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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算走运,医院复查郁林其为癌。郁林其盯着军医的脸,说不会错吧?军医说错不了,让他抓紧到军区总医院治疗,他道声谢谢王军医,说我明天就去,便接过诊断证明出来了。到医院前街,放开肚子,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又买了十根羊肉串,郁林其开始往城墙上走。

这古城古极,城墙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爬上城墙,和天近了许多。四月的天气,草都从从容容生了。坐在城墙上的草地,郁林其把吃剩下的竹签扔到墙下。城墙上面很宽敞,平整得能够跑车。天是铜锈的颜色。吃完了羊肉串,把诊断证明掏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拿它擦了手,擦了嘴,扔下城墙,起身要走时,碰到了连队的老兵九班副。

九班副是郑州人。他对象来队了。条令规定,战士未婚妻来队,一般只能住三天,可九班副的对象已经住了二十三天。指导员找他,说你对象不上班呀。他说待业青年,上什么班呀。指导员说她家里不忙吗?九班副说你老婆又没随军,在这住了三个月,农村不忙吗?指导员二话没说,到车站买张车票,将老婆孩子打发了。指导员的老婆走了,九班副仍留着对象不让走,有事没事就和对象钻到连队的招待房,再或手拉手溜达到街上。眼下,两个人走来了,九班副挽着她的腰,在城墙上由东往西,步子款款,亲热得四处溢满暖气。有一对野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低得似乎蹭到了九班副的军帽。看见了郁林其,九班副把手挪到对象肩上揽一会儿,然后松手说,连长,你不是来找我吧。

“我找你半天了。”

“什么事?”

郁林其说,你对象来队二十来天了,我也没顾上去坐坐,今天听说她要走,我就找来了。九班副冷眼看郁林其的脸,说她不走,再住一个月。郁林其立马脸上浮了喜出望外,笑着说那好呀,住吧,来一次不容易。要走了你就把人家送回去,别把人家孤零零送上火车就算了。

九班副硬着目光打量郁林其。

“让送吗?”

“让。”

“几天假?”

“三天够吗?”

“得一个星期。”

“就一个星期吧。”

九班副掏出一包红塔山烟,递给郁林其一支。他的对象,始终立在一边,手插在套裙兜里。才四月她就穿裙了。她穿裙子立在城墙顶的一块高处,似乎随时准备飞起来。风把她的套裙吹得飘扬有声。她在仰望天空,天空和她的脸平行。吸着烟,九班副说连长,凭良心说,咱俩关系不错,你说实话这批发展对象有没有我?前面城门里通过一辆大吊车,震得城墙一晃一晃。郁林其说不瞒你,这批还没有。

“为啥?”

“不为啥。”

九班副把烟吸得极重,一口一口吐到郁林其面前,说你们总发展农村兵入党,再发展他们,也是回家种地,做生意又不看是不是党员,不是说是党员了少纳税,可你们发展了我,我退伍回家优先安排,事关我一生一世。郁林其说想入党你创造条件嘛,农村兵入党回家,能干个村长支书的,也一样是一生一世的事。

二人相对立着,如栽直的两柱线杆,九班副的对象如线杆边的一蓬绿草。他们又柔柔硬硬说了一阵,九班副拉了他的对象,走时回过头来。

“入个党一千块钱够吧?”

“一万也不够。”

九班副跳下城墙。下去了,把胳膊张开来,他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一下落进他怀里,二人就拥着上了环城路。望着远去的他们,郁林其想到自己早已年过三十,结婚六年,女儿五岁,妻子从未挽过自己一次胳膊,他便有些可怜自己,说:

