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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祁先回到宿舍,双手抱了会蜂窝取暖炉的烟筒,给妻的信结了尾,交给通信员;到伙房看了饭菜,米饭又白又粘,香味扑鼻,菜都烧出了滋味,大盆小锅摆着。祁交待炊事员,说给指导员家属加两个菜,然后出去了。祁忘了说烧辣汤。祁想着得去看看杨的妻。祁还没见过杨的妻,她来了,自己是连长,是杨的伙计,战友。祁一直为给杨失口说了那段顺口溜后悔,想看看更是该的。祁去了,杨不在,祁吓了一跳。祁没想到,杨的妻端坐在床沿上,如水面坐的一朵莲花,清秀得令人惊怕。祁想她准定是南方人,北方决没这么白净,没这么秀丽,你看那头发,散散披着,美得吓死人。祁一直以为自己妻长得不错,又白净,又浑圆,在县城为一为二的女子。祁为自妻的形象感到终身得意,如今见了杨的妻,他忽然觉得,不该急急让通信员把信送走,心想妻不该得到那么好的信,似乎那信只有杨的妻才该得到。他在门口迟了一脚步子,笑了笑,说指导员不在?

杨的妻下床起身,红脸说他出去了。

祁说我是四连连长,他的搭档。

你坐,杨的妻哟了一声,说他常在信上提到你。你坐呀!坐呀!

我们关系很好,祁不坐,立在门口说,他不在我就走了,你来了多住几日。

杨妻说,我下午就走。

祁一怔,他让你走的?

杨妻飘了一笑,说不是,我是出差路过。

祁说,住一日也行呀。

她说说死了今天赶回,在车上想他,下车来看看。

不知再该说些什么,祁想坐下说些挽留的话,如下这么大的雪,回单位就说没赶上火车就行了。祁想说我们在部队苦,这儿偏僻,你能住一夜杨也好受些。可杨不在,祁想她长得这么秀丽,时间这么短,自己单独同她相坐,占人家时间总归不好。要她长得丑些,坐坐倒没啥。祁从屋里出来了,皆因她长得太好。

祁出来时部队都已收工。祁组织部队吃饭,让通信员把杨的饭端进杨的屋里,又让通信员立在连部门口,交待说指导员和他妻子有些事情,你守着,不许任何人走进指导员屋里打搅。通信员就那么守着,没让任何人进屋。指导员和他妻也没出来。饭过了,也没出来送碗。通信员十七虚岁,后门兵,实际十六岁,他问连长,说我能进去取碗吗?祁说不行,任何人不能进,你也是任何人。通信员就没进屋,始终守着。连长祁吃饭时,心里总想杨和妻在屋里,窗销拉死,门锁着,通信员哨在门口。这想法在祁胸中春华秋实,骚得祁无法吃饭。饭菜很好,饭堂嚼声如潮。四个菜是红烧肉、海带肉丝、酸辣白菜、萝卜肉丁。祁吃在连部的饭桌,看大家都如饿牛入槽一样,就把饭碗推下了。

连副苗说不吃了?

祁说饱了。

苗说你也累了一个上午呢。

祁说我刚才在炊事班吃了半碗红烧肉。

苗说怪不得。

祁回了屋,取出妻的照片看,心里越发烦乱,忆起四个月前,妻来休假,刚休半月要走,说这地方又偏又脏,买包卫生纸得跑二十里,出门风沙淹死人。且说走果真走了,一个月假期,提前了十天,祁一怒之下,把妻的照片撕了两半,扔在地上。撕了,扔了,祁又后悔,又捡起对好粘好,压在玻璃板下。

