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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军区副司令员是上午九点到达一团的,一辆日本“奔驰”,两辆日本面包车,加上到一百公里以外迎接的军长的“三菱”和团里的“北京”,飞驰在山路上,威风在威风里,就如射在公路上的几支箭。一团是考核组的最后一个点,将进入营区时,正是太阳娇艳时分。一轮红日从山崖挤出来,把营区照得晶莹透亮。有对士兵,着装严整,个头一米七五以上,持枪如雕塑般站在营门两侧,小车远远来到,戴着薄纱白手套的右手就焊在了标准军礼的位置上,直到车队驶入营区吐出的淡淡青烟在地面消失,手还没有放下来。考核组的“门卫评分员”,正巧看到了这景致。

考核,除了规定项目外,还有其他“项目”,这“其他”由考核组视情而定,这在总分中就是“印象”分。军长说:“哪一点儿都不能给考核组一个坏印象!”

其实,考核是从车队驰入营区就已开始的。

军长坐在副司令员的小车上,将入营区时,一团的“开路车”,在军长的示意下,慢了下来。副司令员的车子到了前边。如此这般安排,使副司令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位正规士兵,“魁伟高大”一下就在他脑里有了位置;接下,大操场上的景象更使他激动不已:队列、战术、射击、投弹、军体、越障碍、班进攻……所有军训内容都展现在操场上。口令声此起彼伏,如洪水漫过上空。这景致映入了副司令的车窗,抢占了他的全部眼眶,几乎胀得他眼疼。他激动了,谢顶的头上闪出一片光泽。摇下车玻璃,盯着大操场,他的眼珠不动了。

军长看一眼副司令员。

“开慢点儿。”

司机减速了。

从口令中爆发出的步伐声、叮当声汇成了一支雄壮的只有军队才有、只有军人才懂的军乐,把副司令员和他的考核组迷醉在了雄性的力量里。远处飘来的射击声,极为清脆响亮,让副司令员感到枪声是冲撞在自己的血管中,太阳下的绿军装,仿佛是跃动在无际草原上的一群鹿,他被一团创造的场面感动了,考核过的几个集团军,他第一眼见到的全部是夹道欢迎,听到的全部是热烈掌声,他是大军区的副司令,一九三二年参军的老革命,欢迎的场面经历多了,麻木了,掌声在他耳朵中留下了一层厚茧。而在一团见到的不是欢迎的欢迎,除了一九六二年的大比武,这是第一次,他不能不感动。

“部队全训?”副司令员没有扭头问。

军长脸上隐藏起心慌,镇静地、平静地答:“全训半年了,从去年底下达这次前线轮战要轮到我们军区的通知后,各师就都转入了全训。”

副司令员没有再问话。

车子慢慢前进着。

面前,路中央,有个十人一行共十行的百人方块队,踢着正步,迎着副司令员的车子开过来。齐整的步伐声如同浪潮一般,拍打在“奔驰”上。副司令员感到了车子在抖,感到了好像有只掌在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前胸后背,感到了心跳在加快。“啪!——啪!——啪!——啪……”这过来的不是一个方块队,而是推来了一堵墙,朝着车队,朝着每个人的胸膛压……比这大十倍,五十倍,一百倍的部队,副司令员不知检阅了多少次,他还没有过墙要压倒他的感受,可今天,他有了,这感受不是因为那步伐的齐整,而是那百名士兵迎着他走来的气势,一支普通的部队,一个普通兵种,一个远离军、师的团队,有这样的气势,使他始料不及,因为始料不及,就使他的印象更为深刻,方块队越走越近,小车越开越慢。明明知道是副司令的车子,却偏要轧着路面把部队开过来,这在其他部队没有过。

刷!——刷!——刷!——刷!——刷!

离车子已经很近,方块队依然不停地向前开。没有慢下步子,没有立正口令。一百支半自动步枪的刺刀,在同一条线上闪着光。一百块猩红的帽徽和二百块新缀的领章,把一种血一样的光泽,映到小车正面玻璃上,司机瞟一眼军长,拿眼神问:怎么这样?不知道是副司令的车?

军长没有理会那目光,他只盯着那个方块队。

司机把喇叭按响了。

方块队依旧迎着车子迈。

副司令员似乎要看个究竟。

“开上去。”

司机略微加大了油门。

突然,方块队的左角炸出了一连长的一个口令:

“敬礼!”

