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1554）夏，海瑞抵京城参加第二届阳明心学辩论会。

　　王阳明的学生聂豹此时在大正有德酒楼进行为期旬余的讲座，这一天晚上，海瑞与张居正第一次见面。

　　徐渭拉着海瑞去见他的好友王世贞，之前，海瑞收到过徐渭的一封信，徐渭在信里说明：他的一组画因为王世贞的一篇评价而价格飙升。

　　王世贞果然相貌堂堂，英俊却并不轻薄，精明且为人豁达。他对海瑞不以为意，对徐渭却又拥抱又念叨。自然，他是极其喜欢徐渭的书画的。

　　海瑞跟在两人后面，显得没趣。徐渭不忘时时提及海瑞，说：“刚峰兄是位奇人，他的书法自出格调，仙风处处。”

　　王世贞听徐渭如此恭维海瑞，连忙再次向海瑞作揖，歉意着说：“怠慢，怠慢。”

　　海瑞也谦卑地还礼，示意他们不必在意他，他自会处理自己。

　　海瑞从一个在学子居居住过的进士那里得知，李时珍每年夏秋都在外采集标本，而冬春在京城修订《本草纲目》。未见到李时珍，海瑞有些失落。

　　王用汲也离京出任苏州府吴江县县令。

　　京城的旧友本来就没有几个，却一一不在京城，他只好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观察来聚会的儒生们。

　　有一个蓝冠青衣的青年颇为端庄，也和海瑞一样静坐在一边，直到王世贞拉着徐渭走到他面前，他方起来同王世贞作揖。

　　然后，另有一个年纪稍大且面相愤怒的儒生也来找王世贞，于是，一转眼，徐渭和三个人在一起说笑。

　　海瑞在角落里正在羡慕，徐渭在东张西望中瞅到他，连忙跑过来把他拉过来，说：“各位状元探花，请看我最好的兄弟，同是举子出身的海瑞海刚峰，他也是心学的痴迷者。”

　　海瑞连忙谦虚地作揖作自我介绍说：“在下是广东岛民海瑞，现在福建南平，来京城开阔眼界，望各位贤兄贤弟不吝赐教。”

　　那个端庄的青年人连忙作揖说：“原来是南平教谕海兄刚峰，在下张居正，在翰林院做编修。对于刚峰兄，我有耳闻，在官报里有你的笔架轶事，我看了以后就想，什么时候能一睹此趣人，不料想，这么有缘，有幸有幸。”

　　站在王世贞左手的这位愤怒的儒生有些面生，他也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脸上的杀气全无，进而露出儒雅达礼的温情一面，他向海瑞作揖说：“居正刚才说的那件事，我也有耳闻了，刚峰兄用心可谓苦矣。在下杨继盛，也是刚刚从甘肃狄道被召回京城，而且尴尬的是，提拔我的竟然是到甘肃陇西视察时被我臭骂了的严嵩，真是可悲，我尚不知回来能做什么事情，所以，我今天是来会徐阶徐阁老的，听说他是要来的。”

　　徐阶是张居正的恩师，张居正却并不知道今天晚上徐阶会来，一听此消息，他有些高兴。

　　海瑞也是听说过徐阶的，他只做了一年的礼部尚书便进入内阁，而且徐阶在京城是儒生们的代表，是阳明学派的大成者，所以，海瑞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当朝的次辅。

　　聂豹的讲述从当朝政事开始说起，他说：“现时大明朝的工部，表面上是严家的财政账簿，实际上却替皇上敛财。工部侍郎严世蕃在小处隐瞒，大处一丝不苟。这是事物的内核，任何一种事物，都分为表里，里为隐秘的，但人们往往会忽略表，天天抚摸那些表面的东西却并不知道，那些表面上的东西已经和自己印象中的表不一样了，因为，他们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里上，要追寻着，执著地追寻那里，要打开许多未知的秘密。所以，聪明的人，识大体的人，通常会做到里密而表松。

　　做人到底要做聪明人，还是要做诚直的人呢，这是阳明先生的关注点。聪明的人都只是局限于某一件事物前后，如果过了一件事情，聪明便显得狭小了。

　　所以说，聪明都是狭小的。做人诚直是大聪明，如果能表里如一，则大成矣……”

　　“讲座原来这么有趣？”海瑞对旁边的徐渭说。

　　徐渭说：“讲座没有趣，如果是辩论，则更有趣，你见过街头打架的吗，撕扯着对方的头发，去年的阳明心学辩论会时，出现了这样的场面。”

　　海瑞被徐渭的话逗乐了，会心地笑了。

　　讲座完了以后，是自由辩论。

　　聂豹和徐阶到后仓的休息房谈话。

　　张居正从后台退回来，把王世贞、杨继盛、徐渭和海瑞叫到一边来，说：“我们去新开张的一壶茶楼叙话，等着徐公来和我们说说朝廷大事。”

