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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祁的手里捏死那张发票。

菜钱应该是多少?

炊事班长勾下头。

算我求你祁连长。

祁盯着炊事班长的弓长脖,一阵静默,说你回屋吧。炊事班长不动挪,祁说我不吭声,你回吧,就又转离酒家上了路。我完了,祁想,我不再是祁了,不是了原本的祁。他拿出发票瞟一眼,把一纸发票扔出手,那票纸船样漂漂着,被风又载着远航去。完了,祁想,几十块钱就把我给翻了,我真不经打。祁一九八二年参军,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的枪炮余音中,光荣立过功,算为英雄的。祁一直为此自豪。眼下祁想,完了,该炊事班长立功了,他一年为营里净挣一万八千块。祁想完了,脑子微晕。那发票载着祁,在雪海荡动,不知要将祁运往何处。四野荒净,雪皑皑着,杨和苗的身影如两株绿草。祁默在路上,听到一种声息在响,似乎是雪粒从树上裂落,良久的静伫,他辨出那声息是自己的一颗心跳。何苦,他又想,炊事班长也不易,不打仗,本该这样。都是本该的,本来的,你何苦!祁遥遥听到几声召唤,说什么完了,你走吧!

祁开始走,唤指导员说,等等我——

杨和苗立脚等着。

祁跑将去,身后扬一溜雪花。已是午时。兵营响出脆哨声。浮白的天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薄薄黄亮透在天上,许是太阳耐不了沉寂。正空上,花色一团,稀稀似片发光的水,也如流摊的蛋黄。兵营在前,同一落村庄一样,掩在行行树下。春夏里,季节茂盛,绿叶伞在半空,任你如何,也瞧不到几处房舍。眼下秋去冬来,树都裸裸站立,房便赤条条敞着。房面的雪,被风吹了,露出径径红瓦的楞。营房围墙上的红字,是军营的特用,别处纵是标语满街,口号激荡,也用不了这八个方字:提高警惕,准备打仗。可惜的是,这八字分写大门两侧,字倒是大,然不如莽原酒家那般清晰。当然,它也醒目过。初建营房书字时簇新,日后旧了。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又描摹出新来,转眼就是十年足余,那字漆已剥落,如乡村条帚用白灰水蘸写的广告:磨面向东走,粉细价钱低;村头专卖黄沙、洋灰;村中二道胡同弹棉花,等等之类,并不刻意为经商广告,似乎目的是告诉线路,为路标之用。祁跑着碎步,看那八个字时,想这字不是让军人提高警惕,准备打仗,似乎意为告诉路人,这儿有座兵营。祁心谋到此,内里便生出丝丝薄凉,在身上流动。一九八三年打仗时,那军营是何等沸腾,草木皆兵,人人都惊着心魄,恐真的打了,也恐真的不打,如今想来,颇有事过境迁之感。自己想组织一次冬训,杨、苗都不甚同意。真是的,然又怪不得他们。祁想,谁要把这八字用红水描了,谁是合该记上一功的。可又有谁能想起?一个营的兵营,这八个字归全营所有,我小小个一连之长,又刚刚宣布任职,派兵出来描这八字,未免不是有要做头鸟之嫌?我四连谁要想起此事,不说描摹,开口提起,我就宣布他一个嘉奖。嘉奖是我连长的权力,可惜四连又有谁能想起?

将追上杨和苗时,祁收了脚步,徒步走着。面前有只狗在雪地跳跃,家狗,黑毛,极是漂亮。狗在咬一麻雀。那雀飞不高远,想是湿了翅的,溜地飞着,逗着那狗远去。狗是营长的爱物,从来不曾打的,驯得极有章法,能立能站,能卧能跳。营长每日都要给狗梳毛,让炊事班好生喂养,很受宠爱。见狗祁又快了步子,几步追上他们,说看营长的狗,营长在吗?杨惊了一下,寻着狗望了,又回目说,碰到营里干部,我们说上公路看看,下午党团组织生活,想组织党员、团员,上公路扫雪。

祁问,下午组织生活?

杨说,周六嘛。

祁说,让党团员出来把那字给描了。

杨问,哪字?