兵们个个抹着油嘴,从饭堂走往班排。

雪依然在下,空气抑人。

祁朝杨的宿舍瞄一眼,朝阅兵台去了。

阅兵台已被扒了三分有一,满场凌乱都掩在雪下。白雪皑皑,盖了整个世界。祁登上半个阅兵台,眼望大雪鹅毛似的飘落,油然想起初提干时,老连长在军人大会上宣读了提干命令,下午司务长把干部军装送到床前,自己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激动得心跳咚咚,整夜辗转不能入睡,来到这阅兵台上。那时候,皓月当空,万籁俱静。兵营如泊在黄河故道的一只空船。正值秋后季节,营外的庄稼地在白日遭了深翻,那木犁还在田间立着,老牛在棚下吃草,把式在槽头蹲着抽烟,蚊子嗡嗡地响叫。然这兵营的阅兵台上,洗着月光,风阵阵扫过,农田的幽幽新香吹来,祁呼吸着清新的幽气,听着夜韵,看那各连的游动哨不睡的夜雁样走动,高高地站直在阅兵台上前望,空旷的阅兵场尽收眼下,更不禁心潮激荡,想终于提干了,凭着自己三年士兵生涯的学识和本事,凭着全团的排长中,仅有几位亲历过战争,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自己又是最为年轻的,一定要大干一场,连长、营长地升上去,在四十岁之前,甚至刚有三十五岁,就成为一团之长。到了那时,这个兵营就是团长的,团长就是这只泊船的船长,想将船驾往哪里,就驾往哪里。一年一度的八一阅兵,自己立在阅兵台前沿最中央,架起右胳膊,作长时间致礼。全团官兵,组成块块方队,肩枪整步,阵阵排排,从自己目下跨过,脚步声齐齐如倒伐树林,口令声震颤云霄。一个团的人马,在那一刻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是为了让我检阅,都是为了让我道句好评。想一想,那个时刻,是何等灿烂,何等辉煌,是人生中,那么壮观的一页。妻子为自己荣升团长而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上学,兴许可以用小车接送;父母为儿子是一位团长,到镇上赶集时,镇长一定要拉到家中吃饭,到了县城,县长也要问一声,家里有什么困难……

那一夜,祁立在阅兵台上,整整站下四个小时,丝毫不觉腿酸,直到月落星尽,操场沉入暗色,阅兵台黑迷迷一片,潮露也悄然上身,他才款步回到四连。回想那个时候,祁心中涌起淡淡酸楚。几年时间,部队大整编,镇上的师部成了团部,这兵营的团部,成了营部,阅兵台终于无人问津,聊闲地搁着,阅兵壁权做了几年电影的幕布,如今也被扒残,明日就可扒尽。这儿什么也不再有,只有干干净净一场大雪铺盖。祁想人世沧桑,这阅兵台也人世沧桑。自己年届三十,做连长的第一件事,料不到竟是来扒阅兵台,且还是前跑后跑,一再一再地要求来扒这阅兵台,怎么竟就这样做了呢?怎么竟就这样了呢?

大雪依然飘飘。终因祁是一连之长,他站在这封雪的阅兵台上,便召唤来了四连各排的兵,罢了饭,不作歇息,都跟着干起活来。

杨没来。祁想他在屋里和妻做了那事吗?

苗带着一排,爬上了阅兵壁。二、三、四排,也都操了工具。上午那叮咚响杂的声音,重又在雪天弥漫。阅兵壁矮了,祁也爬上,苗说你下吧连长,危险。祁说有啥危险,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我们潜在四十米高的峭壁上爬了三天三夜。苗便无可再言,独自干起来,将兵们砸掀的砖块,一一朝下扔去。阅兵壁上,以班为单位,分左、中、右三段,各班进度不一。无疑最累最险的活儿,是不断地抡锤。苗不抢了,然上午抡的几个兵,下午依然地抡。祁对几个班长说,换着轮。班长们都说,不让换的,他们都还不是党员。祁想起那个入党指标,心里浸出一股怪味。他在阅兵壁上歇了一阵,干了一阵儿,下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

营长、教导员、杨立在壁下。

祁说:指导员,你回去陪陪家属吧。

杨说:让通信员把她送走了。

祁说:走了?

杨说:走了。

祁说:你真该留她住一夜。

杨说:她想住十天半月呢,我让她走了。

教导员说:你让她住嘛,人家来一趟不容易。

杨说:连队这么忙,不能让她误了工作。

营长说:出差路过?是专门来的?

