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3节 第三章

他被她吓得头也不敢抬,身上热热辣辣渗出一层汗,只敢看自己脚前一方小地场。

她等他一会儿,见他不过去,她说不过来算了,迟早我是你的人,结了婚无论白天黑夜你怎样我都行,只要你高兴,我万事都由着你。不过到部队给我写信,你不能胡说八道,我要请人念信的。过了一朝半年,你真想我了,我就到外面看你,那时候我由了你,愿如何你就如何我。

古城北道门附近有条小巷,在后周周世宗年间,武清节度使赵弘殷,住在这条巷内。赵的二儿子赵匡胤任殿前都点检,统帅守卫京城禁军;三儿赵光义也同是手握重兵之将。一家三人,俱为名将,美谈于天下,百姓就称此巷为将军巷。赵匡胤登基十七年,仙逝后其弟赵光义即位,巷内有歌说,“哥皇帝,弟朝廷,兄弟俱是人中龙”,由此这巷就改名为双龙巷了。

由于一巷出双龙,这巷口便是世代的热闹去处。李妮子就在这巷口卖凉皮。郁林其来到巷口时,太阳已经越过城墙,升至城空,城里的街街巷巷,都人声潺潺,响动着温暖的日光。双龙巷的口对面,是一座带电梯的人民大楼,经营日用百货。他先从百货大楼绕了一圈,出来站在大楼门口,穿过公路上的人流车堆,看见李妮子系一条护身白色卫生腰布,不时地拿碗拿勺,把切好的凉皮抓出一碗,浇上汁水佐料,透过手推车的小窗,递给她的市民顾客,动作竟很麻利,作派也很像这城里的人。手推车上镶了玻璃方框,在日光中灼灼发光。一路之隔,郁林其看得清清亮亮,见她人显老了,胖了许多,脸上没有当年的水灵,乌黑的漆发,也不知去了哪儿。看着她的脸,郁林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扎手。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瞅瞅左右,找见一家芳芳发屋,又懒得进去,只在门中遛了几步,便横过马路到了李妮子的车前。

吃凉皮的人很多,都自觉依照顺序排成一队。在这队列里,郁林其心里有些扑突突地跳,生怕李妮子一眼认出他来,又怕她竟真的认他不出。一九八四年郁林其领着老婆回家,在镇上赶集的人群里,曾看见李妮子迎面走过来,手里提了一篮鸡蛋,她是去赶集卖鸡蛋,可他那时,却身子一转,走进厕所,躲她过去了。那时候,她也许已经出嫁,然身子还依旧细苗,脸上也满是水色,决不是眼下光景,一副做做吃吃的模样。队伍往前移得很快,人人手里准备一块整钱,到车前小站一会儿,递了钱,接一碗凉皮,端到一棵槐树下品尝。郁林其一步一移,到手推车的窗口下,李妮子将头勾在车内,用刀切着凉皮。凉皮又圆又大,如一轮早日,薄薄亮亮,被她切成一条一条,堆在一块板上。堆满了,她拿起一碗,有斤有两地抓了一把,没有抬头,问说:

“要几碗?”

他说:“我是林其。”

她抬头瞟他一眼,平平淡淡,如看一般顾客,然后一勺勺往碗里舀着蒜汁、姜水、香醋和芝麻酱,又说:

“你要几碗?”

他想抬高嗓子,说妮子,我是林其,可后边有个女人捅了他的脊梁骨,说人家问你要几碗。他慌忙低下头来,把脸映在那一方窗口,说一碗一碗。

李妮子把那一碗凉皮递了出来,平平说:

“一块钱。”

