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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关于岭南羊汤的一桩记忆
  红狼
  小镇有一间颇受好评的羊汤馆,大约在与棺材街平行的一条街与另一条街交叉的位置,此处三步一间排档五步一间食肆,是小镇居民的食堂。虽说有心人为每条街创造了积极向上的名称,如“解放”、“建设”,然则除了邮递员,寻常乡亲怕是记不住,坚持以“吃饭的街”、“卖酒的街”、“山下的街”叫唤,有时“山下”所指的那座山已经平了,还是忘记改口。我第一次寻着羊汤馆是某天上午九点半,却是人走锅空,徒留一缕肉香荡气回肠,隔壁的米粉铺老板娘说:“太晚了。”第二次通宵不睡赶早,天蒙蒙亮跑到羊汤馆,还未开张,心满意足地候着,心想这回可跑不了。流着口水待到日上三竿,隔壁的米粉铺老板娘说:“今天周日,他家不营业。”事隔数天,择良辰吉日,我复又登门,信心十足,然
  大门依然紧锁,隔壁的米粉铺老板娘说:“去赶集了……哟!你就不能吃一碗我家的米粉呀!”
  后来摸清羊汤店的脾性,一周开张四天,每日早晨六点营业至九点,果若卖得火,羊肉早早分完,时有八点收摊。纵使记在日历上,也难保每回都能赶着。
  山区烹羊汤自然用山羊,岭南山羊以黑山羊为佳,膻味轻,肉质细密,作为牲畜本身吃得少长得快,落叶杂草、稻谷水果、饲料概不挑剔,农户乐意养殖,便宜量足,较之牛肉平易近人。我以为巴马黑山羊肉唯一缺憾是继承了巴马人的风骨:四肢劲健,活蹦乱跳,存不住膘。黑山羊中的极品属山地放养的品种,骨子里渗透原野的清新,格外是运动健将,脂肪不足咬劲十足,白切酱淋或佐几味时蔬小炒分外美好,终可叹鲜嫩肉汁与连皮拆骨红油焖烩厚重脂肪带来的口齿满足感难以兼备。
  有人说这家羊汤店的秘诀在于只选放养的黑山羊,也有人说老板在汤里添加了瑶族人秘制的草药。我没机会请教老板,未知奥秘,但烹制技法倒是敞在眼皮底下供食客窥视,无他,不过是柴火、水煮,一口铁锅列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羊汤店入口处,锅大到一次可以煮一整只拆骨羊,里头也确实有一整副羊骨,骨头已经煮到酥软,一嚼即碎,骨髓混在汤汁里吸入口,什么作料都不用就够鲜掉舌头。羊汤店每天开张必以一头现宰黑山羊入锅,食客虽是早上六点吃到,柴火则在前夜就点燃。肉汤同锅,前半夜煮熟羊肉,拆骨切片另盛,后半夜文火专攻羊骨。到开张时间,拉开卷帘门,揭开锅盖,肉香一下子冲出来,走过路过的生客熟客,像蜜蜂嗅着花香,一窝蜂拥进店,在收银台排成长队,交钱拿碗。
  在羊汤店领一只碗需四块钱,用的是不锈钢圆碗,叫我说以羊汤的色泽,配青釉陶瓷大海碗最应景,但若如此价钱绝对不止四块钱,也罢。客人们分到碗开始挑主食,北方羊汤多配面食,岭南羊汤则选生榨米粉,轻度发酵过的米浆微微带酸,现榨现吃。羊汤店提供宽细两种榨米粉,我以缅怀面食为由,多选宽粉,其实吃起来感觉都一样,仅咀嚼之差。现榨的米粉现煮,半分钟出锅,再撒
