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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二.

二叔去找了铁坨周,但事情却比他想象的还不顺利。铁坨周说:“老弟,我实话告诉你,这事没有一百万,你摆不平。”

“一百万?”二叔倒吸一口冷气。

“这还是往少了说的。你也不想想,马腾犯的是什么案子?市局直接给定的性,特大恶性报复杀人案件!死了7个啊!都说杀人偿命,这回都够枪毙他7次的了。这事影响有多大你知道不?那边死者的家属都闹翻天了,天天领着人往市局跑。乡委书记死了,乡长重伤,到现在都起不来床,全是领导干部,你说这事情有多恶劣!你要打点马腾这案子,市公安局的,检察院的,法院的,还有那一帮子家属,一个都不能少,这一百万恐怕还不够呢。”

二叔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能给张书记带个话不?”

“张书记,这事张书记他也帮不上忙啊,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你说吧,带什么话。”

二叔说:“你就给张书记说,马腾的这案子只要能判成死缓,我就把密传佛汉传出来。”

“嗨!老弟啊,你咋就认不清形势呢!”铁坨周一拍大腿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管你密传不密传的。放前两年,大家都稀罕这个东西,可现在是什么社会形势,要的是这个——钱啊!有钱才是大爷,有钱才能办事!老弟,我给你说,现在就你这拳,就算你愿意教,都没人愿意学!”

二叔从铁坨周家回来之后,颓废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抬不起来身子了。他对我和晏五说:“区明,五子,等终审的时候去见你们师兄最后一面吧。”

没多长时间,马腾案子的二审就开始了,这次审理也就是终审,将决定马腾命运的走向。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命运的走向已经决定。

我们坐车去了市里,去见马腾的最后一面。我对那天的记忆很清楚,太阳挂在头顶上,惨白惨白的照着,并不热,像一个大号的白炽灯泡。十一月份的天气已经让人感觉到寒冷,我抬头,看着“人民法院”四个镏金的大字,心里一阵哆嗦。

开庭在即,里面一片窃窃私语的嘈杂声。二叔坐在那里,眼神直直的望着台上,背部有些佝偻,看得我一阵心酸。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道:“出来了,出来了。”顿时一群穿黑色衣服的人涌到了前面,大声喊着“杀人犯,你不得好死!”之类的口号,看样子恨不得把人给吃了。我估计那都是死者的家属,一个个肥头大耳,义愤填膺。

二叔也站了起来,向前望去,尽量的踮起脚尖。几个法警先走了出来,驱赶开聚在一起的人群,大声的喝令他们保持庭内秩序。然后我就看到穿着灰蓝色囚服的马腾被押着走了出来。他戴着手铐,头发被理成了个麻蛋,脸上的那块青色胎记更加扎眼,低垂的眼睛里面依然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芒。

庭内又猛的嘈杂起来。

“师兄!师兄!”晏五大声的喊叫起来。马腾猛的抬起头,然后愣了一下。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唇动了动。

二叔对着他点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砰! ”审判长拿起法槌在桌上重击了一下,大声喊道:“肃静!”

庭审开始。马腾站在被告席位,旁边还有两名法警看守。首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一个戴着眼睛的女人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念道:“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马腾,于某月日在本市大黄乡由于修建工厂问题与乡政府主要领导发生冲突,心怀怨恨,公然冲击国家机关,对于政府工作人员给予野蛮的暴力伤害,造成16人重伤,7人死亡的特大严重后果。经公安部门调查,其罪行确凿,证据充分,被告人对其罪行亦供认不讳。”

庭内继续嘈杂,死伤者家属大声喊道:“杀人犯,不得好死!”“拉出去直接毙了,还审什么!”

“肃静肃静!!”审判长拿起法槌狠命的敲击桌面。

“被告人,对于公诉人所宣读的材料,你有无异议?”审判长接着说道。

“有异议。”马腾说。

“有何异议?”

“我不是杀人犯。我杀的不是人,都是畜牲。”

马腾的一番话又引起了庭内的轩然大波,观众席上一片咋舌,那些家属开始变本加厉的辱骂起来。急得审判长掂着小锤一顿狂敲:“肃静!肃静!肃静!!!”