一百只右手,同时抬起落在了帽檐右角,一百只左手握着的“半自动”没有动。

副司令员在车上震了一下,那违背了条令——持长枪不致军礼——的礼节使他一时心潮澎湃,直朝头上涌。他忘记了这礼节的犯规,他忽略了条令的这条规定,他为这独有的为他准备的礼节激动不已。原来微弯的身子突然挺直了,似乎要还礼,猛又想起是坐在车子里,一时就把上身如立正的士兵样笔直在一种尊严和信赖里。

方块队与小车仅剩几步之遥。

司机的脚尖点在了车刹车上。

方块队依然持枪致敬向前推。

要相撞了。

就要相撞了。四步、三步、一步……司机轻轻地把脚尖点下了。就在这一刻,冷丁儿又炸了一道口令。

“向后转——!”

“刷!”方块队突然转过身子,映在副司令和考核组每个人眼里的却是一百个宽大后背上别着的一百张油光发亮、《文摘报》一般大的红纸,一百张红纸上写的是一句话,九十个刊物杂志大的字,十个榴弹大小的感叹号: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小车停了。

司机怔着。

副司令员怔着。

其他考核组的成员,全都怔着,把头探到车窗外。

军长不怔,脸上凝固着平静。

“向左拐就是团招待所。”

这时候,司机发现方块队向后转的地方,是一个三岔路口,他们并没有真正阻拦副司令员的通路。这时候副司令员发现一团的墙壁上、树上没有一张欢迎军区考核组的标语,要说有的话,就是方块队后背上的那一张。

这时候,考查组的人,全部在心里暗暗说,几个集团军,当属这个一团的素质最好……

考核很快结束了。

所有项目的考核,成绩全部是优秀。

考核是按照军长和一团的建议进行的。射击抽考一连,战术抽考二连,队列考三连,军体抽考四连,军事理论抽考五连,政治教育抽考六连……每一个连队都考到了。每一个连队都是一个项目。一个连队一个项目就是一团的全部成绩。

评定综合成绩那天,作训处长从机关连夜给考核组送来一批字画,全是一流的裱家裱好的。考核组的所有成员,每人一幅。作者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一个理事,中州之地第一位有影响的书法家,曾携书法作品到新加坡、日本、香港展出过。据说在国外,他的一幅字画最高的价格卖到一千八百美元。不消说,名气极大,一字值千金。给考核组送的书法作品,全是写的“萄葡美酒夜光杯,古人征战几人回”、“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之类与军人有关的诗句。给副司令员送的是一幅中堂。画是泼墨国画,名为《天鹰》。画面上方,一只苍鹰高飞,下方是浅墨淡山。对联是岳飞《满江红》中的联句“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大家先还不肯收字画,以为是送礼,后一看这内容,就全都欣然收下了。

在考核前,一团把全团编制打乱,临时进行了重新组合。善射击的士兵到一连,善战术的骨干到二连,队列好的到三连,军体优秀的到四连……有的训练骨干是全能,就一、二、三、四、五连到处跑,这边考完,队伍一解散,迅速到另一个连队去。这情况似乎考核组有人看出来,但评定成绩时都宽宏大量了,谁也没有提出来,就和没有注意到一模一样。

考核组离开一团前,我把赶写出来,誊抄好的《关于第×××集团军第一师第一团的战前考核报告》给了军长。《报告》照军长的思路,写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是一团考核的全优成绩;第二层是一团为参战在实战训练中的努力和做法(中间写了其他各师前线模拟训练工作);第三层写了一团求战的决心(也写了其他各师的决心)。军长看完报告,和作训处长带来的《集团军前线防御演练情况报告》一同上呈副司令员。副司令员看后说了四个字:“我看准行。”

临别前副司令员握着军长的手。

“看来给我们军区争光就靠你了。”

军长没说话,只很重地、很久地用双手握着副司令员的一只手。

其时,我们都站在军长身后,我知道副司令员的这句话,军长的这一握手,已经注定开拔的定是我们军。这一刻,我看到了军长的脸上有了异样的红光,发现他的胡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过了,嘴角的细纹坚毅而又兴奋,他那死鱼眼般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和顺了、灵动了,虽然还是充满着冷硬,却一下就能让人感到一种老人的善意。我知道,军长眼角有了善意,就是他的目的达到了。就是我们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及部分专业分队等万余人马要随他开赴云南前线了。在军长的生涯中要有战争发生了。要有人流血牺牲了。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想到了政治部宣传处是必须有人要到前线的,那英雄业绩的材料,报道必须得有宣传处的人写。我想到了即使宣传处去一人也有可能是我。因为,别人以为我什么都能写;还因为,宣传处仅我一人是无依无靠的真正的农家子弟。想到上前线,我就想到了死,想到死,我就想到了父亲十周年。