杨说:专门请假来看我。

营长说:为了工作,也不能不近情理。现在人会到哪儿了?

杨笑笑:起码上车了。

教导员说:扒完阅兵台,批你几天假回家。

杨说:谢谢营首长,突击完了再说吧。

雪落在脸上,果真又热又疼。祁忽然感到脸上发烧,望着政指杨,心里的酸水一浪一浪掀,如杨的话,在他内心注了什么。祁想拿眼真切地认识杨,好好看他一阵,又想何须呢,朝朝暮暮在一块,难道不认识?祁把目光投到远处,投到天边。天边被雪天封在了兵营里,就在前面一连的房舍。似支撑天的大山,巍峨在那儿,也萎缩在那儿。兵们来去的身影,是被雪迷蒙在山腰上的石柱。你就真的认识了杨?祁问,又说,如何就不认识呢,政治指导员嘛。

雪是从早时落的,地上已积下半尺有余,扒砸的阅兵台处,不断要将积雪扫去,才能落锤走钎。通往操场角的路上,雪被压成冰道,来往的砖车,反倒显得轻巧,然人也不断在路上滑倒。祁、杨陪营长、教导员到各班排走走,说些关心的话。要走时,营长忽然对祁说,团里决定把你们四连党支部定为全团的先进党支部了。

祁很平静,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祁说定了吗?

营长说基本吧,还没向师里报。

祁不再问,也不再言语,只望着忙碌的兵们。三排有个新兵,手持铁钎撬那阅兵台的一个角,手被挤了,疼得把手在空中迅速摔动,鲜血点点,梅花样艳红在空中,凝着又滑落。这边运砖的四排,砖头不断从车上落下,兵们就抱起一只脚,在雪地跳来跳去,左右地旋转。祁说营长,评先进支部的事,团里不会再变吧?营长说一般不会,不过我说的是消息,还不是正文。祁又说扒完了阅兵台,我们想嘉奖一批兵。

营长说那是你连长的权力,也该的,累了兵们。

祁心里苦涩从脸上抹了把落雪。抹了,脸上反成了雪水,入骨的凉。营长、教导员搁下些言语上的爱护,冒雪走了。他们还要到团部开会,向上级汇报十年改革、国泰民安、成果硕硕的讨论。走了,祁就又爬上阅兵壁。这壁一层层矮短,残断如截儿房墙,再也没有往日高竖的凛威。立在壁上,望不去多远,阅兵壁仅还有几尺高低。壁上一排的兵,有几个背已汗湿,然后那汗冷成冰凌,在咯嚓咯嚓地响。苗依然手脚不停地干。祁很可怜他,想这一个入党指标落在一排,必然得由一排的兵们去民主,如民主不到苗的头上,那该是难以为情的。祁立在阅兵壁的这端,望着那端的苗,也望着别的兵,一眼就识出,他们是和苗在争那入党指标。身边的三班长,他已经整整抡了一天大锤,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再破,一双线手套,血在手上,想那手和手套已经粘在一块,卸手套时,少不得要撕下几块皮肉。祁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锤子,说这是干活,不是让你发疯。

他说,副连长也算我们一排的人?

祁说,他是一排的代排长嘛。

他说,那入党指标不是专门给他的吧?

祁说,给一排的,最后你们民主了他就是他。

他不再语,又抢起大锤抡舞。那大锤在空中似一只鹰,箭上箭下。祁忽然觉得,不该有这么一个指标。祁想把这指标废了,说团里又不给这指标了,那样好,那样兵们心里实落,不需如渴急的人,总被一个高挂的苹果吊着。祁知道三班长为何急于入党,三班长家乡规定,兵在部队立功,政府发给奖金一千块,入党发三千。三千块钱,团长的工资揭去日用,三年也无非存三千。有三千块钱,可以办下许多事情。祁从阅兵壁上走下来,想废了这个指标好,不评四连支部也好。不评何苦?评了何乐?漫漫大雪,别连都团在屋里读报,绕着炉火,一张报纸各读一段,然后每人举些改革好的例子,总归安闲。然祁却又想,安闲倒归安闲,日日地坐,日日地说那几句话,心中也烦,又不能随便地说,倒还不如到这雪天动动筋骨。评了总归是好,祁想我初任连长,评了也是我连长的乐事,也是我祁生涯的一页,那一页也灿了烂的。可是不评我祁就不是祁了吗?