接下来是被害人的诉讼代理人发言,大意就是说马腾多么的凶残,被害人多么的无辜,被害人的家属多么的痛苦之类。诉讼代理人的发言完毕,除了那些家属叫好,其他人则发出了一阵嘘声。

审判长又是敲响法槌,直敲的桌上木屑飞溅。镇不住场子的审判长脸色很难看,接着按程序让被告的辩护人进行辩护。

马腾的辩护人是二叔托关系给找的一个律师。虽然在之前,这个律师已经表明了这件案子基本上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但出于职业素养,他还是愿意搏上一搏。这个辩护律师跟其他人不同,他没有照着稿子念,而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我对于被告人一案的基本犯罪事实没有异议,但是,对于被告人的定罪问题我有以下意见,供法庭定案的时候考虑。”

“我认为对于被告人的故意杀人的定罪不妥。公安部门在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况时,是确定只有被告人一人动手的。在一个人面对二十三个成年男子的时候,承受的压力有多大我想各位可以想象。所以,当时的情况肯定是被告人被一群人围殴。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告人出于自卫的目的,肯定要下狠手来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在面对侵犯到自身的严重暴力伤害时,正当防卫是没有上限的。所以,练过拳术的被告人出手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致使其他人受伤或死亡,但这一切都是在正当防卫的前提下发生的,被告出于自卫的目的,所以故意杀人的罪名并不成立,被告可以说是激情杀人。”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未经审判长的允许,对方的诉讼代理人直接说道:“被告人犯罪事实清楚无误,证据确凿,并且其冲击国家机关已经是有预谋的行为,定罪为故意杀人并无不妥。”

马腾的辩护律师说:“被告人的杀人是出于自卫的目的,属于典型的正当防卫下的激情杀人行为。并且致使被害人死亡也并非被告人的主观故意,而是由于他长期练习一种叫做密传佛汉的拳术,在与人打斗之时可以瞬间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甚至死亡。所以被告人在自卫的时候由于激动而无法控制力度,才导致了致人死亡和重伤的后果。”

“笑话,简直是无稽之谈!”那边的诉讼代理人直接笑了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拳法?这简直是对庭审的一种污蔑!对方辩护人,请你用事实和证据说话,不要胡搅蛮缠好吗?”

“被告人马腾,关于你所练拳法杀伤力巨大的事情,是否属实?能否有证据表明?”审判长问道。

马腾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举起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一掌砸向面前的被告席台! “咔嚓”一声脆响,厚度将近四十公分的实木台面被一下生生砸断,靠着两边的铁拐角支撑着,行将坠落。

马腾咧开嘴笑了,模样就像一只野兽,“嘿嘿,我还没有运气呢。”

庭上猛的嘈杂起来,喧哗声一片,审判长急了,猛敲法槌,都快把桌面给敲破了,但始终也压制不住这一阵子突如其来的嘈杂声。

庭审很快结束,审判长站在庄严的国徽之下宣布终审的判决结果:“被告人马腾,产生犯罪的根本原因是对于国家工作人员的心怀怨恨。而所谓的正当防卫和激情杀人不符合案发情况时的条件,亦不属于对其从轻处罚的情节,故不予采纳。其犯罪动机十分明显,主观恶性极深,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影响十分恶劣,罪行极其严重,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依法裁定驳回马腾一案的上诉,维持一审原判,判决被告人马腾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的血液从头到脚,冰凉冰凉的,流淌的没有一丝温度。

几个法警押解着马腾走出法庭,旁边的人开始簇拥起来,不断的被赶来的法警和武警呵斥开去。刚走出法庭门口,就有一群人聚在那里,两百多号人,全是从大黄乡赶来的,早早的就打开了两条横幅,一条上写着“除暴安良”,另一条上写着“铁骨铮铮”。还有人大声叫道:“马腾,好样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几个法警冲上去,立刻把那两条横幅给收缴了。

我和晏五拉着二叔,跟着人流死命的往前挤,要跟马腾说上最后一句话。可是被工作人员层层阻拦,根本到不了马腾的身边。要上车的时候,马腾忽然回过头来,脖子上青筋暴跳,嘶哑着嗓子疯狂喊道:“师父,师弟!痛快啊!我痛快!”

