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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这年夏天的一个早晨,起床号刚响,军机关的同志们便醒了。醒了的同志们,动作快的在楼下球场上做自由体操,略慢的,还在楼梯上系扣子。等到号到尾音,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大机关,基本上已经列队成行,在那儿等令出发了。

法定的星期一早上会操,无论春夏秋冬,从不更改。这时候夏日的晨风,裹挟了透骨彻心的惬意,撩开同志们的军衣往皮肉里钻,同志们一起床就精神焕发了。机关大院,到处是一派盎然生机,连各家阳台上,都是山清水秀、这边风景独好的样子。组织处的龙干事,跑下楼梯时候,队伍已经出发,他唤声报告,一边的副军长说,怎么搞的,拖拖拉拉。副军长是少将。少将的批评自然很有分量。龙干事有些心慌。政治部主任站在副军长旁边。主任虽然职务也属副军,可军衔是大校,又是部门首长,比副军长晚当兵一年,这时候面对副军长给下属的批评,就不能不严肃起来。他说我三令五申,你们出操还迟到,打仗了怎么办?!

批评组织处的干事,无疑等同批评组织处长。组织处长五年前就该调副师,正团已经干了九年,可阴差阳错没有调,今年是他或上或下的最后一个年龄线,要作最后的人生冲刺了。他不能让处里的同志,有半点不好的表现泄露在首长面前。他站在队伍第一排的第一个,这时扭回头来边走边解释,说龙干事昨晚加班了,给军长赶写讲话稿。主任便望着副军长的脸。副军长若有所思地噢一声,说入列吧。

龙干事跑步站到了处长身后。

龙干事昨晚并没有给军长写讲话稿。军长的讲话稿一周前龙干事就交给处长了。龙干事昨晚下部队调查研究回来,走下小车就被老乡扯去摸了半夜麻将。老乡是司令部的绘图参谋,军区作战绘图比赛第一名。自卫反击战时,在前沿阵地,团长把地图铺在战壕里,每说出一个连队,一个地名,他立刻能用箭头在地图上标出来,战后被荣记三等功。前几年在军区绘图夺魁,被军里荣记二等功,边区参谋长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可惜一结婚,中将参谋长就光荣离休了。龙干事对他说,麻将这玩意儿,不敢常打,老乡说难得一次,下不为例。龙干事在老乡那儿打了八个小时的麻将,回到屋里已是下两点,没开灯便上床睡觉了,更不用说刷牙、洗脸什么的。八个小时,龙干事输了一块钱,龙干事觉得特别没意思。输十块也许好受些。不过输一块比不输不赢提精神。躺在床上,龙干事想,你堂堂的集团军组织干事,三大机关公认的一号秀才,再过三个月就该晋职正营,衔调少校了,说起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却打起价五角的麻将,要被抓住了成何体统。那时候屋里暗黑一团,龙干事自我批评着入了梦乡,而且有了一个悠悠境界。龙干事爱人在老家人民医院做解剖医生,结婚四年,因不愿随军到这北方城市,两人仍然分居。龙干事和爱人感情还好,每每做梦,断不了和爱人卿卿我我一番。龙干事从南柯回来,在床上懒了一会儿,准备起床,然灯一拉亮,却看见门后有一封信,慌忙捡将起来,拆开一看,信上只写了一行字和一串长长的感叹号: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信封上洁如白云,不见任何字迹。龙干事拿着信在床前坐下来,目光纯净如水地在那行字上清洗一遍,这时起床号吹响了。龙干事推开窗子,夏天的晨风夺窗而入,凉爽爽地拂在脸上,那感觉如被人吻了一下。他抓住这个感觉,很甜蜜地在窗口立着,让一股想象的女人的温馨弥漫开来,将自己淹得差一点窒息过去。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季节正夏,不过这句情言却使人心里如初春三月,桃红李白,春意盎然。你仔细想想,有一个女人每时每刻、迫不及待等着你去约会,就像一个港湾,等着你随时靠岸停泊,谁能不为之心旷神怡呢?窗外一排杨树正奋力托举着密匝匝的青叶,麻雀从树上飞起,蹬落一片白哗哗的声响。龙干事从那声响中惊醒过来,跑下楼,已经迟到了。

