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第二章

他脑子嗡的一声响,朝她身边走过去,嘴里不停地叫着妮子妹,妮子妹。而妮子却忽然朝林里退过去,说你别过来,别过来。说着退着,她便退到了一棵槐树上。小槐树晃一下,飘落许多旱黄的小叶。她不退了。他突然跪到了她面前,说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千万不能去部队告我,不能说我在家和你订过婚,部队最恨的就是提干就退婚。

他跪了,李妮子反而不慌了。

她说:“林其哥,你真的提干了?”

他说:“提了。”

她说:“你真的和一个姓吴的订婚了?”

他说:“真订了。”

她说:“她哪儿好?”

他说:“哪儿都不好,她是城市人。”

她说:“就为这你就不要我了?”

他说是为这。说就为这我这三年在部队上吃尽了苦;为这我把胳膊都练肿了;为这我为干部洗过裤头儿,挤过牙膏,挖大便池,全连没人下,我一人跳进粪池里,蛆虫爬了我一身。他说妮子妹,我求你了,你到部队只说一句话,我一辈子全完了,那姓吴的会和我退婚,部队会撤了我的干部,我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息了。树林里有风,地上潮着湿气,凉意顺着他的膝盖渗进关节里。他跪下求着时,额门上汗如雨注。他说了很多求她的话,他说妮子妹,你不答应我,我就跪着不起来。说完了,便等着妮子说,你起来吧林其哥。可他等了半晌,却不见有声音,慢慢抬起头,看见李妮子两手抱着槐树,泪像河样淌在脸上。他说:

“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下死心不要我了吗?”

他说:“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娶我,让我做牛做马都行呀。”

他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我愿伺候你们全家一辈子。”

他说:“你就成全了我吧,妮子妹。”

说完了这句话,郁林其重又勾下头,他等着她打他一耳光,把他嘴角打出血,然后一了百了了。解了李妮子的恨,自己坦坦荡荡回到部队去,做自己的警卫排长,和吴萍堂堂正正结婚,过安安稳稳的城市的日子。他那么弯着脖子,看着面前一片黄叶,那黄叶上爬了两只蚂蚁,在争咬半粒碎麦。

他说:“打我吧妮子妹,打了你也消消气。”

没有应声。

再次抬起头来,李妮子已经不在面前。她走了,在槐林的小路上,她那浅黄的洋布衬衣,缓缓朝前移着,就如有风的清明节里,坟上的黄裱纸没有烧尽,随风而去,一飘一飘,竟飘了七八年的光景,不见休止地飘在郁林其的面前。即使他和吴萍躺在床上,枕着一个枕头,那一片黄色也在他眼前起起落落。

那次的三天以后,李妮子的父亲给她准备好了上路的行李,找人写就了上诉郁林其的诉状,逼她上路时,她喝了老鼠药,被人抬到邻村的小诊所,醒来时,她说谁再让她去告林其哥,她就死在谁面前。

雨下得很大,一注一注的,洒洒脱脱落下来,天反倒显出一层亮色。能看见雨滴在马路上碎裂出的白光。在师部大院,警卫连肩负着四个执勤点。正门哨,偏门哨,首长院和办公楼。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淌在雨里,脚下是哗哗啦啦的声音。查至第二个哨点时,指导员说,郁连长,你算幸运,找一个城市老婆。我他妈找个农村的,一辈子的包袱。郁林其没有说话,这一会儿他忽然很想见李妮子。他决定,这边和吴萍离完婚,那边就去找妮子。他想告诉她说,我离婚了,我快死了,最多还有三五个月的寿限,你们谁也不用恨我了。

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外科特级护理室,墙壁白得如马文缺血的脸,地板是蜡光的水磨石,窗户差不多和一面墙样大,内里仅有一张床,其余是吊针架、氧气架和床头的呼救器几样医疗器械。瘦瘦小小的马文躺在床上,越发显得这特护室的空大了。