三.

马腾就这么走了,最后留下了一句“我痛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跪在地下挨的枪子,我没有勇气跟着那些人去兴致勃勃的看处决犯人的场景。当枪声响起,在枪口前面的人脑浆迸裂,对于看客们无疑是一次兴高采烈的刺激。就像古代的菜市口,每逢处决犯人,不需要挨家挨户的通知就已经人满为患。人类这种动物,对于摧毁自己同类的生命总是怀有高度发达的好奇和热情。但我想,马腾倒下去的时候一定是直挺挺的罢,他的膝盖没有弯曲,就像一截被伐倒的木桩一样。

二叔那天晚上喝了许多酒,一个人,自己喝。晏五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如同鬼嗥。

邻居家的黑猫窜上墙头,趴在那里目光沉静的看着晏五。它已经老了,是只老猫,老到足以明白世间的人情世故。

多年以后,有好事者在网上发帖,被我偶然看到。想来那人必是当时刑场旁观者之一。我不识他,他亦不识我。但其寥寥数语,却足以慰藉我一时之憾。其文简短精悍,兹录如下:

“昔曹州有马君者,讳腾,大黄乡人氏。少从拳,性暴烈孤傲,乡人皆呼之为‘健儿’。因征地纷争,乡人不堪恶吏,腾独与之斗,空手相向而一连毙其七人,其余重伤者无算,一时声震无二。马君遂判死,而面不改色,神态桀骜,视携火铳诸吏如同草芥。临刑不跪,强使之,终崛立不从。无奈之下,站立行刑,一枪砰然,声震四野。马君后脑绽开,血浆迸裂,然无首之躯竟屹立不倒,目之者皆肝胆俱裂,刑场鸦雀无声。百余老人沿街焚香求祥,数十日方辍。其冤愤之气,竟能如斯,开日后杨佳、邓玉娇、胡文海诸君之先河。”

马腾的骨灰被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领走了,被大黄乡的村民接了过去,安葬在了乡里风水最好的一块地上。但没多久,这块地就被征用了——新上任的乡领导决定,化工厂还是要建起来,这是发展乡镇经济的最有利条件。于是,在病床上昏迷了半个月又醒过来的化工厂老板重新大摇大摆的走在了大黄乡里,开始筹备规模庞大的化工厂建设。很快,化工厂就建好了,占地辽阔,马腾的骨灰被永远的覆盖在了没日没夜排泄出去的污水之下。

二叔很后悔,后悔他教给了马腾密传佛汉。在二叔看来,如果不教马腾那个拳法,事情会好的多,起码不会死人。普通的拳要打死人并不是很容易的,但密传佛汉不一样,这个拳法能直入人的生死之境,夺人身之奥秘。二叔慨叹着说,密传佛汉是杀人拳法,不光杀别人,还杀自己。祖上传下来的训诫没错,这拳法果然是大凶。

大凶,大凶啊。二叔摇着头慢慢叹息。

马腾走了,二叔最关心的就是晏五。晏五跟马腾一起学的密传佛汉,拳法已经通达于心。二叔又不能废了他的武功——其实也根本没有废人武功那一说,都是武侠小说传出来的概念。二叔惟恐晏五再出什么意外。但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晏五并不似马腾那般鲁莽,个头长起来的晏五沉稳,寡言,是个老实的孩子。

至于我,二叔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学,这让我感觉重担加身。小地方不比大城市,不仅分数线低的可怜,还有各种各样的加分政策。而对于我们这些处于穷乡僻壤的学生来说,考取大学的唯一手段便是学习,狠命的学习,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在通往大学之门的这条冲刺之路上,大城市的学生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而我们只能把自己的双腿锻炼的更加强壮,直到肌腱承受不住,慢慢撕裂。

