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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郁林其说我没条件,无条件离婚,只想离完婚,让你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吴萍把报纸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气。不放心地问:

“东西?”

“我一样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儿?”

归你,郁林其说,我从今天起,也不再回来看女儿一眼。女儿是姓郁姓吴,都无关紧要,以后姓了别姓,也无关紧要。然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纸包上,说这是我给女儿买的书,小学、中学、高中全部课程的参考资料,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点心意吧,她上学后讲到哪里,你就把哪些书拿出来给她。说完了,他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转下一个铜的,递给吴萍说,咱们去办吧。

吴萍接了那钥匙,顺手扔在桌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纸张,郁林其接过看了,见是她写的离婚协议书,就取出笔来签字。吴萍说你看一遍,郁林其说不用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郁林其将协议书掀到最后一页,要签字时,忽然看见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时间,不消说,这些离婚条件,三年前吴萍都想过写好了。郁林其猛然对三年来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开笔,在男方二字后边,写了郁林其三个字,又把钢笔递给吴萍。

吴萍没有接他的笔,用自己的笔,在女方二字后面,写下了吴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结了。

郁林其说:“走吧?”

吴萍说:“这些书多少钱?”

郁林其说九十一块二,吴萍便从自己乌黑的牛皮夹子中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递给他说我能养得起女儿,也能买得起书。郁林其没有接钱,他说这是我做父亲的责任,我永生不再来看女儿一眼了,你不能不让我给女儿留些什么。你要不接钱,吴萍说离完婚,我就把这书烧掉,我不能让女儿记住,她一辈子有过你这样一个爸爸。郁林其盯着吴萍的脸,他冷丁儿觉到,这张脸又丑恶,又可憎,他极想极想朝那脸上抽去一耳光,让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张钱,说:

“走吧。”

她说你找我八块八毛钱。

他找了她十块钱,她说没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说没零的。她拿着那十块钱,到外面去了好一儿阵,换成碎钱回来了,一进门就递给了他一块二毛钱。接过那一块二毛钱,他确实觉得和她再没瓜葛了,和这豆芽胡同再没瓜葛了,和这个都市也没瓜葛了,以至觉得,和这个世界,也极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回伏牛山区的老家。他觉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断的瓜葛之地。从那里走出来,也该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亲留给他的舍。当兵走的时候,娘说最后你给你爹烧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点了一炷香。那当儿,娘说你出去别忘了家,天变地变,家是不会变的;走千里,行万里,家总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来。他想离完婚,办一些在部队该办的事,算好时间,觉到寿终到了,便请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里,埋进老家的土里。他才三十有余,叶落归根的念想,骤然间占满了他整个身心。他还想起了李妮子,想,当初要是和李妮子结婚,也许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夜间洗过了脚,让李妮子去把脏水倒掉,妮子会很乐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生活了六年的这个家,陈设、家具、被褥、衣架,还有他从连队带回来的吃饭小凳,那上面还印有军用的字样。这屋里的一切,他都流连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吴萍身上。 

吴萍静静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两眼平淡地望着门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门口蹦跳,啁啾出单调的响叫。

他说:“两清了吧。”

她说:“清不了,为啥你早几年不同意离婚?我三十二岁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说:“算我对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头,利眼看着他,说郁林其,离我要离个明白,你说实话你为啥突然同意离婚了,比我吴萍还坚决,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好了人?

郁林其动一下身子,倚着桌角,默了一阵儿,说:

“我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疑疑惑惑的。“什么病?”

他说:“胃癌。”

她说:“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不愿拖累我吴萍的人。”

他说:“信不信由你。”

她说:“胃癌能治的。”

他说:“不行了,后期啦,我不想去治。”

她说:“你治好愿意和我过,我就不再和你离。”

他说:“我不愿了,我够啦。”

她从床上坐起来,挖他一眼。“你够啦?我还够了呢!”就锁了门,出了二十三号院胡同里塞满阳光,天空晴晴朗朗。吵嚷的声音,温温暖暖漫过来。街道办事处,只在前面百来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拐弯时,吴萍追了几步,轻声说郁林其,你可以再想想,进了办事处,就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只不紧不慢朝前走。