只一天工夫,整个师部已知郁林其疏忽压进0478号枪一颗子弹,才伤了新兵马文。都知道了,他就不能安然在连队,除了重新改写检讨外,就得当面来给马文赔不是。说实在些,是亲自来赔罪。

他来了。

手里提的是指导员出钱买的补养品、苹果、桔子、香蕉、麦乳精。医院门口能买到什么,他全都买了。来时指导员说,我陪你去吧。他说不用,你在家组织部队训练,给我五十块钱就行了。指导员给了他一百块,说冤枉你了老郁,郁林其说啥也不要说,都是农民出身,都是套在一架车上的牛。

他只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指导员说:“都拿去,买包烟抽。”

他又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特护室里静极,只有吊针滴水的声响。马文的哥哥还没来。护士换上水液出去了。郁林其推门进来,马文怔怔瞅着他,轻声叫句郁连长,眼角悬了两滴泪,如乡间草地的早露一模一样,晶晶莹莹亮。他把手里的一兜东西放床上,拉过凳子坐到马文面前,看着那张白得如墙壁一样的脸,他说:

“小马,我来赔罪了。”

新兵马文眼角的泪滚落在了枕头上。他说:

“我哥说,他要揍你……”

郁林其怔一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全家人。”

马文晃了一下头。

“你也不是有意害我的。”

郁林其说,我今天来一是赔罪,二是看你对我、对连队有啥要求。反正事情已经出来了,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全中国人民解放军,没有连长有意要害他手下的兵,我真是一时大意了,才忘了那颗子弹,要是我唤验枪时你从厕所赶回来验枪就好了。新兵马文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连长,你走吧,我哥一会儿就来了,他说他要揍你的,说不定他真的要揍你。

又坐一会儿,郁林其站起来,准备回师部。

“你对我和组织还有要求吗?”

新兵马文想了想,他说我家里还不知道我是中了弹,我最怕消息传出去,不说爹娘伤心,我一辈子连对象也别想找到了,你说郁连长,哪个姑娘肯嫁给一辈子少活十余年的短命人?马文的话,又一次勾起郁林其去想自己的癌,他说小马你放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你所有的老乡,告诉他们,谁也不能写信往家说。说完了,郁林其便要走,然他刚转身,马文的哥哥推门进来了,竖在门口,脸上怒着极厚的冷青色,两眼僵着打量郁林其。

郁林其说你来了,我正要走呢,我回去替小马办件事,你让小马吃些香蕉吧。

郁林其从马文哥哥的身边擦着出来了。走廊里是满是来苏水的味儿。走出特护室,郁林其步子加快了,然刚走几步,马文的哥哥就在身后叫了一声郁连长。他浑身惊一下,双脚钉在走廊上。他听见马文在特护床上唤了一声哥,他哥回头说我和郁连长商量一件事,便追着出来了。

“郁连长!”

“你叫我?”

“你过来一下。”

走廊又宽又长。病房和军医值班室、护士值班室的门全都关着,一条走廊上只有郁林其与马文的哥。洗涮间水管漏水的声音,响了一走廊。

马文的哥朝洗涮间走去了。

郁林其迟疑一阵儿,跟了进去。

郁林其一进去,马文的哥反关了洗涮间的门,背倚在门上,两只胳膊交在胸前,郁林其便知道他要像他弟弟说的那样动手了。郁林其心里很平静,脸上一层寂寞,清静得空空荡荡,他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还要回连队组织训练呢。

他说我弟弟入伍四个月,花了三百块钱你知道花到了哪儿?

郁林其说不知道,我可以回连队查一查,如果警卫连有干部花了战士的钱,接了战士的礼,我郁林其愿意加倍受处分。

“不用查了,”马文的哥哥说,“你只回答我一句话。”

郁林其说:“你问吧!”

马文的哥说:“枪里的子弹真是你忘的吗?”

郁林其说:“是我压进膛里忘了的。”

马文的哥说:“你为啥到今天才承认?”

