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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龙干事把她的照片装进信封,从厕所出来,心里怀着一种欢乐的不安,回办公室过法定的组织生活了。

人事倥偬,转眼过去许多时光。龙干事始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去赴约。小礼堂的扩音装置好极了,军长的声音短粗洪亮,犹如《血总是热的》电影上装扮市长的杨在葆那段著名的演讲,差别仅在于军长的山东口音略微浓了些。龙干事在他的笔记本上写满自责自问的我该不该去赴约,写到无处可写准备掀页时,小礼堂突然停电。这个城市里常停电。军长的讲话被拦腰截断了。组织处长立马走到台后,让电影队的兵们迅速开动供放电影用的发电机。断了音后的军长朝后仰了一下身,看看手表,和少将政委耳语几句,政委宣布休息十分钟。

同志们鱼贯而出。

外面的太阳将走至正顶,又大又圆,烤得地上生烟。杨树、桐树、柳树都卷了叶儿,知了在那卷叶中被晒得哭哭闹闹。满世界挤拥着知了的叫声,地上的荫凉处,蕴含有薄薄的清凉。军官们各寻下一团树影,说他妈的这天,哪个夏天也没这个夏天热。龙干事合上笔记本,到礼堂西侧的一棵杨树下,那儿站了干部处的吴干事,财务处的邢助理,还有司令部的作训处长。作训处长是组织处长的同乡,比组织处长小两岁,正团也干得有些不耐烦。他说我们老乡是大手笔吧,我从未发现军长讲话像今天这样提神儿。吴干事说没一笔好文章,哪能做得组织处长?讲话里的警句不错,邢助理说我记了三十多条。然后,作训处长很大方地给他俩每人让了一支烟,精装硬壳阿诗玛。吴干事管干部,和机关处长们混得熟。吴干事把香烟捏在手里笑着说,准是别人上的供。作训处长立刻严肃了一张脸,别乱说,我这处长在首长那儿本来印象就不好。吴干事也一脸正经八百,说我吴干事做人的原则是不在军首长面前议论人。时开方便之门,谨闭是非之口;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惹是非。听吴干事的语气,仿佛他管着干部的人生命运。见吴干事正经了,作训处长反倒脸上浮了很厚一层笑,说好,干部处都像你这么正派就好了。有处长的盛赞,吴干事来了精神,很神秘地说,上次军里没上报提你副师,听说就是因为有首长说你,全军训练工作下了那么大力气,一份经验材料也没出。说你不会抓工作,只会干工作,缺了一半才。

作训处长狠吸一口烟,好像那烟从口中进,穿肠而过,深吸进脚心了。他说妈的,作训处缺政治部的干事,政治部缺作训处的参谋。说完那口烟才从嘴角挣出来。吴干事说今天的讲话稿要是你写的,那事就成了。作训处长又骂一句妈的说,以后调人不能写材料的坚决不调了。作训处长和吴干事的谈话,属军队条令上说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那一类,龙干事和邢助理在一边执行着条令,缄默不语,直到作训处长一语未了,邢助理才两肋插刀道:

把我调你们处里吧。

你到我们处里来,处长说打仗上前线,我也单独给你一个办公室,让你一边写小说,一边写材料。材料比小说稿费高两倍。

龙干事很想说军长的讲话材料是我写的,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来。喉咙里便如卡了一口痰,咽进肚里恶心自己,吐在人前恶心别人。这时候,龙干事越发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又深又重地包围着他。为了排遣这种无聊,龙干事报复地决定,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再进去听报告,有人问起,就理直气壮地说,那报告是我起的草、执的笔、创的作,还有什么好听的。

小礼堂门口吹响了集合哨,是组织处长吹的,紧急而又响亮,如特级战备的紧急集合样。

军机关的同志纷纷流进小礼堂。龙干事立死不动,如打进流水的一根桩,然而所有的处长、参谋、干事、助理员从他身边走过,竟都没有注意他。没有同志顺口说一句走呀开会呀,仿佛谁都没有看见他。礼堂外忽然鸦静异常,顷刻间知了也停了烦躁的鸣叫。有哨兵在大太阳下着装齐整、大汗淋漓地走过去。余下龙干事孤身一人,如同落入了无边沉寂的海。龙干事嗓子眼里如爬了一条虫,很想对着哪儿大喝一声奶奶的×,可这时传来了军长的讲话声。军长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隐藏在宁静的和平之中,因此,军人那种宁静无声的牺牲,也正如战场上赴汤蹈火的流血,也正是遏止战争创造和平的战斗。这话原是龙干事灵感的迸发,这会儿从军长口里道出,倒极像伟人对战争与和平的顿悟,是至理名言。龙干事忽然觉得嗓子不痒了,嗓子眼里的那条虫儿不见了。转瞬间他又忽然很想笑。他宽容地想,你与处长争这个署名,真如机关分苹果时,你跳出来说领导分的苹果个比干事分的大。