离婚算了,成全了她。

郁林其决定同意离婚,是在九班副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进九班副怀里一刻定下的。定下了,他觉摸身上轻松舒坦,如同解去了一条绳子,且隐隐觉到,自己有些慷慨的味道。为自己最终能有这番洒脱,感到了些微的不凡。只是胸膛里又闷又胀,有淡薄的暗疼。医生说你的胃不行了,不能再吃半点酸辣冷硬,每刺激胃一次,等于减少一天寿命。他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根羊肉串。端烩面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要。烤羊肉串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多撒点儿。现在胃里像横着一条木棒。木棒上还有几根针直竖扎进了他的脾胃。太阳已经升至头顶,似乎光都聚到了这座古城。城墙上有一飞一舞的燕子。城墙下的电话线上,也凝了一点一点的燕子。城墙内的大街小巷,人流似雨天漫在城内的雨水,东也流,西也流,南也流,北也流。没有悠闲的人。

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是从郁林其来的路上回去的。当他们厮守着拐进医院前街,郁林其感到九班副身上富得流油:不仅有钱,还有爱情。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消失在人流中时,郁林其还想吃羊肉串,他捡起脚下扔的串羊肉的竹签,嚼着竹签后端,才忽然觉得羊肉的味道,其实不在那红枣似的肉上,而都烤进了竹签里。他把竹签咬断一截,嚼碎,咽进肚里,又咬一截,慢悠慢悠嚼着,下了城墙。

走近城门时,他感到他咽的几嘴竹末全都扎进胃里了。胃里疼得柔肠寸断。他想扶着城墙按按胃。可他又说,你郁林其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嘛。然后,他就咬死下唇,昂直了头,很英雄地走进了城门。

他要回家对妻子说,离婚吧,我已经受够气了,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我成全了你。

一声枪响,一名战士倒进了血泊里。场景如流行小说中的一模一样,极像一个电影镜头。

这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师部大院还有料峭冬风,最末一场冬雪,还盖着阴面的房坡。连队从靶场上打靶归来,指导员说擦擦枪吧,值班排长便通知各班解散擦枪。擦枪是对号入座,各扫门前雪。三班新兵马文扛了0478号半自动步枪,搬了红色小凳,刚挑一方太阳地落座,枪就发了。子弹从他前胸进去,后胸出来,又击碎了一块窗玻璃。当时,马文一点不知疼痛,僵在那里,用手捂着胸口,大唤:

“不好了,我中弹啦!”

“不好了,我中弹啦!”

子弹从两片肺叶之间穿过,于生命不见危险,但毕竟是子弹射穿胸膛,医生说,总的来看,人得少活十年,最终还死在肺上。这时候,马文的军龄才四个半月。如今,马文还躺在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为此,师工作组住进了连队。

从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出来,郁林其一直在想着这档儿事。工作组进驻连队那天,他特意通知全连,搞好内务,打扫好环境卫生,并在厕所点了高级宾馆才点的郁香味蚊香;用绳子拉着,修直了生产地的菜畦儿;捉虱子样让兵们拔掉了连部门口新生的草芽,可直工科长到他宿舍,四下搜寻一番,用手指在台灯罩上摸一下,把手指伸到他面前,说通信员不擦,你也不会动手吧。

他不怪罪直工科长的挑剔。师警卫连归司令部直工科直接领导,直工科长一九七○年入伍,军龄二十余年,副团已经干了五个年轮,刚听说可能下去当团长,马文就躲进了一百五十五医院的手术室。这枪伤事故,无疑要阻滞直工科长的晋升。容易吗?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晋升的机会?

老城的马路,又窄又弯。整个城市的街道,如顺手扔在地上的一挂鸡肠。郁林其漫步在人行道上,感到这城市对他的冷淡,犹如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若不是妻子、女儿住在城里,他愿意永世不离师部那座兵营。可现在他不愿走进兵营,任工作组组长的直工科长,每每见到他总是举高上眼皮,在他脸上看一阵儿,说:

“你想起没有?”

“什么?”

“上次打靶完毕你唤没唤验枪?”

“唤了。”

“唤了马文的枪里为啥有子弹?”

“或许他没验。”

“那擦枪前为什么不再验一次枪?”

