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9节 第二十一章

(21)

第二天,我不听陆非阻挠执意去了工地,陆非说,你要多休息,很快就会好的。然后他掏出一瓶药片,说,医生说不需要住院,按时吃药就好。

我心里感到很难过,用眼瞪着他,临走时丢下一句:离婚吧。

每个人的幸福都不是单独存在的,每个人的悲哀也不是单独存在的,我在想我的那一些幸福和悲哀。整整一天都没有心思工作,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傍晚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脚手板上,腾起了一阵烟。雨停后工地上又安静下来,人好像都被雨水冲走了,工地上安静得可怕。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露了一下脸,在西北的角上,就那么一瞬间,又隐没到地平线下了。远处堆放的一些沙石挡住了我的视线,黑暗便如同网一样罩了下来。我穿着胶鞋踩在坑洼不平的地上,黑暗越来越浓,脚下也越来越深。工地上已看不见一个人,远处的工棚里不断传来一阵阵的哄笑声,一天的劳累都抵不住此时的愉悦,原来,快乐无处不在。

昨天的时候,看见宏叔的刹那,我的心脏像受到沸水浇灌一样,收紧得血液都不能循环,那年夏天的情景就像在昨天一样,华姨总是哼着欢快的小调,灵灵永远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有宏叔,像被风干过的身影,像幽灵似的在屋子里踽踽漂移。

那时的压抑感觉像一座大山一样硌在我的心里,我学着愚公一点一点地要把它移开。我想对陆非说,帮帮我,我的心里太重,和我一起像愚公移山那样移去它。可我没有说,我想陆非一定会回答,说,太慢,得要炸开山。我说,不能,我会粉身碎骨的,因为现在我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我长长舒了口气,抬起头望着天空,塔吊的臂依旧一个姿势地伸向前方,我看着它发呆,发呆,一直到很久。然后我脱下胶鞋,开始往塔吊上爬,角铁硌得脚有点痛,我突然想起了妈妈,好像听见妈妈又在说,秀高考压力太大了。我的嘴一撇,委屈得掉下泪来,我说,妈,我是心里难过。然后妈妈把手伸向我,示意要抱我下来,我说,不要,不要你抱。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他们给我的拥抱。我把头仰起来,泪水就从耳边滑到头发里去了。

我看不清上面,塔吊像天梯一样伸入到黑暗中,我每往上一步,心里面就舒缓一些,然后我停在半空,倚在旁边的钢骨架上,四周都是坚硬的钢铁,在这个空间里,我竟感到很温暖。我望向家的方向,那里一片明亮,我想,陆非一定正坐在沙发上猛吸着烟,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他好像在死劲地干咳,把一头蜷卷的头发都咳颤动了。我继续向上爬,我想看看远处的泥土,是不是又被挖土机翻出一层新绿。我的心里是灰色的,但我的心里缺一辆挖土机。

然后我一直往上爬,一直爬到顶端,风从头顶上吹过,像那天桥面上的风,肆意地剐着我。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再叹一口,然后我的耳边就回荡着这个轻轻的声音,像一个人,在我旁边,我转过脸,眼睛有点湿润,抿了下嘴,喊,陆非。没有人应答,我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黑暗像流水一样晃动了起来,我说,陆非,我真的没病。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坐在操纵室的地板上,把双腿挂在外面,风从我的裤管里涌上来,麻酥酥的。我晃动着脚,然后黑暗就在脚下像河水一样被搅和了。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很长时间了,我想起了很多人,想起了我的任课老师,想起了姐姐,想起了灵灵,还想起了华姨,华姨说,秀就是好,秀是我的干女儿。我还听见宏叔在嗯嗯啊啊地回应。

我把头俯下去,塔吊那么高,黑暗那么深,好苍凉。我深深呼一口气,把脸埋在两腿之间。

风一阵阵地刮过来,把我的头发吹乱了,我突然怀恋陆非的一头卷发,像方便面一样,有一次,我开玩笑问他,是真的吗?陆非挠了一下头说,假的,正宗的人造毛。那个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里面陆非变成了直发,醒来后,我就嘤嘤地哭,陆非问怎么了,我把手伸过去抚摩他的头发,说,做了个梦,你头发变直了。我揪着他的头发问,这是真的吗?陆非点头,然后说,那是我的防伪标志,不会错的。

远处的霓虹灯亮了很多,红的,绿的,蓝的,隐隐约约。我把身子倚在钢骨架上,呆呆地看着前面,黑暗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像一床棉被一样紧紧地裹着我。风还在刮,我像一片叶子一样挂在树枝上。

