死你爹没有你这个孩娃儿。

说完这话,爹就转过身,拉着床上的被单要睡了,看也不看老大了。老大立着。老大立了好一会儿,说爹,我要不是孝子,沙金洞、你的黄货和桃早就是我老大的了,到村里问一问,全村人没人不说我老大是孝子,做牛做马给你挖沙金。爹没有扭头。爹缺力短气地说干活吧,把井洞里各处的金沙都弄一锨来,看是金线拐弯了,还是金沙开始白淡了。

老大下了井。

老大很快在井下摇了绳。

我把老大挖的金沙拉上来,那金沙分成四小堆儿在沙筐的边儿上,爹从床上走下来,一一从那四小堆上各抓一把掂了掂,到门外日光下对着日光看了看,叹口气就把那沙撒在地上了。

回到屋里,爹的脸是苍白色。从井下爬上来的老大说,还能挖吗?

爹看了一眼老大,脸上的苍白忽然没有了,就像云一样转眼飘走了,爹说啥叫还能挖吗?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出这井洞是咱贡家遇上的最好的井?金线长,金又旺,以后怕再也找不到这种好井了。

老大没说啥,老大听了这话就又下井了。爹在屋里站了站,朝井口看一阵,过去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爹的好腿搁在外边,好腿的鞋子没脱就搁在桃刚洗过的床单上。爹没有睡,他睁着两眼望着房顶就像躺在山坡上望着天,一动不动的两块眼白像贴在那儿的两块纸。他的脸是死青色,松拉拉的脸皮忽然僵硬着,他就和死了的人一模一样儿。

我可怜爹。

大概爹是知道他快死了的,我看见他的伤心从脸上噼里啪啦掉下来,就像挖石金的一声炮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灰尘和石头,两间瓦屋全都成了爹脸上紫青的可怜和伤心。爹不说话。爹望着房顶。爹的眼角有了两滴泪。

我可怜爹。

我说,爹,把老大砸死到洞里吧。

爹没有理我。

我说,是要打桃吗?

爹说去看看桃回来没有。

爹让我去看看桃回来没,他说话时照旧没扭头,望着房顶就如望着天,眼白像是两块纸,像是从墙上落下的白灰皮,可他眼角的泪却吧嗒一声落下了,桃洗过的床单头上立马有了铜钱湿。爹哭了,我可怜爹。我替爹跑到山梁上,日头照着我的眼,正夏的汗从下巴落到脖子里。我一上山梁就看见桃从山下上来了,这城里女人挎着一篮菜,穿红裙子还打了一把红洋伞。大夏天乡里人从来不打伞,受不住热的女人都用蓖麻叶遮在头顶上。可桃打了一把伞。她从哪儿弄来一把伞?走在小路上就像飘着的一团儿火。桃看见了我。桃她叫了我。桃叫了我,我立马就朝山梁半腰的井洞房里跑过去。这房是新房,井口有凉气朝着房里蹿,走进房里就像走进了水缸里。

爹说桃回了?

我说桃又打了一把红洋伞。

爹把头上新的拐杖往他手边拿了拿,眼角没泪了,眼上的紫硬却还如青色石面一样儿。

爹在等着桃回来。

桃就回来了。

桃一进屋说天要热死人哩,收了伞,放下菜,走到井口往井下望了望,撩着她的裙子,把一条腿架到井边上,让井里的风顺着裙子往她的身上吹。桃把她的裙子撩得很是开,和她刚合上的红伞一模样,差一点把井口都盖上。我想到井口看看老大在井下瞅没瞅桃她撩开的裙,不定桃撩裙就是为了让井下的老大看。我想老大要看了我就把井弄塌砸了他,可这当儿爹却叫了一声桃。

桃应了一声哎。

爹说你过来。

桃过去。桃说你想吃啥?

爹说你把我鞋脱掉。

桃怔住。桃怔怔地望着爹的那只脚。爹的那只脚又老又脏,穿着桃给他买的凉鞋,搁在桃刚洗的床单上,像床单上堆了干草粪。桃朝床前走一步,桃说是脱鞋?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桃本来是要弯腰脱鞋的,桃听了这话还不知该脱不该脱,爹就突然坐起来,用那条独腿一下把桃踢倒,又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打桃时,爹看见了一张脸。

是老大从井里爬了出来。

老大的头从井口露出来,头上顶着沙,就像一个脏葫芦。他脸色黄白,眼睛圆着,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把举在半空的拐杖放下了。爹说老大,你上来吧。

桃被爹一脚踢出几尺远,像一团红棉花在地上倒坐着。本来桃叫了一声脸上有了泪,可桃看见井口的老大时,桃的泪没了,桃从地上坐起来,盯着爹说我嫁给你了吗?我是你媳妇吗?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多大了你还像不像一个男人呀。

爹不理桃。爹的脸上就像被桃打了两耳光,可爹忍着疼,扭头对老大说,上来老大,把话说摊开。

老大上来了。老大上来站在爹面前,两只手捏成拳头儿。

爹说,说吧,你们要咋样?