再或问些别的近意的话。

然事故出来了,将天说破也晚了。直工科长说多了,郁林其就说,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擦枪是指导员组织的,指导员没唤验枪也不能怪到我头上。直工科长再去找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在靶场上验过了枪,连队擦枪前从来没有统一验枪的习惯呀。去找那马文,马文躺在病床上,纱布绷带绕满前胸后背,问验枪时候你去了哪儿?答说他给指导员请假上了厕所,问你知道不知道枪里还有一发子弹?答说不知道。问你为啥不把枪里子弹打完呢?答说我打完了,每人发了五发,没打完我怎会有四十八环的成绩呢?成绩上佳,然人负了重伤是铁板的事实。那枪里为什么有一发子弹,子弹从哪来的?成了警卫连千古的谜,搞不清这个问题,工作组就无法撤回去,就无法做出事故结论。马文的哥哥就住在师部招待所。马文的哥哥当过五年汽车兵,原是准备转志愿兵的,后来被人挤了。他说他为转志愿兵送礼花了很多钱。这五年的军旅生活,他没有白过,使他对部队的一切都熟得如知道自己的十指。他说他不等到有事故结论,决不会离开,说结论他满意了就满意,不满意了就上诉军事法庭。他对直工科长直言,他的目的是要连长或指导员有一人判刑,哪怕蹲一天监狱也行。他说他老部队有类似情况,把一个连队干部判了一整年。

马文的哥哥看见郁林其和指导员,眼睛又黑又亮,恨不能将他俩裹进他眼里。想到马文哥哥的目光,郁林其就仿佛在荒野看见了盯着他的两只狼眼。指导员说,就怕和这些当过兵的人打交道。直工科长每次去招待所看了马文的哥哥,回来总是悠悠一声叹:

马文的哥哥在,这事故就别想顺利下结论。

警卫连驻在师部大院内,那三排红瓦房,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然每次走进去,郁林其都觉摸房子要倒塌,要把他砸进碎砖烂瓦里。而这城里破败的房舍,正在拆毁的老屋,虽落寞倒使郁林其感到些微的心静。新起的高楼,老式的宅院,市民那种比起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珠海人的羞愧,然不离开这座城市,却又永远的自傲,撞了自行车必然要血打一场的年轻人,唤三声也不睬你的营业员,凡此种种,除了老婆和女儿,都与我没有关连;可连队里,万事都有他的旨意,万事都与他牵连。至如今,牵连了,他又不能做主。值班班长说开饭吧。这当儿,直工科长不是在看事故经过报告,就是在审查他们的检讨书。他头也不抬,缓缓半转身子,必然是那样一句话:

“这检查写得不行,对事故认识不深刻。”

或是:

“你这检查为什么不写自己应该负哪些责任?”

再或:

“你来看看,这份材料上有多少错字。”

连队的那三间红房,似乎装满了郁林其的烦乱,进入连队,他便觉到自己少气无力,如肾虚。自十分钟前扔了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诊断证明,他就猛然灵醒,他把一切看尽扔了,浑身轻得如同赤裸。白光流泻在这古城的街上,如同一条静静的河。独自在人行道上寂寞着,一脚一脚直近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郁林其仿佛是朝着一个港湾漂游,又可惜,那港湾总有风雨。

在一本杂志上,郁林其读到一句格言,说,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的臂弯首先得是丈夫靠岸的港湾。这格言平平,郁林其却往死里激动,忙不迭迭,正楷写到一张纸上,夹到一本书里。那天是星期天,兵营有军规,家在驻地的连队干部,非星期六不得回家,后三天郁林其便总惦着这格言,不容易熬到周末,提前回到豆芽胡同二十三号,把格言放到老婆梳头的镜子下,待下午六点半,老婆回到家,将衣服挂上衣架,习惯着到镜前梳理头发时,郁林其站在厨房门口瞧,然老婆却从镜后取出一封信,转过身子唤:

“郁林其,你过来。”

郁林其解开军装上的腰布,洗净烧饭油手,过来接过老婆递的信,说怎么了?老婆说怎么你知道?他拆开信,第一眼看到那信是母亲托邻居写来的,其中有句话,老婆用红笔在下面粗粗重重杠出来,如同部队首长在文件上圈阅一样,那话是——你寄来的四十块钱我收到了。

郁林其怔着老婆的脸。

“寄四十块钱怎么了?”