后来,我听到下面有人的声音,几个黑影在攒动,手机的屏幕像萤火虫一样在飞舞,然后,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从工地的大门涌来,黑黝黝的一片,像蚂蚁一样,一群一群的,慢慢地移动,像小时候树根下的蚂蚁队,慢慢移,慢慢移。再后来,我听到陆非的声音,陆非在喊我,说,小秀,小秀,不要动。我想告诉他我没有动,也没有病,可话在喉咙的地方就哽住了。几个黑影在迅速地往上爬,塔吊在轻轻地晃动,我也在轻轻地晃,就像那年夏天,宏叔突然跑回来的时候,我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宏叔把口红摸满了嘴唇,他在我面前嗯嗯啊啊,把头仰着,像橄榄一样的喉结颤动着。我说,宏叔,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宏叔没有理我,咬着嘴唇在呵呵地笑,他望着我,眼睛空得像一个没有底的洞。然后他打开一个个抽屉,再关上,用一个指头关上,再打开,再关上,他动作夸张却很轻,每关上一个抽屉就对着我笑,他说,王大华走了。我说,华姨没走。然后宏叔就转过身冲着我喊,王大华走了。说完就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他的脚不离开地面,在地板上滑动,我专注地看着他,他比以前还瘦,肩膀像竹竿一样耸了起来,红色的嘴唇恐怖得让我惊悚,他每经过我旁边,我的心跳都会突停一下。忽然他冲进卧室,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照片,使劲地抽打起来。我感到心脏越来越难受,重重地压满了东西,每“啪”地一声过去,我的心就像裂开了口子,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可我喘不上气,呼吸似乎立马就要掉下去。

宏叔对着照片喊,抽死你,抽死你。我呆站在他身后,然后用最后一丝力尖叫一声夺门而逃。

那是我第几次逃出华姨家了,我真的记不清了,我在路上飞快地奔着,胳膊被甩得很疼,我喊姐姐,姐姐,你等等我。没人理睬,只有路人投来怪异的目光。夜晚的飞虫像雨点一样砸在我身上,身后仿佛有人在追,我飞快地跑,脚底下好像空了,姐姐好像就在前面,我喊,姐姐,你等等我。

塔吊还在晃动,越来越厉害,有好多人慢慢向我涌来,我喊起来,不要追我,不要追我。我站起身往吊臂上爬去。

我飞快地跑,双腿已机械,后面的黑色也越来越快,我喊姐姐,你别走啊,你等等我。宏叔他疯啦。

塔吊的臂又开始晃动起来,钢铁割着我的皮肤,后面的黑影在挪动,陆非在喊我。

我继续往前飞奔,我感到宏叔正在追我,我哇地哭了起来,姐姐还在我前面,她说,秀,你别嚼拼话,你学习学呆得了?我说,我没有,你等等我啊,我快疯了。

塔吊还在晃,像一颗参天的大树,我趴在吊臂上,我就是树上的一颗果子。树干上有黑影在动,像一条条蠕动的树虫。

我向前跑着,前面就是七桥,风呼呼地从耳边过去,像吹响的哨子,我看见姐姐就在前面,真的,我揉揉眼睛,我说,姐姐,你真的在等我啊?然后姐姐也向我飞快地奔来,她好像提着明亮的灯,直刺着我的眼睛。我喊,姐姐,我和你回家吧。

吊臂上很冰凉,我觉得我累了,我想睡觉。就像那天我端坐在七桥上一样,我傻傻地歪着头,泪水就像根小链子似的挂在脸上。我说,不要追我,不要追我。我跑不动了。

七桥上的风很大,把我的衣服都吹开了,姐姐飞快地向我奔来,像一辆疾驰的汽车,她手上的灯也越来越亮,不断地眨着,我说,姐姐,等我。

有人从后面抓我,是陆非的声音,他说,秀,别动,别动。我甩开他的手,说,不要抓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使劲地向前冲着,姐姐也使劲向我冲来,她的灯好亮好亮,我睁不开眼,一大片强光淹没了我。然后我听到很刺耳的声音,汽车刹车的“吱——吱——”。

我好像撞在姐姐身上了,很硬,很结实,重重地把我撞了出去。我想抓住姐姐,可抓空了,我飞了起来,像一颗气球一样。

我说,我要回家,我不想住华姨家。然后就嘤嘤地哭起来。有人从后面死死地抱紧我,抱得我有点疼,嘴里的热气呵得我的脖子有点痒。塔吊还在晃,像一个钟摆,晃着,晃着,我好像躺在妈妈的怀里,还在晃……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