祁指大门两侧,杨哑然一笑,说描这干啥?祁说脏旧兮兮,辱眼。杨说这是营里的事,想描新让营部出钱,一个字得一桶漆,一桶漆七块钱,咱们今天的饭钱也不够描这字。然后,杨朝祁的面前站了。说连长,刚才是不是酒家多收了钱?

祁说,不是。

苗说,你东西忘酒家了?

祁说,炊事班长多找我五块钱,送回去。

杨泄了一口气,说酒家的菜压根没账。

苗说,还不如买包好烟抽。

杨说,送了白送,不送白不送。

祁说,不能那样,人家都是战士。

苗说,你也没送进他们口袋,充公了。

祁说,不能为几块钱让兵们说叨,咱是干部。

杨苗无话,彼此间忽然尴尬,似乎空气僵了,不能流通。祁猛然想到,自己话有失口,仿佛自己觉悟,别人心私,似乎显摆自己。祁想,不能伤了和气,留下隔阂,忙说你们刚才谈啥,好像说的是我,我一到就都不讲了。

苗把目光投到远处,说闲聊闲扯。

又开始走路,刚起步杨的脸上忽地生出光亮,对祁说连长,我和副连长刚才商量,说咱们四连今年一切平平,没有突出成绩,也无明显错误;没有明显贡献,也没突出失误,一切都平平又平平。其实,我以为工作做到四平八稳就属不易。一连成绩佳,可连队伤过一个人。三连不错,有兵偷跑回家。这些四连都没。该年终总结了,团里还要下来考查。我想咱们四连最突出的是,支部一班人团结心齐,没有丝毫矛盾,像个战斗堡垒,你说呢?

脚步淡慢,祁朝营房西角望。那儿高竖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筑着一巢鸦窝,黑黑一团,显在树枝的白间,仿佛是条条雪枝架拉着的一圆球儿。似乎风吹即落,然风却总也吹它不落。祁瞅着那鸦窝,说其他连倒真没我们支部团结呢。

苗说听说一二连支部开会,连长指导员准吵。

祁说我和指导员从没红过脸。

杨说今年师里评优秀基层党支部,主要条件是看工作,看支部团结不团结。

祁说我们能被评上优秀党支部?

杨说事在人为。

说话间,他们已到营房门口。营房是这处豫东平原的制高点。出门时,慢慢直下;入门时,缓缓地上。周围渐低渐凹,终至渐平。朝远处走去,是黄河故道的留痕,相距也仅三里五里,不难推算,这营房其实就坐落在黄河故道上。只是日月久了,故道被垦,村落日日稠密,故道两岸成了耕田,兵营才不像在故道的漫沙扎下。祁们越登越高,近了门卫,祁从门里看那集队吃饭的士兵,却想这兵营许是一只载兵的排筏,由黄河源头顺流而下,涛涛要随黄河入海的。可到这豫地,扭来绕去,水却小了,排筏就搁浅这里,兵们就在这久住下来,进了营房,哨兵叩脚致礼,政指杨和连副苗,双双还礼,祁却未还。他扭身朝外一看,禁不住地想,如果有兵们在这门口跌下一跤,保不住会一连串地翻滚下去,直到公路边的莽原酒家。幸运者被酒家的房舍挡横停下,不幸的就要跟头到公路中央,难说不出车祸。再往下思谋,祁想如果黄河再次改道,流水路经此地,不会不想起这兵营曾是他们丢下的排筏,不会不将排筏带走。就是黄河赐恩,谁也保不了不阴雨连绵,下个十天二十天,四处汪洋,地软土松,真叫人担忧这制高点会不脱落滑下,不知不觉就进了水里。

祁无端的忧虑,如浩浩的水,漫淹着他回了连队。

雪将融尽,残下点点白亮缀在兵营阴处,回温的天,比往日显出高明和素雅。风静了,一日日平缓的空气中,透出立冬后大地渐干的枯燥。各连门口的训练器械,如单杠、双杠、木马,似乎闲置出了无奈,杠上有了红锈,木马的包片破出一个一个洞来。马和杠下的沙坑,很久没有翻掘,坚硬成了踩久的路面。多日没有用到它们,兵们都忙,忙了别的事情。

师团工作组莅临过这座兵营,对各连进行了考查,评价四连如政指杨的感觉一样,各项工作虽然平平,但支部一班人彼此和睦,不见大小矛盾,这在基层少见,似如今天下,难得婆媳相合一样。杨说其实我们被评为先进党支部是很有望的,可惜平日工作拿不出一个显眼的成就。听说不久前上边营房部门来过这里,还到莽原吃过,决定给咱们这盖个小礼堂。

祁对盖房一事很冷淡,说早该盖了。

杨说会盖在哪?