  一把白切羊肉,碗里有了粉与肉,便可进入下一排队环节,候着厅堂入口那口大铁锅标配的特大号汤匙轮到自己掌控。等候不至于闲着,在队伍一侧的长桌上排列着碎辣椒、胡椒粉、盐、葱花、香菜末、油豆腐、酸豆角、豆芽、海带丝……各色配菜作料悉听君便。到最后环节,一夜空腹的我在肉香催逼下已饥渴得眼球发绿,但完美羊汤决胜负的关键刚刚开始。单凭捞汤的耗时足可分辨生客熟客,急急忙忙捞一勺就完的定是生客,只得了一碗汤泡米粉;一勺两勺不满足,非要满到溢出来的是自以为小聪明的生客,光顾着喝了;先一勺汤不多不少,然后探勺入锅底深捞羊骨的才是会吃的熟客,此时方可发挥特大号汤勺的功效,若只是盛汤,要那么大那么长干啥呢?捞多少块骨头似乎没有成文规定,有人喜欢早点来拣带着肉末的排骨大嚼,有人偏爱晚到,只求汤锅最底层的大骨,啃骨嗜髓不亦乐乎。技巧好的食客一勺子能托起一根羊小腿骨,据说从前这家店的锅里保留着羊头骨,一者彰显新鲜,再者有人偏爱啃头骨,后来巴马镇开放观光,游客多了,担心吓着外地人才取消。毕竟一位城里显客专心致志盛汤时突然发现一个带角骷髅露出汤面,两个空洞的窟窿瞄着你,怕是要当场落荒而逃。君子远庖厨,吃好肉喝好汤偏生见不得好骨头。
  粉的鲜,肉的嫩,汤的浓,骨的酥,髓的摄人心魄,如此一碗羊汤方可名传九乡百寨。一天一头羊,一天只有一头羊,汤枯了肉没了骨头捡完了就没了,你给多少钱羊汤店也变不出第二碗,非得第二天甚至第二个集市甚至周末以后。若时辰不佳老板收获不到肉质满意的黑山羊,连续几天不营业又何妨。
  这样一碗连汤带肉挟骨只卖四块钱,常令自己觉得占了便宜,一方面口腹使然,于是某次轮到自己,掏出八块钱,说自己要双倍的肉,老板头也不抬地吼了一嗓子“双份肉”,仿佛如此这般多捞几根骨头便心安理得啦。时间久了,只消看到是我,不用开口服务员也晓得要抓双份羊肉。
  有一回朋友来巴马旅游,早晨我向旅馆借了一口小锅,走到羊汤店,对着案板剩下的一丁点白切肉忧心忡忡,信口说我全包了!老板抬起头瞟了我一眼,道不行,“你都吃了,后面排队的人怎么办?”
  我被当众训斥,只买到两份,却无一点怨气,回旅馆开了一瓶酒,与友人分食,吃到汤见底争抢最后一口,恍然回到童年。
  回去路上我想起二十年前小学堂外一位卖豆腐卷的老奶奶,与我自己面色红润每天容光焕发的奶奶相比,卖豆腐卷的老奶奶老得好像漫画里夸张的,形容枯槁,算不上和蔼可亲,但老奶奶做的豆腐卷是整条街最好的。扬州话“卷子”是用薄薄的豆腐皮卷成卷尺状,在虾子酱油里熬煮,冷却后贩卖,佐以辣椒,是我小学最爱的零食。那是1994年,五分钱一块豆腐卷,平日吃两三块也满足了,适逢某位同学过生日,我负责采办豆腐卷,揭开老奶奶的锅盖,说剩下的都卖给我。老奶奶抬头看着说过同样的话:“都卖给你,别的小孩子吃什么?”她跟我说每个小孩都要吃豆腐卷,你不能一下子买完。
  大概到我小学毕业前一年,学校扩建,小摊小贩都被轰跑,再也没见过那位老奶奶,也从此断绝了与豆腐卷的联系。
  许多年后有一天我与当年的朋友讲,现在给五百块五千块,咱们也吃不到1994年的辣椒酱蘸豆腐卷,友人沉默不语。
  话说回来,如此高热量的羊汤早餐,本是为外出做工的人服务,吃一顿挨饥到日落,人家吃了浑身是劲。我却每次吃完四肢乏力,大约全部体力用来消化,吃饱回旅馆补觉,继续睡到中午,真正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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