祁站在阅兵台的中心。阅兵台四面扒了三面,余下的一面,也破了缺口。台子内里,是夯实的黄土,黄土流在雪地,漫散温温枯味,味中夹了馨香,闻起了也润人脾心。祁站着,欣然觉得心有无奈的烦乱,又不想动手同兵们一道做些活儿。祁心里像每个连队设在厕所一边的那间房仓。房子不大,但装满连队全部无用的东西,如旧了的训练木枪、不用的单双杠、破皮木马、不知什么时代的机枪脚架、脏烂的步枪背带,还有扫把、铁锨、镐头、退伍兵的旧军装、扔下的军用鞋。祁曾想整过那仓。可祁懒得差兵去整。眼下祁心里就成了那仓,七七八八地杂着,沉下一些怪味。望望这银白世界,愈发觉得心内无法整理清楚。这时杨过来,杨在帮着垛砖,那砖垛已雄伟似一段长城。杨脸挂微笑,隐藏不了内心的激悦。杨对祁说:

营长给你说了吧?

祁说说啥?

团里基本定咱为先进支部了。

说了,祁说还没最后上报师里呢。

听说是团长有些不同看法。杨问你和团长熟吗?

还熟。团长有什么看法?

觉得三营的九连支部也不错。

九连同团长熟?

团长是九连老连长,九连长是他通信员。

祁扭脸瞅瞅劳苦的天空,惨白凄凄,雪落得急切悠闲,有一阵抢夺狰狞,又有一阵稀疏飘飘。兵营的一切,都似入了远空,粗看房面和地平着的白,细看方能看见房下的墙,还有墨晕的颜色。几个一连的新兵,在操场上打雪仗,雪球飞来射去,十七八岁的笑声,银银朗朗传来。又看四连已经力竭的兵们,都苍老到上岁的耄样,祁说评了四连更好,不评了也随它去吧。

杨说,那是,评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杨对祁这种油生的漠然,心存着虑忧,他歪头看着祁的脸,静过一刻,又说不评了四连,倒真苦了兵们,一场辛劳,有了什么?

祁想评了又有了什么?

杨说连里党员倒是多入了一个。

祁想少了一个又有什么?

杨说炊事班的伙食不错。

祁想伙食好了又如何?

杨说这天不停地下。

祁想由它下吧,难道能下成东北哈尔滨?

杨说连长你到一排看了吗?

祁说看了。

杨说副连长能把指标争取到吗?

祁说困难。

杨说让他入吧,他心切。

祁说都心切。

杨说苗该有意地做些工作。

祁说多干些活?

杨说一排还没人受伤,苗要多少流点儿血,到卫生所住一天半天,谁能不同意了他?

祁望着杨的脸,正面地望。

你家属该上了车吧。

早上了。

你该让她住一夜。

不能让女人们误了工作,女人就那个样儿。

我头有些晕,祁说,指导员,你组织一下部队,早些收工,我想回去躺躺。祁说着,就款步下了阅兵台,脚踩那松软的沙土时,似乎也真切地晕。他慢慢走着,兵们疲竭地推着砖车从他身边擦过。脚下的积雪,早巳没过脚踝,厚厚一绒儿,摊在操场。他又想到初提干时,自己曾一夜立在阅兵台上,理想着自己有一日成了团长,在这阅兵台上阅兵,写下自己人生壮观的一页。如今这些都不消再说,如烟散云消的梦,留下的只是几丝睡醒后对梦的记忆,祁走得很慢,离开兵们时,他想我回去干什么,有瞌睡吗?然他又不想留下,不想做那拆扒的活儿。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仿佛刚睡香被什么弄醒了,迷迷坐在床上,既不愿再睡,又不愿睁眼,就那么沉沉昏着。就这个时候,政指杨从后边追了上来,问你晕得厉害吗?祁说不。杨说那就算了。又说要厉害,就到团卫生队看看,也顺便往团长办公室拐一下。

祁说干什么?

