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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主任先说不行,说四连拿不出突出例子,等我把他女儿数学教会了,他又说行的,请战扒阅兵台的事例很有说服力。杨说着,到了祁前。祁听说四连支部能评为先进,刚一阵儿的哀怨便就无存了,仿佛杨的话似一淌的春水,三月间跳崖流来,冲洗了他心中的薄冰;又仿佛,他心中压根就没什么薄冰似的哀凉,只是等杨积些了烦乱。杨来了,事成了,乱也烟消云散。刚刚对闯王的惋惜,对义军争斗、闹至兵败的感叹,也悄然忘去。祁很奇怪,看完石文,自己还被义军的惨败震得身子禁不住一个抖动,仿佛历史的血流猛然注入了他的管脉,仿佛军人相通之处,给了他一迷兜钠舻久远的启迪,然一分钟后,杨来了,那些强烈的感悟,却都不击自退,仅留下杨带来的一丝喜悦。难道我祁不是军人?怎能呢,穿了十年军装,还打仗立功呢。难道我祁身上流的不是军人的血?又怎会,我已是陆军序列中的一名上尉连长,堂堂的。那我是怎么了?

他们并肩前行,没有东去汽车,也都不欲搭车,身心被喜悦泡润,血脉活顺至极,走路反能享受喜悦。浩漫的豫东平原,铺展在眼前身后,阳光朗朗,挥洒在一马平川的田野。麦田里,偶有几只白羊走动,像一早醒来,发现天空还有几粒迟落的星星样使人爽心。在这种风景里,走着两位上尉,他们便不觉忘了自己,以为自己是专门来这世间寻景的闲士,感到充溢全身的安适。天也好,地也好,人间无须你去忧虑。他们走的轻松快捷,到前面路遇一片荒草,蓬蓬生长的季节没了,但那旺茂的干草,却显示出去春它们的盛世,也昭示着明春它们的依然。荒草地原本是庄稼地,是责任田,眼下废野,枯草半人之高,繁荣出勃勃美健。有日没风,枝叶相互牵手扯拉,织成厚厚一网。有的果穗,已随季而落,留下绒绒空壳,有的却还牢固地坚实在草梢,如黑黑豆荚,爬高就低。在这雪后的阳光中,间或有种声息在响,似乎是萧萧而立的草果,在坠落裂壳。在这个场地,有田有苗,天蓝日丽,路通遥处,草荒深深,不见山水,小鸟从田地上起落滑飞,宁静如湖水样淹着一切,祁和杨便如同走进了亘古的田园和洪荒,隐隐听见一种声音的召唤。祁说你看这地荒的,杨说地主人肯定经商去了。也许,祁说地荒到此处,肯定那主人赚了不少的钱。杨说既不要地了,三万五万块总是有的。祁说我们一生都存不了一万块。都要知足,知足者常乐。杨说祁,经商总要经商,可我们连续一月看报住院闲扯淡,每月总还有那二百块钱呢。那倒是。祁说完那倒是,猛然想到远处,立下脚,望着杨的脸。

祁问:你是为这工资才干的?

杨答:你问的话我简直无法答。

祁说:实话实说指导员。

杨说:说实话是为了保家卫国。难道你不是?

祁说:是。都是。

他们又开始往前走。太阳依旧朗朗,暖气依旧漾荡,他们也依旧两肩相并。快离开草荒时,冷丁的,路边的干河沟中突然跃起一样东西,毛发桔黄,光泽闪灼,在空中一跳,钻进了荒草地。祁惊了一下,说声兔子,一跃身便进了草地,跑了几步,站在兔子的落处愣了会儿,慢慢在草地寻了个圈儿,悔着脸要走时,兔子突然从他脚下窜出,溜着地面,往草深处跑去。祁穷追其后,蓬蓬的干草,不时拦着他的腰身。枯香的霉草味,腾腾起来,沁着心肺。祁跑得很快。兔窜得更快。先还能看见面前的草动,寻着动处跑去,那草却悠悠歇下,不再动了。终于看不见了草动。祁无奈地呆立一会儿,待醒过神来,自己已在草地的中央,感到境界幽幽,又有无尽的残意和遗憾。擦一把脸上的汗,缓缓地回到公路上来。

杨却始终立着没动,如在岸上看人游水。

杨说:你还有这个兴致。

祁说:被评为先进支部了,心里高兴。

杨说:老百姓见了要笑你。你是连长。

祁说:连队在这,我就组织连进攻,实行包剿,收缩包围圈,准可捕获。

杨说:扒阅兵台你有啥打算?