郁林其说:“我今天不承认,也没人会知道。”

马文的哥不再问啥,他突然吐出一口痰,射到郁林其的上尉肩章上,那痰粘粘稠稠,白浓浓一团,从他肩章上朝着胸前流。马文的哥,看着那流着的痰,骂道,你们这号做官的,整编咋不把你们整到庄稼地里去!然后拉开门,说你走吧,回家躺床上手拍胸脯想想吧。

有两个军医和护士从洗涮间门口走过去。

郁林其站直没有动,他没有扭头去看从肩章上流下的痰,两眼始终平视着马文哥哥的脸,依然的一脸寂寞,一脸空荡。他立着就像立正在全连的士兵面前一模样,衣服整整齐齐,军容正正规规,直得如竖直的一条杆。他从口袋取出毛巾,盯着马文哥哥的脸,摸着去擦了肩上的痰,又把毛巾装进了口袋里,说:

“对马文的伤你还有要求吗?”

马文的哥哥说:

“你走吧,我半点要求也没有。能在一个连长身上吐口痰,算我没白当五年兵。”

郁林其说:

“你当兵五年,还不知道趁弟弟躺在特护室,抓紧让医院给你弟弟评残吗?能评个二等残废军人,你弟弟一辈子的生活不就有了依靠嘛!”

又到了一个郁香味的周末。

星期六的天气明亮得像是一张纸。树都绿了,满世界清气弥漫。日光在上午是一种浅金,至午后成了粉淡,落时便血艳艳的红丽了。星期六在兵营里,俗称是为微型蜜月,那些家在驻地的部队干部,精心安排了工作,都笑嘻嘻地回家同妻团聚了。

郁林其也要回家去。

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是他和吴萍六年夫妻岁月的终结。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里,等着他的是透心的凉意和人生的释然。布置了夜晚的一些活动,安排了晚上加菜的事宜,郁林其从兵营回到二十三号院,那狭窄的院里,已经夹了一条夕阳,曲曲弯弯,随物赋形,极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顺风而落在这古城的小院里。周末的晚饭,城市人家都要改善伙食,不鱼便鸡,所以各户人家,都关了屋门吃饭,邻人也不知彼此吃了什么,那门关得死严,连香味也跑不出来。郁林其走进院里,先在自行车群里找了吴萍的车子,看人家的房檐下,有那辆斜梁彩车,心里猛然踏实,大步走进院底,左拐推开屋门,果然见吴萍在家,正坐着吃饭,饭桌上,一盘菜、一碗汤、一个馍、一双筷。听到门响,吴萍没有扭头,自管自地一嘴一嘴吃着,面前开了电视,边吃边看中央台的英语讲座。她不学英语,但二十六个字母还认得齐全,也和任何一城市女人一样,能把“拜拜”说得很流利。开着电视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任何一个电视节目,都是一道她下饭的菜。

郁林其说:“没烧我的饭?”

她说:“我不是伺候人的人。”

郁林其说:“你没把女儿接回来?”

她说:“她姥姥、姥爷是她的靠山。”

不消说,家庭的那点温暖,已随风而去,云散烟消。郁林其在家闷坐一个时辰,出来到夜市上,依旧买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串烤羊肉,医生说你不能再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偏把辣椒一筷头一筷头搅进碗里,吃完了,又把人家的半瓶醋倒进碗内,一气儿喝了,直到觉出胸内有裂肉的疼痛,才款着步子回去。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依旧严死着,然电视机的声音却一齐跑满院落,所有的声响,都是一个调儿。那时候,全市人都正热着琼瑶的《雪珂》。郁林其料想,老婆也决然不会错了这一时机。可他推门进屋,电视却是关着,老婆正躺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翻一本普及本的法律常识,看的是《婚姻法》的一个章节。见他回来,她把《法律常识》往床头一放,坐起来问:

“离了婚,你还回来看女儿吗?”

郁林其:“你叫吗?”