他口袋一块一张的小钱有几张,可他抽出了一张十块的递过去,不等她找钱,就端起碗去了树下。这古城的槐树,不是乡下的家槐,而是自宋朝盛行的皇家槐树,人们叫它国槐。国槐木又弯又硬,几十年长成碗粗,除了遮阳,少有别的用途。郁林其坐到远处的一张凳上,将碗搁在小桌边沿,面对妮子,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个够。她穿的是深蓝的直筒裤子,直筒裤在这古城已过时几年,他老婆有四条只穿了几水的直筒裤,都叠好放在箱角。有次他说,让我拿回老家给亲戚们穿吧,老婆说也没见你家亲戚给你拿过啥儿。他说那就卖给收旧衣服的乡下人,她说好像你有花不完的钱,对乡下人那么大方。他不再对她的旧衣服生什么主意。她把旧衣服存着,等时装潮流的轮换,说到了另一个周而复始,这衣服照样是新潮的式样。可好像除了旗袍,还没有见到哪种衣服死而复生。眼下,妮子就穿了这过时的衣服。然穿在她的身上,又恰恰地合了她的身份。郁林其忽然发现,妮子虽比老婆胖些,但腿却比老婆的腿长,且长出许多。到此,他冷丁儿想起来,和老婆结婚六年,相识七年,他从未见她穿过一双平底鞋。每次逛商店鞋柜,她看的都是高跟鞋。郁林其心想,原来这就是都市女人的聪慧,结婚六年,她能不让你看出她的腿短。盯着妮子来回走动的双腿,郁林其忽然对老婆有些可怜,想幸亏她有一双短腿,如果她双腿修长,不知她该如何不认识自己了。想着,郁林其开始吃凉皮。他吃不出妮子的凉皮,比别人有更好吃的味。不消说,她生意兴隆,只是因为占了这块黄金地皮。

巷子口有呼呼一股凉风。别的人都吃完走去,将位置让给新客。郁林其却细嚼慢咽,等着妮子一阵忙完,过来收拾残碗。他终于等到了。凉皮车外暂时没了客人,槐树下也只剩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坐定。妮子又切了几张凉皮堆着,拿毛巾擦了双手,从腰布兜里数出一叠碎钱,都是一块一张,整整齐齐捏在手里,过来放在郁林其的桌边,说:

“找你九块钱。”

郁林其猛地抬起头。

“妮子,我是林其呀。”

妮子收起边上几个残碗,倒掉剩汁。她说: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我早就看见你站在百货楼的门口。”

妮子这样说时,把残碗往怀里抱了一打,到大树下的桶里去洗。那水桶里有一条丝瓜筋,她洗得很快,洗得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郁林其碗里的凉皮,只剩三分之一。他把凉皮倒在地上,过去将碗给她。妮子接他的碗时,没有看他,脸上淡出日常颜色,这使郁林其感到伤心。他坐到她的身边,像吃完了凉皮,坐下歇口气的顾客一样,说:

“你这凉皮味道不错。”

妮子没有理他,一心地洗碗。

他说:“我们部队在南郊,离这儿不远。”

妮子说:“远不远与我何相干?”

郁林其心里一惊一凉,堵得发慌。

“你来这卖凉皮为啥不去找找我?”

“找你干啥?”

“我在这人不熟地熟,不定能帮你一些忙。”

“人世上谁离谁都能过活的。”

妮子话语不重,只含了冰冰的凉气。她边说边把洗净的碗收捡到一起,倒过来空净水,看又有人来买凉皮,就抱碗回到车子边。太阳已经透了些微的火焰,买凉皮的人,端着碗走到树下,脸上的汗立马落了,三口两口吞了一碗,又招呼妮子端来一碗。郁林其说你该找一个人,来做你的帮手,妮子说庄稼人,还怕啥儿忙,啥儿累。话不能这样说,郁林其说七八年不见,我不是来找你吃风喝雨的。你找我干啥?李妮子昂着头,竖在郁林其面前,正正经经瞅着他。这是这半晌子李妮子第一次正眼瞧他,她说你是来找我可怜我?我李妮子不用你可怜,实话跟你说,我来这城里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城里比洛阳钱好挣,我一天除了税钱、卫生费,最少还能挣下五十块,一月就是一千五。我家里也一样盖了青瓦房,买了电视机,一样有了好光景,真幸亏你当初不要我,要了我,我现在还得在你家给你娘端吃端喝的。可我眼下,有儿有女,我男人还得给我去倒洗脚水,细想想我还得谢你当初不娶我。