祁说:一天扒完运完,一天清理。

然后,祁和杨并肩而去,杨说看你的衣身,祁弯下腰,身上果然满是草籽草刺,拍拍打打,一个个拔去钻入军装的刺子恢复到俨然军人的形象,迈着习惯的军人的步伐走了。有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杨说拦车坐吧?祁说走着痛快,到连队刚好天黑开饭,今天星期四,连队吃包子。

杨说是包子?

祁说我特意让炊事班蒸包子。

杨说你预感今天咱们马到成功才让蒸包子?

祁说有高兴事了我就想包子。

杨说你看出来四连是你说了算,因为你人格高,很多事我指导员都听你连长的。

祁说别说谁听谁,一块把四连搞上去。

杨说工作上去靠班子,靠咱二人没矛盾。

祁说我保证一点,姓祁的死也不会提你意见。

杨说有你这句话,不打仗我也是你生死兄弟。

到此,祁也动情,杨也动情。情之所至,两相便都默言无声,步子走得温温吞吞。时已至太阳西偏,亮亮白光含了紫红,球红一圆,如剪纸样贴在西天,仿佛风一吹,那太阳便飘然下落。他们肩扛红日,影子在前,引着去路,就那么回到了黄河故道的兵营。到莽原酒家时,杨说,连长,晚上开个动员大会吧。

祁说,开吧,我组织,你动员,一定要把阅兵台在一天内扒掉。

杨说我们干部要带头出几身汗。

祁说开完军人大会再开个干部会。

就回到了那搁浅的排筏似的兵营。果然夜间吃包子,祁吃得很多,杨也吃得很多。

夜间开了会。

军人大会是在连部门口召开的。月亮在天上明着一轮,目穿树枝,能看见其中的身影一抹。无风,树枝硬擎在空中,仿佛天是它们撑了起来。起初,会址习惯在饭堂,然部队集合起,电却停了,兵营沉进夜里,如沉没的船,悄无声息。副连长苗组织的部队,部队在电视新闻后的夜色里,站得不甚齐整,如并列的三根弧线。不齐也就算了,横竖是沉在夜里。苗请示祁,说会还开吗?祁说下了冰雹,仗也得打。祁立在队列前方,咳了嗓子,唤了立正、稍息,突然又扬起嗓门,大唤一声坐下。部队一统地一怔,都齐齐地坐地上。刚刚雪化日落,地上还潮着润气,渗渗的凉。别处连排的宿舍,昏昏出零星亮光。有兵从昏暗的屋中出来,指着星月说三道四。四连这儿,显出十二分吃紧。这么湿的地面,如雨后翻掘的土地,松软而散着泥味,让部队坐下,必有特殊。兵们坐下了,都意识到严重,于是一片哑然,等那到来的吃惊。祁说我们今夜开个军人动员大会,有一项紧急任务,需要我们四连完成,这是考验我们四连的一次机会,也是党员、团员冲锋陷阵的时刻。照常例,下面,祁该说出那紧急的实质,然连长祁却突然哑住。这哑住更衬出那紧急的急紧,使部队立刻在一种战时的状态中等待着。祁看见,上百个士兵、还有三个排长、一位代排长、两个志愿兵的眼,都灼灼出急切的光泽,望他如望不期而至的一位将军。这是祁正式任连长后的第一次讲话,祁突然想起:小的时候,爹是生产队长,夜饭后爹抱着祁,去到一棵大树下,让祁敲那牛车轮子钟。月色溶溶,光如水流,月亮丰丰满满,悬在大树枝头。天很热,爹说有风就好,风就果然而至,树枝把满月割得一块一块。爹递给祁一块石头,鹅卵石,把祁举到头顶,爹说敲吧,用力,祁就使劲地敲砸一阵。那时祁六岁,依稀记得,钟敲得很响,声音悠悠,荡动在村落上空,把宁静的村落,震出一串串脚音。待那声音止了,村人们都端着饭碗,拿着蒲扇,来到树下开会。有老人说爹,今夜不像你敲的钟。

