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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你就说你心里想我不行?”

小菊掐一朵黄花塞到妮子手里。

“我真的没有想你,我想我身子下的山洞。”

鸢孩站了起来。

“你不会恋爱,笨死笨活。”

小菊望着又长高了一些的鸢孩。

“你才不会恋爱。”

鸢孩往前边走去。

“等一会儿教你学学恋爱。”

小菊说:

“你去哪儿?”

鸢孩说:

“撒泡尿。”

小菊说:

“用去那么远?”

鸢孩说:

“讲文明不远,就那边。”

小菊坐起去照看妮子。鸢孩迎着白色,朝林子外面走去。脚步声吱嚓吱嚓,响亮而又孤寂。从林枝间透过的日光,被青绿的枝条割成了一块一块,漏在林地的树下,如从那扇窗上落下的玻璃。有一只乌色雀从枝丫间,突然擦着鸢孩的头皮飞了过去,鸢孩愣了一下,立住,想起了脚下阵地的洞。想到洞,他又忽然觉得这山上不该如此秀山绿水,疑惑着转身环顾四周,依旧是秀山绿水得近了绝唱。看身后林地,碧绿成了黑色,泛着银白的光亮;看脚下草地,车轮花、小野菊、喇叭花、迎春花、三月兰,七七八八,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一种指甲壳儿大小,开成粉黑色的什么花儿,把这草地弄得斑斑斓斓,亦真亦假。昆虫中蝴蝶居多,在花草间飞来飞去,绊人腿脚。从蝴蝶的翅膀下飞出的红色花香,如云如雾把草地罩了起来,无论你到哪儿,那花香总伴你同行。鸢孩立在那花草中间,吸了鼻子,嗅到浓烈的花味中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且那冰寒气息,硬得直砸鸢孩的鼻头。鸢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他从草地出来,往风口站站,发现那气息十分熟悉,熟悉得如每年都开两季的洞顶上的那株菊花的味儿。鸢孩把那味儿咽了一口,嚼着,打了一个喷嚏,冷丁儿灵醒过来,原来那冷硬的气息,也就是阵地洞内的钢铁气味。鸢孩核算了一下,大约洞顶到这山顶的厚度,约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寒冬般漫长的青山岩石,被钢铁的冷色气味穿越过来,还浓得化淡不开,在混合的花香中独成一条河流。仔细辨别,还能嗅出裹在洞气中的浑浊的油气。污黑色的油气,从鸢孩的鼻下流淌过去,就如鸢孩面前流淌过一条夏季雨汛中浊色的小河。鸢孩为在山顶能辨出这两种气味而惊异,而喜悦。他站在一个悬崖,畅快地朝岩下尿了一泡,发现自己的尿从空中跌落时分离开来,成了一片碎珠散银。再抬头往前面望去,那瀑布的一段儿被他双目截了过来,如一段通体透明的玉柱。如此站了一阵儿,听着瀑布那玉山倾倒的声韵,回转身子,到草地上采摘了一把野花,又摘了一把野花。

鸢孩抱了一捆六色五颜的花儿,穿过松林,到那片空地时,看见太阳已经移转过来。小菊搂着妮子,二人已经在日光中慵懒地睡去,宁静得无声无息。鸢孩抬头看了平南的日光,嬉戏地把抱来的花儿一枝枝插在她们头顶、脸边、腿边、脚头,周围任何能插的地方。又去采抱一捆,轻而又轻地放在她们身上、手上、腿上,把她们严实地埋在一堆花下,只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儿。那两张脸儿,躲在大堆花的头上,被日光照着,红艳得十分可以。鸢孩望着那两张脸儿,想妮子的脸和鼻眼还未长成,含含糊糊一团,极如一盘初绽的芍药,或是别的什么花儿。小菊,已经年满十七,鼻眼开朗,棱角分明,头发乌乌散开一片,实在就是一盘盛开的红菊粉菊了。鸢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盘儿花脸,有了被平南春日晒暖的一些瞌睡,就随意地并排躺在了她们身边,果真睡了。睡着之后,有了一个噩梦,梦见妮子死了,吓得他又忙从梦中醒来。

事实上,妮子是果真死了。

妮子死得突如其来,晴天霹雳。

妮子的死,使四号禁区的一些事情急转直下,接近了尾声。

昨天妮子还随着鸢孩在阵地洞口儿玩耍,今天妮子就离开了这一方世界。

鸢孩应小菊的爷爷之约,把妮子埋在了老人身边。他没有想到几天前用花堆埋着她们,竟是人生的一场预演。要想到会这样他绝不会让小菊离开四号禁区。那一天小菊从花堆中醒来,第一句话说,鸢孩,我爹的病越发重了。

鸢孩说我做了一场噩梦。

小菊说我爹的病真的越发重了。

鸢孩说你听谁说?

