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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二十章

(20)

我想那年我怎么就和陆非结婚了呢?究竟是我怪怪的抑郁蛊惑了他,还是他的甜言蜜语像高份礼金似的让我乐滋滋地嫁了过去?其实,很多事情不能多想,你认为它是简单的就是简单的,认为它是复杂的就是复杂的,似乎与事情的本身没有多大关系。婚姻就像玩蹦极,只有在毫不思索的时候一头栽下去才行,你越是犹豫不决,太当回事,越没有勇气走进去。我和陆非就是在那种不经考虑的状态下跃进婚姻的蹦极游戏的。

突然,陆非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问,说什么呢?

这就是婚姻,它可以将曾经滔滔不绝的两个人变得无话可说。

陆非轻咳一声,对我说,秀,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你好好的,去医院看看吧。

我说,我就是好好的。说完,特别后悔,觉得自己他妈的说了句废话。我从不愿和别人争论,或者试图通过语言来改变别人的行为,因为,我觉得这种做法很可笑,完全是徒劳,当对方已有某种意念的时候,休想你能改变他。所以说,意念很可怕。

车在五台山大门前稍稍停了下,我想,陆非和我一样都被牌子上的“精神病”三个字吓住了。我压着嗓门说,陆非你要是进去,我们就离婚。

陆非也压着嗓门说,我们不谈离婚,先治病。然后他燃起一支烟,就把车缓缓驶进五台山医院。

挂了号陆非就夹着包往门诊室跑去,我没有挪动双腿,仿佛是这出可笑的话剧里极不配合的演员。陆非回过头喊我,说,有话看完病再说。

我望着陆非的背影,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从心头升起。

陆非探着身子坐在医生对面,我听见他小声的问,抑郁病怎么治?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指着我问,哪个是病人?我觉得医生的问题或者动作有点多余。陆非又探了身子,指着我说,她是我妻子,可能太压抑,所以……。没等陆非说完,医生就指着我叫我坐过来,说,坐这么远,究竟哪个看病啊?我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反映,恍若我脸上已写了“我有病”仨字。

我坐过来后医生并没有看我,倒是对着陆非说,患者是不是在感觉记忆思维感情行为等方面表现异常

陆非点头,很显然,我已成了他们眼中的患者了。陆非说,以前还好,就是在高考的那年开始的,压抑得厉害,一直到现在,像后遗症似的。医生点了下头,朝陆非摆摆手,说,你形容得很对,精神病的症状就是某个时期由于受到严重的心理障碍而导致学习、工作、生活不同于正常人,显得古怪、与众不同,也可以说是精神后遗症。医生又问,高考时么?

陆非点头,说,但她认为自己没病。医生又接过话茬,说这种病是由于丘脑大脑功能紊乱及病变而发生的。然后他看着我继续说,患者往往对自己的精神症状丧失判断力,认为自己的心理与行为是正常的,拒绝治疗。

于是陆非转过脸看着我,用不容置否的眼神传递我一个信息:你有病。

陆非和医生继续对话。我没注意听,只听到医生对陆非说什么早发现治疗,又说了一些药名奋乃静舒必利什么的,医生问陆非是在院观察还是回家保守治疗?然后就看到陆非又把头往前伸了伸。

我感到无奈,站起身离开座位,觉得这个地方已不需要我的存在。走出门诊楼我就往汽车的方向走去。在路上碰到迎面走来的一个护士,手牵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低着头,乌黑的头发泻在耳边,她的脸很清秀很干净,我正疑惑的时候,那个女人向我吐起了吐沫。她吐得很准,吐沫隔着四五米都能准确无误的落在我的身上。无疑,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我站在那里,掏出手机来看自己的脸,这张脸也很干净也很清秀,我抿了抿嘴,然后又吐了口气。我还记得昨天问陆非我像有精神病么?有长得这么清秀的么?陆非没有理我,回应我说,你精神太压抑。

护士把那个女孩带到后面的大楼里,然后我也调转方向跟在她们的后头。五层的大楼,所有的窗户都被防盗网蒙得严实,大门在后面,用方管焊成,有一个两巴掌大的小洞,可以看见里面,女孩进去了,铁质的大门“锵”地一声关上了。我吓了一跳,往后稍退了点。这时一个穿白褂的医生跑出来,歪着头问我,干嘛的?探病人时间还没到呢,到外面等。然后他就转身回去了,一边还继续歪着头把目光向我射来。

我走出来,围着这座楼走了几圈,后来,东边的角上有音乐的声音,有一群人在唱歌,我踮着脚向里看。那是一间活动室,好多人坐在里面唱歌,他们穿一样的军绿色衣服,有老师模样的人在领唱,站在前台上喊,预备起,唱。然后整座楼里就充斥着参差不齐的歌声。

歌声像流水一样,肆意地穿过花圃,穿过树木,一直流到我的身边,我把脚踩在路牙上看着里面,黑乎乎的,很多人,我看着他们,这一群在精神上有疾病的人。后来,歌声停了,七八个人扒着铁栏杆朝我看,他们吹着口哨,有的向我挤眉弄眼,我站起来,几欲离开。

我想我怎么就和陆非到了五台山了呢?我真的没有病,夏天过去我就会好的,我想告诉陆非,我心闷得厉害,我害怕一个人,我害怕夏天。

突然左边的底下有人喊,嗨,嗨。我转过脸望过去,原来又是一个病区,因为维护监严,所以整个病区就在地下,我好像站在他们的头顶上似的。这里面病人的年龄稍稍大些,四五十岁的样子,那个朝我喊的男子抬着头看我,看到我也望着他,就嘿嘿地笑。有几个人排着队在走路,走得很缓慢,后来最后那个人突然停下来,猫着腰在一张长椅下找东西,摸了很久,然后直起身子,把从地上捡起的烟蒂叼在嘴里。他狠吸一口,就把脸抬起来,对着天空长长吐一口气。我猛地一惊,这张脸,还有抽烟的模样。

他也仿佛注意到了我,认真地看过来,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空洞,脸很瘦,颧骨凸了出来。我说,宏叔?是你吗?

他没有理我,嗯嗯啊啊地清着嗓子。我感到后背很凉,像一股寒风灌进了我的衣服,我说,宏叔,你真的病了?然而我的心口却感到十分地重,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吐气,双腿没有力气,慢慢蹲了下来。宏叔依旧看着我,他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吃了,他说,王大华走了。然后就仰着脖子唱歌,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我跪在地上,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我想我这回真的要死了,呼吸像被拽住了。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陆非的,陆非问,秀,你跑哪儿去了?

我说,陆非,陆非,别挂电话,别挂电话,救我。

陆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地上,脸上挂满泪水,陆非问怎么了?我说,我刚刚差点死了。

陆非扶我起来,向汽车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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