杨说向团长汇报一下,说阅兵台快扒完了,看需不需我们再一鼓儿气干些别的。

祁说,完就完了,何苦汇报。

杨说连长,我思谋团长是一团之长,政委也听团长的,团长真不同意评我们四连支部,也就是开口一句话的劳役。要我们向他亲口汇报了,又请了新战,他会同意我们四连的。杨又说,我本想亲自去一趟,可又想不如你和团长熟,团长做教练队长时,你是他的学生,又都属军事干部。祁说评了我们四连支部有什么好处?杨说兵们已经为此干了一天呀。祁说那我去一趟。杨说好好看看病,别忘了顺便买两本挂历带过去,买那种有十大元帅头像和美国十大电影明星的,让团长挑着要。政指杨悬心交待着,却又说我纯是啰嗦,你是团长的学生,厮熟得很呢,随便着吧,这种时候这种事,剥掉我身上三层皮,也没有你心尖上的一滴肉多。

杨回走了。

祁也走了。

祁答应去团部,心里立马后悔。后悔了,仿佛又忽然在百无聊赖中寻到了非你莫属的事,心里的乱似乎被那事理出一条线来。他沿着那线走,脚步有了快。脚步快了,他又为自己的快觉着荒唐。荒唐像一枚秋后未落树的果,摘下来咂进口中,品出了无穷的味。极想极想辨别那味的区别、浓淡,却忽然什么味儿也没了,只不过含了一枚别人吃过的果核,除去自己的口液,那果核在嘴里,不见丝毫滋味。吐出那核时,嘴里会空落落的,如一条冬日的山谷,除了没被冻封的细泉,花树草木、鸟鸣兽行,荡然无存。倒不如含了那无味的核好,也算找了事做。祁就这么想着,反把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似几日的作为,有了些微的依据,心也如同随之从悬处落实下来。

祁想到兵营外,拦一辆便车去镇上,如没便车,也许就不去了,只给团长一个电话,再或电话也不打。杨的话是对的,然不听也无所谓。一切任凭兴之所至。可祁从操场出来时,刚踏上兵营的路道,一辆吉普车就刹滑在面前。是营里那辆旧车。教导员去团部开会回了,他探出头来,用手赶了下面前的飘雪,孕下一脸兴致,说哎,拆得怎样?祁过去,说赶紧些,今天拆完,放些松,明天拆完。赶紧些吧,教导员使唤似说,团党委最后定了,评你们四连党支部为全团唯一的先进支部,指导员要在全师通令嘉奖呢。

祁站住,通令嘉奖指导员?

教导员缩头回去,通令嘉奖,指导员是支部书记嘛。说着,车开走了,车屁股在雪路上摆来滑去,白烟吐左一股,又吐右一股,像不断摆动屁股的狗。

竟就定了,祁忽然觉到,不需自己一趟儿路,是很遗憾的事,且还要在全师通令嘉奖指导员,仿佛没用上他最后的努力,连队得到的事情有些不值。不过,指导员还是值得的。照理,祁该回身到阅兵台那儿,将消息传于杨,说定过了,说还要通令嘉奖你,说你该请一顿客,可祁却觉得,这一些杨似乎已经知道了,或者猜到了。最少,杨是知道他要被通令嘉奖的。我怎么预先想不到?祁想,—个支部先进了,支部书记怎能不嘉奖?指导员真行,祁想,有一天杨一定会青云直上的。祁没有去告诉杨,祁去了炊事班,说辛苦些吧,烧菜加餐,弄些酒来。然后祁让一兵去通知杨,说晚上加菜,干完收工,祁就回了屋。