老婆铁着口气说:“我不叫!”

郁林其坐到床上:“不叫我就不回来。”

看着郁林其的顺从,老婆又忽然心软。

“我同意你带走女儿几张照片。”

郁林其说:“同意我就带,不同意就不带。”

到了吵也无可吵的时候,大凡人都已经无奈,如同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余下的时间,便是干干巴巴地对坐,静默悄息地洗漱。做完这一切,又仿佛缓过了疲劳,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说:“我想睡了。”

她说:“你睡不睡碍我啥儿事?”

他就从那并着枕头的北床头,抽过外面一个,放至南床头,脱衣睡了。原说我想睡了,仅是想找下一句话说,不想躺在床上,那胸口的疼痛慢慢减少,瞌睡真的有了,他就决定好好睡上一觉。也好像真的睡了一觉,也好像压根没有睡着。似乎还记得他睡了,她到院落跟邻人说了什么,好像是为市容建设,要市民们每人捐赠两块钱的集资……总之,待她脱衣上床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半星儿瞌睡的味道也嗅不到。

夜又深又黑。邻居电视机里有了再见的声音,接下是关电视那啪的一响。她脱衣时,动作轻轻缓缓,和往常无二,她把一件件衣服提着领子或裤腰,稍微抖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并不问他啥,就武断地关了灯。从窗里能看见这城市上空的电焊光,明灭闪灼,远得如同天边。钻被窝时,事情就坏了。她本来是试着伸腿的,可她还是碰了他。碰了他,她就像冷不丁踩了一条蛇,忙不迭儿将腿挪走了。

然这一碰,郁林其心里却哆嗦出一个热颤,随着这颤抖,浑身流过一阵暖情。屋里不冷不热,黑得舒舒适适。窗玻璃上朦胧的亮光,如涂抹的一层颜色。他忽然后悔,睡时自己把枕头拿了过来。从门缝挤进的一丝夜风,悄悄然爬上床来。很想找出一句话来,从床上传递过去,他便干咳一声,又响又亮,让人一听,就知他喉里顺顺当当,没有一丝痰迹。然老婆那边,好像真的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身上热燥,有些口干,却又不想喝水。于是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抱着肩膀,想让夜凉冷了身上的热意。他就那么坐着,默了许久,知道她不会睡着,却又不敢碰她一下,便点了一根烟吸,又点了一根烟吸。吸完第五根时,窗外电焊的光闪也彻底灭去。这城市寂得仿佛被钉进了棺材,又埋进了坟里。到这儿,他死活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以为她是真的睡了,身上的热燥也减去不少,想静心躺下时,她却在那头翻了一个身。

他对自己忍受不住了。

“你没睡?”

她没应。

他知道他这时去碰她,她会说些什么。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不记得她主动过几次。也不记得,他主动了她怎样去迎接过他。为了压住自己身上的火热,他躺下用手去拧自己的大腿,又咬自己的指头,最后就咬住嘴唇。用指甲掐着阳具的一点点皮肉,僵僵地躺着不动,心里在唤:癌呀,你扩散吧,快些扩散吧,让我早点儿死掉算了。

她真的没有睡着,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院外的街上,有汽车开过的声音,有男女青年的野唱。他往死里地折磨着自己的身体,他对自己说,这个城市,这个女人,这个家,一切都不属于我了,我决不再低头向她求半句言语。汽车的声音由近至远,青年的野唱,也渐渐消失。

她突然说话了,声音仿佛从门外飘过来。

“郁林其。”她叫。

他不理她,依旧掐着自己的阳具。

她又说:“郁林其,你是下死心离婚了?”