鲁迅说过,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没了路。

为考大学而把自己学死的例子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在我高三那一年,班里的一个男同学留在教室里读书,直到凌晨一点才回到了宿舍。当早上五点钟大家被哨声惊醒,纷纷起床跑早操的时候,发现那个同学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高中睡的都是大通铺,一屋子能睡三四十个学生。王二胖子手贱,过去就拽了那个同学一把,嘴里还说着“干啥还不起床,孵蛋呢……”话没说完,王二胖子陡然一声鬼叫,往上跳的足有半米多高。

他这一声咋呼把所有人都给吓着了。我趴过去看那个同学,抿着嘴唇在床上躺着,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苍白一片。他衣服都没有脱,枕头旁边还放着一本英语书和手电筒,想来是昨天晚上回到宿舍还偷偷的挑灯夜读了一会儿。我壮起胆子摸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知道死了多长时候了。

这件事情在校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一时间全校师生尽人皆知。当天早上校长就给我们开了会,大意就是所有人一定要严守秘密,谁要把这个事情说出去,立刻勒令退学。校长和老师们都面色严峻,如临大敌,启动了红色警戒。

当天下午,我看到那个同学的父亲过来领他儿子的尸体了。一个人来的,开着农用机动三轮车,车上和他的身上全是泥水点子。他把儿子的尸体放在三轮车上,又找了一块布盖了,裹起来。接着一句话都没说,开着三轮车就离开了学校。整个过程中,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有任何喜怒的表情,只是在给他儿子裹上布的时候,他浑浊的双眼轻轻的颤动了一下。

我跟王二胖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那辆时风农用三轮车“突突突”的开走了,留下了一道浓浓的尾烟。王二胖子说:“这人说死就死了,前天他还在在宿舍听我讲段子呢……我真不敢想。”

我说:“听说学校没有给他家赔钱。医院给开了证明,说是猝死,心脏的问题,不关学校的事。”

“肯定不关学校的事,能关学校的事就出奇了。学校的上头是谁啊,教育局,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王二胖子说,“我一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说:“他是想考上学,去城里,不再当农村人了。我听他说过。”

“什么农村城市的,至于吗?这群人都是他妈逼的给学傻了。”王二胖子使劲拍拍栏杆,又问:“对了,他死的那天晚上还在宿舍里看书呢?”

“嗯,看的英语。”

“操,FUCK!”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继续活着的人要继续面对这无穷无尽的制度,在制度的缝隙中苟延残喘,或者左右逢源。来维护自己那将死不死的躯体和灵魂。在高三的最后一年里,我忘了马腾,忘了青梅,忘了应该记住的一切,发了疯一般的画画,学习,看书,把那些繁琐的枯燥无味的甚至是虚假的知识强行印刻在大脑皮层里,以便能在通往大学的独木桥上把别人给挤下万丈深渊。

在黑色七月来临之前,我的专业成绩相继有了消息,共有五个学校相继过关。这五个学校分属在不同的城市里,到底选择哪一个学校报考,成了我最头疼的事情。我本来想看看青梅报在哪一个城市的,我想跟她考在一块儿。可惜的是,她却因为怀孕了,丧失了报考大学的机会。

我如遭雷击,怅然若失。终于,最后我选择了天津的一所大学进行报考。

迫使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那天王二胖子买的一份报纸。这家伙越到学期最后,越是视应试如粪土。他上课最大的乐趣就是买一份报纸铺在桌子上看,看累了就睡,反正也没有人管他。那天我无意中瞥了一眼,报纸上的一条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天津市展开反封建迷信活动,重点查处假冒道士的不法分子”。

我急忙拽过报纸细细浏览,原来那是一条应景的报道。大意是说,为了给祖国献礼,天津市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封建反迷信活动,查处了一大批通过算命等方式行骗的假冒道士的不法分子,很好的维护了社会风气,促进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济宁市不能甘落人后,呼吁政府近日也采取同样的打击封建迷信手段,肃清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余毒。在报道的下面,还附着了几张不是很清楚的黑白照片。一排穿着道士衣服的人低着头,正在排着队登上警车。

我一看,顿时眼前就亮了。原来他们都喜欢往这儿扎堆啊,得,这天津的学校我是考定了。

我要是有机会能够再见着那个老道,我一定要先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这家伙留在我心里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发芽了,即使是枯烂,也很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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