十一点十分进了街道办事处,十一点二十就办完了手续。吴萍的同学,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他们都喝了。接过离婚证书时,吴萍对郁林其说,你铁石心肠,不得好死,真的有癌,是老天有眼。说着,吴萍就大步出来,朝自己娘家去了。

郁林其什么也没说,他走出办事处,在那门口默站一阵儿,坐公共汽车回了师部大院。

十四

马文的哥哥要走了。

下午,师部召开了师机关和直属队连以上干部会议,师长做了“干好工作,迎接外宾,为国争光,为军争荣”的动员报告。在会上,司令部参谋长宣读了师党委对郁林其的处分决定:职务由正连降至副连,上尉军衔随之降为中尉,并记大过一次。宣布命令的时候,指导员塞给郁林其一张纸条,上写老郁,我对不起你。郁林其接过条子,在那句话下面写道:这世界上没有谁对不起我郁林其,又将条子还给了指导员。

这件事发生在郁林其和吴萍离婚的第二天。马文的哥哥对组织上给郁林其的降职、降衔、记过处分,还算基本满意。他是晚上八点的火车。七点钟,指导员、直工科长及马文所在的班、排长都来给他送行。郁林其要来时,通信员忽然进来,说来了一个妇女,是连长的同乡。郁林其走出宿舍,便见李妮子立在门外。

初春天气,七点钟才傍了夜黑,昏色中李妮子穿一套粉淡的浅色衣裳,还散着薄薄一股香味。她立在那儿,如蓬开的一簇山野的花草,凌凌乱乱,却又清清秀秀。郁林其在门框上怔一下脚步,说是你呀妮子。妮子说还能是谁?

他说你怎么找到了这儿?

她说我咋就不能找到这儿?

你进来吧,说着,郁林其退回屋里,给她让了凳,倒了水。她没有坐凳,也没有喝水,只竖在屋的中间,仔仔细细地打量屋子,打量郁林其。他说你坐呀,她说我是农民,又不识字,咋敢随便坐呀。郁林其出了一口长气,冷她一眼问:

“你找我有事?”

她说:“你是真的有病了?”

他说:“真的。”

她说:“有病了你还跟你媳妇离婚?”

郁林其认认真真瞧着她,盯死她的脸,说我离婚你怎么知道的?她说你别管,你挨了处分我也知道的,你的事情没有一件我不知。想了想,郁林其想起了师机关的高参谋,是和妮子一个村,他的老婆,又是市政府的办事员,和吴萍没有一日不见面。他想可能是那条渠道漏了水。他把目光从妮子身上拿下来,说就是有病了,才和她离的婚。

李妮子冷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信你真有病?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别人那号人?你有几斤几两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会跑到双龙巷吃那辣凉皮。今儿我来,也就问你一句话。她说问他一句话,却话到嘴边打住了,脸上猛然虚出一层弱弱的红,在灯光里些微地缭花他的眼。

他说:“问啥?”

她说:“你说是不是那女人对你不太好?”

他说:“不是。”

她说:“你说实话林其哥。”

他说:“她真的对我满好的。”

她说:“对你娘孝顺吗?”

他说:“孝顺,她电大毕业,通情达理。”

她说:“你和她结婚不后悔?”

他说:“没什么后悔的。”

她说:“你不和我结婚,也一星半点不后悔?”

他说:“连队里忙,我压根没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李妮子默了一阵儿,忽然捏着嗓子哭起来,软软地坐在凳子上,说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里,婆婆家来电报,说公公住院了,让我们一家立马赶回去。说火车票都打好了,听说你离了婚,我打发男人、孩娃先走了,说要留下清几笔账,以为是那女人对你不好人才离婚的,以为是你心里有我你才离婚的,没想到你郁林其确真是心里没有我。可我李妮子八年来却没有忘过你郁林其,没想到你郁林其压根没有我!她说没有我,前些日子你到双龙巷找我干什么?你在百货大楼门口看我半天干什么?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真该到部队告到你们领导那里去,让你提不了干,当不了官,也别想和那城里女人结婚。说到后来,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泪,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怜,把一层冷硬铁在脸上,仇仇地道,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吴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员,在连队你有通讯员,通讯员给你打水洗脸,回到家你给那女人打水洗脸,还得把饭端到人家面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离婚,是人家要和你离,你不得不离。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还瞧不起你郁林其。遭离婚了,有报应了,都是活该!活该!