他理她了:“不是都给你说过了。”

“你过来吧,”她说,“我知道你在干啥儿。”

他被她一言猜中,忽然生了满身羞愧,骤然间,浑身无力了,软得如一堆烂泥。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挨了她的身子,而自己却满身汗水,那腿如洗过一般。

他说:“我不去,我郁林其不是贱骨头。”

她坐了起来,说你过来吧郁林其,我已经给办事处的人说好了,离婚手续,随到随办,也不要开单位证明。我想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早有这种想法,咱们好合好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在这个月内,就去一趟办事处。说着,她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又说你过来吧郁林其,结婚六年我没有顺从过你,这是你我结婚六年的最后一夜,你愿怎样就怎样,让我死了我也不拒绝你。但过了今夜,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又坐了起来,两个人各拥一端黑的床头。忽然,郁林其极想告诉她说,吴萍,我快死了,我得了胃癌,我爷我爹都死在胃癌上,现在轮到我了。可他坐起来,却望着黑黝黝的那端说:“吴萍,为什么夫妻六年,你没顺过我一次?”

“你让我说实话吗?”

“你说吧。”

“说了你别生气啊。”

“气都生尽了,没气可生了。”

“郁林其,”她说,“我实说吧,结婚到现在,整整六年,我没有瞧起过你一次,每一次做爱时,你爬到我身上,我都想到我身上爬了一个农民,我都觉得我吴萍窝囊。你在我身上,使我想到了你们家的黄土,想到你家村头饭场上的牛粪猪粪,那时候,我连半点儿性欲也没了,恨不得把你从我身上推下床。”

郁林其觉得喉咙堵一下,从喉咙升起一股血腥气。他伸长一下脖子,把那股腥气咽下去,软软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林其,她说你过来吧,今夜我由你,我知道我一辈子爱不了你,也知道我一辈子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丈夫。我就是这个德行。过来吧,今夜我由你。

你睡吧,郁林其身上软成棉花,泪哗哗啦啦流下来,他说这个星期咱们就去办事处,女儿的照片我一张也不要,你有办法让她忘掉我,你就尽力让她忘掉我。

就都不做声了,死静死静。整夜的死静。

郁林其万也没有料到,李妮子已经不是李妮子了。在以后几日里,每每想到李妮子对他的那副模样,他的胸口就生出一丝血红的隐痛。

他去见李妮子,是在星期天。星期六的夜晚,在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的家里,躺了这辈子最后一夜的夫妻床,郁林其在天亮时间,忽然感到一阵释然,原还想着同吴萍有六年的夫妻,那情感多少也拴着系着,原来竟都是旅店或火车上无聊时结识的朋友,说分手也就分手了,到了各自家里,谁也不会想起谁。甚或分手时,从火车的窗口,紧握双手,泪水涟涟,彼此留下了对方地址,车上的说,给我写信,车下的说,一定写信。可最终说写信给我的,从没有等到过来信;说一定写信的,也没顾上写信。你与吴萍,就是这等关系。

郁林其起床时,日光已映在窗上。他怀着极深懊悔,想这六年夫妻,如上了一次贼船。他想利利落落骂她几句祖宗八辈。想这六年来,你若打过她一个耳光,也不枉了六年夫妻生活。可惜这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你连骂她一句也没有。穿完衣服,立在床边,他的十指热麻,想如果这是乱世年代,满地战争,我就给她一枪,然后扬长而去,走进枪林弹雨,那该是怎样的轻快。立在床边,他搓捏着聚满了力气的十指,咬了嘴唇,去看她细长的脖子。她睡得平平静静,脸上苍黄着泥色,脖子又细又长。他想你城市的女人,如何瞧不起我是农民,脖子总还顶不住我一个农民的一掐吧,我现在只要将双手卡在你的脖上,些微使点力气,你吴萍就得同我一道,走进另一方天地。这样想了,他就觉到十根手指的奇痒,眼盯着老婆的脖子不动了,身上的血,河样向着十指涌。