早先,李妮子说话没有这样快,如今她说话显得很干练,很利落,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敲到郁林其的胸疼处,且目光也冰寒,说话时没有眨动,死死盯着郁林其的脸。郁林其感到身上又热又粘,出了满身汗,脸火火一层烧,仿佛把国槐的荫凉都给烤焦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来这双龙巷。他说要打我你就掴我一耳光,用不着这样风凉我,早知这样,我压根不该来找你。

她说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

他说我是来想跟你说件事。

有人买凉皮,她让那人稍等会儿,又望着他的脸。

郁林其说:

“我有病了。”

李妮子问:

“啥病?”

郁林其说:

“癌。”

李妮子说:

“是真的?”

郁林其说:

“真的,胃癌。”

李妮子说:

“胃癌好,算老天有眼,你活该有此报应。”

说完,李妮子转身子,冷冷走到凉皮车前,给人抓搅凉皮了。后边又接上几人来买,她就如初时一样,仿佛啥事情也没发生,招招式式,都有板有眼地做着生意。马路上汽车往复穿梭,喇叭声接续不断,鼎沸的行人的吵嚷一阵一阵卷来。盯着冰冷的妮子,郁林其默默坐了一会儿,回到最初的位置。那儿树影已移,太阳晒出一地热气,小凳上微微发烫。李妮子找的九块钱还放在一个碗边。留下这钱已没有必要。郁林其去捡那钱时,他看见几张一块的,其间夹有一张五元票,细一打量,那叠钱不是九块而是十块,不必说,这不是李妮子找错了钱,也不是她不愿收他的钱,而是她瞧不起他的一块钱。郁林其拿了那钱,迟疑一阵儿,抽出一张一元票,压在那个碗下,将那九元塞进口袋,默默走了。走过李妮子凉皮车前,没有做声,汇进了马路上的人流里。

他不知道他走时,李妮子在他身后,深深望了一眼,还湿了眼角。

十一

连里发生一样事情,星期六夜间零时,轮九班副上班。唤他上哨时,发现被窝叠得齐整,人却不在床上。文书找到厕所,不见人影,便知他是钻进了连队招待房。他对象仍住在那招待房里。文书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算算时间,自己十一点查铺到三排,曾晃过九班副的肩,要他记住上哨时间,他却一鼻子鼾声,指导员便没有喊醒他。这样看来,那时他压根没有睡着,只等指导员查过了铺,就溜进了对象房里。指导员到招待房敲敲窗子,九班副对象在屋里应声,说谁?干啥儿?指导员说我,是指导员,找九班副。接着屋里一阵慌乱,穿衣声传来,待指导员从后窗赶到门口,九班副刚好开了屋门,正系着裤带往外走。指导员把他堵在门口,说简直不像话,没结婚就住到一块儿!

屋里没有开灯,九班副黑在门框中间,说这有啥,又不误了站哨。

指导员压低嗓子,说你还想入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的!

九班副轻轻一笑,说合理不合法吗,我知道,除了军营,满社会许多是合理不合法的事。说着,他关上门,要从指导员身边擦过去。指导员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要站岗了,连夜写一份检查交给我。指导员走了。九班副却没有写检查,而是给指导员屋里塞进一张条子,上写我送对象回家了,下个星期天零时返队,便连夜领着对象离了营房。