军营的事情都有其规矩。这种规矩的尊称叫军规,任何人不得轻易违背。军规在中国军队的通用说法是军纪。军纪将中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传统哲学,体现得充分而又具体,达到了一种完美无缺的境界。队伍在操场上行进时,司令部在前,后勤部在后,政治部居中,顺序是司、政、后依次排列。政治部的排列是组织处为第一排,干部处为第二排,宣传处为第三排。其三大处长做排头,余者如秘书处、保卫处、法院、检察院、生产经营办公室、党史办公室、电影队、食堂、打字室等单位与分队,都遵秩序各就其位。这种排列,多少体现了他们的工作性质、政治地位和人生价值。在组织处内部,龙干事一米七七,身材最高,文字有功夫,半法定地站在处长身后。

队伍从副军长和主任身边过去时,龙干事的步伐很规范,昂首挺胸,直至觉摸副军长看不到自己了,才将端起的架子放下来。

处长听不到身后有节奏的脚步声,半旋过身子说:

你怎么起晚了?

昨晚我把下部队调查的情况归类整理了。

刚好,军长让把他的讲话稿再充实一遍。

缺什么?龙干事心里忽然苍茫起来,仿佛冬季的一场大雪飘落下来,不仅有皑皑一脉雪山横在心里,而且雪化后看见的是一片荒凉。“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带来的快意立刻没有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龙干事为这份讲话稿不知查阅了多少资料,翻了一年来军委的绝密文件十八份,军区和三总部的秘密文件二十七份,历时三周,四易其稿,文字流畅,观点明确,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堪称野战军军长们有关战争与和平的一篇学术交流论文,没料到军长让再改一稿。处长没有回头。处长说军长让再补充进去一个我们军的实例。龙干事问什么时间要?处长说今天上午八点半军长就要做报告。

龙干事愣了愣,脸上愣出一层慌张,如同贴上去的一层女人的面膜。龙干事说来得及吗?处长说你不是下部队搞了调查研究,拿一个例子装上就行了。龙干事不言语,脚步些微的沉重,极力想搜出一个例子来,比如,某位团长,毕业于国防大学,军事理论上颇有建树,曾经连续十年没有休假,他有一句著名的言论是:和平中永远蕴含着战争,军人步入和平如同步入一个雷区。所以他十年没有休假,带出了一个军事素质极好的团队,一个时刻拉得出、打得胜的团队……只可惜龙干事在脑库里扫荡来扫荡去,也抓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影儿。他熟识的团长、营长、政委、教导员,多是从农村来的,营干们农忙就念念不忘收割播种,团干们总忧虑回家没职务。大操场已临近眼前。青草坪上泛着季节的深绿。军营东边是漫漫平原。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如一团火球烧在天空。直属队的官兵,列队整齐地站在操场中央。军长俨然一尊雕像,直竖在操场一角,这使龙干事想起了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站在龙干事身边的是宣传处报道组的马干事。马干事是解放军报的特约记者,副团职少校。说实话,马干事没上过几篇稿,最长篇幅的是五个人合写的一篇通讯,四千多字,小半个版面,马干事的名字排在第三。可马干事是特约记者。特约记者就是人才。马干事连年要求转业,部队总也不放。因为不放,马干事就连年要求,就要求出了一个即将来到的正团职。马干事过几天就下部队当团政委了。马干事和龙干事住一个单元。马干事在龙干事身边说,小龙,你分的五斤鸡蛋放在我家,龙干事说你吃吧,马干事说哪能呢,我怎么能侵吞改革开放给你带来的好处。龙干事说你吃呀反正我单身一人。马干事很沉重地想了想,说倒也是,单身有单身的苦,回头我给你送五斤苹果。龙干事觉得这人特别没劲儿,吃就吃吧,还要给五斤苹果。鸡蛋多少钱一斤?苹果多少钱一斤?能顶得住吗?龙干事说:

马干事,你小瞧了我们尉官。

处长扭回头说军长朝这看呢。

在队伍中说话的并不限于龙、马二干事。行进中的队伍,如同哗哗趟着河水走,军官们的唧喳声淹没了脚步声。组织处长的话,告诫了本处干事,也提醒了政治部这支抓上层建筑建设的队伍。说话声旋即平息。脚步声旋即响亮起来。这是部队机关之优长,能动能静,都在眨眼之间。龙干事一踩上排头的脚点,马干事几乎在同时,也踩上了龙干事的脚点,这样直到最后小分队的兵,刷刷刷声一波一浪地推过去,推到军长的耳朵里。龙干事在野战军机关军龄虽不长,但算是老机关了。一九八五年龙干事在团里任政治处组织干事,一份一万二千字的《缩编为了和平,缩编为了战争》的教育材料,被军区内部刊物《政工简报》全文转发。过后不足一月,他就被调到了集团军组织处,细算至今,年不过三十,都已在堂堂军级机关干了七个年头,对军机关的招招式式,一言一行,心领神会。仿佛军长闭着眼睛,能在地球仪上摸出哪一块是中国版图,哪一块是美利坚合众国,哪一块是独联体的四分五裂,哪一块是日本、朝鲜、印度、老挝、缅甸和越南一样。实事求是讲,军长是个好军人,中国相邻的国家他都能从地球仪和世界地图上摸出来,连俄罗斯大沙漠上离中国最近的巴尔喀什湖都能摸出来,还能感受出图中那湖水的水温。龙干事也一样,机关文书做久了,对首长们各自爱好的文章味道都了如指掌。军长爱旁征博引,夹杂事例,边叙边议;政委的讲话稿爱引用古文和唐诗宋词,显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渊博;剩下的副政委、参谋长、主任、副主任,偏爱什么材料什么文章,他都清楚。正因为这些,龙干事在队伍中行进着,一边表现出一种全神贯注,一边还能集中精力去思索军长报告中所需的事例。

队伍从军长面前走过去。

照理,搜寻一个有关战争与和平的实例,在龙干事不为难事,加之又刚从下面部队调查研究回来。此次龙干事随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到边远部队调查研究,是为全军即将召开的新形势下改革开放的政治工作研讨会写一篇论文作准备。龙干事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竭尽全力要找出一个事例来。政治部站在直属队以西,面东而立,日光在龙干事脸上铺排出白银似的亮色。龙干事望着东边天际的风景,太阳光由深到浅,辐射到龙干事的额上,照亮了他脑海中的一片深邃。穿过白茫茫的云雾,龙干事看到的却总是一早醒来见到的那封信。

其实,使龙干事真正上心思索的是“今晚你一定来赴约”。信上没有日期,信封上无字无邮戳。不待说信是她亲自送来的,从门缝塞进了屋里。最重要的是弄不清送信日期,也许是今天一早塞进门缝的,也许是他下部队期间塞进的,问题都出在他昨晚建设长城后,回屋没开灯便倒床睡上了,无法证实这一点。同样文字和内容的信,龙干事共收到十三封,前十二封都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日期和收信日期在同一天。龙干事心里很惶惑。太阳已经升起,操场上是平常那种金色的日光,杂草上泛着翠微色的光亮,露水挂在草尖上,映出了无数橘红的太阳,被部队踏过的地方,露水落在同志们的鞋和裤角上,地皮呈现一层负伤的红润。在操场那边,军首长们很伟岸地竖在阅兵台上。风景就是这样,比起军营十分普通,比较营外又十分威严。龙干事在管理员的口令操纵下,迈着与机关同仁一致的步伐,心却被那封信揉进了莫名的慌乱。零零乱乱的大约是担忧的感觉,从阅兵台那儿,漫过操场,漫过队伍,一群一股地挤进他的心里。他弄不明白自己该不该去赴约???

会操没办法把龙干事从难以排解的烦乱中拯救出来。迫在眉睫的是军长的讲话材料,倒是偶尔能拉他上岸,然而他又找不到一个事例,无聊和烦闷,穿越季节,浩渺无边地淹没了他。

必须得有那么一个事例吗?

政治部在操练行进间的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他本来队列训练不错,可军长从那边过来时,口令是向左转,他却偏偏向右转,和处长撞了个满怀。处长说你搞什么名堂!他慌忙反转身子时,军长已到了身后,立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军长的头顶,满是挂着日光的绿叶,和军长的脸是一个颜色,又青又亮。队伍中一阵窃笑,数干部处吴干事笑得最响,吴干事管任免,他把团以下干部花名册背得滚瓜烂熟,便成了军区优秀机关干部,得以提前晋职晋衔。他与龙干事同年入伍,都已正营职少校了。龙干事快步追上吴干事,说有什么好笑少见多怪。吴干事甩着他有力的胳膊,起落着挺拔的腿,说龙干事你不用见了首长就超限度表现,这次调职你十拿九稳,首长们在一块议过你。议我什么了?说你文字好,文章如三春江山,能在寒冬腊月写出一个春回大地。吴干事有话你直讲,龙干事说小肚鸡肠拐弯抹角不是男子汉本色。骗你是孙子,军长和政委都说一个处有你这么一支笔,机关乃至下面各师旅的工作都上去了。