他看见老婆露在被外肩头上的睡衣,有一个老化的洞。再看那个肩头,天蓝的睡衣,却被洗白得如云如棉。如云如棉的那个肩头的睡衣上,补了一个深绿的补丁,针脚粗大如扭扭歪歪的一条蚯蚓。他想起新婚第一夜,她穿的就是这套睡衣。她竟穿了六年,还依旧穿它睡着。他于是放下了捏作拳头的双手,最后移着目光,审看了老婆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从口袋取出这个月一百八十七元的工资,放在她的枕边,轻着手脚,走出了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

太阳高悬,胡同口卖油条和豆浆的人正在收摊。立在二十三号院门口,他想你和这个院子,和这座城市,再也瓜葛不出一丝关系了。我是我,你是你,只等拿到那离婚证书的一页方纸,也就两清了。

他顺着胡同往街上走。

大街上已经开始涌动上班的人流,铃声潮潮的响。走在这古城的古槐下,看着那奔命似的市民们,清静和悠闲,在他的身上爽朗朗地骚动。前面的路口,抢着上班的两个工人,砰啪撞了车子,两个人都摔在地上,起来一阵争吵,要打时,有人唤说,八点十分了,还不上班!两个人各自看了手表,彼此横了一眼,慌忙骑车走了。郁林其看了这一幕,如同看了一场滑稽戏,身上越发骚动爽爽朗朗的清静悠闲。就这个当儿,在这古城的一幢古楼下,他想到了李妮子,想到了他和李妮子,都不是这座七朝古都的人。老婆从认识那天起,从没有瞧起过他,李妮子却从认识那天起,都把他看得了不起。

他去找了李妮子。

第一次见到李妮子,是在媒人的家。媒人是李妮子的表姨,是他的远门婶子。李妮子齐整了一身衣裳,走了四里路坐在她姨家的正房,脸上满是春嫩的气息,头发壮得如河边的水草。他跟在他婶子的身后,穿着新兵的棉衣棉裤,到那三间瓦房门口,看了她一眼,立下不动了。

他婶子没说她长得有多好,只说她能剪能做,踏起缝纫机和骑自行车一样快,说她们村支书家去向她求过婚,然她不同意。他竖在门口,婶子说林其,你进去嘛,反正你们都同意了,在我家吃顿饭,说说话,我就不再牵扯你们了。说完,婶子就进了三间厢房烧饭了。

那个冬天的乡下太阳,和眼下古都这个太阳一样好,明明净净,晒一地光色。婶子家的大门掩着,有村里的孩娃趴在门缝上偷笑,咯咯声和院落母鸡的咕咕,跳跳荡荡响起来。李妮子看他一眼,说你进来嘛,又不是没有凳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大门。

李妮子过去把孩娃们哄赶走,闩死门,回时从他身边擦过,拽了他的袄边,说你读过高中,还这样不见出息,他便过去坐在她对面,看她脚上的三接头条绒黑棉鞋。

她说:“你看啥?”

他说:“这棉鞋是你自己做的?”

她说:“买着多贵啊。”

他就再也没话了。

她问他:“我姨说你对我没意见?”

他说:“没意见。”

她说:“丑话搁前,我压根儿不识字。”

他说:“这我知道。”

她说:“我家境也不好,还住草房子。”

他说:“我又不嫁到你家去,是你嫁过来。”

她说:“你要对我不满意,你就早脱口。”

他说:“我没说不满意。”

她说:“我最怕满天下人知了我是你媳妇,你又嫌了我。”

他说:“我不是那种人。”

她说:“万一你提干呢?”

他说:“我会提干吗?”

她说:“你高中毕业,你去当兵就蓄了这份心。”

他说:“提干我也不变心。”

她说:“凭啥?”

他说:“你长得好。”

她说:“世界外好看女人多得很。”

他说那是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一辈子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在县高中读书时,受够了城里人的冷眼,说宁死也不会去找外面的人。他说时她盯着他的脸,看见他一脸诚厚,就站起来,向后退去一步,避开入门的日光,说你过来吧。他抬头看着她,见她一脸木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热情。他问她干啥?她说你一走三年,我姨不会来,你要想摸我你就来摸摸我。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