桃说,我离婚了,我男人说再回城里就打断我的腿,我给你说时,你说赔我一个井口儿。

爹说老大你不是想分家?这个井口给你和桃了,你们两个挖,你们两个淘,你们两个卖金子,以后我和二憨搬到村里住,再也不沾不惹金子了。你们在山上是狼是鬼爹都不管了,我手里的东西一半给二憨,一半留给我自个儿,这个家就算分清了。从此后你不再是我的孩娃儿,我贡贵也不再是你爹了。爹这样说着时,眼珠活起来,眼白少起来,脸上的皮肉也松松快快的,像这话在他肚里准备了好多日子,终于在今儿把话全说了,把家分开了。

桃看着老大。

老大不说话。

桃拉了一下老大的汗褂儿。

老大说这洞里的金线到底有多长?

爹说挖个三年二年没问题。

老大说金旺吗?

爹说这是旺金洞。

老大说我可是你的亲孩娃呀爹。

爹说不亲我不会成全了你和桃,还把这刚开的旺金洞分给你和桃。

老大不再说啥。老大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瞟了一眼老大,说,老大,你和桃在这儿过吧。

老大不理爹,老大冷丁儿向前跨一步,抹住爹的脖子,像杀猪样把爹按在床上,两个拇指掐住爹的喉结儿,把爹的头在床上磕着摇着,嘴里咬着牙说你个老猪,以为我是二憨,以为我是傻子,这洞金线有多长,旺金淡金我能不知道?想一脚把我踢出贡家吗?我叫你踢,我叫你踢。老大他说着说着,爹先还弹挣着,用手去掰老大的手,去老大的脸上抓,可抓着抓着,爹的手却从老大的脸上落柿子样落到床上了。

桃在一边惊了一声,说老大,杀人要偿命你知道不知道。

爹不动了。爹死了。爹和死了一样不动了,我忽然想起老大他是在杀爹哩。爹刚刚还说他手里的东西有一半留给我,可眼下一丁点工夫老大就把爹给掐死了。我脑子里哗啦一下明白老大是在杀我爹,猛地上前一扑,一下我就把骑在爹身上的老大从床上推下来。老大像被踢翻的蛤蟆一样翻仰在床下边,惊奇地盯着我。

我说老大,你要杀爹呀?

老大说三天前我就请人把洞里的沙子看过了,这洞再挖半月就全成白沙啦。

十一

老大他差一点杀了爹。

爹有病了,不爱吃饭,爹自己说他是食道癌。医生说不一定。爹有病了就从山上搬到山下了。

爹搬下来不久,老大媳妇又哭哭叫叫大半夜,天亮生了一个死孩娃。老大在他媳妇哭叫时候,坐在月亮下边猛抽烟,望望屋里的哭叫,望望头顶的天,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急了就到窗下对着屋子唤,叫啥呀叫,杀猪似的,要生就快生,不生了憋住,又不是大闺女今儿生头胎。

屋里就静了。

没有了老大媳妇的哭叫,爹就让我从那边过来看一看,生了男孩娃还是女孩娃。我从外面进来,老大立在院子中央问门口的接生婆,会是男娃吧?接生婆说生了你就知道啦。老大叹了一口气,他媳妇在屋里就又要死要活哭起来,老大就又站在窗下吼,他媳妇就又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的老大家院落的月光特别亮,地上好像倒了一层水。我坐到老大身边儿,就如漂在水里边。老大说二憨,爹他今天吃饭没?

我说,吃了。

老大问,吃的啥?

我说,肉。

老大说,多少?

我说,半碗。

老大说半碗呀,半碗他没病,他是想说他有病让我跪在他面前向他认个错,他把我老大看得太没骨气了。老大这样跟我说着说着,他媳妇又在屋里狼叫一样闹起来,把一个村庄的房子全给吵塌了,可老大正要去窗下再骂时,屋子里却突然没有声音了。接生婆出来扒着门口唤,老大,生了。

老大小心地问,生了?啥儿?

