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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这么说胡营长,处长猛然坐直身,把电报稿扔到沙发角,说你说这些情况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吧。胡营长愣了愣,知道话有走失,脸上荡过一层浅红,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处长把屁股朝沙发前挪动二寸,脸上的和蔼不见了。他说我们龙干事这次调查研究不细,甚至有些情况虚假,如他说你常说的那段战争哲学的话,我做处长的向你检讨,过后也要让他在党小组会上深刻检讨。那么你们营,在训练上弄虚作假到如此地步,你又知情不报,该怎么说呀胡营长?这些情况要让军首长知道,不光不让你转业,还可能给你降职记大过。

胡营长怔着,呆呆地瞅着处长的脸。借着灯光,能看到窗外的树在风中微摆微动。处长说算了胡营长,你多在部队干一年也不枉党组织培养你大半生。保家卫国牺牲奉献本来是军人的本分,就像工人做工农民种地这道理我不讲你全都明白。胡营长忧愁着,刚才脸上的冰青忽然化开成为柔红,哀求着处长说,我不转业你让我怎么办?母亲死了,父亲瘫在床上,妻子是黄疸性肝炎,说再不转业就离婚,孩子读书又要跑五里半路,一家三代住十七平方米,我还有心思保家卫国吗?我的家还能保住吗?

家里有难就应该把部队带垮吗?处长质问胡营长,很像电影里法庭上的一场戏。防化营在你当营长之前可是货真价实的先进营,垮在你手里你良心好受吗?处长说回去吧胡营长,一年时间你让防化营打个真的翻身仗,明年转业的事包在我身上。

营房里开始有了淡白的月光。月亮从大操场上空升起来,满世界清洁明亮,如泼洒的一地清水。龙干事走出营房,一股爽人的清新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嚼出了这是那种正宗的夏夜的气息,清香中带着一丝温热。口袋里的十三封信,厚厚一叠用皮筋扎着,散发出馨香的温暖。龙干事总以为这夜里的气息,是从自己口袋飘散出来的。可抬头望望,路两边的树木又的的确确青枝绿叶,在月光中呈浓黑的一团。散发出的气味波波浪浪涌在路上,涌在他的鼻下。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一叠儿信,晚风习习,他说走开吧胡营长。走开吧处长。走开吧首长。走开吧同仁战友们。走开吧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走开吧中级职称。走开吧出了问题你负全部责任……无论如何我今晚一定要赴约。这约会和妻子的约会,完全不是一个味,更多的是神秘和冒险。冒险就冒险,难道还会像黄河漂流队的同胞一样身殉河谷?

龙干事想起了一句诗:胜似闲庭信步。

龙干事的脚步加快了,一会儿工夫,便将营房抛得无影无踪。他一身轻快,踏上了中州大道。汽车两束金黄的灯光从他身后射过来。

胡营长离开处长家时,眼角有了泪。送走胡营长,处长说妈的,现在有些干部觉悟没有一寸高,党性没有半斤重。龙干事说要不要把防化营的真实情况报告给军首长?处长说疯了?胡营长也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的,非正式的你知道情况属实吗?说着处长进屋拿起电报稿,说写得不错,就是其中的数字估计保守了,如参加听报告人数可说百分之百,讨论场次,调查座谈会场次和主动到机关反映很受教育的基层干部人数可以再放开一些。

从处长手里接过电报稿,龙干事说:

处长,防化营这个事例我调查粗心了。

处长说:常有的事,日后改正就成。

龙干事说倒真的觉得对不起胡营长。

处长说困难哪个家里没有呢。

龙干事说你不能同干部处说说让他转业吗?

处长说军长在大会上表扬了还能转业吗?

从处长家出来,下了楼梯,龙干事突然看见胡营长还没走。他立在处长楼头上,如一根木头栽在那儿。龙干事知道他还有话要说。龙干事在楼梯口站一会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龙干事去传真室,把传真电报中的数字扩大些,快马加鞭电传往军区。军区机关和首长明天一上班,就能看到这份开展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新内涵教育卓有成效的电报稿。然而,等龙干事从传真室出来后,仍看见胡营长竖在那儿。他知道胡营长是等自己,他有心朝胡营长走过去,又怕胡营长将无边的寒冷和尴尬一股脑儿推过来,就朝那怔怔地注视了一会儿,径直爬楼回了宿舍。

推门入室看到满屋的水果时,龙干事才豁然明白一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了。南方水果提醒龙干事你还没有吃晚饭。龙干事吃了几个香蕉橘子,慌忙倒了开水,泡了两包方便面。冲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想起刚才处长压根没说替你留饭不留饭的事。也许是胡营长的到来搅忘了。可是龙干事又想起送自己下楼时,处长明明说你赶快把传真电报发掉,说不定食堂现在还有饭。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三十分,过了开饭时间一个半小时。