　　从大正有道出来，走到延庆观，再走过大栅栏的东边，进入一片府宅集中地，在临街的一个开阔地后面有一个简单建筑，门前有宾客出入。

　　一壶茶楼的题字也是严嵩的字迹，刚进入的时候，海瑞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壶字，发现“士”字竟然有些歪斜。

　　在二楼的河南殿包间坐定后，海瑞插话说：“这个茶楼是严嵩的真迹吗？”

　　杨继盛说：“不挂严嵩的笔迹，恐怕什么商店都开不长远呢！”

　　张居正接下海瑞的话，说：“严嵩的字起始柔软，结束柔软，却有一股书生味在里面，字里面看不出此人有多坏，如果多看几眼，还会喜欢呢！”

　　海瑞说：“我看到那壶字的上头，士字已经歪斜，不知是店老板雕刻时故意的，还是严嵩写字时手抖动了。”

　　徐渭说：“结构之斜，结构之斜，我刚才也看到了，觉得整体非常舒适。一字太简单了，壶字又太周整了，一个字歪斜的部首，意味着总局的透气。”

　　徐渭对书法有自己的痴迷，他本人就喜欢改变字的部首之间的结构，从而抒怀。

　　海瑞说：“徐兄误解，我不是说严嵩的字韵味不好，而是说士字写得倾斜，这是不是会对他的仕途有影响呢？”

　　海瑞的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几个人同时把茶杯放下了，看着海瑞，沉默着。

　　这家茶馆的茶水竟然是冰的，喝到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和适意。

　　张居正说：“这家茶楼开张的时候邀请我们翰林院全体都来了，老板这样解释茶楼的名字，一壶茶楼，是取‘一片冰心在玉壶’之头和尾。茶水是冰的，自然是冰心在玉壶了。”

　　张居正解释，众人均端起茶来细品，大声称赞：“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杨继盛有满怀的心事，总是低头沉默着。

　　张居正又说起徐阶和严嵩第一个回合的交手，他很激动，说：“徐公胜矣。”

　　徐阶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是个名扬当地的奇才。他的佳句妙辞曾经感动过严嵩，严嵩在嘉靖帝面前赞美过徐阶不止一次。在当时，除夏言外，严嵩从不以文采赞美过别人。所以，徐阶对严嵩还是报了知遇之恩的。

　　徐阶痴于心学，性格委婉却为人正直，所以，经聂豹引荐，而拜师王阳明，他是王阳明生前最后一名弟子，尚未举行入室仪式，王阳明便病殁。

　　徐阶也厌倦八股文字的僵硬和其对个人内心的捆绑，所以，他喜欢王阳明关于内心的释放，他在参悟“诚意正心、知行合一”的路途中发现很多乐趣，那时他正好在基层做官，他把自己的所悟用于治理百姓，广收民心，直至做到礼部尚书。

　　张居正把茶杯喝空了，招呼有德小二一声，便又满了一杯。

　　他继续说：“你们都知道那个用金钱买通俺答的仇鸾吗？正是他导致了徐公和严嵩的第一次正式对决。徐公去年才以东阁大学士的身份进入内阁理事辅助严嵩，但是，徐公之前曾和仇鸾有染，这个仇鸾不知是如何拉拢了徐公的儿子尚宝丞徐璠，手段卑劣，捉了刀柄，要徐公附和他开设马市，以免他和蒙古兵战争的尴尬。徐公看当时蒙古大军兵临城下，只好向皇上献计，同意开设马市。想不到，那仇鸾因为连连升职却得罪了严嵩。再加上马市开设之后，边境居民的生活被打乱，匪盗猖獗，民不聊生。皇上虽然罢了杨兄继盛的职位，却突然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派出自幼一起长大的西厂锦衣卫总管陆炳去查探实情，结果大明。徐公看到马市的奏报之后，立即向皇上举报了仇鸾的欺蛮事实，并倚仗有朝中大员的庇护放肆不羁。等到皇上让司礼监拟旨意查办的仇鸾的时候，严嵩的奏折才上来。他竟然在折子中说严嵩有意庇护仇鸾，皇上一怒之下把徐公的奏章扔到了地上。严嵩久久不说话，捡起自己的奏章回家去了。”

　　杨继盛说：“严嵩年轻时盛有文名，在江西当地颇为仗义，不料想入阁拜相，却惹得众人攻讦，皆因为欲望太多，可悲可怜啊！”

　　杨继盛也是阳明心学的拥泵者之一，他的感慨颇为语重，让大家齐齐地哀叹一声。

　　然后，王世贞岔开大家的情绪，说：“既然徐公有第一次碰撞的胜利，就会有第二次的胜利，等待时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