接生婆说,男娃。

老大在月光里怔怔的,接生婆还要说啥儿,老大嘿了一下,一跺脚,从接生婆身边挤到了里间屋。老大从床上抱起了他媳妇生的男孩娃,可那男娃是死胎,血红淋淋一条肉,像褪了皮的一条山羊腿。老大抱起那死胎的时候,灯光里老大的脸是菜青的,嘴唇有些抖。他望着进来的接生婆,把眼瞪得和要掐爹的脖子时候一样大,吼着说是谁把我孩娃弄死了?

接生婆冷了一眼他,说不是死胎你媳妇会哭哭唤唤一夜吗。

老大媳妇在床上躺着静静的,脸色秋黄着,像是死是活她生出来了就全都过去了。她望着老大。她说我想喝口水。

老大没有转身,只把头扭过去一半说,喝水呀,喝你娘的×,生个死娃你好意思要水喝。

我立在里间屋的门口上,我看见老大媳妇眼里有了泪。我就从老大家屋里出来了。门外的月光暗下来,月亮一牙去了山梁的那一边,几粒星星还没有爹的金条亮。我立在村街上,放了一泡尿,看见有谁家的狗在村头望着我,我拾起一块石头朝那狗头砸过去。我砸着了一棵树。狗跑了。我回到爹的这边院子时,推开门爹正单腿站在凳子上,扒在院墙上朝着老大住的新房里边望。

我说,爹。

爹从凳上扶墙走下来。

生了?

我说,生了。

爹拄着拐杖朝我走过来。

男孩娃?

我说,死孩娃,像条死羊腿。

爹立住,把身子靠在拐杖上,看我一阵又看看天,最后朝山梁上的金洞那儿望了望,没说啥一瘸一拐进屋了。爹往屋里走去时,我在后边看着爹,爹不再像是到寿的老猪了。爹像少了一条腿的老山羊,衣裳乱乱的,头发乱乱的,皮肉也是乱乱的,后脑勺的头皮漫出来的泥皮样垂挂着。爹进了屋,躺在他那从洛阳买来的带床头的棕床上,盯着空房顶,就像死了一样儿。我进屋立在屋中央,看着爹那瘦下来就像枯树皮的脸,说我睡了,瞌睡啦。

二憨,爹没有扭头说,你爹我活不了几天啦。

我说,老大说你压根儿没有病。

爹说有,是绝症。

我说你有了绝症我咋办?

爹说爹想立马给你娶媳妇。

娶谁?我问爹。

谁都行,爹说有钱谁都行。

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一下想到像一团红火一样的桃。爹和老大都喜爱桃,桃脱光了衣裳一定白得像条鱼。我对爹说:我娶桃那样的城里女人做媳妇。

爹突然从床上翻了一个身,直直地盯着我,谁那样?

桃那样。

桃那样的女人她肯嫁给你?

把你的金条都给她能不嫁呀。

把这一个山梁的金子都给了桃样的女人她也不会嫁给你。

爹不打算把桃那样的女人娶给我,爹说桃样的女人是你二憨这傻子能享受的吗?这样问我时候,老大家的院里有了脚步声,想必是老大出门去送接生婆回来了,接下来就是从老大家院里传来的刨地声。老大要把他媳妇生的死孩娃埋到窗下边。村里有人生了死孩娃,都是埋在产房的窗下边。老大媳妇和老大结婚五年,统共生了四胎,死了两胎,这一胎还是男孩娃。爹自打把老大媳妇娶回来,就想要个男孩娃。不要男孩娃谁家还给孩娃们娶媳妇?娶老大媳妇那天爹在酒场上给村人说这话,村人们都朝爹点了头,爹说男孩娃是根,女孩娃是叶,风一吹叶都不知落到哪里了。老大给死孩娃刨墓的声音就像在上山找金沙,先把金沙上面一层碎石硬土刨过去,一个山梁都能听到那咚咚的刨地声。爹躺在棕床上,听着老大的刨地声,把目光朝窗口那儿望了望,回来看着我,说老大媳妇是不能指望再生男娃了,二憨你今年就把媳妇娶回来,娶一个比桃好看的。

我说也和桃一样穿着红裙子?

爹说你叫她穿啥她穿啥。

我说得和桃一样也是省城的人,走过去身上都是煮嫩玉蜀黍的味。

爹冷了我一眼。 

我说也得和桃一样手上没茧儿,又热又软的手。

爹从床上忽地坐起来,举起拐杖要打我。爹要打我时我捏着拳头看着爹,就像老大要掐爹的脖子一样儿。爹他看了我的手,把拐杖慢慢放下了,慢慢走到了窗户前。在那儿听老大挖墓的声音格外清。爹听着那个声音,把他那泥皮似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慢慢把身子往下滑了滑,冷丁儿就像搁在断腿凳上的一袋粮食样,呼咚一声就倒在了窗子下。

十二

爹真的是绝症。

先还一天能够吃一碗,后来就一天只能喝半碗稀汤了。原来猪一样的身子,哗哗啦啦全都没肉了。身上的皮除了包着爹,伸开来还能再包一个人。

桃从山梁的井洞上下来了。桃最后在那井洞上守了半个月,直到那沙子一文也不值,桃就把那两间瓦房卖给一个外地淘金户,从山梁上下来回到了爹身边。

爹说洞空了?