“原来说好是每月只寄三十的。”

“不就多了十块嘛,现在物价猛涨。”

“物价涨你工资涨没有?”

“没涨工资,咱每月不是都能存上五十嘛。”

老婆把脸拧到一边,铁着菜青颜色,说郁林其,你给家里多寄跟我商量没?他说没有。老婆说你多寄的钱从哪来的?他说有两个星期天,我带着女儿去公园,一次花了两块,我说花了七块;还有一次是让女儿坐碰碰车,买票时人家多找我五块钱。老婆脸上的铁青色淡薄了,她坐在床沿上,郁林其给倒了一杯水,说喝吧,喝了吃饭。老婆将那杯子接过来,又放回桌上去,说:

“郁林其,结婚以来,你说我对你专不专一?”

郁林其说:“专一。”

老婆说:“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没有。”

老婆说:“你对我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也没有。”

老婆说:“要有呢?”

郁林其说:“哪天打仗我第一个让炮弹炸死。”

老婆说:“吃饭吧。”

这是两年前的事。郁林其当兵时干过炊事兵,能做一手好菜。那个星期六,为了那一句格言,他烧了清炖鲤鱼、三丁爆炒、宫廷嫩青,还有水煮嫩豆腐,都是可着老婆的口。可是吃饭的时候,他说明天领女儿去黄河故道看看吧,老婆仍是不吭。他说师长表扬他们警卫连了,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老婆依然不吭。他又说干部科长莫明其妙问我的年龄、想法,好像要用我,老婆依然不吭。郁林其也就不吭了,默着吃饭,默着洗碗。罢了夜饭,老婆早早上床躺着,他到院里,同邻舍说了一阵改革开放,说了一阵物价放开,又说了一阵中印边境的矛盾,最后议论了电费、水费、房租和煤气,便回屋睡了。

时值正秋,室内满是朗朗月光,大杂院里有一棵古槐,在秋夜摇摇曳曳,晃着院里月色。郁林其家这间屋窗,正好面迎月光,树影落了半窗,屋里有月有影,很撩人的性情。他轻脚走进屋里,掩了门户,走到床前,悄声说你睡了?不见老婆有应,也不敢碰了她,脱鞋上床,掀开被子时,老婆却啪的一声拉亮了灯。

“你洗脚没?”

他说:“我下午才在部队洗过澡。”

“牙刷了?”

他说:“刷过了。”

老婆不再问,起身去了厕所。以为和自己说话了,是老婆谅解了,郁林其心里有一跳一跳的甜蜜,慌忙拿几张卫生纸压在枕下,又把枕巾摆正拉展,在枕上按出老婆刚睡过的头窝,然后坐着等老婆回来,并在心里给老婆准备了一张笑脸。

老婆回来了。

老婆一脸平静,过来把郁林其摆好的枕头拿到郁林其的脚头,脱衣上床,端端坐着,乜了一眼郁林其准备做爱的粉红卫生纸,把目光搁到郁林其的脸上,沉着气儿不言。

郁林其问:“你来月经了?”

老婆说:“没有。”

郁林其说:“过来睡嘛,好不容易熬个星期六。”

老婆说:“你给你家多寄十块是从啥时开始的?”