小菊说,我爷。爷说爹至多再活三朝两日。

鸢孩说你回家看看,也许果真重了。春天万木苏醒,也是恶症发作的时候。来日,小菊收拾行李,起早要回新村。来哨所告别鸢孩,鸢孩说你把妮子也抱回去,小菊说来回几十里山路,爹没病我天黑前赶回来;爹有病我至多在村里住上一夜两夜。

小菊走了,鸢孩把妮子放在洞口,在她面前放了几个弹壳玩具,又拍了黄黄的脑壳,差黄黄登高望远,到哨楼上执勤。阵地上许多事情,本该一日检查一次,如洞气浓度、弹洞内温度和湿度等等。超过了标准系数,就必须除湿除潮,采取一些措施。尤其春到时,洞内要产生许多变化,鸢孩必须手到脚到。鸢孩一如既往地打开超厚重的钢筋水泥的小门,登记、签字、开灯、晃了晃洞口三角架上的那桶军用防腐油,快步地朝洞内走去。想到洞外还有妮子,他就一切手续从简,匆匆看了重要的仪表、计表,记了那些数码。正要返回时候,发现电室中有一只老鼠,已经把洞地上的地毯咬了许多洞眼。这老鼠若是在主室也就算了,都是钢铁,由你放肆地咬去。横竖是这洞内的老鼠,尽管从北京来过所谓的生物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专配了一种适应洞内灭鼠的药品,但终没最后绝迹。因为那水道,气道和线路管道,无论洞深千尺,也得从林地中穿过。老鼠就是从那些道中进了洞里。然而,老鼠进了电房,是绝然不可的。电房中的电线一群一股,四通八达。那东西只消咬断一根电线,洞里的钢铁林地也许就成了一片死林,其后果你不难想象,那是何样的结局。就是和平日子的今天,洞内老鼠咬断了一根电线,也是一个了不得的等级事故。鸢孩必须打死那只老鼠。鸢孩掀开了地毯,打开了电工的工具箱子,用铁棍捅了发电机组中所有能藏老鼠的地方,最后在一堆面纱中找到了那只老鼠。说起来也就大拇指的一个半大,也许是入春后田野上老鼠的新生子女,可它却费了鸢孩许多周折。关起门来,追着打着,闹得天翻地覆,才把那小鼠挤至门后墙角,用脚一下踩了。电房里留下了几滴老鼠嘴角的黑血。鸢孩一边擦汗,一边提着鼠尾朝洞外走去。未到洞口,他就闻到白惨惨的超标号军用润滑防腐油的剧烈的气味。

桶倒了。

清明如水的油在洞口内一片汪洋。

妮子就爬在那汪洋的油里。

油桶滚在洞口的一角。

鸢孩惊骇着抱起妮子时,妮子的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拉着那个倒了的木架。鸢孩先还以为妮子活着,叫着妮子的名字,说你怎么就能爬了进来,一身油腻,我去哪儿给你换这衣服。及至抱着妮子,到了洞外,感到妮子的脸有些冰硬,低头看时,才发现妮子那朝阳般红嫩的嘴唇,已经凝上了菜青的颜色。鸢孩想她不会就此死吧,忙把她的鼻子轻捂在自己脸上,也就果真没有感到有一丝鼻息。

鸢孩抱着妮子站在洞前不动。

这时候,阳光在他面前吱吱有声。

一支乌色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后来黄黄从哨楼上走了下来,极为温顺地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怀里抱的妮子,头和头发都如正长的一个瓜样,垂在鸢孩的一只胳膊上。黄黄的眼角便有了两滴浑浊的泪水,把黄黄脸上的毛儿沾粘出两条水线。鸢孩从黄黄的眼泪中证实,妮子死了。

千真万确地死了。

谁也不知鸢孩为了什么,他冷不丁儿地飞起一脚,狠力地踢在黄黄的头上,不等黄黄尖叫出来,自己先抱着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鸢孩的哭声,低缓嘶哑,如流不动的一股细水。有一股洞内的油气,呈出紫青的颜色,在四号禁区慢慢地扩散。一声接着一声,鸢孩哭得无休也无止。黄黄挨了一脚,尖叫着躲到哨楼的后面,卧在那儿不动,其内疚之情形于色上,一眼便能看见它脸上写着的对妮子的死所该负的责任。可以试想,倘若黄黄不那么忠于职守,或说稍有灵活,从哨楼下来,发现妮子不在洞口,而是爬进了洞内,就是妮子已将把油桶扒倒,只要黄黄有一声狂吠,那景况就不是眼下的结果。黄黄默默地泪水横流,默默地望着鸢孩满山遍野紫青的哭声。过了许久许久,试着过来,卧在鸢孩身边,把头靠在鸢孩的腿上。

鸢孩说她死了吗?