天已经彻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训的兵,已经在后面冲澡。李妮子的话,郁林其听了很受活。从双龙巷回来时,他以为她对他只有恨,没想到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着他。这使他觉到,他在吴萍那儿丢的,似乎在李妮子这儿得到了弥补。他倚在桌上,静静地望着李妮子,说你在这坐一会儿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个人。

你不用撵我,李妮子从凳上弹起来,说以后你跪下求我都不会再来看你了。然后她风样旋过身子,刮到了门外。郁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会儿,等他送完马文的哥哥,回来再说一些话,好好地说道,气和心平,可是她已经离他走远了。他后悔他没有说我郁林其从来没有忘过你,我为你一辈子良心不安,甚至虚伪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吴萍离婚的。可是已经晚了,他从屋里出来,李妮子已经到了大操场的边上。她的自行车扎在大操场。她竟学会了骑车,原先她是不会的。她上车子时,也和城里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右腿轻轻一偏,便从斜梁上坐了上去,蹬着车子骑走了。他想,她今夜大概就会上火车回老家了。想到她要离开这古城,他心里的苍凉浓得似一团雨云。他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把车子骑出大操场,骑进入夜的暮黑里。

苍凉着,他往招待所去,去送马文的哥哥。

在路上,他碰见马文的班长气喘吁吁跑回来,对他说直工科长和指导员不让他去送,怕马文的哥哥,因没办好弟弟的残废军人证,要向他说些难听话。郁林其犹豫一下,还是去了。把马文的哥哥送上吉普车,送出军营,送至火车站,又送到卧铺车厢见面的时候,郁林其对马文的哥哥说:我对不起小马,对不起你们全家。马文的哥哥没有说话,一路无话。直到卧铺车厢,他才说,郁连长,我来住了一个月,觉得你应该算个好人。

郁林其脸上苦出一层淡笑,说小马的残废证由我来办吧,我有战友在后勤卫生科,你回去给小马张罗一个对象,他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马文的哥哥握了握郁林其的手,月台上的电铃叮铃了。

十五

李妮子仍在等着郁林其。这是郁林其没有想到的,且没想到,她给他拉开了那么一幕戏。

新任连长已经到位,郁林其是警卫连第二副连长。他对直工科长说我想回老家住些日子,科长说你回吧,批你半月假。火车站在西郊,买好预售票出来,立在空旷的广场中心,灯光、月光和在他脸上。他的心像脸一样苍白,也一样洁素。天很高,淡淡的青色。夜风徐徐,从广场东的一条胡同吹来。连队已没有他的事做,从他身上余出许多时间。上午,那个同中国小省一样大的中东国家的国防部长,率二十余人的军事访华团,住进了改修过的师部小招。这几天的日子,他除了教训警卫排身材全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十余个哨兵如何站如松,走如风以外,就是带领连队,把小招全部铺了地毯。别的,安排谁站大门哨、谁站小招哨,一旦有外宾问话,哨兵如何答,等等这些,都属绝对机密,除了新任连长和指导员,他无从知了。

郁林其忽然觉到,他在这个世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挖空心思都找不出一件来。时间是夜间八点来钟,广场上除了行人,便是推车走来卖小吃的商人。要在往日,这个时候,李妮子也该推着她的凉皮车子上市了。可眼下,她也许在三天之前,就回到了伏牛山下的那方村落。郁林其在心里设想,若对她说他是为了你妮子才和吴萍分手的,那样她会如何呢?

她会说你以为我真信吗?

