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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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依旧伟岸雄奇，昂扬俊秀。顺台而上，梯宽阶平。
楼有八层，层层都有人在做生意，每层买卖均不相同。登临者即使不在楼中购物，掏二枚铜板也可登高观江。
钟子期上楼走走停停，三楼里尽是卖字画的。瞧那满目丹青，心中暗想：
“这唐朝人可真有本事，能在这薄薄的绢上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山水、花鸟和人物来。噫？那幅画的上面不是吕洞宾、何仙姑、张果老他们吗？原来店小二说的那个老丈真的来点化吕公子了，不过却等到了唐朝！怪不得那老丈让店小二转话说过十天半月他还会再来，神仙的一天就是人间的百年呀。嗯，看那绢画上几位还真的像是八仙，乘风破浪的！莫非吕公子他们出入黄金洞时只是比我早来唐朝一会儿而已？可惜可惜呀，失之交臂也。”
钟子期恹恹地拾级而上，到了最高顶，站在楼阁看台极目向远俯瞰，山城绿如蓝，江水清如许，万千景色尽收眼底。回首再看楼阁，阁前一匾，镌刻着一篇诗文，是唐朝诗人崔颢为黄鹤楼而题。上面写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寻，
烟波江上使人愁。
望着诗文，钟子期百感交集，愁上胸怀，顿然心中泪流。 暗自寻思：难道那崔颢竟也和自己一样的遭遇，千百年前身在楚国，知那昔人老丈乘鹤而去，无意中误入黄金洞，再归来时，看到眼前一切似是而非，独立此间不胜感慨白云千载空悠悠？他难道和我一样因为找不到了家，在此留恋徘徊，哀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哎！我若是遇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崔颢该有多好。两人分享孤独，共担寂寞，岂非一人凄凄惨惨戚戚要好了许多？
正愁絮万千间，听楼阁门口处有人在喊：“客官，客官，各位大人小姐，请到里面，我店每日午时以诗会客，备出一席四人免费用膳的酒桌，凡对小店所示四首诗解析独到的贵人，一律不收餐费。”
呃，是楼上酒家招揽生意的主人。那人长得让钟子期总觉得有点面熟。
此人笑容满面：“请 请，各位先生大人里面请啊。”边说边鞠躬迎宾入内，把楼外客人一一让进楼中。
这家酒店主人见客人已满，乐道：“欢迎各位大人捧场。小店虽整日忙碌为四海佳宾接风洗尘，亦想多学些知识。为不耽误大人正事，闲话省了。今日送燕鲍翅等极品上席一桌，给出我唐名人诗句，邀才子佳人阐诗析义，解析独到或另有高见者，即请上座。这不但是为黄鹤楼生光添雅，亦是让小人增识长干之时。请看这首当代伟大的诗人杜甫的名句。”
店主招手，堂中走出二位窈窕女子，打开一幅卷轴字画，上面写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某桌一公子手摇美人扇朗朗道：“杜工部诗文遐天下，堪当世之诗圣也。此诗句也是经典之作。时下人们多为‘酒肉臭’争执不下。试想，朱门之家怎会吃那臭肉不成？况酒是陈酿香，哪里来臭气？关键是一臭字该做何解也。易经曰：‘其臭如兰’。臭读‘秀’也！乃说闻起来味如兰馨，臭当香解矣。另有字经解说：‘气通于鼻皆曰臭，无香秽之别’。当嗅或闻讲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指的是朱门侯府中飘出阵阵酒肉香气，门外路途上却是饿死在地的穷人尸骨。可谓对比鲜明，鞭辟入里矣。”
众人皆随声附和：“是也是也，是此理也。”
店主道：“有无异议者？若无，这位大爷便将入座免费席了。”
另席站起一位中年人，似笑非笑道：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咬文嚼字，不切实际，当真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也。单臭字本身， 有臭‘臭’之别。何以为臭，何以为‘臭’，要看用在何处。臭乃形容词，意为不好闻、令人生厌，失去了本质。‘臭’乃名词和动词，指气味和用鼻子去辩识气味的感受。‘朱门酒肉臭’是形容句，说侯门中的权贵们花天酒地肉池酒林，醉生梦死奢侈糜烂，并非单指气味和所闻到的酒肉飘香也。他们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却视而不见路上穷苦百姓饿倒街头化作腐烂尸骨。稍有良知的人们还会以为那候门中酒肉是香的吗？本公子认为以臭为‘臭’注脚，于文于理皆不通也。这是其一。