你龙干事在乎这个名分吗?无聊。

龙干事在火辣辣的太阳烘烤下,拣着树荫往机关办公大楼走。将近十一点,报纸该来了。机关同志每日不看报如同少吃了一餐饭,龙干事亦如此。组织处抓思想政治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的高层次和同志们对其悉心研究的努力。然而,报纸杂志真的到了,也是随手翻翻而已。那东西的枯燥无味,无法让人沉浸进去。总的说来,政治部的工作属意识形态范畴的上层建筑,办公也在办公楼的最高层,五楼。走进办公室,不想处里的同志回来了好几位。冯干事、汪干事、赵干事,都在看当日的报纸。《南方晚报》上有篇文章,在第四版,标题是通栏宋字,《如何看待当今的情人风》。大标题下有几篇小文章,在开展情人大讨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说情人符合人性要求,弘扬了人本性的自由精神;有说找情人不符合中国国情,破坏家庭稳固,为第三者插足创造理论根据云云。报纸传看完了,管团员青年的青年汪干事将报纸递给龙干事,起身关上门,说今天处长不在,弟兄们老实交代有没有情人。

大家都面面相觑,对汪干事的话有些认真了。管内勤的赵干事说,说就说,按职务高低往下排。这意见一致通过。大伙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管党务的冯干事身上。冯干事是组织处唯一的副团职,还有幸结识了一两位中国正走红的青年电影演员,见多识广。他说实说吧,我是有贼心无贼胆,碰到了机会一想到咱是军人就立刻立场坚定了。

大家起哄嘲笑冯干事不老实,马列主义得太明显。

冯干事说骗你们我是孙子,大家也就相信了。

轮到了内勤赵干事。赵干事和青年汪干事都是正营职,但赵干事比汪干事早入伍一年,军龄工资多拿一元。处里的名单座次都把赵干事排在前。赵干事坐在窗口,面对外面炽白色的浩瀚天空,说我是有贼心有贼胆无做贼的机会,上班不出办公室,下班不出厨房洗刷间。赵干事这人在外怕领导,回家怕老婆,大家觉得他还实事求是,就把目光集中到青年汪干事身上。汪干事神秘凄惨地一笑说,我是有贼心、有贼胆、有做贼的机会,就是没做贼的身体了。于是,大家冷丁儿想起来,十余年前汪干事参加自卫反击战,一颗炮弹片擦了他的那样东西,为此做过三次男性病手术,才算勉强成为正常人。

轮到了龙干事。

龙干事觉得怎么这么没意思。

龙干事又想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龙干事职务最低,不能轻易扫了大家的兴。

龙干事宽容地想军人也是人,也有俗的时候,这大概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龙干事说贼心贼胆贼机会都有了我也没那贼主张。我这人生性优柔寡断不成器。大家不知龙干事说的是心里话。龙干事为该不该赴约六神不安,心里永远悬着这桩事。大家看龙干事说得认真虔诚,取笑一番,便开始看报了。

那天从厕所走出来,龙干事口袋里塞着照片,也塞着那句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那时候龙干事的爱人来部队休假要走还没走,龙干事整日和她商量让她来做随军家属,她说我是解剖医生,马上要评中级职称,随了军谁给我评中职?那一日龙干事怀揣着窃喜,好长时间对这约会没评价,见了处长、主任、军长,他生怕照片从口袋里掉出来。回到宿舍龙干事看见爱人把他所有衣服、被褥洗晒了,还烧好一桌菜,端坐在桌前,含了两眼泪。龙干事说你哭什么?爱人说这一年一个月的假,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就在这一刻,龙干事的暗自窃喜猛然间荡然无存,内疚从心头油然而生。他望着爱人的眼泪,说你姓龙的可真够平庸俗气,家里坐着才貌双全的妻,别人寄一张照片你如获至宝,仿佛真的交了桃花运。那照片上的她是什么人?不是暗娼起码也是浅薄之辈,起码也是当今社会造就的那些标榜个性解放的轻佻女子。一字而蔽之,就是:贱。