郁林其说:“就上个月。”

老婆说:“你说实话,夫妻感情不能有假。”

郁林其说:“真是上个月。”

老婆说:“听说你们部队干部从去年八月开始,每人每月福利补贴十三块。”

郁林其说:“没听说呀。”

老婆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掀到中间一页,说郁林其,你不用再瞒我了,从去年二月开始,你们部队干部工资普调一级,从八月开始,伙食补贴机关干部是十三块,你们是八块;从今年元月开始,你们连队搞生产经营,自己给自己每月补贴五块钱,给当兵的各买一块绿毛毯。这些钱加起来,你总共贪污了三百五十多块钱,你说你这钱都弄到哪里了?老婆合上笔记本,扔进抽屉,并侧身在那抽屉上落下锁。回身拉拉被子,把自己下身盖严实,冷冷瞟着郁林其。

郁林其上身穿的是白布军用衬衣,那是当兵时候存下的粗洋布,肩头漏出两块肉,凉凉飕飕如同两块冰。他双手交叉捂着肩头的两块肉,看看老婆锁上抽屉的锁,又看看老婆木着的脸。月光已经移至被子上,古槐的薄影也在被子上,影在被上哆嗦着动。他对老婆说,我不瞒你,那钱我寄到老家了。老婆说干什么用,他说母亲年纪大了,该准备棺材了。我弟兄三个,该三一三剩一摊这棺材钱,可我觉得两个哥哥都是农民,我不忍看着给母亲做棺材,也像买国库券样一人一份儿,我一个人把这钱全部拿了,只让哥们在家备木料,请匠人。

老婆说:“你是孝子啊。”

他说:“我不如两个哥。”

老婆说:“你娘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儿。”

他说:“我读高中时,我娘靠卖柴火供我读的书。”

老婆说:“我爸妈没养我,我是喝风长大的。”

他说:“你家需要,咱可以月月给你家里钱。”

老婆说:“不用了,我想离婚。”

他说:“离婚……凭啥就离婚?”

老婆说:“凭你对我有二心,你心里没有我。”

他说,我以后可以不给家里寄钱,权当我娘没养我这个儿,离婚我不同意,死了我也不同意。老婆始终盯着他的那张脸,就像盯着一页书。他说他死也不同意离婚时,嘴角有些歪,眼角有了泪,目光哀哀怨怨望着老婆的脸。老婆看着他,鼻子哼一下,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说见你的同事问一问,看有哪个做妻子的像我一样,不光每月让你往家寄钱,你出差不在家,我还替你往家寄,每年过春节,不是给你娘买鞋,就是买袜子,不想人还明明暗暗往家偷。我爸我妈替我们养女儿,要过咱们一分没?没要一分还每月贴给女儿几十块,我真没想到你郁林其这样没良心。

老婆好一夜说下许多话,直说到月亮从室的上空丢落去,口渴了,喝下郁林其倒的水,才最后宣告道:

“以后你每月还按时往家寄钱吧,我吴萍不做不讲理的人。”

“寄多少?”

“二十。多寄一分就离婚。”

吴萍是市政府办公室的打字员,除了守大门的老头和收发室的收发,那个大院就数她位卑。然走在街上,一百个女人中间,她的工作数最好的。这天,她中午十二点下班,十二点半准时到家,走进院里,把自行车锁到别人的屋檐下,闪进屋内,便看见饭桌上摆了一桌菜,两双筷子,郁林其坐在对面,双手擎着自己的下巴。

脱掉身上的粉红风衣,用衣架撑着,挂至床头,吴萍瞟了一眼郁林其。

“市政府开始分房了。”

“有你的?”