其二，说那候府酒臭肉臭，并不为过。酒囊饭袋们饕餮一般吃得香肉美酒，进了肚里，还再下灌，一个个酩酊大醉、喷饭吐酒，杂物秽气满地漫空，吃不完的肉菜堆作泔水也不舍的分给行乞的穷人一点，散发出股股酸恶臭气，这不是臭难道是香吗？想尔等文人没有亲身体验贫富之悬殊，望文生义，把形容词当名动词来解，以致香臭不分，这是其二也。
其三，杜老先生忧民忱国，堪比屈原，其诗字字句句首首乃醒世名言。朱门里满桌酒肉对路面外一地白骨，鞭笞了毫无人性、残忍自私的达官贵人，亦非狭指酒肉香臭与否。若论起香臭，从诗面的对仗和意义上来讲，两句最后‘臭’和‘骨’字对比联想起来看又怎能理解为香骨呢？”
“甚是甚是。杜诗圣不仅做诗严谨，语不惊人死不休，更亲察百姓贫苦辛酸，针砭时弊，毫无晦涩之言，看来那朱门酒肉当真是臭不可闻了。”
众人感慨纷纷中，有桌食客在窃窃私语：“此人分析的精透深刻，入木三分，实在让人有些愧坐此处也。”
“吓，诸位可看他似何人？他像是目前诗坛上如日初升的白居易学士呀！就不知是否确为其人乎。”
大家喝彩声中，没人去瞧摇扇公子是否脸红耳热。
店主问道：“各位大人推举那位公子入座？”随后把人们认可的公子请到了贵宾免费席位。又道：“下面是诗仙李白的一首长吟。恭请哪位大人或才子能够简述要义，阐释一二，以给在下拨冗？”
言毕，两女子再开一轴长卷，上面题头《梦游天姥吟留别》，下面写的是：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困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绿水荡漾清猿啼。
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兮纷纷而下来。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矣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向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位胡服长髯者摇头晃脑道：“我本不才，试说之。余以为那是诗仙李白梦游天姥山，悟出人生道理的诗文。全诗以写实的‘寻仙’开始到描绘仙境的‘佳胜’，最后落笔在‘悟道’的感慨。此诗写的是李太白听一位来看望他的朋友说起非常神奇迷人的瀛洲仙岛缥缈难寻。有经常越洋出海的人谈到云霞变幻中的天姥山横贯五岳，雄伟压群，势不可挡。人要是去了那里将如何如何，这位朋友也想去寻找到那个仙山。
史记秦始皇本记中记载：齐人徐市具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李白则回答那个朋友说：我也因此而梦游去过，从镜湖至剡溪，来到魏晋时期谢灵运的故居，那里绿水青山猿在叫，我穿上谢公的鞋，蹬上天梯直入云端。看见桃都山海边日头映红了半拉山，卧在扶桑上的天鸡对空打鸣，山路崎岖岩壑重重，泉响如熊咆龙吟，密林层层叠叠风动山巅。那青云青的像要下雨，水晃晃的宛如烟波。忽然闪电霹雳，山丘炸崩，别有洞天的石门当场打开，里面虚幻无边看不到头。满座金山银台若被日月照亮，彩虹仿佛化作霓裳、大风犹如奔腾骏马，簇云幻成大批仙人伴着天帝呼拥而来。乐鼓响啊好比虎队共奏瑟、震得那驾车鸾凤几回头。神兵天将排排阵阵多的数都数不过来！猛然间，感到身子一颤，我被惊醒了，不由长叹呀！刚才梦中的一切，化作一片烟雾云霞消逝的无影无踪！世上寻欢作乐的事儿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从古到今就像那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次一别之后朋友你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呢？我有几只白色仙鹿暂且寄养在青崖山涧，你要是走的话就骑上它去寻访著名的仙山吧。我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攀附权贵让自己心里不高兴不痛快的！”
“然也然也！此公子阐述生动形象，让人大有随太白诗仙同游梦幻美景之感。”
“是矣是矣!历历在目,我等亦如同身受也。”
众人连连捧场夸赞声不断。
“好,这位公子请坐上席……”见别人几乎众口一词，店主便邀胡服之人站起前往免费桌。
忽听有人讲：“此诗写的怪诞，恐怕另有含义。”
大家听之，目光望着说话者，是一位胡髭满面的青衫布衣。此人正是钟子期。
那位胡服之人急忙谦声道：“兄台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大家听听。”言毕回到自己原来的桌位。店主也笑着说：“壮士请讲。”