祁说随便盖在哪。

杨说盖在操场南侧就好了。

祁说有啥好?看电影近?

杨说盖南侧我们就有把握被评先进支部。

祁用眼疑着杨。

杨说那样南侧阅兵台必得扒掉,扒阅兵台是突击任务,我们四连去突击,他让三天干完,我们一天完了,就显出我们四连的战斗力,我们就有可能被评为先进党支部。

祁怔着脸,说杨你真想得出。

杨一脸肃然,说我说的是真的。

祁问:盖小礼堂吗?

杨说:听说盖。

祁问:盖南侧吗?

杨说:听说是。

祁问:扒阅兵台吗?

杨说:要盖就得扒。

祁说这能吗,一个兵营没有礼堂可以,哪能没有阅兵台,阅兵台是兵营的正宗,礼堂算龙套。没有礼堂可以露天看电影,可没有阅兵台还算啥兵营。杨笑了,说你想想祁,到底哪重要?那阅兵台竖在天底下,三年五年没用一次,无非一个摆设,可没有礼堂,兵们一周一次电影看,一年就得五十次坐在露天,风吹雨淋,还有集会,大的活动,都在露天场,不消说礼堂比阅兵台急用,要让全营投票,除了你祁,谁都同意扒阅兵台,在那地场盖礼堂。

这话是说在祁的宿舍。其时已近了午饭,兵们刚听了一场演讲团的报告。报告团由五人组成,报告的总题为“祖国在我心中”。每个人的报告内容都是自己为何安心军营,如何为国防建设制砖造瓦,讲的事迹也都少见,少见了便含生动,觉悟也自然从生动中表露。听完报告,各班排措施。杨是在兵们讨论时,到连长祁的宿舍说了这番话。杨来时端个空水杯,说来祁处倒杯水。其实,杨的屋里也有水。连通讯员的职责之一,便是不能让连首长屋里断开水。杨是专门找祁来说这番话的。杨说了,好像顺口、顺便提起的。祁听了,默想着,到杨将水喝完又续上,祁拿了床头电话,杨问往哪打?祁说团后勤营房股。营房股长是祁做新兵时的教练班长。祁从营房股长处证实了杨的话:果然要在南侧盖礼堂,果然要扒掉阅兵台。只是老兵流水样刚退去,连队兵员少,军营铁打样地冻着,不易施工,是眼下扒,明年开春扒,团里还没定。

明年扒我们四连去争任务没意思,杨说。

几时扒不是营房股长说了算,祁说。

他有建议权,团首长听他的,杨提醒祁。

祁想想,说要么我们去和股长见一面?

杨说由你定。

祁说那就去一趟。

杨说要去就早去,先进支部马上就要评。

这么议定了,他们这么就去了。匆匆吃过午饭,安排连里工作由连副负责,祁和杨就搭车去了团部。团部扎在镇上,相距二十里,有司机在酒家饱餐,炊事班长一开口,他们上了车。车是东风大卡,一路飞风,景物从车窗水淹般消失,时间也就三十分钟,人便立在了团部门口。都明晓说事不易进办公室,到人家屋中空手自然不好,两个人不约到了镇上的商店。

祁说买包烟吧。

杨说买包好的,云烟。

祁说太贵。

杨说让连队报销,为连队办事嘛。

祁说连队也就那么几个钱,我们得节约。

杨说,祁呀,你母亲常年有病,你贴不起。

买了一包云烟,高价,八块整,开了一张文具发票,祁和杨并肩走在街面。镇子很小,条儿长,东西不足百米宽,南北却有宽的几倍。一条街窄窄地串着房屋,房屋多为新起新筑,表白着农村的改革。然街面却脏,零乱着果皮、牛粪。吃饭时候,人都缩在家里,街上留下静悄,也听不到鸡鸣狗叫。杨和祁走着,醒目如群鸡中鹤。杨说你和股长很熟吧?很熟的,祁说是我老班长。家属在吗?杨问。祁答随了军。杨便说:

我们得买些东西提上。

祁说:没那必要,还以为送礼。

不是送礼,老班长,人之常情。

从家属区走过,要碰见人的。

为什么要碰见,可以不碰的。

买什么?