桃说全是白沙啦。

爹说我快死了给你点东西你回城里吧。

桃说我离婚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不能白白在这侍候你几年。

桃夜里回到她租的房里住,白天到爹的屋里侍奉爹。桃会做省城的饭,由桃做饭爹就又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爹真的得了绝症,老大就和爹不是仇人了。桃对老大说你得去给你爹跪下来,跪下来你就还是你爹的亲孩娃,有一天他病一轻,就背着他到山梁上去找金沙地。桃说这话时候是在老大家门口,秋末的风把树叶吹得满地卷。桃她脱了红裙子,穿了红毛衣。红毛衣不是去年那一件,这毛衣有层绒,丝丝连连就像能把树缠死的菟丝草。桃立在秋末的黄风里,说完老大回了家,到家门口老大回头说了啥,桃说我夜里死等你,还在那儿住,老大就晃下身子没影了。

桃一直在沙堤路上望着老大的家,直到老大走进屋里桃才转过身。桃一回身看见我立在她身后的槐树下,愣一下,笑了笑,那笑红淡淡的又软又绒和桃的毛衣一样儿。

桃说,二憨,你在这干啥儿?

我说,我在这看你和老大偷情。

桃脸上的笑没了,风把她毛衣上的绒吹倒在毛衣上,就像倒在山坡上的红的草。

桃说是你爹让你在这看的吗?

我说我自个儿。

桃说真的不是你爹让你看的你就啥也不要给他说,你胡说八道会把你爹气死的,气死了你爹就没人给你张罗媳妇了。

说完这句话,桃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伸手摸摸我,不摸我的脸,也伸手把我的衣服拉一下。我想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把她的手打到一边去,她和老大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她说她夜里死等他,她还住在老地方。她这是让老大去老地方找她哩。我把她的手打过去,她会很可怜地望着我,求我千万不要把她说的说给爹。我不说给爹,我就想让桃求求我,桃求我时我心里像有股瓜汁流过去,又甜又凉好舒坦。可是桃她不求我。桃说我说给爹了就把爹给气死了。我知道爹死了真的没人给我张罗媳妇了。我扭头看着桃。桃不求我。桃说话不软不绵从来没有过的硬。桃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刮过了又红又凉的风,她没有摸我,也没有回头望望我。我恨桃。连你桃都敢对我爱理不理了。我对着桃的背影唤,唤着说桃你也是一头猪。

桃走进胡同里。

桃走进了胡同里,我就忽然可怜了我自己。

秋天的风顺着山梁吹下来,把房子和树都吹出鸡皮疙瘩了。我二憨在风里冷得好像在冰里。村口的公鸡、母鸡毛都倒卷着,草草棒棒沿着墙根卷。我望着桃走进去的那个胡同口,像望着一个白花花的冰冻成的门框儿,心里的冷凉就像我死了心都结成了冰。桃她竟敢不理我。桃的做派里没有一点一滴要求我。我又开始恨桃了。这一次是真的开始恨桃了。咬着牙齿恨桃了。我立在那棵槐树下,村里没有一个人,我对着槐树发誓说再见桃我就用白眼瞪着桃。桃要回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我下了决心桃要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可我还是可怜我自己。桃走进了胡同里,就像把一样东西搬走了,我心里空落落如秋天的山梁野地儿,连一丝绿的红的也没了,灰黄黄的好荒凉。爹这头猪有病了,那么多病你不得,你得个绝症干啥,你像少条腿样少条胳膊不行吗?你为啥偏得个绝症。真是的,就是没有胳膊没有腿,结结实实挺着一套身架桃她敢和老大明明白白做贼吗?敢在街上商量夜里的睡觉吗?桃她敢连我听见了她说的话儿也不把我放在心里吗?敢不求我摸我吗?都是因为爹这头老猪有了绝症,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吓着桃和老大了。