想不到中州大道上竟还有末班车。想到吃饭,龙干事说实在他妈没意思,不去赴约我干什么?龙干事立在路边,四处无人,那末班汽车晃晃悠悠开过来,从破了的窗口伸出售票员的头,大声说喂坐不坐?龙干事本能地招下手,末班车就真的开了门,没熄火,没停车,龙干事一跃身子跳上汽车。这是古都主道上的环行公共汽车,高峰期车上最少得有一百多位旅客和本市上下班的市民,这时车上竟空空如也,仅龙干事一个客,仿佛是专为龙干事开的一班车。坐在车中间,车内的灯全熄了。月光晃在窗户上,朦朦胧胧如挂了一层纱。远远地离开售票员和驾驶员,望着车外一闪即逝的城墙、楼房、影院,他心里轻松舒坦,连一点烦乱都没有,干净得如同下午讨论记录的一页纸,在等着他那最新最美的文字和图画。

吃完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还没有这心境。一栋楼的人被组织着去礼堂看电影了。凉爽的夜风在窗外时断时续,喃喃地私语,在树上不停歇儿。静听着那细微的声响,龙干事毫无睡意,一天的事情,在他脑里无端地膨胀起来。他认定自己坑了胡营长,他想胡营长家属要在这儿,我就把分的几筐橘子、香蕉、甘蔗,七七八八全都送给他,老军工说不定后勤也会分给他一份。后勤管供给,也许不会在乎这些的,然分队却是清贫得很,一年到头,干部们连过年也不会分上一棵白菜一根葱。可惜胡营长老婆不在这儿。龙干事把分的东西搬到贮藏室,躺在床上,又想到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没劲,连一点回味都没有。这时候他很流畅地看到了压在枕头下的第十三封信,便毫无阻拦地将抽屉拉开来。他因为无聊,有意无意把这十三封信摆在桌子上,按着顺序一封一封看,便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惊奇地发现这文字相同的十三封信,不同的内容原来都藏在信后的符号中:

第一封:!

第二封:!!

第三封:!!!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第九封:!!!!!!!!!

第十封:!!!!!!!!!!

第十一封:!!!!!!!!!!!

第十二封:!!!!!!!!!!!!

第十三封:!!!!!!!!!!!!!

这依次递增的你今晚一定来赴约的感叹的发现,使龙干事在沉静的旷野漫游时看见了一个诱惑他的人影。接第一封信时龙干事就注意到她用一个感叹号,第二封信他注意到了她用了两个,第三封信用了三个。第四封信龙干事感到了她用了一堆。一堆无意义的重复。后来,每每拆开她的来信,他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句重复的话和一串重复的符号。直至今晚,军营里静如荒野,龙干事心中一片空空荡荡,身边再也找不到一点意思时候,却无意间找到了这十三封来信的差异:那依次多出一声的感叹。将那感叹排列起来,仿佛依次递增的呼救的哀号,龙干事心里有了春潮的涌动,如眼下的夜风,飘拂着吹进他烦乱不安的心里。

他想我该离开一下这沉寂忙碌的军营了。

他想你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赴一次约。

讲话稿算什么,几十页打印纸罢了。中级职称算什么,使你努力工作的诱饵罢了。什么正营、少校、休假、规矩、纪律、胡营长、哲学事例、组织处长、人生冲刺、办公大楼、早上出操、讨论报告;还有驾驶员小毕,机关同事上尉,要求每年休假两次的老婆,三十二年烧锅炉的老军工,等等再等等,龙干事一股脑儿将它们锁进了宿舍,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营房。走进了市里,走进了一个大世界的夏夜。

那张照片上的路线图,让他从中州路上车,至终点站下车。说下了车就是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大街上除了偶有下班的工人,来去匆匆,所剩的就是灯光月光了。灯光的黄褐色,月光的奶白色,把这古都淹没在时浑时清的湖水里。真多亏了香港新制作的《雪山飞狐》连续剧。《雪山飞狐》如同陷阱样吞没了这古都闲人。汽车穿越都市时,期间停了几次,都无人上车,龙干事越发觉得这车是为他赴约而开的,他预感到约会的顺利和温馨。他头脑里因为那信件和照片的诱导,很清明地看见了她的模样和衣着。龙干事倚在车座的靠板上,两眼微闭,心里设想着见到她时各种各样的风光和情景。然无论哪一样,龙干事都想不完全,他不知到她家时,她是睡了,还是在看电视。也许她正在《雪山飞狐》的白茫茫里感伤。她不敢相信他会来,他却恰恰敲了门。如果果是如此,见到他,她也许会微微一怔,眼角含上泪。这时候,你该怎么说。你说你好我来了,还是如熟人说一句你在家呀。然后走进她的房间里。可是她要不是坐那儿看电视呢?如果她睡了,披一件睡衣袒胸露背来开门呢?她结了婚,来开门的正好是她丈夫呢?她不指望他来了,并不在家呢?……

市中心鼓楼的大钟响了,敲了十下,响亮悠长。听到钟声时龙干事心里紧紧缩一下,车慢慢悠悠竟也晃到了鼓楼广场。再有四站,就是她的家,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想必在那里,北宋婉约词人李清照,曾同赵明诚恩恩爱爱,写下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小令,一时洛阳纸贵;也写下“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佳句,令后人为之世代叹息。不知道你此次赴约,该是哪一种风景。龙干事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灯光下能看见环卫工在不急不慌地清扫广场。