事情不知溃了哪条渠道,一下子张扬了一个世界,连驻连整顿的工作组组长、司令部直工科长也知道九班副和对象非法同居,且又私自离队。

郁林其知道这些,是在星期天的下午。那时他离开李妮子回到兵营,天空些微阴暗,似有雨无雨。机关的参谋、干事们,都领着随军的家属和儿女,从市里公园回来,儿女坐在车前,军官推着车子,随军的妻子跟在车后,提一兜青菜和一条鱼,或一只鸡,一路上撒着生活气息,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在路边。他是被生活挤到路边的。默默走着,如一只失群的羊。入营房时,大门哨告诉他,说九班副和他对象睡觉了,指导员捉奸成双,九班副又领着对象逃走了。

郁林其训斥哨兵,说你不要瞎说。

哨兵说没有瞎说连长,直工科长气得拍桌子。

在营房走着,郁林其心里响一路嘀咕。今儿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兵们却都在大院劳作,扫地的扫到墙角树下,擦窗的爬上了办公楼的顶端,俱乐部的兵们,拉了一车彩旗、横幅,急急忙忙了一串脚步。军务科的参谋,在训斥衣服不整的士兵。戴了“纠察”袖章便神气活现的士兵,在兵营四处游动。样子是不屑说的,必然将有上级首长光临,其阵势不是军长到来,也是军参谋长将要来到。通讯连、防化连、汽车连,所有大院的直属分队都出动了。警卫连在首长小院里拔草扫地,整理各个首长门前的菜畦和花草。郁林其问防化连一个排长,说谁来检查?那排长说不知道。 

郁林其预感师部大院将有一次仅次于出兵打仗的大活动。

他匆匆走回连队。

直工科长正在警卫连主持连队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室里塞满了肃然,蒸腾的香烟味,被阴沉的天空压进屋里,粘粘稠稠在屋里流旋。看见郁林其,指导员说通讯员找到你了?郁林其说没有。指导员说他派出去四个兵,兵分四路,到豆芽胡同、老城公园、吴萍娘家和百货商场去找他。他说我哪儿也没去,我去看了一天连场电影。他自然不会说他去双龙巷找了李妮子。

“还有这份闲心。”直工科长乜他一眼。

他望着直工科长:“有事情?”

直工科长说军长在北京开会,中途坐飞机回来,对大院纪律和环境进行突击整顿,说一周后,中东地区国家有位国防部长要来参观我军建设,参观点就选在我们这个甲种编制师。说外军高级将领参观我师是组建以来第一次,军区司令员说,哪里出了纰漏,哪级军官用他的军衔做抵押。说完了,直工科长把军帽摘下来,喝了一口茶,盯着郁林其。

“九班副的事情怎么办?”

屋里闷着一房死气,大伙全都勾着头。

指导员说:“今夜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直工科长说:“不是找回来,是事情怎么办。”

郁林其向一排长要了一支烟,点着,深吸两口,说:“九班副走前向我请假了。”

满屋的目光,都穿射烟雾,看着郁林其。直工科长抬一下眼皮,说你批他假了。郁林其说我批了他一周。直工科长问谁给你这么大的批假权?你竟敢批一周假不给我直工科长打招呼!

默着不言,郁林其埋头吸烟。

“非法同居的事情咋处理?”科长问。

郁林其抬头瞟一眼大伙儿。说:

“他领过了结婚证,是我给他开的结婚证明信。”

直工科长愣住。满屋人都愕然。

“你知不知道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结婚?”

“知道,”郁林其说,“他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领过结婚证,他对象单位能分给她一间房子。”

“为啥不向我报告?”

我超越权限,郁林其说,这与九班副没有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的任何处分。屋外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窗上映的天空,比原来愈加浓黑。树梢摆来摆去,云彩走得极快,一团一团向北卷去。在云彩的缝间,有一条条亮光,如镶嵌在天空的玻璃。直工科长一手握着茶杯,却一口不喝,一手夹了香烟,一口不吸。他双目冷在郁林其身上,脸上凝冻一层冰色,过了许久,淡漠地问:

“你简直胡来,要撤你的职,你同意吗?”