爹也可怜,桃这就不再是他的人了。

我更可怜,桃竟真的对我爱理不理了。

我像一条怕冷的狗样朝家里走过去,路上遇到一颗又白又亮的圆石头,和鸡蛋一样滚在路边上,离老大家有十丈八丈远,我想一脚把这颗石头踢起来,飞到了老大家的大门上,那桃是老大的人就是老大的人;飞到了爹的大门上,桃跟老大好我就替爹收拾了桃,把桃的红衣裳抱到十字街上全烧了。

我站在那石头前。

我飞起一脚踢过去,石头没有落到老大门口上,也没有落到爹的大门上,它飞到了沙堤下被一棵桐树挡住了。我不知道那桐树为啥要挡了那个白石头,到那树下站着想到天黑也没想起它为啥不落到爹或老大的门口上。

一夜我都没有想明白。

来日一早,窗口蒙蒙白,爹还在床上哼哼着,院里有了敲门声。有了敲门声,爹在床上翻个身,哼哼的声音见了日光的霜一样立马就没了。

爹说桃来了,二憨开门呀。

我去开了门。门口站的是老大。

老大说爹醒没?

我说爹以为是桃来了。

老大走进屋,刚一会儿爹是面朝外,这一会儿爹又忽然面朝里,把背丢给老大和从窗户、门里透过的光。老大说,爹,睡着了?爹不动,老大看看我,又往床前走了走,说我是老大,来看看你的病,想吃啥了我去给你买。

爹说话了,爹说你没爹啦,那一次你把你爹砸死了,这一次你爹被你掐死啦。爹说话时仍是面向里,声音又细又黑就如一条黑的蛇,老大一听就忙不迭儿地跪在了爹床前。

老大说,爹,那一次可真不是我老大干的事。这一次是我老大,我老大今儿特意来给你认个错。

爹说两次都不是你老大。你老大没有错,错就错在你爹不该生养你老大,该把你掐死在你娘肚子里。

爹要不肯原谅我,我就跪死在床前不起来。老大这样说时,朝门外扭头看了看,把头钩下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亮起来,老大跪着好像在盯着床下的啥看。我扭头往床下瞅了瞅,看见有个蜘蛛在爹的床腿角下正忙着。爹望着墙里,不见一动,就像死了一模样,哼哼声没有了,屋子里静得像塌过的金沙洞,蜘蛛结网的声音在床下吱吱响。爹一言不发,被子盖着身子,和入殓了一样静。老大就那么跪着,跪得没头没尾。这时候桃来了。桃来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红光闪了闪,然后桃突然和老大并肩跪下来,望着床里说,不怪老大,我桃不是东西,千错万错都错在我桃一人,你要不原谅老大,就等于不肯原谅桃,那我桃就和老大一道儿跪到天黑不起来。

桃闪进屋里时爹在床上动了动。桃往地上一跪,爹就翻了一个身。桃把话说完了,爹咳了一下,叹出一口气,盯着桃和老大往死里看一阵,想一阵,看够了,想够了,脸上有了一层软颜色,说桃,你起来,我忽然想喝羊肉汤,去村头给我端一碗,多放些葱花和香菜。

事情就算过去了,就像雨过天晴一样过去了。老大立马去给爹买了一碗羊肉汤,碎了三两羊肉放在碗里边,爹喝了就天晴日出了。爹有病好像就为了这一碗羊肉汤,为了桃和老大跪在他床前。跪下了,端回一碗羊肉汤,爹的病就忽然轻多了。

羊肉汤放在桌子上,满屋子是羊肉的膻香味。爹靠着被子坐起来,老大扶着爹,桃端碗要去喂爹的时候,爹说今儿初几了?

老大说,初一。

爹说,初九你背着我去西山梁。

老大说,干啥?

爹说,都说西山梁上没有金,其实那儿金最旺,水沙金怕比这两道梁子多几倍。

说完这句话,日光在屋里亮起来,桃和老大的脸都红如一团火,望着爹就和儿女找到了亲爹一样儿,眼里的光热得噼啪响。爹瞟了桃,又望了老大的脸,把目光搁在老大那又亲又热的长脸上,像丢了儿女几十年忽又见了儿女那样的老人一模样,说老大,难得你今儿朝你爹跪下来,又说桃,也难得你今儿朝我认个错。横竖我是不行了,爹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无论你老大多么作孽,你都是我的亲生儿子;无论你桃多么对我不起,也终归尽心尽力侍奉了我这么多年。爹说初九那天,黄道吉日,你们把我背到西山梁上去,看一个最旺的沙洞由你老大和桃开,再把看沙金线、旺金线的绝活儿留给你老大,我死了就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你老大和桃了。

爹说完这些话,老大和桃都哭了,便又都齐齐跪在爹床下,说了许多认错孝道的话,泪竟流得落雨一样水汪汪了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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