爹说是我孩娃敲的。

那人说这孩娃长大也是队长的料。

爹拍拍祁的头,说一边耍去,爹就立在一块石上,从村头第一户说起,二狗来没?三得呢?麦全家谁来了?去把你爹叫来。长寿家来了谁……查完户名,爹提高嗓门,说明儿天大队开批斗大会,还要让坏分子游街。明儿批斗的是新对象,大队说这是埋得最深的炸弹,要炸了能把河水炸干。你们猜这是谁?村人们都静着耳朵等爹说出那个人名,可爹忽然想解小溲,爹就走下石头去解小溲了,村人们就那么静候。村人们静候的神色,永久地留在祁的脑里,看着这月下的兵,祁想到了做过队长的爹,他忽然想走开。他觉得自己的作派,真的像爹了。他不想像爹。爹是队长,自己是连长。爹是农民,自己是军人。爹指派的锄耙,自己指挥的是枪支。祁想自己决不能像爹,让兵们坐着凉地,自己立在高处讲话。祁望了望身下的兵,说如果地面太凉,大家可以把鞋脱掉一只坐。

有兵开始脱鞋。

祁又说:军队就是军队,大家统一脱掉右鞋,把右脚放到左脚上。要统一!

兵都统一脱了右鞋,将右脚统一搁到左脚上。

祁再说:下面,由指导员对紧急任务进行紧急动员!

政指杨从列队一边上了前去,祁退到了刚才杨站的位置。月亮似乎在天空凝着不动,星星更是一粒一粒僵硬。地上的月光,如一层出盆即结的冰水。政指杨的动员词脆清脆清,如荒草地颤流的河。他说了任务的内容,说了任务的急迫性,最后,他从三个方面阐述完成这次突击任务的意义。

杨说:

首先,完成这次任务,是上级党组织对我们四连的信任。一个人、一个组、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什么最重要?上级党组织的信任最重要。没有信任,就没有依靠;没有信任,就没有力量的源泉;没有信任,就没有工作的意义。信任是一种荣誉,信任是一种光荣,信任是一种责任。没有信任的连队,是没有方向的连队;没有信任的连队,是没有责任心的连队。可这一切,我们四连都有。有了应该怎么办?那就是不辜负营党委团党委的信任,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战胜一切困难和敌人的大无畏精神,迎着困难上,斗三九、战严寒,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

其次,完成这次任务,是对我们四连全体战士的一次大阅兵。谁英雄,谁好汉,考验面前见……

杨朗诵,像为这朗诵曾准备过长时长日。祁立在月光中,风吹着他的神思,心上走过一抹凉意,却冷丁想起妻的来信。来信是从团部回来后拆读的,信问他的正连命令下没有,没下干脆解甲归故里,说天下没有不养人的饭,五谷杂粮,都可肥身壮筋。祁想回去给妻回信。

祁就回屋给妻写信了。

祁有个习惯,给妻写信,必得先用热水净手,把桌子擦出亮色,仿佛不这样,会玷污了他和妻的情爱。妻在县医院做护理,日常分外讲究干净,祁如在信上溅上一滴墨水,妻的下封回信必然会说:请你不要这样。意思那么纯,信纸这么的脏,我真怀疑你的心里是不是和信写的一样,进而怀疑,你们这些军人,是否人也做得虚伪。祁给妻写的回信很麻。祁在高兴与不高兴的两个时候,那信写得都很麻,除了妻,外人若看,必得吓出汗来,说这是祁吗?祁是这样的人?