“我算老几,轮到看大门的也轮不到我。”

郁林其说吃饭吧。吴萍便坐在他对面,他以为她会为他不到星期六便回到家里,且张罗一桌菜说些啥儿,问句因为啥儿,可她气也不吭,坐下拿起筷子就吃了。郁林其感到胸口又来了一阵疼,他看着老婆的脸,把筷子放在嘴里死咬着,恨不能把老婆像咬筷子一般咬下一段。

吴萍和郁林其结婚,有一种上当的感觉,那时候她在市政府初做打字员,神气活现,决然不能如一般工人一样找对象,七挑八拣,到了二十五岁,以为找当地驻军干部,一是部队房子松,二是部队干部上得快,便没有计较郁林其家是农村的。待慌慌张张结了婚,才明白郁林其每月要给老家固定寄去三十元,且不到副营不能随军,不能随军,那房子闲置你也不能住。于是,吴萍猛然感到结婚匆忙了,上当了,一动就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倒了血霉,找你这么个当兵的。现在她又来了,吃了几口菜,抬起头瞟瞟郁林其,说你结婚时不是许我诺言,说四年干到副营,女儿入托前搬到师部大院吗?

郁林其回眼瞅瞅房子,一大间,十四平方米,床、桌、立柜、电视机、电冰箱、衣服架、大板箱、女儿的三轮小车、布娃娃、从老家捎来请城里人吃的新鲜红薯,七七八八,全在这一间屋里。只老婆那件风衣,还点出一星红亮。看一眼这些,郁林其仿佛又嚼了遍六年的夫妻生活,他回过头来,望了一阵子老婆,轻轻说了句:

“我确实对不起你,萍。”

老婆瞧着他。

“不是对不起,是你害了我。”

接下他又默一会儿。

“咱俩离了吧。”

老婆死死盯着他。

“你说啥?”

他说:

“离了吧。”

她说:

“你再说一遍。”

他就说:

“离婚吧,我同意。”

老婆不吃了,把筷子放到桌上,上上下下打量郁林其。屋子里静极。院里别的人家,又说又笑,在相互尝着谁家的菜好。水龙头的流水声,从门缝争争抢抢挤进来,湿淋淋涌了一屋子,把屋里的静寂赶去了。待那水龙头息了水,屋里重又静下来,吴萍也用手把下巴端起来。

“这次离婚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东西咋分?”

“你说。”

“女儿归我。”

“可以。

“我要养女儿,存款也归我。”

“可以。”

“我不看电视可以,女儿不能没有电视看。”

“电视也给你。”

“电冰箱你搬走。”

“我老家是农村,要冰箱没用。”

“那你要些啥?”

“啥也不要。”

“林其,你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

“我今天是专门回来和你说这些。”

吴萍脸上冷了一层笑,说:“郁林其,你别想吓着我,别以为我吴萍大你两岁,离了你就找不到男人了。你到大街上瞧瞧,过十个男人有九个比你强,过十个女人有九个不如我吴萍。无论是长相,还是工作,还是气质,十个女人中九个不如我。你以为你一个警卫连长就了不得了吗?说白了吧,你警卫连就是和我们市政府把大门的老头一模样。不知道的说你郁林其是警卫连长,知道的,说你郁林其是那师部大院侍奉人的软骨头。站岗放哨,扫地擦窗,哪一样不是伺候人的活?那师部三大机关,哪个机关干部管不了你郁林其?你见哪个机关干部不点头?你见哪个领导不哈腰?还教育你们连队的兵,见了军官都敬礼,到首长家里,少说话,多做事。以为我吴萍不知道,你们连做公务员的兵,有几个不给首长家种菜?有几个不给人家洗衣服?这些兵哪一个不是你郁林其教育出来的?你以为你是堂堂男子汉,男子汉你就弄一个营长当当,不还是干了五年的警卫连长嘛,不是和我们市政府把门的值班班长一样嘛。想跟我离婚,离了吧,我求之不得呢。你郁林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一日不离,你转业可以进市里,可以变成城市的人;一日离了,你转业就回到你们山窝里。说吧,到底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和她相识七年,结婚六年,今儿第一次发现老婆有这等好口才,说半晌不停一个顿。老婆刚说时,是坐在凳子上,末了站起来,指指画画,且绕过饭桌,逼到了郁林其近前。郁林其跟着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待老婆说完了,他说我说过,我今天是专门回来给你说说离婚的。

吴萍不吭了,仿佛话尽了。她脸上硬着一层冰白,两片嘴唇并成一条直线,往死处瞅了郁林其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子,从床头取了风衣。郁林其的军帽在床上,挨着她的风衣下摆,她拿起他的军帽,扔到床的另一头,说嫌我吴萍小市民,我吴萍还嫌你郁林其小农民。然后,她穿上风衣,急急切切系着扣子,最后拿起一条防风沙的纱布,竖在郁林其面前:“最后问你一句,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说:

“离。”

吴萍说:

“你什么东西也不要?”