郁林其望着窗外卷云,答:

“同意。只要符合条令条例。”

直工科长掐灭烟,将烟头丢在地上,又拧了一脚,收起面前的工作笔记,旋紧茶杯盖子,说郁林其,我选你任警卫连长时,以为你军事素质好,管理能力强,是很不错的军人呢……现在看马文枪伤事故的发生,是完全合理的。在你们警卫连,和平年代,就是死上三五个兵,也是合理的。说着,他将椅子一拉,撤身出去了,退出了他主持的警卫连紧急干部会。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身,说散会吧,这些问题怎么办,有司令部党委和师首长一起定。然后,身子一闪,消失在了走廊里。

会议室奇静,烟味流动的气息清晰可辨。副连长和四个排长坐着不动,看看郁林其又看看指导员。外面响起了开晚饭的哨音。吃饭吧,郁林其说,晚上班务会,各排组织讨论,我们警卫连如何站好岗,放好哨,迎接好人家外宾的参观。

副连长和排长们出去了。

指导员问,九班副真的向你请假了?

郁林其说真的请假了。

指导员说,他对象是个体户,领了结婚证,也没人给她分房子。

郁林其说,今夜让三排长去郑州,把九班副死活找回来,再告诉九班副,花上三百五百块,也得买一张结婚证让直工科长看一看。老郁,指导员从凳上站起来,说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为九班副你压根犯不上。郁林其说,非法同居,按条令那是要记大过的,记了过九班副退伍就别想安排工作了,我郁林其横竖已经账多不愁了,对什么都无所乞求了,不能害了九班副。

指导员不再言声,叹了一口气,悠悠长长。

十二

和老婆办完离婚手续,是在星期三的上午。前一夜郁林其心里有阵死痛,觉摸难以活至天亮。天终于亮了,却又活得和往日一样。不过,一夜血红的疼痛,倒使他灵醒了死的逼近,所以,上课号一吹,安排了连队工作,他就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我是林其。”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

“你给办事处说了没有?”

“说了。”

“咋样?”

“负责离婚的是我的高中同学。”

“你今天忙吗?”

“忙。”

“我想抽空咱们去把手续办了。”

“你来吧,想离婚我随时恭候。”

约好上午十点郁林其回到豆芽胡同,然后一道去办事处。八点二十分,郁林其找给养员预支工资一百元,匆匆出了兵营,乘七路公共汽车,又转三路,到新街口下车,径直走至育新幼儿园。女儿玲玲在育新幼儿园大班。育新幼儿园,是老城区育新村的上佳幼儿园。隔一道城墙,就是吴萍的娘家。玲玲的接送、食宿,都由她姥姥、姥爷负责,他们只在星期天接回豆芽胡同,带她上公园一游,便又送回育新村。由于上两个星期天的争吵,郁林其已经半月没有来接女儿了。半月里,或多或少,玲玲总要有些变化的。他想,不定这半月二十天,女儿已经变得不认识他是父亲了。

育新幼儿园的大门,和工厂一样是铁门,只是门新焊了两个熊猫盼盼,才显出了它不是工厂。郁林其来到时,那门从里边锁着,他拍拍门上的熊猫,走出一个阿姨来,他说他是郁玲玲的爸爸,想来看看郁玲玲。那阿姨瞟他一眼军装,说你是当兵的,更应该懂得纪律,孩子刚上课,要看等接孩子时候再来看。我要出差,他说一走就是几个月,想来给女儿说几句话。阿姨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出差又不是打仗,好像一去就再也不回了。他朝那阿姨笑了笑,挂一脸苦相,阿姨开了大门,让他在门口一间屋里候着,自己去大一班找了玲玲。

玲玲被那阿姨领过来。

领进屋里,那阿姨说快一些,别影响孩子学习,就朝别处去了,样子很像她领玲玲来探监。女儿玲玲穿了裙子,红色,又俗又鲜地立在门口。她直直立着,看见了郁林其,却不肯走过来。郁林其过来蹲下,拉着女儿的双手,说爸爸来看看你。女儿玲玲说,阿姨讲了,上课时候不准家长来看的。