横竖她已走了。

一切都了断了。

可是,也许她没走。

她也果真没走,她在痴痴地等着郁林其。

李妮子住的村子,距车站也就两站路。郁林其骑上给饲养员买菜的自行车,不足十分钟,便就骑到了。村头上有闲聚的饲区人,他们指点他说,来古城做小生意的外地人,都租房住在村后。他推着车子走出村落,村后竟是一排排新起的砖房,房前有路灯,有马路,有闲散人群。他问卖凉皮的李妮子,那闲人都知道李妮子住在胡同口的二号院。他朝二号院走过去,推开院门,竟看见李妮子端端正正坐在院中央。一面的灯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浅黄,一面的月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淡白。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他冷丁儿觉到,自己不该来。他是以为她走了他才来找她,知道她没有,他便不会来找了。

听见门响,妮子惊了一下,以至于见进来的是郁林其,妮子稍微一怔,便立起身僵僵地呆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

郁林其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她又说:“我压根儿不信你不会来找我。”

郁林其又有一种被人猜中的失落,还为那被人猜中些微地感动。他把车子扎在门口,走进院里。李妮子说屋里坐吧,郁林其看看空空的院落,有上房,有厢房,却只有厢房一屋灯光,院里静极,墙下有片片杂草,有蛐蛐的鸣叫。在月光中,那叫声如一条潺潺的河。十余年生活在兵营和都市,郁林其都有些忘了农家院落的情调,如今这月光、杂草、叫声,使他忽然感到一身的幽静,如正夏赤条条地躺在泉水里。他说这院里没住别的人?李妮子瞟瞟他的脸,说房东一家住在村前新盖的楼房里,这房是专门租赁的。郁林其说就住你一家?李妮子说还有一家,做药材生意,垮了,刚搬走。再不消说,李妮子是告诉他,眼下这院里仅她一个人。郁林其局促一下,说就在这院里坐坐吧。

她又从屋里搬出一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仍是原来那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说:“你公公有病,你该早些回去的。”

她说:“林其哥,你说句死话,你想不想和我结婚,你想和我结婚,我立马回去就离婚。”

他突然愣住,怀疑着面前那张脸。

他说:“妮子,你疯了?!我刚坐下你就说这些?”

她在他面前动一下身,说你不想和我结婚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是你老婆嫌你才和你离婚的。还是八九年前的老话,你和我结婚,我愿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一辈子连一条手巾都不让你洗。别的男人享受的,我妮子一样不让你少,让你样样都享受。她说我见过你女人,除了穿得好,识几个字,是城市的人,别的哪儿也没有我妮子好,瘦得像是一根柴,腿也短,头发蓬蓬散散不及我的一半多。她说有个星期天,你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我从双龙巷口跟到公园里,看见她压根儿不想和你并肩走,扯着你女儿,不是走前就是靠后,你孤零零压根也不像和人家是一家人。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她说以为我就打听不到?人家压根儿就没喜爱过你,人家是因为年龄大了才嫁了你。你和人家过了六年,受不了啦才同意离婚的。我知道,我全都看出了林其哥……

月亮升至了村顶。是一月中间的时候,它银银一盘,晃在几丝的云下。蛐蛐的叫声,因了妮子的说话,忽然静默悄息。妮子说完了,它也缄默不叫。一地月光,泼水一样明亮。妮子说时,盯着郁林其的脸,说完了,仍是盯着他的脸。风习习卷动,在院落吹出吱吱的声音。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妮子过去将门关了,并上了闩。郁林其站起来,说我一会儿得回去查哨,用不着闩门。妮子说走了我不会拦你,我只是让你知道,你丢了我妮子,也没有捞到啥儿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丢开那女人,心里到底想没想过我妮子!

他望着她,说:“想过。”

她走过来,说:“你叫不叫我离婚?”

他闭了一会儿嘴,说:“不叫的。”

她猛然觉到一种冰凉的绝望,刚才滔滔说话的气儿,不知荡然到了哪儿。月光里,她的脸苍白成天的颜色。她说林其哥,我为你去死过,为了你才嫁一个大我十岁的人,你难道就真的这样嫌弃我?她问他的时候,声音细细哀哀,有几丝哭音。问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妮子,他说,我真的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要能活我不会和她分手的,我不会那么便宜了她。

妮子仍是盯着他的脸,先是不语,后又信信疑疑说,你有病了,和我结婚我也离,一辈子能和你过一天日子,我李妮子也算不白来人世走一遭。他说你真疯了吧妮子,我说过能活着,我就不会不要那个家,不会和她分手的,就是活不了几天我才离婚的,活不了几天我能结婚吗?