祁写道:

我妻小雀:

想你想得不如死了。白天忙忙碌碌,一天都在革命,入夜躺在床上,便把革命丢在一边,以为你就在床上,急忙忙脱衣上去,钻进被窝时,那凉才告诉我说,妻你远在天边。那时候我想,幸亏你不在床上,若在我会把你折腾得死去,然后大哭一场,用眼泪救活了你,活了就继续折腾,让你跪在我的面前,哭一声郎君,说饶了你妻吧,还有明夜,明夜的月亮还会升起,星星还会眨眼,我才会遗憾地作罢。可是你不在,不在我便睡不着……现在你肚子更显鼓了吗?算来已经四个月零三天了。我的正连命令是在你怀上孩子整四个月时下的。名正言顺了。你在医院日夜伺候别人,只要你愿意,你来时会有人好好伺候你。

祁是点燃蜡头在写信,屋里灯光摇曳,窗外明月高挂,清风被窗缝挤扁透进来,又立马飘散开来,带一屋清香幽静。祁的笔端很畅,他很为自己的笔墨得意,觉得自己也是能文能武的,真让自己干了政工,如杨在部队前那一套动员理论,想必也会出口成章的。祁这么想时,屋门响了,连副苗走了进来,说连长,指导员动员完了,你不强调几句?

祁说:讲得好吗?

苗说:指导员是好口才。

祁说:我就不讲了,让部队解散,干部们都到我屋来,简单说几句。

苗走了。

祁将没写完的信塞进枕头下。

外面响起解散的口令。

脚步声是过了一阵响起的,兵们都还要穿鞋子。祁摆了屋内凳子,待杨和排长们到时,瓶口上的蜡头,却身子一陷,烧尽坠入了瓶内,屋子立刻又坠入黑暗。

排长问:会议长吗?

祁答:几句话。

排长说:还到外边,月朗得很呢。

就都到了外面。外面还有未散的零星士兵,又到了连部房头。房头跨过马路,就是阔宽的操场,便又到了操场。会场的移动,颇似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党小组会,七挪八转,到了湖面的一条船上。时置一月之中,月近满月,操场上草皆枯了,平平如一片湖面,那月光冰清玉洁,能看见兵们练习卧姿射击时挖起的小土堆。操场上有风的声音,如箫在哀哀诉说,形象表现在操场边的一棵柳上,细干的垂枝活活泼泼地动在人们眼里。也不算太冷,正似你躺在暖热的被里,身子裸光,慢慢进来一只冻红的瘦手,去温柔地抚摸,你先哆嗦一下,后就体味到一种凉的惬意。干部都跟在杨的身后,如一班人马,连长祁坐阵在最后收尾。月光下大家一溜黑地踏入操场,静如入了人民大会堂,脚下却似踩了草滩。就这吧,走一段杨说,大家别吵,听连长具体布置工作。

人都围下,祁立于其中。

祁说指导员说的我全都同意,让大家来是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什么困难。

很静的,不见言语,能听见月光洒落的声息,如眨动眼皮一样的声响。

杨说:说吧,充分民主。

一个排长说,我说了,先说说伙食,不能老是三个萝卜,两棵白菜,一斤粉丝。

另一个排长说,我也是这意见,大米饭半熟不熟。馒头比砖头软不了许多。

再一个排长说:两个月没吃过红烧肉了。

祁说:还有啥?

排长们说:就这。

祁说:大家说伙食如何改吧,副连长你记住意见,立竿见影,说改就改。

二排长说,扒阅兵台可以,但这几天内得吃一顿饺子,纯肉馅。不能掺白菜。

三排长说米饭不能是陈米,不嚼都烂。

四排长说我补充一条,搞完了能不能加几个菜,喝点酒。

还有没?祁问,都说没有了,祁说意见全部采纳,突击这天,保证四菜一汤,米白馒头熟,包子、饺子做夜餐。任务完成大会餐,一张桌子十五个菜,十瓶啤酒,一瓶白酒,大家满意不满意?都说这就够了,没啥说了,祁说散会吧,让兵们早睡。

都走了。祁、杨、苗走在最尾。杨说祁,你这几句比我动员一夜都有力,祁说你管的是方向路线,重要呢。苗想这军队工作真是既复杂,又简单。简单到极处就是复杂到极处,复杂到极处也就简单到极处,便都回到宿舍歇下,准备一场大战。是夜满空星月,兵营静宁,人都睡得香甜,连哨兵也打下一个短盹儿。