水果。像顺路来看他,随随便便。

买了一兜苹果,居然昂价到一块五一斤,五斤太少,七八斤不是整数,十斤竟花了十五元钱。个体水果没有发票,祁说这钱我出,杨说我比你正连早半年,工资多拿几十元,我来出。是我的老班长,祁说怎能让你出钱。杨说你太你我了,我就不高兴。争让着,水果的摊主忽然递来十五块钱的废旧汽车票,政指杨便不再争了,说就这样吧。祁接了车票,以资回连报账,后就付了苹果钱。

团部是四方大院,院内经纬着水泥路,办公楼耸在中央,楼下和路岸都青绿着冬青的剪树。这一方营房,在镇上很见气派,凭空为小镇添了几分城容。家属区在办公楼的后面,营房股长住二排四号。祁们去时,股长家刚好罢饭。祁说我们来镇上办事,顺脚看看首长,把一兜苹果随意搁上茶几,然后取烟递了一支。股长很有兴致,为他们倒了水,坐上机关统一发的沙发,说来吧,买什么苹果。又说哟,当连长了,抽了云烟。祁和杨都强迫自己笑了。

股长说好像你们有什么事?

杨说股长我们没什么事。

祁说我们来请战,让我们四连去扒阅兵台。

股长笑了,我正愁找不到连队去施工。

祁说这几天扒掉吧,明年连队训练任务紧。

股长说挺危险的,爬高上低,冻天冻地。

政指杨说我们连急用一些旧砖呢。

股长问干啥?

杨说铺地,想把宿舍铺一遍,防潮。

股长说你们等一下。股长去了副团长的家,不一刻股长家电话叮铃叮铃响出清脆。连长祁抓起电话,立刻愣怔住,把话筒给了杨。电话是副团长打来的。副团长负责后勤和营房建设。副团长说你们为啥想扒阅兵台?杨说副团长,盖礼堂为了我们,我们就该为这工程出点力。副团长说为啥现在扒?杨说眼下连队闲,争分夺秒合该在现在。副团长说任务大呢,非三日两期之事。杨说首长,四连最有突击性,很有战斗力,我们来请战是四连党支部研究决定的。副团长说你们回去动员部队,我和团长、政委说一声,工程提前到年前也行的。话罢,副团长那边电话先自挂上,这边政指杨的耳机还贴在耳上。他脸上兴奋出一种红润,对祁说,连长,定了,扒。

祁说让我们扒?

让我们,杨说不过我思谋,得往政治处主任家里走一趟。

干啥?