黄黄由于担惊而不语。

鸢孩说她真的死了?

黄黄把头低了下去。

该如何呢?

黄黄望着鸢孩的脸。

小菊还没回来。

该给连长细说一番,这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

鸢孩把妮子放在黄黄的身边,缓而又缓地走进哨所,拿起耳机,摇了,听到了一个声音。鸢孩说我是四号,找连长。

不一会儿,连长来了。

连长在电话中有了声音和蒜味,说鸢孩吧,我正想找你。连队情况大事不好了,这一回考查团果真要来。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营长和旅长就带几个从北京来的首长,还有几个专家,到四号论证一个问题,你做好迎接准备。

鸢孩说论证什么?

连长说不该问的别问,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

鸢孩说不会不来吧?连长说这一回说来就来,你做好一切迎接考查准备。

鸢孩说连长,我这儿出了一件大事。

连长说啥事?

鸢孩没有吭声。

连长又说啥事?人命吗?

鸢孩说哪有人命,电房进了一只老鼠。

连长说半只老鼠也不行,连队的命运就在最近几天。

从哨楼出来,鸢孩的恐慌多少有了些风吹云散,显得镇静许多。他站在哨楼门口,盯着日光看了一会儿,用牙齿刮了几下嘴唇,朝四号禁区的沟口望去。那条被春草覆盖了的路道上,空荡荡只有鸟雀的尖叫,还有黄爽爽的日光。小菊的影子,是绝然没的。

但鸢孩看见了躺在路边的一张铁锨。

天黑前,他把妮子装进自己盛被褥的木箱,埋了。埋在了八十三的老人坟边,坟地上充满了初春的温馨和新土腥鲜的红色气息。

夜里,鸢孩到禁区的沟口等小菊回来,孤独地去,又孤独地回。回来的鸢孩一夜未睡,乘着月光走到妮子的坟边,在那小坟前站了又站,又回来立在洞前。水一般的月光,在鸢孩身上浇了很厚的凉意,使他不能入睡。看了几页终未抄完的条令,接了连长一个电话,说做好洞内的一切工作,迎接军事科研考查团近日到来。又向连长说了几句你放心的保证,更加没了睡意,便痴呆呆地坐在床上。

满天都是通红。坐着痴呆的鸢孩在下夜时分,看见小菊的爷爷借着月光走了过来。他说你坐着干啥?

鸢孩说妮子死了,考查团也快要来了。

老人说妮子她是睡了,你不用想七想八。

鸢孩默着不言。

老人说小菊她爹的病轻了,小菊明天回来。鸢孩再未说啥。

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现在,鸢孩坐在哨楼上,东来的阳光明灿灿地照着他的眼睛,枪靠在他背后的墙壁上。他就如一个干活累了的乡村老人,把锄头依在一边,自己独自在日光中冥想,歇息着他那垂暮的躯体。在这儿极目远眺,能看到妮子那艳黄的墓堆,在老人坟的脚头,仿佛随意堆起的一团黄土。小菊已经走了三天,她爷说她今天就该回到这禁区。早上鸢孩依往日惯例检查了阵地上的一切设施。登高到这哨楼顶上时,依然看到了两眼空空荡荡。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区沟口的方向,却再也没有收回。原没料到在这哨楼上看妮子的小坟如蓝天白云样一目了然,连坟土的桔黄色气息也竟那么清晰。于是,鸢孩就坐了下来,把目光永无休止地搁在那儿。

不消说,小菊回来首先要到这阵地上来,首先要来看看妮子。半年的岁月,是妮子伴她度过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发烧,她坐在床前呜呜地哭至天亮。可现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问。

死了。就这样回答她吗?

妮子呢?

在屋里。

她从屋里出来,说没有呀?

去了哪儿呢?她还不会走路,会去哪儿呢?跟着她一道慌慌张张地找,屋里屋外,阵地周围,知道这方圆数十里的山上没有恶物,可还是疑心着到山上去唤。唤的时候还说,这儿已经十余年没狼没豹了,自你们部队在这儿终日放炮挖洞,狼兽虎豹都搬家了。鸢孩说,难说呀,去年我还在这山上见了野猪呢。又说还有一次,我夜间从连队回来,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条小牛犊。想谁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领回阵地去吧。可到那牛犊面前一看,不是牛犊,是个半大的梅花鹿儿。

小菊说,真的吗?