说她贱时,龙干事有些自责,觉得对不起人家一片心。你这么小心地收了人家的照片,不也与贱同类吗?龙干事的爱人说,吃饭吧,吃完把你的军装脱下来,我不洗怕你穿烂也不会洗。龙干事觉得挨着装有照片的那块大腿火烧火燎,似乎妻说洗衣裳,立刻就会来翻口袋。龙干事噢了一声,一副突然想起一件急事的模样,说哎呀呀,一份绝密文件还摆在办公桌上,要丢掉,我这辈子的追求都前功尽弃了。说着龙干事急慌慌出门骑车,到办公室将她的照片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锁进抽屉。

现在那照片在龙干事宿舍的抽屉里,和着那十三封信及重复了十三遍的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妻子没走前,龙干事每隔两日收到一封信,龙干事斩钉截铁地将信收进办公室的抽屉里。龙干事决计不去赴约,却又为有这样的相邀感到生活里充满神秘和阳光。后来过几日收不到她的信,龙干事反觉得生活中阴天多雨,缺少灿烂,精神上莫名的无力,以致盼望她的来信比盼望妻的来信更为殷切。

接到第七封来信时,龙干事下决心赴约了,想你就是暗娼我去了入污泥而不染你奈我何?你就是百般逗人的轻佻杨柳,我坐怀不乱你奈我何?然就在龙干事梳头洗脸、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处长走来了。处长来通知龙干事去给处里的一个驾驶员送行。驾驶员小毕被勒令提前退伍了。小毕家在安徽。那儿邻近淮河,水患无穷,姑娘们都挣脱着命运远嫁而去,小伙们死守薄土播种那干旱的人生。小毕在驻地私谈了恋爱。小毕说他当兵就是为了出来讨个媳妇。小毕谈恋爱悄没声息但还是走露了风声。小毕和人争转志愿兵的名额时,事被抖落出来,说他谈的对象因他住过妇产科。有了告状信,组织上就不能不派人落实,这是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小毕说不上是坏人,然小毕固执己见没人能攻克他的堡垒。组织上找他谈话,说条令明文规定战士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是转志愿兵还是要媳妇你自己选择。

小毕说我不能没有她。

小毕被勒令提前退伍了。

小毕退伍成为老百姓是为了和她结婚。小毕想和她结婚时,她拒领结婚证。她说我和你一个当兵的谈恋爱就是看上你能转志愿兵。你转了志愿兵就有一个城镇户口,好坏部队也得给你一间房子,现在你退伍成了农民咱们结了婚日子怎么过?后来小毕跪在她面前,当着她的面喝了敌敌畏,送到医院抢救以后,小毕就回淮河滩上耕种他的人生了。

小毕是一个不错的兵。送行的路上龙干事说,没想到小毕这么重感情。

处长说难得,真难得。

龙干事说小毕这几年为组织处出了大力。

处长说所以我让全处的人都去送行。

龙干事说小毕谈的这个对象真他妈的没良心。

处长说军人不能把爱情看得太重,爱情至上的人决然不能成为好军人,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龙干事不以为处长是为小毕而感慨,觉得处长是洞察了他的秘密旁敲侧击。龙干事说军队有的规定和宪法不一致。宪法提倡婚姻自由,条令却不让战士在驻地谈恋爱。处长走在路边,从冬青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口中嚼着,说军队有军队的特殊性,规定是符合国情的,要提倡战士在驻地谈恋爱那真是遍地开花啦。

龙干事说宪法是我国的根本大法呀。

根本大法规定婚姻自由,处长说为什么婚姻法还规定对现役军人的妻子要予以特殊保护?龙干事哑口无言。哑口无言的龙干事那时候想,还是不去赴约的好,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真的能保证自己入污泥而不染?坐怀不乱?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至今,演下了多少凄哀的悲剧,好歹你龙干事还是个军人,是党员干部,家有爱妻,前途光明,千万别一念之差,坏了名声,断了前程。当饮清淡之茶,勿贪花色之酒才是做人的本分,更何况你眼下不仅仅是军人,还是堂堂野战军军机关受人几分敬重的文人秀才。

龙干事没有去赴约,很轻易就没有去赴约。

龙干事素有午休之习惯,无论春夏秋冬,这习惯一朝形成,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可是,今天中午,龙干事辗转不能入睡。今天中午,龙干事遇到了新的人生课题。有位杭州同乡休假回来了,杭州同乡中午来对龙干事说,你老婆的中级职称评上了,评上了又被别人挤掉了。重要原因是没别人给领导送的礼多。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中职没评上,工资没调上,房子没分上,连锁反应。杭州同乡说老婆为此病了半个月,眼下病虽好了,却意识到一个女人在社会上不能孤独生活。孤独的女人遇事没人为其出主意,想办法。于是让同乡转告龙干事,要竭尽全力,尽快转业,不为一官半职所惑。并说在没有转业以前,每年得保证休上两次假:上半年一次探亲假,下半年一次请假。保证不了两个假期,家庭出了问题由龙干事负完全责任。

会出什么问题呢?