十年了,父亲死得那样从容,那样温馨,那样叫人留恋……

秋收了。

丰秋盛季,玉蜀黍棒槌一般挂在秆棵上,被压弯的蜀黍秆,弓着脖子,在开心地瞧那裂在包外的红粒儿。太阳烤焦的金缨,被风撕揉在棵间。爆在包外的红粒头儿上,每一粒都涨出一个亮白点,那是淀粉,最养人润心的就是那亮点。

从早上入地,到晚上出垄,还没掰完这块地。掰下的棒子穗,堆在地头,长长的,像是一条堤。

解放几十年,自留地、合作社、人民公社化,每年都有一季秋,却没有过如今责任田的好收成。秋香味浓烈得呛鼻子,鸟雀在蜀黍堆上赶不走,父亲索性抓起一个大穗,剥下籽一把一把撒出去。这一来,鸟雀越发多了,饿了一季的乌鸦,成群地在头上盘旋,快落下时父亲就用玉蜀棒子朝着天上砸。他脸上的纹络被丰收漾浅了,喜悦在脸上藏不住,就从眼里朝外流。瘦脸上,一天间就有了肉,有了光泽。

父亲年轻了。

他把大的籽儿喂着鸟雀,却又把落在脚下的粒儿,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嚼嚼,再嚼嚼。咽了,嘴角留下两团白沫。

天黑下了,鸟走了。太阳把最后的一抹光亮收起来,歇息了。

儿子从地里走出来。

——你回吧爹。

——你回,我看蜀黍。

——你回去好好睡一夜,累了一季。

——累啥!这辈子我就这个秋天活得扎实。你走吧。

——那……

——走吧。送饭时带把锨,防个夜贼啥儿的。

儿子给爹送了饭、锨、铺盖,陪爹坐一会儿,又踩着月光走了,步子很轻碎,就像飘在月光上。

来日,太阳透红,田里一片嫩艳。麻雀早早地飞来围着蜀黍堆,唱得风吹水流,山摇路转。蟋蟀们成群结队在地头的渠边上鸣叫。秋末了,叫几天就该冬眠。从玉蜀黍地跳来的旱蛙,在马路当央,举着脖子鼓噪。

儿子拉着架子车,踩着鸟鸣蛙噪,胸膛里盛满了轻快,背上披着一块暖洋洋的日光,呼吸着秋晨的清气,心想:秋天真好,丰秋的日子真叫人开心!

快到地头时,他看见自家的责任田有大半已经翻过了,蜀黍秆一排儿横在一边,新翻的土地裸在大天下,拍碎了的土块均匀得像沙样摊在田地里,红生生的,清爽得土腥气飘了一世界。

儿子心想:爹可真是,还干!

到地里,他把车子放到一边,从车把上取下汤馒:爹!

爹在蜀黍堆上展出一块平地,被褥铺在上边,蒙住头睡。铁锨放在身边。

爹,我来啦!

没回应,爹累了一夜,睡得太死,儿子想着,爬上蜀黍堆:吃饭啦,爹!

依旧没回应。麻雀在蜀黍堆下啄粒儿。

他放下饭罐,摇摇爹,又摸摸爹放在被外的手:冰凉!心中一惊,忙把爹的被子揭开来……

爹死了。

爹的脸上泛着红光,嘴角挂着笑,眼微微闭着,完全一副睡在梦里的样儿,没有一点儿疲累的样子,浑身反倒显出轻快来。

就这么,爹死了。他想爹是劳作了一季,劳作了一辈子,是累死的。可爹嘴角的笑说:不是。他看见爹死时,双手抓了两只特大的穗棒子,知道爹是死在劳作获得丰收的满足里……

亲历了爹的死,我终于明白:爹死得很轻松,很快乐,很有福分。只有我做儿子的相信,他不是死于邻人和医生说的暴症,而是死于收获带来的兴奋,和军长的父亲死于战争胜利的兴奋一样。我以为,庄稼人真正找到了该是庄稼人的归宿的,只有父亲他一人。

而我呢?