郁林其说:

“不要。”

吴萍昂着胸脯出去了,再没言语,再没扭头。出门下台阶时,郁林其看见她的风衣和九班副的对象跳下城墙时穿着的风衣一样飘起来,一样如一只蝴蝶。郁林其拿目光追过去,可她已拐过了厨房的墙角。从别人的檐下,传来了开锁的声响。她推着自行车出去了。

为马文的负伤和指导员的妻子随军,郁林其被记大过一次,并由正连降为副连,是在他和李妮子见过了面,并且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以后。那天的午时,吴萍推着自行车出去,他就锁门,乘7路公共汽车回到了师部。

司令部直工科长在连队门口候着他。

没检查出什么病吧?直工科长问他,他说,老毛病,得长期吃胃得乐。科长说没大病咱们今夜开个支部扩大会,扩大会扩大到工作组。会是由工作组成员、保卫科的正营职少校干事主持的。中校直工科长在会上说,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明确讲马文是重伤,少说得在医院住半年,查不出马文的枪里为啥多一颗子弹,工作组也不能耗死在警卫连,打算给连队主官报请适当处分,并调整连队班子后,撤回到师机关。

调整班子就是安排一个连干转业。中校科长这样说明,看了指导员一眼,指导员立马明白,组织上要让他转业了。事情明摆在直工科长的眼睛里:指导员一九七七年的兵,军龄十四年,正连已经干了七年,三年前曾让他转业回乡,他到干部科长家掉了眼泪,才又勉强留至今天;而郁林其是一九八○年的兵,又有院校文凭,且军事素质又好,早就吵嚷要调到司令部做副营职参谋,不消说是不会让他转业的。

那一夜,天将下雨,满世界流动粘稠的暗黑。工作组的人刚走不久,连队的四个哨点,哨兵也刚刚换哨。郁林其去查哨,走到机关办公大楼的下面,指导员从楼下的黑暗里闪将出来。

郁林其说谁?把按在胃上的手拿下捏成了石头拳。指导员说老郁,是我,我等你半天了。然后二人就蹲在楼角的一团风景松下,各点了一根烟。指导员问郁林其,说你我伙计五年,你说我指导员这人咋样儿?

郁林其说:“人是没啥说的,一等的好人。”

指导员说:“工作呢?”

郁林其说:“指导员,我郁林其背后没说过你半句坏话。”

指导员说我不是这意思郁连长,我是说我当兵十四年零四个月,牛样马样为军队拉了一个连的车,到头来老婆孩子熬到随军了,却要安排我转业了,我觉得这辈子活得不值,对不起我老婆孩子,对不起马文,也对不起你郁林其。

郁林其在黑暗中愣了愣,拧灭烟,说指导员有话你直说,咱都是从农入伍的,凭祖祖辈辈都是种地这一点,有话你直说。指导员看着郁林其的脸,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眼前凝着浓浓重重一团黑,他说郁连长,恕我直说了,马文枪里的子弹是我压进去的。说那天打靶,马文上了厕所,我在马文的枪里压了一发子弹,想试试自己的枪法,可子弹刚压上,一排长把我叫走了,那子弹我就忘到枪里了。

天黑得不行,人都仿佛煮化进了黑里。头顶的云彩,一团一团拧着滚,风也吹得急急切切。身边柴草卷动的声音,拍打在机关楼的后墙上。指导员说完了,去黑里搜寻郁林其的表情。他说:

“老郁,你不会把这说给组织上吧?”