龙干事为此苦恼了一个中午,想了一中午心事,弄得他虽身在酷夏,内心深处却又冷又凉,不说是寒冬腊月,也完全是深秋季节。这种事无法向组织汇报,谁让你老婆不来随军。与同事说起,也挺没意思,谁家没一本难念的经?可这新的人生课题,搞得龙干事猛然觉得很孤单,似乎连找一个说说心里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大机关就是这点不好,人与人隔着一层。人群接踵摩肩,四顾没有知音。上班的路上,龙干事低着头,走在路边。可是没人发现龙干事这种变化,大家都一脸兴高采烈,边走边吃机关发的苹果。到机关大楼下,他看了一眼耸立在阳光中的办公大楼,忽然发现军参谋长亲自在楼下检查同志们的军容风纪。他很奇怪,这工作该是纠察的活儿。仔细打量,又看见参谋长肩上的大校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真金的金星,在参谋长肩上灼灼生辉。原来参谋长晋衔了,这集团军最老的军人,奋斗一生,终于是少将了。龙干事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军容,脑子里莫名地想着日月两轮悬,乾坤几万年,四季一轮回,一年又一年的老话,从参谋长的目光下,安全顺利地进了办公楼。

下午机关讨论军长关于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讨论题由微机室做了处理,人手一份。组织处三个办公室,即团员青年办公室,简称团青办;党务办公室,简称党办;第三个即组织办公室,简称组办。处长办公室和组办在一起。这三办的干事们,人才济济,云集到组办的吊扇下,将桌子并列起来,各自端来茶杯,处长献出了自己的毛尖。倒水时发现水瓶是空的,大家说这简直是对军长讲话的抵触,讨论时不给水喝如何讨论呀,何况还是酷暑盛夏。

龙干事提上水瓶去锅炉室打开水。去锅炉室要穿过一片小林地,全是杨柳树。龙干事看见树叶都卷成了小筒儿,知了的叫声又沙又哑如落叶一样,淡白淡黄吱喳吱喳响。林地外是连队的生产地,番茄叶都干成一片片灰色的纸,然秧上还挂满红星点点、大小不一的番茄。黄瓜架上的黄瓜如肿了一般,又粗又长,全是留的黄瓜种子。龙干事走在林地的小路上,呼吸着林地凉荫荫的青黄色气息,有返璞归真入了自然的感觉。他抬头,看见有一行小分队的士兵,扛了铁锨扫帚,去办公大楼前打扫卫生,整理路边的草木。他想何苦呢,大热的天,鸡狗还躲到树下纳凉儿。那小分队的领导是位连长,龙干事认识,见面时龙干事说来打扫卫生?

连长立下笑笑,说总得给兵们找些事情做。

龙干事说没事了你让战士们歇歇。

歇着就得出事,连长说这是带兵之道,眼下这兵们最会无事生非。龙干事走了。夏天的太阳在林子以西显得傲慢而无情,天空仿佛有些动荡不定,金黄色的天宇,浩漫如烈火似的海洋。龙干事和任何人一样,在这种浓烈得无边无际的风景里走着,不由感到一种寂寞的笼罩。寂寞是往事生长的黄天厚土。龙干事整整一天都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困扰着。他想她这样写了十三封信,这一封破例不从邮局寄,亲自送过来,也许自己真应该去见她。也许换了别人接到第一封就已经去了。就是不去,接到第四第五第六封,也该去探一个虚实。她到底是谁?什么职业?何种目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约会是为了爱情还是有求于你?这些问题龙干事不是今天才有疑问。接到她的第八封信时,龙干事是决心予以探寻的,且那一刻决心非常大,就是冒险也在所不辞。决心是在刹那之间下定的。那时候办公室只有他和内勤赵干事,另两位干事一位休假一位下部队搞社会主义优越性信念教育了。收发战士按时将报纸从门缝塞进来。赵干事首先捡起报纸,抖出了那封信。赵干事拿着那封信举在空中看了看,说龙干事你有外遇了吧,怎么总有落款本市的信?龙干事心里咯噔一下如心头炸了一个雷,他背对着赵干事说你看我有那个命?有个同乡工作在这市里,一次次邀我去坐坐。赵干事把信扔在龙干事面前说邀了就去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支。尤干事说他是商人,奸商,皮包公司的钱骗子,我怕掺和进去引火烧身,把一身素肉烧成灰。

赵干事说站得正不怕影子歪,这年月不逛妓院、贩卖人口、吸毒卖毒,你怕个鬼。

就那一刻龙干事下死心夜晚去赴约,想她总不会是一个集团的诱饵吧,如是了她也不会在我身上打主意,要钱没钱,要仇没结下,何苦三番又五次。龙干事没有看信。龙干事把信塞进抽屉心说是死是活我今晚去赴约。可就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赵干事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就递给龙干事。电话是龙干事的妻子打来的。

她说老龙吗,你有好事了?