而军长你呢?你达到目的了。你找到了你通往辉煌的大道,开始微笑着驾车前进。你神采奕奕。感到世界满是你阳光碧月,金青交映。这世界是你的世界、日月是你的日月。你终于要拥抱战争,在战争中掀起起你人生的高潮,走向你生命的高峰。战争中,你死而无憾,可以和你父亲一般开怀大笑,在笑中走完你光辉的戎马历程;战争后,你退而无羞,可以心满意足地乐度晚年,当然,也许你退不下来,副司令员说,军区参谋长要退了,目前并没有人选,军委拟在军区范围内挑一个,所以,各集团军军长都是人选。如果开拔后,你真的在战争中给军区争了光,结果在你,必然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你说你只想战争,不想权力,谁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呢?你已经很会做假了。考核就是一证。你当然明白,权力越大,拥有战争越发容易。告别一团时,你满面红光,和团班子每人都握了手。

“大家这几天辛苦了!下一步……抓紧实战模拟训练,准备开拔吧。”

离开一团,你让司机把车子开快些,依旧忘了我和作训参谋的存在,独自面对窗外,然你的表情,已经十分柔和,车子从山下向上爬,把山地、林木、沟壑压在车轮下,你用手在眼睛上抹一下,就在眼中抹出了稀有的光彩来。从车前的镜子里,我们都看到你的眼睛闪亮,双唇紧闭,坚毅从嘴角绷出来。车到山顶时,你从嘴中释放出两个字:“停车!”车停下,你从车中跳出来。这是武胜关、豫、鄂分界处。太阳在山顶娇娇艳艳,你面对红日,用余光瞟瞟在你脚下飞过的山雀,望着从你目光中退缩的山梁、林地、村落,把腰挺直了。骤然间,你就顶天立地,如一根绿色的柱子,支撑在天地之间。过了一会儿,你朝着大山,朝着红日,朝着山腰间的森林,山下奔驰的火车,很响地撒了一泡尿。军长,你已经胜利了!

我讲这个故事的最后,很叫大家扫兴。

正当全集团军准备开拔工作的时候,军委却把开拔令下到了另外一个集团军。这一下,也把军长和他的全部下属下列到了不解的纳闷里。很长时间,大家不知原因在哪里,直到下半年,转业工作开始时,军政治部主任突然把宣传处沙干事叫到他的办公室,把一份传阅得没一页是原样的材料递给他。

“是你写的吧?”

沙干事接过材料看了,题目是《关于第×××集团军步兵第一团战前考核的真实情况报告》。他把材料还给主任。

“是我写的。”

“有一点与事实不符。”

“哪儿?”

“那字画付给书法家的钱是三千,不是三千一百四。”

“最后不是还送给了人家一件将军呢子大衣……那大衣的价格是一百四十块。”

主任把材料轻轻扔到办公桌上。

“这样算的……”

沙干事没吭声。

主任停了一会儿,样子很为难。

“沙干事,今年,转业工作开始了……”

沙干事用眼在主任眼里画问号。

“组织上……确定你、今年转业……”

沙干事肩膀微微一颤。

“不过……”主任说,“你家属在农村,再调一职就能随军了,真不想走……”

“想走,”沙干事说,“我早就想走!”

“那你家属……”

“我从来就没想过随军的事。”

后来,沙干事就回家联系工作了。单位联系在县“农业政策研究办公室”,专门负责研究什么政策能使农业丰收,受农民欢迎。意外的是,回部队托运东西时,竟有很多机关干部来送。

他被簇拥着,大家说着离别的话,到首长院对面那个花坛边上时,他看见军长手里握着两个雪亮的健身球,不停地在翻转。头呢,勾下去,看着花池沿。近了,他看见那花池沿有一对蟋蟀,在“咯咯咯”地叫着斗。这正是秋末季节,蟋蟀斗的好时候。花坛里的花都已谢落,叶子也已枯黄在枯黄里。而萎缩在萎缩中的草,也开始了黄萎,在秋后减了力量的太阳光中,像是被揉皱扔掉的一张黄纸。军长就立在那黄纸上翻着健手球,极其专心地看着蟋蟀斗。偶尔,还要捡起一根草,在蟋蟀中间逗逗。几个月不见,军长已经很老了,身子似乎瘦了许多,眼窝深了,眼珠下陷,不再像是死鱼眼般凸暴。这眼,彻底像了一双老人该有的眼。他看见前方拥来一群人,抬头眯眼看了看,盯着裹拥在最前的沙干事,就把自己裹拥在了茫然里。他感到很悲哀。

人群近前,沙干事朝军长歉意地点了一下头。有人说:“告诉你沙干事,军长离休了,干休所房子已经盖好,过几日新军长一到任,军长就要进干休所。”

沙干事猛觉不过意,怔一下,心里给军长默道一声再见,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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