钟子期道：“我是妄说而已，请不要见笑。窃以为，作者仅是梦游天姥山，或者说什么寻仙梦到瀛洲仙岛佳胜奇幻，都不足以引发最后那句振聋发聩的感慨。既然是吟留别，也就是说作者借梦游之事，用自己的切身体会来告诫和劝留朋友的。劝他不要过分追求功名利禄，贪图荣华富贵，好男儿有志也要选好目标，不要被虚假的现象迷失了自己。至于那个所谓的仙山瀛洲，不过如此而已！
‘海客谈瀛洲’，即出过海的人谈其瀛洲。瀛洲乃东海之洲矣。‘越人语天姥’，天姥，恐怕借指武则天了。说得是那个经常跨洋出海的人对李白的这位朋友说，他去过瀛洲，遇到了在东瀛的武则天，她把那里治理的怎样怎样。到了那里可以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功成名就还可名列仙册。
当着这位前来请求指点、或是充当说客的朋友的面，李白则说自己曾经‘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已去过那里。面对高官厚禄的诱惑，自己并未心动。这些富贵荣华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即‘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好男儿志在四方，做事情认准方向。
他对眼前这位想去东瀛的朋友说：有人送给我的白鹿我暂且把他放在了野山林里，你想好了以后要是去寻找比瀛洲更好的地方时我就立即把它找回来送给你骑。即‘须行即骑上名山’也！于是才有了他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励志名篇。”
“荒唐，荒唐。武则天去世数十载，人和高宗合葬乾陵，怎会到东瀛的日本呢？况李太白何以会梦到武则天呢？实无道理。”
于是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刚才那位身穿胡服的人被请到了免费席。
店主命店女打开第三幅字，是杜牧的一首诗《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消，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有位白须长者笑吟道：“此乃晋朝诗人杜牧的杰作，人人详熟，老朽则献丑了。说是在我湖北嘉鱼县东北长江滨的赤壁处，吴国督都周瑜大破曹魏水军。诗人在古战场的沉沙中发现了古人兵戟断枝，铁锈尚未蚀掉。磨洗之后认出是前朝兵器。凭吊感叹曰：“周瑜如果不是借东风火烧曹魏军船，恐怕早就被魏所灭之，其孙权和周瑜的夫人大乔小乔也将会被曹魏掳到铜雀台去了。”
但听有人抬杠：“赤壁非壁！乃喻血战一场徒空四壁之姑言也。说是东风并没有带给吴国多大的好处，反而招来魏军报复，致使大乔二乔被当做人质关押在铜雀台。”
白须长者捋胡摇头说：“非也非也！诗中后两句乃是诗人设想结果而已，岂能当真？曹孟德还不至于想霸占人家有夫之妇吧？”
钟子期道：“大乔二乔被关在铜雀台，是魏军想以人质索回被吴国夺去的金银财宝。”
店内众客皆哗，有人窃笑：“看此人一身布衣，就知其学识不多，不懂装懂，无非是想混碗免费餐罢了。”当然，被请到免费席上的是那位长者了。
最后一首诗的卷轴打开，是杜甫的一首五言律诗。
店主朗声道：“杜甫这首《石壕吏》，通俗易懂，字字泣血。今天不用请各位大人释文解义了。小店儿想问的是，在诗中杜甫所遇的那位老翁他是何人？被抓去的老妪擅长什么炊艺？”
满席食客你望我、我望你，互瞪白眼无人答出。
“我也许知道。”回答的人又是钟子期。
众人一阵哂笑：“这位柴夫定是饿昏了头，什么都想充一把。且听他如何编造故事弄笑话。”
店主欣喜地指着裱绢问：“公子可要看好了，这幅字写的是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唯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钟子期回答说：“那老翁，不知是否大老张？如是，则其老伴儿名唤花儿，最拿手的厨艺是包饺子。”
众人大多忍俊不住，暗笑不止。
店主没笑，面色一凛：“尊驾莫非仙人钟子期？”
钟子期一愣：“在下不敢妄称仙人，唯山民而已。”
店主大喜，拱拳向四周客人揖拜道：“各位大人夫人、公子小姐，今日小店见喜，遇到仙人贵宾，仙人所讲究是丝毫不爽。翻墙而逃的老翁正乃大老张，被抓去河阳备炊的老妪最拿手的厨艺就是包饺子。小店今日特备上好水饺，全部免费奉上，各桌有份儿，以感谢各位大驾光临，心意虽小，也恳望各位大人今后多多惠顾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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