祁回屋坐下,又从屋里出来。

祁在门口站站,又立到了雪地。

祁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面前的雪,随物赋形,树枝上是条条的白,房坡上是斜斜的白,地上是平平的白。白得单调无韵,无休无止。雪似乎落得无力了,轻飘飘絮样恋着天空,不肯落下,可还是柔弱地落了下来。也不再像早先一样冷,许是冻得麻了。时间也许是四点,也许是四点有余。天空有了暗淡,显得闷胸压肺。祁在雪地立下一刻,信着步子走路,他不往阅兵台那儿,就在门口旋了一圈,留下一圈脚印,朝路上去了。有三连的兵披着大衣下哨,大衣外又罩了雨衣,枪在大衣内顶起高高一竖,走路弄出坚硬的声响。那兵祁曾带过,同祁相对而过时,说连长好,祁说你好。兵说好大的雪,连长去开会?祁说走走。兵去了,祁走着。祁一步步走到了兵营门口,在门口同哨兵闲了几句,又信了步子。

祁到兵营外,同是雪天,同是飘飘雪花,祁猛地觉到心胸宽了很多。他立在田地边上,地埂白蟒样横在脚下。雪在田野上落,原来和兵营不是一样的落。兵营的雪落得扭扭歪歪,相互交错,田野的雪却落得一线一线,都有轨迹,下一片是沿着上片的路走,只是触着地面时,才略微地一拐,把雪在地上铺得绒平。天地也自然开阔,虽都是茫茫一片,这儿挡了视线的是迷迷落雪,而不是兵营的营房。营房挡了视线,是什么也想不到了,只盼着雪住;迷迷落雪挡了视线,却使祁想到,也许那迷迷的后边,天高日丽,一片开阔,麦苗正绿绿满地,有羊在啃着苗儿,牧羊的孩娃,取出小鸡,在田地中央撒尿,一只山羊歪着脑袋接那尿喝,孩娃飞起一脚,尿止了,羊走了,孩娃又接着撒尿,冲出一个田地窝儿,麦苗根白亮亮裸在窝里,孩娃用脚踢些黄土,盖了尿窝,在那田地中的阳光里翻起筋斗,扔腿打着车轮,和羊群混在一起。祁以为那孩娃就是祁的影子,心里充满了愉意。祁儿时牧过羊的,做过那孩娃的事。祁抬脚翻过雪埂,朝田地里走去,期望能把自己溶入田里。雪抚着祁的脸和脖子,冷得舒适。他在田里走了很深,看见有绒绒一个团儿,在雪地滚去不见了。祁心中颤抖一下,以为又是一只兔子,快步地跟去,眼前就竖了一道田埂,埂脚下有一小洞,毛臊味从洞里香出来,扑进祁的鼻子。祁把胳膊伸进洞内,捞了一把热暖和几根黄鼠狼毛,爬在洞口深深吸了几鼻暖臊,通身的舒坦。祁望着雪地黄鼠狼跃跳的痕迹,走了几步,痕迹隐埋进了积雪,祁感到一种惬意的失落。黄鼠狼在雪地一般不会出窝,出窝了,不用多久,它就看不见了,眼迷了。

祁想起了儿时寒冬里封雪,自己在一个爷家围着柴火听古,手里剥着玉米,火里烤着红薯,同龄的孩娃都听得迷时,自己趴到那爷的床上,从墙壁上摘下爷的猎枪,等大家都正吃热香的红薯时,自己溜出门来,在雪地上拔着小腿,悄没声息地消失在山梁上。

山梁上静的白,白的静,祁从这块田里拔进那块田里。忽然看见对面有东西跳了一下,忙默涉几步,趴在雪埂上,等那东西又动时,瞄上了,再动时,枪响了。以为没有打中,跑过去,却见有东西卧在血里,溶了一层雪。以为是兔子,提起方知是只黄鼠狼,又扫兴,又高兴,转身时,那爷已领着娃们循着枪声走来。爷吼了几句,又拿手轻轻拍了祁的后脑壳。提上黄鼠狼回去,剥了皮煮肉吃。肉有香味,也有臊味,吃了一些,端锅倒进雪地,方才闻到香味比臊味更浓。把那黄鼠狼皮塞一桶麦秸,挂在房檐风干后,用皮做了耳暖,用尾做了毛笔。耳暖成了,护着耳朵上学,毛笔未成,大字也没写好,考上中学了,再后就当了兵来……