鸢孩说,啧,我能骗你。

小菊又说,梅花鹿又不吃人。

鸢孩又说,野猪呢?

小菊脸上惊了一层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声更加急迫苍白,唤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满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样凄寒的声音。后来呢?后来鸢孩不知所措,独自愧疚地蹲了下来,或者是跪了下来。小菊的耳光噼里啪啦秋风落叶般地落在鸢孩的脸上。鸢孩感到左脸右脸都热得烫手,红得刺眼。太阳已经从东移来许多,日光温暖惺人。黄黄乖巧地在鸢孩面前卧了一会儿。望望鸢孩脸上的意思,无声地走下哨楼的石梯,朝禁区的沟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说过她至多不超过三日,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几里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来,也就三十几里。这当儿是个该到家的时候。鸢孩从地上拾起一个柴棒,在地上胡画一阵,再抬头时,黄黄已经慢悠悠走了很远,走出了禁区,走过了妮子和老人的坟地,走过了小菊家那三间老屋,变成了一粒黄点,终于消失在了禁区外糊糊涂涂的日色里。

太阳的移转有声有息。

鸢孩昨夜一宿未眠,瞌睡被日光催得发酵膨胀起来。他眯了一会儿,为了不真的睡着,以便老远就能看见小菊回来,便拿过枪来,无所事事地对着太阳瞄着,且勾了几下扳机,把时光从那枪中一分一秒射将出去。直至到了日将正顶,看看禁区外的沟口,仍然安静得无与伦比。就从口袋取出了那粒子弹,压上,躺下,让脸和太阳平行,使某一道阳光和他的人中垂直。这时候,太阳最中心射出的那针一样的一支光线,就通过准星、缺口,成了三点一线,牢牢地被鸢孩的右眼固定在了枪上。于是,鸢孩一动不动,通过那一支稍纵即逝的阳光,看见小菊走进了禁区的沟口。黄黄跟在她身后,向她诉说着什么。仔细地听去,鸢孩听到了是向她诉说妮子的死之经过。鸢孩脸上惊白一下,固定在准星上的那支阳光忽而去了,眼前一片凌乱的光华。鸢孩眨了一下眼睛,又闭目养神一阵。再次睁开时,太阳已经移动许多。他拧了一下肩膀,换一个姿势,再次举起枪来,把太阳固定在了射程内一发即中的位置上。这一次瞄定太阳时,他不仅看见了黄黄和小菊进了禁区,还看见它和她走过老屋,站在了妮子的坟前。他听见了小菊的哭声,半青半紫,真真切切地从妮子的坟头传来,其惨其楚,无可以言状。而与此同时,彼处的天空传来了银白色的飞机掠过的一道嗡嗡之声。鸢孩转了一下眼珠,就逮住了那高远的白色的鹏鸟,把枪口移转过去,对准飞机瞄着,待飞机被蓝天丽日化为一个米粒时,四号禁区的沟口,来了一支鸢孩从未见过的豪华轿车的车队,红的、黑的、白的,大约不过这几种颜色。为首的黑色轿车在日光中反光最为厉害,刺得鸢孩不敢睁眼。直至有一块浮云从空中掠过,鸢孩才看清那第一辆车上坐了连长、营长。看出来连长还没坐过轿车,有些微的紧张,用手指着山脉、林地、路道向身后的首长介绍着什么。鸢孩有些慌神,想这么多的轿车,首长,还有从北京来的将军和军事专家,提前来连队也不通知我一下。指导员把专家们都称为军研人员。鸢孩不知道哪些是军研人员,照例他们该穿文职军服。鸢孩见过穿文职服的干部,都跟军营中的乡下人一模一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但鸢孩向未见过将军,不知道将军该是如何的模样。盯着越发近了的一支轿车队伍,鸢孩的脑子里闪过了自己书法的条令上第一百六十三页的全部的军衔标志。闪过这些标志之后,身上的血液由缓渐急地流得如奔如腾,快马一样无可阻止。他竭力想看清有没有大将、上将,或者少将大校,然车子开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除看见了第一辆车上导游的连长,其余都模糊不清。他想既然事关连队存亡,那车队里一定有几位将军和将官差不多的文职科研人员。鸢孩想着,愈加瞪大了眼睛,眼看着轿车到了禁区的铁丝网旁边,心说这发系千钧之时,小菊千万就待在妮子的坟上别动,也别哭,让那车队进来,再出去,你再从那儿出来。妮子死了,人命关天。我鸢孩可以跪下任你在左脸打一百耳光,累了,歇一歇,再在右脸打一百耳光,可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又哭又叫地出现在车队面前。连长说这些人来面临着连队的生死存亡,也许是要打仗了?可连长为什么说此次他们到来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呢?既然事关连队存亡,小菊你千万躲在那儿别动。鸢孩看小菊没有从那儿过来,又看看驶进禁区渐渐逼近的车队,立正整了一下军容,把枪持在手中,与肩高低,准备从哨楼上下去,向车队,向首长一一致礼。可鸢孩准备走下哨楼时,又猛然发现老人和妮子的坟地里没有了黄黄和小菊。他极力地到处寻找,却看见了黄黄在前,小菊在后,一个跟着一个朝阵地跑来。且那车队已经进了阵地,小菊在车前任喇叭如何鸣笛也不肯让路,只管且哭且唤:“我的妮子——我的妮子——你还我妮子!”连长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着让小菊让路,小菊竟不理不睬,直往洞口跑去。