开工在星期四,完工在星期五,历时俩白天。这俩白天写在四连史上,也算一页辉煌。

俩白天里,发生一些零七碎八事情。杨的妻来了队,苗负了伤,祁忽然觉得,怎么就这样做了。

周四早晨,天微风微雪,微雪微雨。团长、政委、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和营房股长,坐辆丰田面包,由营长、政教相陪,踏着寒冷在操场走了一遭,登上阅兵台,空阅一阵阔宽操场。那操场上风斜雪斜,枯草上浮着薄薄毛白。团长脸上凝了一层薄冰,说把四连连长指导员叫来,祁和杨便来了。

团长说今天施工很危险。

祁说不怕,请首长放心。

杨说我们党支部制定了既周密又详尽的安全措施,请首长一定放心。

团长说其实明年开春施工也成的。

副团长说他们决心大,工程也该朝前赶。

祁说我们不想放过一次锻炼部队的机会。

政委说党支部意见统一吗。

杨说支部意见完全一致,没丝毫分歧。

主任说经考查,四连党支部一班人在全团基层团结得最好。

政委说优秀党支部预选中有没有四连?

主任说有,昨天补上的。

政委说由团长定,团长决定施工了,团里拨给四连一个入党指标,这两天你们可以火线发展一个。

杨说首长,两个行吗?

政委说入党要严格控制。

杨说我们副连长还不是党员呢。

政委说副连长表现突出也可以火线嘛。

如此,团长取出手帕,抹下脸上雪水,说声干吧,就领人进了车内。车内暖和,有暖气,日本国的车。车去了营部。走时吐一口白烟,地上立刻化了一线霜雪。偌大的操场上,站着祁杨,萧萧风雪,不绝于耳,几米之外,便一片迷 ,不见营房,不见树木,仿佛没了世界,只有这迷的霜雪。祁说,操他妈的,优秀基层党支部还没最后确定?有了今天,杨说四连便稳妥许多。祁说逼上梁山,那就干吧。

就干了。

一百多号人,手持镐锤,在风雪中扒了阅兵台。活是包工,如农村生产队的包干。部队立在冷中,祁把各排长叫来,说一个排扒阅兵壁,一个排扒阅兵台,两个排负责把扒下的砖运到操场角上。不消说,扒阅兵壁爬高上低,人飘在七米高空,危险就钉在脚上,一失脚就难言死活。连长祁说完,一二排忙说我们负责运砖,三四排抢说我们扒阅兵台。

没有谁说要扒阅兵壁。

静得厉害,干部们都直直戳在地面,如竖死的桩。雪见大了,雪中没了细雨,夹了粒粒小球,晶晶莹莹。这时祁说,有个入党指标,哪个排扒阅兵壁,分给哪个排,三天后就可填表宣誓。祁说完了,再静片刻,二排长说,我们排扒,我们排的老兵姚,当兵四年了,家是洛阳人,爸妈都是清洁工,姚死活想入党,说入党回去能不随父母安排,离开环卫,换个好职业。四排长说姚好歹是城市人,退伍有工作,我们排的九班长,山区的,没爹没娘,我了解过。让他入个党,他退伍就能当个村干部,当了干部能讨一房媳妇,也不白来保家卫国一场。

一排的苗当了连副,志愿兵是代排长,他想说啥,却犹豫不言。三排长附和了一句,说退伍时我们排就比他们少发展一个了。

到这儿,都又相争不下。祁看了杨,杨也看祁,雪在他俩脸间落得急切。他俩相看时,都看见苗呆在一边,脸上露出一淡白色,如结了一纸薄冰。祁说都争艰巨是好,这样吧,祁说我和指导员全面负责,苗还回一排暂代排长,四个排抓阄,抓到什么任务干什么。

就抓阄。

祁扭身挡住落雪,摘下军帽,从印有绝密字样的连队工作日志上撕下一页,一分为四,让杨分别在上写着任务内容,自己把苗叫到一边,说你不一定非要这次入党。苗说我要早入,早入我就早成党支部成员。祁说原来指导员想把这个指标给你,可没有办法……