立在雪地回想时,祁心如一张白纸,洁洁素素,周身流着温暖的血液,仿佛自己被雪白的棉花包了,柔柔的暖,柔柔的快乐。然就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兵营门口有轰轰哼哼的车声,转过头来,看见营部那辆吉普,急急地驰出营房,吐一路黑烟,上了雪封的公路,朝团部那儿去了。祁忽然感到扫兴,发现天已模糊黑下,开始拔着雪地,回了营房,心里沉沉。如压着一块烟熏的冰雪,适才的惬意不知何故就失了,无影无踪,想努力提起些兴致,无论如何,却是不行了。

到了开饭时候。

连队的兵们陆续从阅兵台那儿撤回。

祁问:扒完了?

完了,兵说,不好了连长,出了事故。

祁一震,怎么啦?!

兵说一排的阅兵壁还有一段,一米高低,推倒时,不知怎么就砸到了副连长腿上。

惊着,祁问,伤得怎样?

流了一地血,兵说不知骨头断没。

副连长呢?

送团卫生队了。

指导员呢?

扶副连长去了。

祁急急回到连队,推开杨的屋门,杨正在倒热水洗脸。热水的蒸气,把杨的脸蒸得红润如血,有亮亮泽光。见了祁,杨说你去了哪儿,沾一身冰雪?祁说副连长怎样?杨说没事,破一层腿皮。祁说需要住团卫生队?他想住,杨抬脸笑笑,让他住几天,住了一排的兵会全体同意他入党,都以为他伤了,伤得不轻。祁默下,不知该言说什么,他说过苗,说我理解你,眼下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在杨的门口,祁立住如栽着一柱桩子。杨说过来呀,祁说不了,该吃饭了。事情到底办成了,杨笑意飘飘,说真不容易,全团就评咱一个四连的支部,已报到师里了,要发奖的。还真是事在人为,祁跟着浮出一层笑,说我回去洗一洗,杨说你回吧,当连长才几天,就踢好了头一脚,晚上多喝几杯。祁又笑,笑得很干。祁转身要走时,看见杨的床头放了一卷粉红的卫生纸,那卫生纸先前杨总放在抽屉,祁知道的。现在一卷在枕头边,淡红如霞,艳艳夺目。祁想起杨和妻中午在屋里,窗帘封了,门锁了,他令通信员守在门口,不许有人打搅。杨妻走了,妻说出差路过,今天必须回去;杨说妻是专门来的,怕她影响工作,打发走了。祁的心很乱。祁又痴了几秒,对杨说,等一会儿你集合部队,我好好洗洗,换换衣服。说完,祁转身走了。

祁回屋没洗,也没换衣。祁又给自己的妻写信,信上说,妻你接信后,迅速到邮局给我拍一封电报,电文是妻病重或母病重,速归速归。祁告诉妻说,我想你,我想枕着你的胸脯睡一觉,胸脯撑不动了,再枕你的胳膊。祁给妻的信写得依然很长,三四页,正写时,连部门口响起了号声,号声清脆,在雪天穿透着散开。一九八五年整编后,连队已没号兵了,集合都是吹哨子,大的营区,是用喇叭扩放录制的号带和号片。这号吹得很卖力,是进攻号,是电影上常见的那种胜利来临时的进攻号。祁很惊奇,搁下笔走出屋子,看见政指杨正在雪地倒着铜号中的口液。兵们听到号声,都出来集合会餐了。祁说是你吹的?杨笑说,我当过两年号手,是师里的优秀号手。然后拔出号嘴擦着,又说这号是我军旅生涯的纪念品,就回屋藏号去了。

雪依然地飘落,兵营迷迷的一团,世界也迷迷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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