他说你同意随军了?

她说不是,打死我也不随军,随军,我去解剖谁。

他说是你评上中职了?

她说不是你再猜猜。

他想了想说你是挂长途不交电话费吗?

她说我怀孕了。

他惊喜得半天没能说出话。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男的女的?

她说现在还检查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着她的小名说,你要注意身体,想吃啥买啥不要吝惜钱,我工资一发就给你寄回去。他说完的时候她好久没有说话,他听到耳机里有她的哭声,还看见了她拿耳机的手在颤抖。

后来电话就扣了,记不得是谁先扣的。

因为那个电话他没有去赴约。他没有说我不能有半点的对不起妻,却很自然的没有去赴约。简简单单的就是没有去赴约。

以后也没去。以后每每再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就听到在秀丽名城杭州的妻那呜呜的哭声,沿着电话的卷线,就看见妻拿听筒的手颤颤地抖,直至今天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直至她说出了家庭问题你负完全责任。

到底会出什么家庭问题呢?

锅炉室里挤了很多人。烧锅炉的老军工今天没有烧开水,后勤的军需助理正在训斥他,说今天机关讨论军长的讲话你偏偏不烧水,简直是瞎胡闹,如果不想干了就趁早打报告。老军工沉默着,往锅炉里上水,把火烧得似乎要烧掉一个旧社会,创造一个新世界。然无论怎样也远水不解近渴,水温才升到十四度,离烧开还有八十六,机关各处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和首长的公务员就那么干干地等。龙干事站到人群外。军需助理在里面吼着:

你到底什么原因上午没上班?!

老军工仍不言语。

军需助理说你说呀,哑了?

老军工说是和儿媳吵架了,儿媳打了她婆婆。军需助理消了一口气,埋怨说不能因为家务误了上班,军队有铁的纪律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军工说我知道,我在这烧了三十二年锅炉,我亲眼看着军长换了十二任,我把老伴送到医院就赶到了锅炉室。机关的同志们听了吓一跳,三十二年,若是换一种形式度过,如和大家一样蹲机关,混不上军长也混成正师职大校了,可老军工依然是军工依然烧开水。机关从最高首长到公务员,都不知喝了他烧的多少开水,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听说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过二等功,而今依旧是锅炉室的老军工,儿子、儿媳一块动手把母亲打进了医院,老人家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老军工还得赶着来挨骂。从人缝中看着勾头铲煤的老军工,龙干事有些凄风苦雨罩世界的感觉。他将水瓶放在面前,坐在锅炉室外的一张歪凳上,风从他头顶缓缓地过。办公楼头的这片林地在面前铺展开来,龙干事忽然看见几片干叶哀伤地飘零。直属队的兵们在前面扫地。老军工在锅炉房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还在说。龙干事想起了中午的事,想着老军工,想着想着,想到了一首流传甚广的叹世万空歌:

南来北往走西东 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来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来月也空 来来往往有何踪

山也空来水也空 山水长在世界中

田也空来地也空 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来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夫也空来妻也空 大限来时各西东

男也空来女也空 黄泉路上不相逢

生也空来死也空 生死如同一梦中

空手来时空手去 到头总是一场空

……

龙干事提着开水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四点来钟,太阳偏西,在办公室的窗上映一层浅红。干事同志们都是坚信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龙干事亦然。大家到一块,即刻就升起大家庭的温暖,见到龙干事都说渴死了,讨论发言讲得口干舌燥。龙干事慌忙给每人沏了一杯茶。处长的毛尖茶香,便毛茸茸地萦绕在组办里。同志们说龙干事,我们都轮流发过言了,讨论到了第三题。第三讨论题是为什么说改革开放是强大军队、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根本途径?下面轮到你发言。龙干事坐下来,略微思想,要发言时顺势瞟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内勤赵干事的记录本,上面除写了某月某日讨论记录一行字外,其余还是一张白纸,等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等绘最新最美的图画。龙干事有些生气。龙干事说:

军长的讲话稿是我写的,我还参加讨论什么呀!

党务冯干事说你写的你就理解深透了?

龙干事说不理解我能写出讲话稿?

马克思写了《资本论》,冯干事说马克思也不敢说他对资本主义理解得又深又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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