龙干事心里的冬季慢慢过去了,还似乎漾荡了一些春天的气息,夹杂着浓厚的花开时节的那种粉红色的香味。一定要找个无与伦比的例子镶进军长的讲话稿。龙干事下了决心,力排干扰。他想,女人算什么东西,爱情不过是阳春三月的一朵花,走出军营,满街都是,你让我赴约我就赴约了?浅薄,庸俗,可笑。生命是一条穿越时间的链条,要走过很多的阳春三月,什么时候都可以采草摘花,前面十二封信我都没有去,为什么接到了第十三封信就非要去呢?她会写第十三封信,就不会写第十四封信了吗?

走完队列,是观摩直属分队的队列训练,每周都是如此。这次观摩轮到了军直防化营,唤队的是防化营教导员。教导员说营长母亲病故了,老婆孩子都住院,昨晚刚回来,我的口令不好,普通话南腔北调,希望大家认真听。教导员的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在军首长面前替营长请个假;二是向部队和机关来个丑话在前,走不好队列时望多多海涵。龙干事思路又转悠开了。战争与和平是个哲学问题,它超出了军事的范畴,进入了否定之否定的队伍。在哲学的行列里,想嵌入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就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和马恩列斯毛,也非轻易的事。龙干事有些头痛,他告诫自己决不再想那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然她的面容总是无遮无拦地冲过来,横在他面前,就好像春天到,你阻挡不了花开一样。

妈的,爱情!可这也算是爱情吗?

人不难有才,难有志;不难有志,难有品;不难有品,难有眼。唯具超凡眼目,不被时流笼罩者,堪立千古品格;品立则志成,志成才得其所用矣。这是哪里的话?龙干事想着,开始痛恨自己了。一封来信说你今晚一定来赴约,搅得你六神不安,难道她真有如此大的诱惑?难道她不是时流的东西?既然你有超凡眼目,认出她不过也是一种时俗,为什么还要被她所笼罩?归根结底是你有才而无志,有志而无品。无品才有何用?龙干事望着面前防化营的方块队形,深深地责备着自己。马干事朝他这边移了半步,说昨晚晚间新闻看没有?龙干事说没看。马干事捏着嗓子说萨达姆不想让他女婿做国防部长了。龙干事说窝里斗。马干事说是封建王朝的弊端。政治部站在大操场的一角,身后直立了几排杨柳树,是一片小小的林带。从林带里吹过来的风一条一条,湿润而又柔韧。马干事一针见血地指出伊拉克政府的症结后,扭身拉了一下干部处吴干事的衣角。

防化营营长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吴干事说了防化营营长的名字和年纪。

马干事说回头可以写篇稿,在军报上吹吹他。

吴干事说他家困难成堆,你可以好好采访采访他。

马干事说我不是已经向你采访过了嘛。吴干事略略一怔,脸上浮着笑,说这就是采访呀。马干事说没这点采访本领还算特约记者吗?阳光很厚,迎面扑来,再向上升,似乎已经高悬在这个城市东郊的上空,再过一阵就可滚到军营上空了。麻雀在阳光中穿梭,仿佛穿梭在太阳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啪的掌声,掌声里,防化营跑步回归原地。龙干事被这掌声拍醒了,新闻马干事和任免吴干事的话如钥匙开启了他封闭的脑门儿。我真是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搅糊涂了,防化营营长家里母故妻病,又带出操练能赢得三大机关掌声的部队,什么是他在新时期和平条件下带好部队的理论基础?不正是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和平年代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吗?龙干事有些激动,仿佛无意间发现了暗堡的通道。他的脸上映着阳光,写着胜券在握的快意,集中全力听着军长的讲话。军长立在部队组成的围墙中间,做简要的会操讲评,称防化营的队列训练,是军直属队的超一流水平,比下面部队的队列优秀单位丝毫不差,显示出了军直属队良好的军事素质。

迫在眉睫的任务基本完成了,龙干事暗自舒了一口气。军长的讲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快接近会操的尾声。镶进这么一个事例,详尽具体,说服力强,无疑使文章突然间满壁生辉。龙干事简直以为防化营长就是为了这篇讲话稿而奉献牺牲了那么多东西。上午军长就做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自然念完了报告,对你的认识也会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不仅认为你的文章是三春江山,也会觉得你龙干事是机关文书中的旷世奇才。龙干事暗自抖抖身子,有些得意起来。他朝处长这边移了移,问讲话材料在哪里?处长说等一下就给你。