她僵呆呆地站立着,说:“你不像有病的人,有病的人不是你这样。”

他说:“我该走了,我还要回去查铺查哨的。”

她又默默立一阵儿,仰脸看了他,慢慢转过身,进了亮灯的厢房屋。她像进屋拿东西,郁林其就站在院里等着她。蛐蛐又有了鸣叫,风也含了一层层凉意。大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很像秋天飘落的黄叶,慢慢地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郊区荒凉的宁静。妮子进屋很有了一阵。郁林其等得有些不安。他干干地咳了一声。咳声走出很远。月光明明亮亮,洒满了厢房的房坡。他听见她在房屋叫,叫他林其哥,他说做什么事,我要走了。她说你进来帮我一下忙。他进屋了。屋里灯光明亮,摆一地盆盆罐罐,都是做凉皮的家什,路也要从那盆罐中间找着走。这厢房是套间,外屋杂设,里屋是床桌,隔墙边有条窄门框,门框上无门,也没挂窗帘。郁林其绕着盆罐夹出的脚地,到那隔墙的门口,顿时怔住了,惊出一身热燥,收死脚步,不进不退地呆着。

屋子里很温暖,有乡村农家的气味,还有做凉皮的怪味。墙是砖墙,泥了白灰,却被烟熏成焦黄。里屋床的周围,新贴了报纸,齐整又干净,映出床铺的暖意。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床单和被罩,一蓝一红,青青翠翠。妮子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下身用红被子遮了,上半身白洁洁地亮着。她盯着呆在门口的郁林其,焦焦急急说,过来吧林其哥,我给你,全都给你!说着,她两眼火燎燎地盯着郁林其。郁林其也盯着她,目光僵直生硬,脸上凝着缺血的白色,木木地不动。她是一脸赤红。宽大的床单,平整整地铺出水蓝的亮光,团乱的红被、红彤彤地拥着她雪色的上身,而脸上又泛出一层赤红,整个儿那样,极像一朵盛开的野花。郁林其先一眼见她,血一涌而上,散至全身,及至听她叫他哥时,就感到些微的头晕。她像一团火,烧了他的全身,嘴唇也骤然间干裂起来。你来吧,她见他僵着不动,急不可耐地说,这院里不会来人,你来吧,一辈子我不能和你成婚,有这么一夜,我死不后悔。你来吧林其哥。你过来吧林其哥!她叫他林其哥时,满腔的期望,哀哀求求的可怜。郁林其立在那儿,被她的可怜,唤出了一身的哆嗦。他似乎就要晕在她的面前。结婚六年,吴萍向来没有这样向他火过,也没有这样赤裸条条,一丝不挂过。她从来都是穿着睡衣,冰冰的一条。他不记得吴萍什么时间脱过睡衣。他直直地盯着妮子的上身。他的目光从她圆润的肩上滑过去,不经意间,却看见床里的墙上,挂了一镜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嵌在最中,是妮子和她的男人。他们夫妻面前,并排站了他们的三个女儿。郁林其看不清她男人和孩子的长相,只看到五口人,聚成一堆,团出了一个家的样子,一个家的热呵。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从她肩上拿开,搁到床头的木板箱上去,轻轻慢慢说:

“妮子,你把衣裳穿起来。”

他没有听见有穿衣裳的声音,屋里静在闷里。外面的风声从门口走来。

“你把衣裳穿起来,我要走了。”

有了动静。床的扭响,割人的心肺。他以为她要穿衣裳。她却突然哭起来,大声说林其哥,我求求你,我求你在这住一夜。为了你,我在这儿苦等了三天三夜,专为你我在墙上糊了报纸,怕你嫌脏,我三天洗三次澡,还特意新买了床单被罩。我只求你在这住一夜。也就这一夜,这辈子我只求能和你住一夜!