礼堂属文化建设,得让管文化的主任知道。

副团长说定便定了。

评先进党支部,主要意见靠政治部门哩。

你去吧,你们熟。

我去也成,我想给主任买个挂历捎过去,将近岁尾,也表示我们四连对上级领导关心的感谢。祁点了头,说意思到了即成,不必太破费,眼下挂历贵极的。政指杨一笑,说都磕了头,哪还差作揖,便先行一步,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祁从营房股长家出来,径直走出团部,到镇上闲逛了一圈,两手空空,并没买下什么物件,待到团部上课号响,大步去了镇外路口等杨。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二人相约两点十分在路口合面。这路口处,比起镇上,略显了几分荒凉。一条大路,在此处一分为二,一支系着镇子,一支朝西绕去,西绕的路段上,竖一水泥大台,台上嵌一有形石片,石片正面,刻出“杀牛岗”三字,不消说,西前的村落,就是杀牛岗村。石片的背面,刻有铜钱小字,讲的是杀牛岗的来历。祁在路口等了三十分钟,不见杨的身影,便摇到这石片后边,看那刻文的意思,竟受了一惊。原来闯王李自成,溃败于此,江山去也。刻文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牛金星、刘宗敏一班文臣武将,以为名就功成,稳坐江山,于是骄奢淫逸,枉法贪赃。义军内,上行下效,人心涣散。明朝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勾上清兵入关,直逼北京。形势危急,李自成却紧锣密鼓,筹备登基大典。大将李岩和妻红娘子直言相劝,闯王听信牛金星的谗言,设宴杀了李岩兄弟。如果闯王率兵同清军在京郊决战,定会一败涂地。从北京退至河南,几十万大军,仅余几千人马,便择下一村扎寨。牛金星又认贼作父,勾结清妖偷营,杀得闯王兵尽力竭,恰这时红娘子前来救驾,方击退清兵,抓了牛金星。闯王见红娘子以德报怨,自感羞愧,举目四望,遍地狼烟,尸骨成山,长叹一声,用衣袖遮面,跨马而去,从此这一代英豪,便不知去向。红娘子远望闯王走失的方向,命人将牛金星押上闯王长叹的高岗,一剑挥起,污血飞溅。

从此,人们便称这小小一村,叫杀牛岗了。

那条路上,杨仍是没来。祁双手交抱,望着刻文,又望着前面的杀牛岗村,想闯王刀戈一生,落到此处最后一声长叹,了结了终生的生死苦头,也不知那声长叹中,深含多少悔恨惆怅。辉煌江山,得而复失;绝世雄杰,如此完归,该留下多少惋叹惜声让后人品味。想到此处,连长祁身上有些痒热,他禁不住颤下肩膀,将背倚在石片上。面前田地,雪都尽了,麦苗乌绿绿地生长。公路上,有汽车哼哼地开过,其后仍是一片宁静。冬闲时候,农民也少到田里。举目一望,阔大的平原,空无一人,太阳温暖明丽,地上清新至极,如擦洗一般。石面冷凉,冰着祁的肩膀。如果我是闯王,祁想我决不急于登基,就听了那李岩和红娘子的话,保存实力,退出京师,屯兵河南,巩固后方,整顿军纪,操马练兵,摸准敌情,再同清兵和吴三桂决一雌雄。到那个时候,胜券在握,一统江山,登基做了皇帝,大顺朝的江山怕也有个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上百年,连儿子、孙子也都有皇位可坐了。想到此处,祁不禁哑然失笑:你是闯王吗?边境的小战中,不也就立个三等功?祁想我将近三十岁了,也才一个新任的连长,一年下来,工作平平,为一个先进基层党支部,跑了二十里,还不知最终结果呢。接下,淡淡一股苦涩,漫浸到祁的心头。祁的心就如泡在一盆什么水中,忽然觉得自己的作为,挺是耻辱荒唐,如一个学生,去偷改考过的卷子。

祁,你这样做为了什么?

我为了什么?

为了荣誉?

又不是荣立个人二等功,转业可以选工作,选城市,多拿退休金。

为了兵们?

还不如设法为兵一人弄个棉垫子,冬至了,那床铺着实是半夜睡不暖。

为了提升?

我一个农家子弟,能提干本已十分足心了。

为提前晋衔?

我就是晋副营也一样是上尉。

为了垂名?

我一生也不会名垂于史,不会成为李闯王。

你为了什么?

是啊,我为了什么?

祁在孤寂中,忽然拷问自己。他惊奇自己,对这些一无所知,惊奇自己居然对自己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忙碌是为了什么,竟从未认真想过。保家卫国是挂在口上的,然他知道这么去说,又欠了实在。你为了什么呢?你是一连之长,总该明晓这些。可祁硬是不晓。他回目望着石片上的刻文,惘然雾罩罩地涌漫了身子。这时候,政指杨从那路上现出来。杨脚下小跑,一副急急去救火的样子。看见了杨,祁的烦恼猛地荡去,似乎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在这等杨。一下等了上千年,终于等来了杨,他老远就唤,你怎么搞的!

杨一声愧笑,帮主任的女儿辅导一会儿数学。

那也不能让我在这死等呢。

不都是为了四连嘛。

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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