鸢孩惊了。

鸢孩看见阵地的洞门竟还敞着。是他早晨检查过洞里的一切之后,忘了落锁就径直上了这个哨楼。鸢孩在哨楼上直叫小菊的名字,让她千万别往洞口再走一步,千万千万别再走一步。

小菊依然唤着妮子的名字冲向了洞口的那扇敞开的小门。

车队到了哨楼下面。

黄黄似乎为了告诉小菊妮子之死,不但不阻止小菊进洞,反咬着她的裤管往洞内扯拉。

连长最先从小车上疯着下来,大骂着什么在寻找鸢孩。

鸢孩最后警告着唤了一声小菊。

小菊大叫着我的妮子——我要妮子!

营长、旅长、将军、军研人员都下车盯着阵地洞开的那扇小门。

鸢孩举枪又一次猛烈地呵斥了小菊。

小菊冲到了门前。

鸢孩右手食指哆嗦得噼噼啪啪。

小菊的左脚跨进了洞门。

枪响了。

砰然一声。如晴天霹雳。

砰然的枪声,惊涛巨浪样拍打着禁区的静寂。鸢孩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颤,睁开被日光晒得昏花惺忪的睡眼,看见他的枪口正散发着淡淡一股烟尘,那烟尘在日光中呈粉彩之色,有火烧的焦糊气味。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中穿越过去,发现那哨楼下并没有停着的黑、红、白的几色轿车,更没有连长、营长、旅长、将军和从北京来的军研人员,只有木呆的黄黄,一团泥土样立在洞前。在黄黄的身边奔跑过来的小菊,随着枪声身子摇晃一下,头便减轻了许多的重量,仿佛有一样东西,倏忽间从头上坠落了下来。旋即,紧跟着身子一摇,脸在血红的气味中白成了冷玉的洁素之色。

八十三岁的老人说:“鸢孩,你开枪了。”

鸢孩僵硬地立住,听到平南之日在头上洒落阳光时微细炽白的音响,如蝉翼从枝梢上缓缓地朝下滑落。而自己的脑里,一时间穷穷白白,干净成冷茫茫一片。他盯着小菊,看见小菊那养有尺长的黑亮发辫在她的头上如从崖头断落的绳子样坠了下来。辫梢上绕了红绳结儿,跌落时栩栩如生似一只翻飞的蝴蝶。小菊的发辫落在地上,盘在一起,如山地上的一蓬鸟窝,红绳结儿则极如窝旁艳丽的羽毛。鸢孩望着那个艳丽,还看见随着小菊发辫的断落,那粒子弹击中了正往门锁上垂挂的一叶一瓣的黄色小花。那朵将盛未盛的黄菊轻飘飘落在洞门下面,如浅落在阵地上的一团黄里含红的粉淡汁液,有微细如丝的馨香气味,在四号禁区满山遍野地散了开来,无边无际地扩了开去,溢满了一个世界。

鸢孩的枪落在了地上。

黄黄也前所未有地突然反叛地狂吠着朝鸢孩扑了过来,撕咬声把那温红的馨香,震荡得起起伏伏。

十一

一段时日之后,因为中国和某些国家共同签署的某项条约中的第七条,四号禁区和别的一些禁区一样,阵地封了,驻军撤了,成了新开发的国家森林公园。络绎不绝的游人从这儿爬上峰顶观赏日中瀑布时,桃红李白、山青水绿的气息,就淹没了鸢孩、小菊、妮子及黄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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