郁林其笑了一声,说:

“你看错我郁林其了。”

指导员说:“我给你说是想求求你老郁。”

郁林其问:“求我啥?”

指导员说:“求你把这事揽下来。”

郁林其问:“揽了又怎样?”

指导员说你揽了,他们就不会让我转业了,熬到今年,老婆孩子都随了军,户口也就迁到市里了。而你老婆孩子都是市里的人,没有后顾之忧,能当官就上,上不了转业也不怕。而我呢?实话说,当兵卖命,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吗。

好像有雨点,楼墙上有砰砰啪啪声,风也忽然凉起来,去换哨的兵逃命样跑在马路上。郁林其说,指导员你给我一根烟。

指导员把烟递过去。

“老郁,我不难为你。”

郁林其划了火柴又灭了。

“你没有难为我。”

指导员递过去一个气体打火机。

“老婆孩子随了军,我让孩子认你做干爹。”

郁林其吸了一口烟。

“那倒没必要。”

指导员也点了一根烟。

“长大他怎样孝顺我也得怎样孝顺你老郁。”

郁林其笑了笑。他想到他的胃癌,想到他爷活到四十五岁死了,死于心绞痛,其实是胃癌,想到爹活到三十九岁死掉了,和爷得的一个病。现在轮到他了,他想,他刚活到三十一,这是遗传。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王医生,听说他爷他爹都死在胃癌上,脸白着半晌不说话。他狠吸了几口烟,从风景松下钻出来,让雨滴噼呖啪啦在脸上打几下,说一块去查哨吧指导员。

指导员出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你回吧老郁,让我查。”

郁林其说一块去吧,马文的事情我全都揽下来,不求别的,只求我哪天死了,你孩子长大能到我坟上看一看。风很大,堵得指导员说不出话。他把身子背过来,躲着风向,雨水打湿了他的背。他说不是看一看,是你老郁救了我一家人的命,我一家人哪个忘了你的恩,一家老少打仗挨枪子,不打仗了让汽车撞死在马路上。

他们便一道查哨去了。

李妮子是被郁林其婚前踢掉的乡下姑娘,眼下她在这市里卖粉皮。李妮子被郁林其踢掉时,喝过老鼠药,活转来嫁了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家里来信说是为躲避计划生育跑出来的,先到洛阳卖鱼贩菜,养不了丈夫孩娃,村里人又找到洛阳追着结扎,才到了这古城。

和指导员一道去查哨,路上郁林其断不了想到李妮子。李妮子和他是邻村,他入伍的时候订的婚。入伍第三年,他提干回到家,在村头的树林里,李妮子拦了他的路。

她说:“林其哥,你过来一下。”

他说:“过去干啥,有话你就出来说。”

她说:“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他说:“咱俩的事我在信上都说了。”

她说:“一封信就完了?”

他说:“婚姻自由嘛。”

她笑笑,笑得阴凉惨惨。那时候时值正夏,山梁上烧着火红的日光,将熟的小麦,一片扯着一片。他听见她的笑,心里有些毛发发的冷。她就站在那片树林边上,人却晒在日光里,脸上泛着暗红,说姓郁的,你狼心狗肺,你当兵三年,我给你娘抓药捶背,磨面熬汤,满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郁林其的媳妇了,你又不要我了,你说——你说你为啥?!

他说不为啥,就为咱俩没共同语言。

她说不是,是因为你郁林其提干了。

他淹在汗水里,头忽然有些晕。

“我压根没提干。”

她手扶着身边的一棵树。

“你提干了,你没有和我退婚你就和一个姓吴的姑娘订婚了。”

他朝她晃近几步,两腿软着。

“你听谁说的?”

她指着他鼻子。

“你说到底有没有?”

他立住。

“真的没有。”

她鼻子哼一下。

“我爹让我明天就到你们部队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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