郁林其心动了,他转回身子,却见她把被子推到一边,如摊着一床红血。她光光地跪在那血边,头发散在脸前,双手搭在腿上,样子极像老家那些跪庙求神的乡下女人。他想起吴萍说他,每一次他趴在她的身上,她想到她身上趴着一个农民,她便没了一点性欲。想到吴萍的话,他把牙紧紧咬在一起,仿佛咬了吴萍的喉咙,然望着面前的妮子,他却有了同吴萍一样的感觉,心里油然生出一腔苦涩。他想朝床边靠过去,他又盯着李妮子粗粗大大、放在大腿上的手关节,他说:

“妮子,我还要查铺查哨。”

李妮子突然从床上弹站起来,脸上的苦衷不见了,成了一脸的凶相,怒怒喝喝地骂道:

“你不是男人郁林其你是骟驴。你是件不中用的东西!你走。你走郁林其!”

他身上的热燥,慢慢冰了下去。他又去看她,期望挽住身上退去的热流,她却突然抓过桌上的衣服,慌乱地遮住前身,说我知道那女人为啥要和你离婚了,你是不中用的东西活该离。要我我也离,离了好!她大声说着,又坐在床上,急草草穿自己的衣服。她说的时候,穿的时候,郁林其真真切切看了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还是乡下的李妮子,而且是乡下的泼妇李妮子。吴萍,和这里别的女人,谁都不会泼野到这步田地。她穿着衣服仍在唤,走,你走呀你,你是连长,你回你的连队去,回连队查铺查哨去。

郁林其真的后退一步,转身出来了。

夜,静谧谧的,蛐蛐的叫声,孤独而细腻。门外没了闲散的郊区人。月亮朝西移去。前边古城的灯光,辉辉煌煌一片。

十六

郁林其在最后离开军营时,他想不到师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就在他要离开军营的最后一天。李妮子骂他是骟驴,骂疼了他的胸脯,疼得一夜未睡。早上天亮,刚要好些,吴萍来电话,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拿去还了。他去还了,统共不足十封,是他上军校时她写的。她在豆芽胡同口等他。她也拿了他写给她的信。他说我不要了,你想留便留,想烧就烧。还了信回来,看见所有直属连队,都在临时紧急动员。司令部参谋长、副参谋长、作训科长、军务科长、直工科长,分头在各连做动员讲话。原来,那国外的军事访华团,临时动议,想检阅一次中国士兵。阅兵本是常事,然给外国访华团组织阅兵,在本师尚属首例。因是临时动议,立马从八十公里外抽调团队,已是不及之事。师部大院内,有十余连队,也相当一个团的兵力,上千人马,阅兵决然有足够气势,但直属分队,却从未进行预演和合练,想突然组织一次成功的阅兵不是易事,且阅兵的人,好歹也是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见不得马虎。

这件事,最令师长犹豫的,是让哪个连队,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从检阅台通过。第一个方块队形,就如返回南方的几行大雁的第一队,形象、素质、气态,影响着后边的整个队形。第一块队形,能整齐划一地通过阅兵台,使阅兵的印象,先入为主,后边的队形,也就依样而上,差不多阅兵也就成功一半。郁林其回到连队,参谋长正和新任连长商量此事,新任连长是前年毕业的军校生,他对参谋长说,我在军校主课是参谋绘图,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阅兵,怕难胜此任。他们说时是在连部门口,郁林其走过去,他说参谋长,这件事我行。参谋长望着他,说你能行?他说警卫连我训了五年,哪个兵走路有些内八字,哪个兵有些外八字,我心里清清亮亮。参谋长迟疑一下,到连部抓起电话,接通了师长,讲了没几句,出来说郁林其,师长让你接电话。

郁林其接了电话。师长在电话里说,老警卫连长吗?你是不是想将功补过?不是首长,郁林其说,我没立功的意思。师长问他,你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阅兵的不是我师长,也不是军长,是一个国防部长?他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警卫连的队列训练在大院最好,我训练警卫连已经五年,这些兵们我熟。

师长问:“你若今天出了纰漏呢?”

他说:“不会师长,我保证。”

师长问:“万一呢?”