这个时候,军营该是电影结束的时候。上下集的《大决战》。明天部队肯定要开展《大决战》给了你什么启示的讨论,机关要整理《大决战》教育情况反映的材料,龙干事也许会被处长指定为重点发言,政治任务,推托不得。这些活都是政治部门组织施工的,也是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篇章。想到日复一日忙碌着,到头来似乎什么也没做的生活。龙干事心里便生出满腹的烦乱,想从那生活中找出一些意思就像海底捞针。然而如果说没有意思,那其中的任何一项却又十分的重要,连看电影也有红头文件,规定看到每个干部、战士、家属及开始读书的学龄儿童,并且在影前有整篇大论的介绍、评定和首长的讲话。电影前的教育比放映电影本身更需要时间。想到这些,龙干事就把这次赴约设计得格外美好,格外神秘,格外温馨。他很渴望眨眼之间就到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于是从内心感激这趟末班汽车。他从口袋摸出一块钱,扶着身边的每一个车座去买票,售票员问他你不是到终点站吗?

他说是的。

售票员说还有一站呢。

他问往清照胡同去从哪走?

售票员说下车往前走二百米,胡同口有一对石狮子。

到了。立马就到了。龙干事心里立刻锣鼓声声,地动山摇。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那十三封信时,仿佛摸到了那一片感叹欷歔。那感叹欷歔极似急剧起落的一根槌儿,敲得他胸脯砰砰啪啪。他的手上出了一层汗。他把手取出来,将汗抹在汽车门的帆布上,再将手放回口袋时,一下便摸到了一张光滑柔嫩的脸。那是她的照片。他想好了见她时的第一句话:我是龙干事,你是……她会受宠若惊。她会先说出她是谁。如果她是感情容易冲动的女子,她会热泪盈眶,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拥抱他,亲吻他,然后再含泪而笑,说我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如果她是那种能控制感情的人,她会苦味一笑,说你到底来了,然后彬彬有礼地给你倒水、削苹果,然后……

车就停了。终点站到了。

龙干事去买票,售票员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知道今夜没人坐车,票兜都忘到站上了。

龙干事泰然地下了汽车,站在路边,看了看站牌,正是照片上注明的终点站。

环行汽车调过车头,哼哼呀呀地沿来路开回去,由近到远,消失在这古都的中心大街上。龙干事笔直地朝前走去。灯光昏花,月光明亮,星星密密匝匝缀在天空。天空是瓦蓝的颜色,素洁得没有丁点脏污。路边的国槐,小碎叶一层叠着一层,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在炎热中繁华了一天的都市,这当儿在槐树的摇摆中,歇息着呼吸得均均匀匀。从树上散发的碧绿的清新,微温着在街面潺潺流动。远处树下的影里,隐藏了偎依的情人。第一次和妻子相依时,也是在一棵树下,她说真没想到,你也敢这个样儿。龙干事说这有什么想不到,不敢这样给你一万两黄金你也不会嫁给我。走了多远?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也许有四百米或者五百米。龙干事瞅着大街两岸。这条大街不知通到了哪儿,又宽又直,并排能开四辆汽车。可惜两边都是售货的铁棚子。龙干事一直往前走,竟没有找到街上有一个胡同口。他回头望望,估计少说走了有一千米。于是他奇怪起来,取出那张照片对着路线图看了看,证明自己没有坐错车,没有找错方向时,他又慢慢往前走。又走二百米,或者三百米,终于见到一个胡同,胡同口没有一对石狮子,只有两个垃圾桶。墙壁上钉的牌子上,有红漆写的字:十八道弯巷。也许这巷子果真有十八道弯。也许清照胡同就在这巷子里。龙干事走进巷子里。原来巷子没有一道弯,瘦得如一道鸡肠子,统共不足二十个院。门牌号码查到十八也就没有了。这是一条死巷子。

龙干事出来立在巷子口,他想找人问一问。他在那站了许久,才碰到一个下晚班的老工人。他问人家清照胡同在哪儿,人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龙干事心慌了,隔着衣裤摸了摸那十三封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摸了摸那依次递增的一片感叹和欷歔,又返身往回找。夜似乎很深了,月亮从城中走向郊区。大街上的路灯也都灭尽,连树影中偎依的情侣也都不见了。只有月光薄薄地铺在街面上、房舍上、高楼上和摇动不止的树冠上。

到环行车的终点站,龙干事依旧没有找到清照胡同,没有找到五十四号院。龙干事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碰到人便问清照胡同在哪儿,回答一律是几分惊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直至夜深人静、月落星稀的时候,天气转凉,龙干事找遍了半个古城,依然不见清照胡同,依然不见五十四号院。行人们依然告诉他,说这城里压根没什么清照胡同。

龙干事不得不相信这城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清照胡同了。

龙干事开始步行,沿着环行汽车的线路朝军营走去,整个城市响满了他孤独的脚步声。

走出老城,回到城郊的军营,已是这年夏天的又一个凌晨。

起床号响了,刚好赶上星期二的早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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