苗说抓阄就凭我的命吧。

祁说那就看你的运气。我理解,部队不是地方,党领导枪,不是党员,难干什么事业。这时候,风忽然大起,雪成块儿,往脸上死砸,仿佛雪砸到鼻上,鼻子就会塌陷,砸向脸颊,会有淤血的青色。连队那儿,兵旋成一窝,都手持着工具,如面团样被雪裹着。唤起了政指杨的声音,都来抓吧,三个白阄,一个字阄,谁抓住有字的就扒阅兵壁。排长们便都围去。风一边倒着,雪漫地而行,阵密阵稀,飘打不能均匀,忽聚忽散,忽大忽小。杨背风弯下腰来,将军帽揉护在肚上,样像肚子剧疼,捂着不能动弹。纸阄在祁的帽中荡动。杨唤倒着抓,四排长先抓。四排长伸手从杨肚窝捏出一阄,展开,扔了,阄纸在空中飘扬,立即不见了。那是白阄,上边无字。

三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二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苗来抓,杨把阄倒地上,阄正要起飞,杨又踩上脚,将阄扭在地里,说不用抓了,最后一个是字阄,一排扒阅兵壁,那入党指标归一排了。

排长们都回去带领自己的部队,满怀着遗憾。苗没去带一排,志愿兵去了。杨和祁说话时,动了脚,苗去杨脚窝勾出那个阄儿看,发现那阄正是白的。苗便知四个都是白阄,杨并没真往阄上写字。杨是有意把这入党指标给了一排,给了苗的。

杨给了苗一次名正言顺的机会。苗想,杨这政指当得真到家,不服不行的。苗谢了一眼杨,把阄往兜里装下,扒阅兵壁去了。

开始扒啦。

兵们在风雪中很忙,忙着比闲着暖和。风声急,听不见说话声,只听到大锤在阅兵台上猛砸的声响,实实在在闷出来,传不远又被风吹了散去。阅兵壁上站着一行人,锤起锤落,身起身落,砖从风中滑坠下来,往左转,往右转,风把壁上落下的砖灰,扭成一个蘑菇长在雪天,突然凝住了,又突然散开来,哗地一响,几十块砖轰地落下,蘑菇不见了,看见了苗在阅兵壁上抡大锤。杨写了一个条子,说这个入党指标是你的,你不一定自己亲手干,要组织好部队干,千万别出事故。杨想把条子送上阅兵壁,抬头望望,雪落他满眼,一排在壁上,如耸在云端。杨找来一根长竹竿,把条子夹在竿梢,举给了苗。苗看了条子,仍然不停地抡锤,干得虎姿虎势。

天空深绿得黑青,响出破裂的颤音。杨过来说,副连长干得狠呢。祁说在部队干怎能不抓紧入党,又说有字阄正好落到一排。杨说那是苗的运气,这样说时,祁在帮二三排运砖,一块一块装到车上,推到操场一角,齐齐码成一座。操场角上有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的鸟窝落下来,碎在祁的头上,祁摇了下头,推着一个砖车走,杨扶车跟在身后。

杨说,四连真行。

祁说,兵们都是年轻人,好整治。

就这时,连队通信员从风雪中跑来,横在他俩面前,说指导员,你家属来了。杨立住,身子闪一下,风差些把他刮倒。他又把身子勾弯,让风从头顶冲走,说谁家属来了?通信员说你。祁想起自己昨晚给妻的信还没写完,说杨,快回去吧,安置安置,这儿有我。

杨说来得不是时候。

祁说你快回吧。

杨说我回去让她走。

祁说别不近人情,好好夫妻几天。

杨说连队正突击。

祁说你回吧,四连的先进支部我看稳了。

杨便走了。

风渐渐小下,雪渐渐稀疏。天气入了正常的雪冬,举目也可望出数米。白色是一统了天地,到处银白装饰。阅兵壁矮了两米,台也少了一边,操场角码出大垛砖块。很多兵手上风裂了血口。祁背上有了汗,凉得钻骨,听说杨的妻来了,又想到枕下那半封信件,再写上结尾,就可让通信员投进信箱了。于是,祁丢了手中活儿,看看表,时已至午,对一个排长说,我回连里看看,让炊事班烧个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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