他说:“师长,警卫连的素质你知道。”

师长呵斥:“我说万一。”

他在电话这端即刻立正:“任首长处置。”

师长在电话里命令几句,将电话扣下了。

阅兵是在十点三十分开始。

春日高悬。阅兵场上的绿草,青翠硬闪着光色。场边上连夜描新的“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的八个巨字,红亮亮分别在阅兵台两侧。在阅兵台的前中央,排列了一行军用桌子,桌上铺了红纸,摆了一应用品。按照外交上对等接待的原则,少将军长赶来了,和那国防部长并肩坐在中央,两边分坐了宾客和大校师长、上校政委。军事宾客,穿的是他们的军服,白色,满身佩带,比我国的陆战服更见出威风。从那服装上,便知道那国家富有钱财,但不富有作战的力量。整个师直属他的十余连队,被参谋长指挥着,远远地集合于阅兵台的对面,看那阅兵台的景色,除了瞅见一幕肃然,并瞅不见军长、师长和宾客什么的。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师长在话筒里宣布阅兵开始。阅兵场四周的八个高音喇叭,同时响起军乐。军乐的旋律,已经被一种威严所淹没,人们并听不出那音律的节奏,只感到有种东西在血里鼓荡。军旗是在乐声中升起的。所有的部队,都以一百个军人为数,直立在军乐里。当军旗升至旗杆最顶,参谋长下达了开步令。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在前,百人方阵紧随在后,先跑步入场,再齐步前行,待到了阅兵台五十余米前的白线,郁林其向他的连队下达了正步走的口令。与此同时,他向宾客和首长致礼,正步通过阅兵台。阅兵台上究竟如何,他双目直视,却视而不见。他这天穿了最新的半毛军服,根据指示,新换了上尉肩章,足蹬了新的皮鞋,扎了新的腰带,连腰上的手枪套,也都是簇新闪亮。而军容是否最为严整,步伐是否比他往日准确,他却一星儿也感觉不到。他只想到回老家以前,竟又轮上这么一次阅兵,使人心里少了一些遗憾。通过阅兵台时,他双目平视阅兵场外的一棵大树,丝毫没有顾及阅兵台上的反应。他只是机械而有力地将腿拔起,下落再拔起,直至过了阅兵台五十米的又一白线,唤了齐步走时,他才忽然感到他的后背有了汗湿,头也些微晕眩,双腿重得如两棵老树。指导员在他耳边说,老郁,你脸色苍白。他说死不了就行。指导员说你满脸都是心事,他小声说,我车票买好了,直工科只批我半月假,到时我有电报来,你再替我续一段儿假。指导员说你放心。然后,他们就到了预定地点,开始了第二轮的阅兵入场。也就是这次,行至检阅台下,他又一次闻到一股腥红的气息,从他胸膛一涌而出,喷至喉咙,犹如压力极大的一股水龙头,在他喉里喷涌,他用力咽了三下,才把那血腥的气息咽回肚里。

阅兵在十二点结束。

下午,将军事团送到郊区机场,师长、政委、参谋长和机关几位科长,笑嘻嘻到各连看望部队,师长拍了一下郁林其的肩,说军长看上了你,问你愿不愿到军司令部作训处当参谋。

他说:“首长,我哪儿也不愿去。”

那就到作训科,师长说降职命令我们下,提升命令我们也下,准备准备,马上到作训科报到。

他说:“师长,我想回老家,已经请了假。”

师长让他回老家后,归队时直接到作训科上班。作训科长说,我让人把你房子准备好,三室一厅,你可以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他向科长笑了笑,没有说话。送走首长们,他便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整整捆了三大捆,连当新兵时吃饭的旧瓷碗,也都收拾进了行李内。

十七

郁林其回至豫西伏牛山下的老家不足十天,部队便收到了他的病故电报。遵着他的临终交待,部队派指导员等去将他葬入了郁姓的坟地。如今,他的墓堆都已野草萋萋,夜间时常有猫头鹰孤独的叫声。下葬那天,情景稍微显了凄凉,因他没了妻子,也没了女儿,身边也没有连队的士兵。然在他的连队,炊事班整整一天没有烧饭,部队也没组织训练,也未进行别的活动,闷闷散散过了一日。九班副在郁林其的宿舍门口,扯嗓哭了一场,全连人便都跟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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