会操结束了。

一出操场,值班员立刻马不停蹄地喝令解散。这也是军机关同志们的习惯了。龙干事以为讲话稿在处长家里,可部队一解散,处长将他拉到路边,把首长及机关同事让过去,从口袋取出了那份稿子。战争与和平经过了现代化的电脑处理,使人与原始拉大了距离,感到一种新的陌生。八开略大的打印纸,散发着油墨香味,龙干事拿在手里时,觉摸这战争与和平的辩证关系不是出自他的手,有些不像他的春晖文章了。

也果然不是龙干事的文章了。

共计二十五页,两万余字,龙干事一页一页掀着,见军长除了在第七页把防微杜渐改为有备无患外,未动一字。在第一页的天头上,军长有一行批语:文章有理,但少个把事例,加上后可设法拿到《军事理论》杂志上试发。

《军事理论》是全军唯一一家专发高质量军事学术论文的刊物,那上面文章的署名,多为军界显赫人物和一些军事专家,最不济也是军队院校的教授或讲师。很多军长、司令员戎马一生,却不能在其上发一篇文章。龙干事觉得此文定能攻开《军事理论》,军长说设法二字,那就一定有攻开的智略。当然,文章发了,要署军长的名字,这和《政府工作报告》由庞大的写作组集体写作,发表要署总理的名字一样。署总理的名字也是每个执笔的荣誉。自然,署军长的名字,也是龙干事的荣誉,是龙干事价值的体现。可龙干事掀到最后一页时,在那半张空白上,处长用蓝色墨水写了两行字:

首长,此稿我写得匆忙,哪儿不妥请不留情面地指出,改好后争取在《军事理论》上发表。

这时,处长开口了。说我以为说是我写的,军长会给个面子不让修改,结果还是让加个例子。你看看把例子加在哪儿,加好后送到我家,上午八点钟前我得交军长。

收操号响了。收操号响在这个夏天的晨时七点钟。

上午三大机关听军长做报告。

上礼堂座无虚席。电风扇飞速地转着,汗味仍又浓又烈,如农药味一样古怪地弥漫在机关同志们中间。军长的身后,一左一右,放了两个立式电扇,他的短袖上衣被吹得一掀一掀。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被军长地方性的普通话,报告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

礼堂外边,北方桐树在转红转白的日光下,绿成一片黑色,虫包儿在树下吊着荡来荡去。知了在那桐树枝上,叫得焦躁干涩,又不知疲倦。

到底是夏天,且还是盛夏。

机关同志们是列队进入会场的,依次一个一个坐下来,军长就开始昂扬激奋地报告了。龙干事找一个不显山露水的窗口坐下。他的身边是后勤部财务处的邢助理。邢助理在机关人缘极好,无论谁到他那儿报账,他都不一张张像审查案犯的卷宗一样查看发票,他只看发票下面大写的钱数,尔后用算盘核实一遍,便把钱给你。当然,事情都是有来有往,一个机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定哪天他也要用到别人。不过至于组织处,能帮邢助理的是几本稿纸几本书。方格稿纸邢助理不要。邢助理见了组织处的同志总是说,买书别忘了给我一本。邢助理家藏书很多,少说有五千册,大多还是精装本或豪华本。邢助理爱好文学,市报和军区报上常发他的小小说和散文诗。邢助理干财务有些业务不对口。甚至说是怀才不遇,所以邢助理最爱和政治部的干事攀谈了。邢助理说龙干事,军长的讲话稿是你写的吧。龙干事说你觉得怎么样?很深奥,邢助理说,我估计别的人写不出来。龙干事说是我和处长合写的。

龙干事和邢助理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头几乎靠在一块儿,像串在一根竹条上的两个冰糖葫芦。邢助理额上有汗。邢助理说天真他奶奶的热,今年夏天特别热。龙干事问他今年降温费一个人多少钱?邢助理在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上写军党委要抓廉政建设,降温费要降为每人二百五十元。政治部主任没有坐在台上,他在会场上不时地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同志都赶紧伏案记录。主任来了,邢助理趴在桌上作风景素描。他用文学的语言描写会场,说会场上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军长的讲话声清脆而有力,仿佛一股从山岩跌落的溪水,在会场上空潺潺地流动。

龙干事把邢助理递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在会议记录本上写道:第十三封信,你到底该不该去赴约?整个上午,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军长的讲话,他几乎能背出来,其中战争与和平的有关警句名言,有多少条都写在第几页第几行,他出口可答。记录的人,也多是记这类半是创作、半是借鉴的语言。照理,军长在念自己起草的讲话稿,龙干事该听得更加仔细,并不时观察,机关同志对讲话的反应,可惜处长在讲话稿最后一页的附言,让他恶心,加之小礼堂闷得人心绪不宁,这使龙干事总也不能入戏。

见到她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至今已收到了十三封信。可你到底去不去赴约呢!