郁林其说,爸爸要出差,要走很长时间的。

玲玲望着他的脸,如端详一块图画版。看够了,她说爸爸不是出差,是不要我和妈妈了。

把女儿的小手紧紧捏着,仿佛握了两把柔软的棉花。郁林其心里一阵哆嗦,想我何苦要离婚呢?毕竟吴萍还是有些爱我的。他问:

“你妈妈给你讲了些啥?”

玲玲说,妈妈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不配做我的爸爸。说着,女儿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又说妈妈说对不起我,说她一辈子没有给我找一个好爸爸。说爸爸走了,妈妈再给我找一个好爸爸,好爸爸会给我买一个钢琴放家里。

郁林其松了女儿的手,他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在他的喉咙里游动。

他问女儿:“玲玲,你说爸爸坏吗?”

玲玲说:“坏。”

郁林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也咽了那股漫出胸腔的血腥。这屋子是幼儿园的游戏室,墙上挂满了水粉画,每张画上都写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民族的未来、各民族团结起来那样的意思。墙下是齐齐整整一圈绿小凳。他从门口拉过一张小凳坐下,仔仔细细望着女儿的脸、女儿的眼,就像望着一张水粉画。女儿的眼极水灵,乡下的姑娘少有这样的眼。不消说,女儿和她妈一样,是这都市的人。

“爸爸哪儿坏?”他问女儿说。

妈妈说爸爸把家里的钱,全都偷偷寄给奶奶了,玲玲说,要不妈妈早就给我买钢琴了。

郁林其不再端详女儿的脸,平平地瞅着幼儿园的院。那里有滑滑梯、转圈椅,和钢筋焊漆的山羊、白兔、鱼和大象。这动物都是硬的,不见脸,只见身子的骨头,就如同人的一个骷髅。他盯着一条只焊了鱼刺的大白鱼。

“姥姥、姥爷给你说了啥?”

女儿玲玲说,姥姥、姥爷不让我姓郁,要把我的名字改过来,让我叫吴玲玲。

收回目光,看了女儿,想她真是不认识我是她的父亲了,才二十天不足,变化竟这么快。郁林其默了一阵儿,从军装下兜里抓一把泡泡糖塞给女儿,女儿不接,说妈妈说了,爸爸给什么都不能要。郁林其的手在半空僵一下,有两块糖落在地上。玲玲把目光落在地面的糖上,他把玲玲往近处拉了一把,将泡泡糖塞进玲玲的裙兜,说你走吧,要听阿姨的话。

女儿走了。

郁林其盯着女儿头上透了洋气的剪发。

女儿走至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子,问:

“爸爸,我叫郁玲玲,还是叫吴玲玲?”

“叫吴玲玲吧。”郁林其说。

女儿玲玲仿佛得到了征求的同意,轻轻快快离开了游戏室,一条小红裙,一束火样烧在幼儿园的院落里,由近至远,成为一星火点,化在了明明朗朗的阳光里。郁林其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女儿消失了,他却很平静,如同结果预先知了样,压根流不出泪来。以后很长日子,郁林其都为自己眼看着女儿最后走去,自己却流不出眼泪而想不通,心里只是有一股白白的苍凉。

十三

吴萍先郁林其一步到家。郁林其推门进屋,吴萍在看本市的下周电视报。那个时候,市台正播《编辑部的故事》,葛玲和李冬保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全市工农商学兵,都为他俩不能结婚可惜,觉得这对人精相结合,活在世上该是多自在的事。郁林其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放在吴萍身后桌上。

郁林其说:“你回来了?”

吴萍看着报纸:“你让我回来我敢不回来。”

郁林其说:“就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去办事处吧。”

吴萍说:“你把条件再重复一遍。”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