那件事其实偶然得很。很早很早的时候,总政治部一个干事到军里了解部队思想现状,龙干事陪他看完龙门、白马寺,最后到黄河游览区观赏。时值冬末,黄河边红沙漫漫,河水浅且清澈,如一条绸带从上游飘然拂下,既无大漠孤烟的景象,也无黄河入海的风光。太阳暖洋洋的,温热地烤在头顶,如悬在河心的一盆炉火。游人三三两两,点缀在黄河滩上。走近水边,小心地踩上解冻的牛皮沙滩,能照出不错的艺术风光照。龙干事为总政的干事选了一个景,拍完照后,她从龙干事身后走过来,说帮我拍一张吧,你选这个角度不错。她把相机递给他。龙干事很快帮她拍了一张。 

还她相机的时候,她说你是当地驻军的吧。

龙干事说我是驻军政治部的。

她说能问你高姓大名吗?

龙干事说免高姓龙,龙干事没说自己的名。

她平平常常说声谢谢,便接过相机朝别处走去。这一丁点儿经历你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能邂逅,就像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随手捡到情人们扔的饮料瓶子或并肩偎坐过的一张报纸,没任何珍藏价值。过后龙干事连她的长相、衣饰都忘得干干净净,印象上一穷二白得很,当时连她照相机的牌号都没顾上瞧一眼。可是一周后,龙干事坐在办公室过组织生活,在党小组会上同其余党员同志一道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时,收发将报纸送来了。报纸中夹了很多信,其中一封写的是龙干事亲启,落款仅两个字:本市。在信封的背面,有内有照片勿折的字样。龙干事心里闪悠一下,仿佛掠过一阵从山洞吹出的凉阴阴的风。他拿起一张报纸,摆出一副去上厕所的模样走出去。在厕所,龙干事插了门,怀着神秘得近似于第一次偷看情书的心境,手颤抖着开启了那封信。

信中无信,仅有一张她的照片。照片的背景就是龙干事为总政干事选的风景:黄河一溪,自天际弯曲而落,如一条白绸轻飘飘地舒缓下来。照片左边,天上悬一粒太阳,如一颗闪光的豆儿。右边天上,闯进来一行大雁平平地飞。对焦曝光都很好,看那照片,摄影技术超过了一般的群众水平。部队住在古都,国家主席来视察工作,对古都的旅游业倍加关怀,游览了许多旅游景点,为古都旅游添下许多可纪念的风光。所以无论天南海北,到野战军来的首长,各大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大首长的公务员、炊事员,都愿意为古都旅游增收创汇。因此也成就了龙干事一手摄影技术。龙干事自己没有从那照片上看出精心,只觉得也还和谐。河边的她,站在一蓬干草中间,风衣随风而起,人有飞去之意。就这些。就这么一档儿事。日后的龙干事,无数次端详那张照片,没有发现任何更异样的东西。

厕所里虽然每天都插有香味香,青烟一丝缭绕不止,也盖不住它的味道。龙干事匆匆看照片一眼,不见信中有信,翻到照片背面,第一次见到了那行字: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那行字写在照片背面正中。下面是她的详细地址和门牌号码,本市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还有她一个翠微色的名字,一道不十分弯曲的路线图。念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忽然想到三年前机关的一个上尉被市公安局叫走了,忙得军保卫处日夜立案侦破,才明白上尉在古都有情人,情人在舞场上跳舞时被人搂紧了,两拳相见,他把人家鼻子打塌了架。结果是树倒两鸟各西东,上尉被开除军籍,返回故里,情人沦落街头,叫唱大甩卖的街头流行曲。教训深刻,影响广大。那上尉在军校曾是龙干事同班同学,如今想来还让龙干事一心寒颤。一旦分手,即属遥远。军队是闹着玩的吗?军人是闹着玩的吗?军机关是闹着玩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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